吕园欣,陈静
(1.南京体育学院 武术与艺术学院,江苏 南京 210014;2.南京艺术学院 舞蹈学院,江苏 南京 210013)
舞蹈诗剧《只此青绿》以传世名画《千里江山图》为母本,讲述了一位故宫青年研究员“穿越”回北宋,以“展卷人”视角“窥见”画家王希孟创作画作的故事。该剧通过人物的虚实交错、情感的古今交融,赋予了悠远绵长的传统文化意象以无限的生命力和想象力[1]。在符合历史语境的前提下,以适合当代人审美的艺术表现形式对凝聚了传统文化精髓的珍贵文物进行了成功的艺术转化,这对于中国当代舞剧创作具有多方面的启示意义。
《千里江山图》是中国古代青绿山水画的代表作,以精密笔法、绚丽色彩描绘锦绣山河。画作峰峦争雄、江河竞秀、烟波浩渺、气势磅礴,整体壮丽而又恢弘。其设色极精妙,意蕴极丰厚,具有极高的审美价值。舞剧《只此青绿》跨越千年鸿沟,打破画作与舞蹈不同艺术形式的壁垒,以敬畏而又大胆的态度对艺术母本进行了不同艺术形式的再创作。整台舞剧古色古香,元素、基调回归中国传统美学,弱化叙事而强调叙事之外由舞蹈带来的视觉感受,以“身体叙事”的手段展示了《千里江山图》的创作过程,充分尊重并保留了原作的精神内核,与母本实现了“美美与共”的艺术价值。
剧中“青绿”无论静态舞姿造型、动态舞蹈动作以及整体路线轨迹,都保持“终点回归起点”的圆形运动规律,既符合中国古典舞技术特点,又准确体现原画作中国传统美学的意象特征。舞蹈以“青绿”象征江河群山,不求形真而求神似,运用传统绘画中“写意”的创作手法,对原作进行了意境还原。《只此青绿》充分展现了原画作的气派、气势与气魄,在保留其精神实质的前提下,实现了跨形式艺术表达具象化和精神意识再升华。
《只此青绿》秉持“美美与共”的创作思想,变古求新,调和了不同艺术形式间的差异,体现了中国古人“书画一律”“诗剑互通”等以不同方式寻找同源通感的艺术理想——“艺术通感”。
《只此青绿》在叙事结构方面大胆创新,突破中国舞剧艺术创作长久以来在故事文本指导下展开情节结构、再依附情节情境组织舞段的主流创作模式,弱化情节性,转而采取复化结构和多维视角,突出了舞蹈诗剧的“诗”化意蕴。由五个同心圆形成的舞台多重时空以及包括王希孟、展卷人和观众在内的三重视角,层叠、多维、复化,形成了类似多重梦境的符合现代观众审美取向的作品架构,引人入胜,引发情感共鸣。展卷人、王希孟、“青绿”、工匠群体彼此之间都有“对话”(图1),全剧最后,王希孟与在场的每位观众也有“对话”。情节安排如梦幻般周而往复、层层累叠,观众只要切换不同的视角,就能进入不同的空间,读到不同角色的内心独白。每位观众都能找到让自己与之产生共情的角色或场景,既能了解画家王希孟短暂却璀璨的人生,又能体会到画卷工艺人的艰苦辛劳,既有强烈的共情代入,又能获得时空穿梭之感,在感知到超现实精神境界的同时惊叹艺术的隽永。
图1 《只此青绿》人物对话关系
全剧通过明暗两条线索展现《千里江山图》这幅传世巨作的创作过程。第一条线索是现实线,是展卷人与画家王希孟之间的情感连接,按照传统“线性叙事”方式展开舞剧表意。《千里江山图》即将在博物院展出,展卷人以现代文物修复师、书画研究者的身份展开画卷。那一瞬间,他仿佛按下了某个开关,引发了“时空共振”,打开了时光隧道,骤然穿越到千年之前,回到了少年画家王希孟即将完成画稿的那一天,在神游间目睹了其艰辛的创作历程,与之产生情感共鸣。在“陪伴”王希孟呕心沥血绘制《千里江山图》的过程中,展卷人逐渐走入这位宋代少年画家的内心,读懂了他的追求与梦想,看到了《千里江山图》背后的人与事,感受到了由“青绿”所象征的、逐渐形成的气与道,建立起了跨越悠悠千年的情感连接。这里以展卷人的视角,展示了文物研究工作者对并无落款的《千里江山图》的研究过程。前两幕《展卷》《问篆》展现了研究者们对画卷出处的研究:先是常规看落款处的印章及落款,无果,再阅读题跋,得到初步判断。后五幕《唱丝》《寻石》《习笔》《淬墨》《入画》展现的则是研究者对画卷作者及其创作过程进行深入研究,进一步肯定了“《千里江山图》是由王希孟所作”这一结论。
第二条线索是想象线,以画家王希孟的视角,展示了其学艺、作画的过程。同时也以观众的视角,看到了“画”的背后一一对应的人物形象。随着王希孟提笔、下笔、缓缓勾勒、添彩,篆刻人、织绢人、磨石人、制笔人、制墨人等工艺人形象也随之出现,描绘出一幅反映中国古代劳动人民形象和市井风貌的“大历史”动态画作。这让画作的表现不仅限于绘制,还添加了绢帛、水墨等制作,进而还原了一幅传世名画从工艺制作到艺术表达的创作全程。这条线索中有倒叙,如“唱丝”“寻石”等;有插叙,如“问篆”“习笔”“萃墨”等。高潮部分的“入画”,在时间轴上有跳跃性,与画作创作过程并不完全一一对应,却因此恰好有了诗意表达的意蕴。全剧“讲”的是王希孟创作《千里江山图》的故事,“演”的是展卷人看《千里江山图》的过程,观众“看”到的则是画卷背后的一个个鲜活的人(图2)。
图2 《只此青绿》作品结构线索分析
尾场《入画》是全剧情感的最高点,篆刻人、织绢人、磨石人、制笔人、制墨人与多位正在专注修复文物的当代文物修复师同台出现,隔空相对,进行古今对话。少年天才王希孟转过身走向青绿组成的千里江山,他为山水来、终归山水去,天人合一、天地大美的山水精神在那一刻得以体现与升华。
《只此青绿》没有描绘宏大的历史画面,而是展现了当代文物修复师、宋代少年画家王希孟和篆刻人,织绢人,磨石人,制笔人,制墨人等人物的活动,摒弃了宏大叙事手法,更多着眼于个人情感与细节的刻画。这使得观众感受更“真”、更“深”,以平凡渲染出别样的“宏大”。这种“微宏叙事”手法,不再以宏大呈现宏大,而是以微细方式呈现宏大。
如果说让一部剧“立”起来的是结构,那么让它“活”起来的就是剧中的人物,《只此青绿》在人物设定方面可谓匠心独具。其以幻化、人格化的创作手法虚拟出许多人物形象,很好地连通了“画”与“剧”之间的沟壑,成功地让《千里江山图》活了起来,顺利破解了静态向动态转化、空间向时间转化的创作难题。母本《千里江山图》是一幅画,是静态的。这些人物的出现,很好地让《只此青绿》从一幅“静态”的“画”,成为一部“动态”的“剧”。观众看到的不再是画卷本身,是画卷背后的人,是某些历史中的时刻,是人类源源不断流传着的故事,以及高于画作本身而存在的一种精神。比如《只此青绿》中的“青绿”,源自以《千里江山图》为代表的整个青绿山水画派中那一抹最具代表性的色彩,有生生不息之意。在《千里江山图》中,它代表着帝王们“青绿千载、江山永在”的梦想,但在剧中“青绿”已经转化为“角色”,成了“人物形象”,脱去了政治意味,成为纯粹的美学象征。再如展卷人,他连接古今,虚实有度,将古老的“物”与现代的“人”之间的情感逐一展现在观众面前。千年前的他们与当下的我们互为“过往”与“未来”,时间在流逝,文明在流淌,这是某种“永存”的体现,与人类文化紧紧捆绑,比时间的概念更悠长。
该剧未采取常规的“大主角”人物设定,不局限于画家王希孟本人,而是带领观众看到宏大历史画卷《千里江山图》背后的社会群像。这一设定破除了大众的视觉盲区,让我们看到了伟大艺术品背后的创作过程,走进古代中国工匠们的日常生活和内心世界,让观众感觉亲切,容易代入,不知不觉中进入剧情。这是一种有温度的创作,彰显了中国人基因中的“工匠精神”,体现了当代“以人为本”的价值观。
《只此青绿》在舞蹈动作和服装造型设计方面紧扣“宋韵”,体现了宋代美学所讲究的淡雅与庄重。该剧舞蹈语汇主要采用中国古典舞,以其身体形态的圆曲拧倾、舞蹈韵律的起承转合表现原画作唯美、大气的意境。
该剧在“青绿”这个角色舞蹈动作的设计上突出“虚空”与“风骨”,一改往常大众对中国古典舞的普遍认知,打破了传统中国古典舞在其动作形态上的“伸展”之态,取而代之的是圆背、蛇颈的“青绿”符号。编导以腰为身体中心进行舞蹈动作创编,突出画圆和曲线类动作,充分体现古典舞动作的圆润感和层次感。在舞蹈动作的力度处理上节奏鲜明、动静相宜,同时以英姿飒爽之态尽显中国古典舞的美学韵味。剧中以宋代绘画中的内敛基调为“青绿”设计了“险峰”“卧石”“静待”“望月”“落云”“独步”“垂思”等一系列舞蹈造型。其中象征“险峰”的高难动作最具代表性,上半身几乎与地面平行,体态似山势一般,仿佛漂浮于半空,被戏称为“青绿腰”。演员们舞步翩跹、身影绚丽,无论肢体、裙摆还是流动的队形,都有中国山水写意之美,勾画出如诗如画、大气磅礴的大美江山。正如导演韩真所说,“所有的走都是半蹲式的,脚缓缓向前探出,在探出的那一瞬间,达到重心移动的最大值以后,再往前轻轻蹭一步,这里边没有矫揉造作,你的袖笼打开,你怀抱的是山河日月的气魄”[2]。在王希孟一角的舞蹈动作设计方面,编导紧扣了“浪漫”二字。其舞蹈动作大开大合、肆意飞扬,使人物显得既孤独又充实,既痴狂又洒脱,既空明又触手可及,闪转腾挪之间演员与角色已让观者无法区分。
剧中服装造型也尽显宋风雅韵。女官们的珍珠妆、翰林画院师生们的簪花等皆以历史留存画作为参考,充分继承并应用了宋代美学元素。创作者大量运用钛白、石绿、茶色、牡丹红、酞青蓝、花青、赭石等“中国色”同人物场景有机结合。除了内廷女官们的制服因为职位缘故采用了大红色系,其余的人物服装都以素净雅致的淡色系、暗色系、纯色系为主,很符合北宋末年的审美,也能够与入画的青金石蓝色和孔雀石绿色这两种华贵富丽的亮色系形成鲜明对比。“青绿”的服装造型设计尤为出彩,发髻高耸、古朴高雅,服装衣袖叠搭以仿山峦起伏,襦缠绕腰间以造山峦层叠之势,充分展露东方女性古典美。
《只此青绿》的舞台借助科技呈现出高度的视觉化审美取向。科技含量高、新颖独特的转盘式舞台,在空间转换、情景更迭、人物上下场等多方面改变了传统舞剧镜框式舞台视像表达,消除了观众观赏的中断感,将画片式的二维呈现推向三维空间。构图、色彩、光线等视觉要素的呈现体现出类似电影的效果,带给观众极为顺畅的视觉体验。其中舞台机械运用尤为出色,其运转精准而顺滑,地面的同心圆转台和空中半圆片形装置配合毫厘不差,高低起伏不定的半圆片形“幕布”,随着缓缓旋转的舞台兜转、升降、开合,层层展开、蔓延,如不断推进的电影镜头般引导着观众视线的走向,带给观众顺畅且聚焦的视觉体验。
《千里江山图》用长桥与流水连接画卷的六大部分,《只此青绿》则用五个同心圆转盘巧妙呈现中国传统画卷的“展卷”过程,连接现实与想象的两条线索,实现了不同时空的交错,很好地放大了舞台的空间表现力。随着同心圆舞台的转动,站立于不同圆盘上的展卷人与王希孟,时而相望,时而相背。当展卷人站在这样的圆盘上,与千年前的王希孟彼此对视凝望,那个少年倾尽毕生气力只为实现“此画与天地共绘,往来者但见青绿足矣”的心愿,与展卷人坚持守护与探寻王希孟内心的心愿,在皓月千里的某一刻重叠、相通,那一刻观众看到的是活了的《千里江山图》。当舞台上卷轴缓缓打开,过去的时空、现在的时空、未来的时空,融汇与循环着,让观众产生丰富的时空流转想象,画卷中的天地无边、山水无界,都在“展卷”中得以体现。
舞蹈诗剧《只此青绿》之所以成功,根本原因可归结为以下几点:其一,以情感逻辑取代情节逻辑的叙事转化;其二,以情境取代意境的审美更迭;其三,充分体现了舞蹈动作“本体优长”的美学原则。
当然《只此青绿》也有可以进一步提升的空间。第一,配乐稍显用力过猛。全剧音乐的力度与尺寸总体上拿捏得恰到好处,较好地衬托了舞蹈演员的表演。配乐的乐器选择和音色浓淡也贴合中国古典舞中“虚实”“刚柔”“神形”关系。但稍显交响化的配乐是否贴合原画作的时代背景,值得探讨。第二,“青绿”的角色定位不够明确。设置“青绿”这个角色可谓神来之笔,这也足见创作者构思之精巧。但纵观全剧,展卷人、王希孟的角色定位很清晰,“青绿”这个角色在剧中的定位有点模糊。如果将“青绿”这个角色与《千里江山图》画作所表达的内涵联系起来,那么“青绿”的形象可能会更丰满,更有象征意义。第三,舞蹈和美术作品内涵的贴合度可以进一步提高。《只此青绿》用舞蹈展现美术作品《千里江山图》,拓展了舞剧创作的思路与视野。但如何更好地用舞蹈语言表达美术作品的内涵还需不断探索。
《只此青绿》作为一部现象级舞蹈作品,隐匿在该剧表征之下的民族品格与美学精神是成功满足观者“期待视野”的重要因素。习近平总书记指出:“文明特别是思想文化是一个国家、一个民族的灵魂。无论哪一个国家、哪一个民族,如果不珍惜自己的思想文化,丢掉了思想文化这个灵魂,这个国家、这个民族是立不起来的。”[3]中国优秀传统文化为我们留下了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艺术素材,如何把古卷青灯变为符合当代审美的流光溢彩,是我们面对的历史课题。新时代的风潮已然来临,舞蹈艺术应该如何乘风而起,《只此青绿》作了很好的表率,期待更多的舞剧佳作纷至沓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