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千里青
我母亲总共生了十个孩子,二女八男。两个姐姐之后,自我打头,连生八子。其中两个弟弟未出月就夭折在襁褓中了。我箧中珍藏着一张八姐弟合影照片,依次排开,小的在前,大的在后,阵容端的齐整。现在,姐弟行列中少了二姐和三弟,剩下一女五男。
手足之情,血肉相连,虽然天各一方,不能经常见面,心里头却时时惦记着。想起几个弟弟来,我作为兄长总觉得没有尽到责任,对他们关心不够,帮助不大,似乎对他们每人都欠着一份情、一笔债,永无还清之日。
大弟只小我两岁,刚生下时无声无息,大姑拍了一下,才“哇”地哭出声来。他自幼瘦弱,挑食,荞面杂粮之类均不吃,头脑却很机灵。父亲在关子镇时有一辆英国造自行车,带到城里骑了多年,已破烂不堪,当废物搁置楼上,他放学回来在车上蹭来蹭去,几天后就推到院子里骑上了。而我学自行车很晚,也很笨,还要父亲在公园里扶着,他老人家已弄得满头大汗,我还不敢让他撒手。一块儿学乐器,拉胡胡,也是大弟学会了,我不会。我后来吹笛子,他拉二胡,二人合奏,倒有点“伯氏吹埙,仲氏吹篪”(《小雅·何人斯》的意思。初中毕业,他上了天水师范学院,为的是出来能做个小学教员,却又被保送到兰州上西北师院,想着出来做一名中学教师,却被分配到政府机关搞文秘工作。先后在地区商业处、文教局、体改办任职,都是副手。一过55岁,退到政协,因妻子患病,提前退休。他在天水工作,大小是个官,亲戚朋友找上门来,求他办事,他却办不了,失望之后人家不免发出种种怨言。我听到了,很理解他,他廉洁奉公,不愿以权谋私,不搞交易,没有关系网,路子当然不通,我在西安也是这种状况。对公家来说,是一个廉洁自律的好干部,对亲友来说,就是一个无能、无用、靠不上的人。真是活人难,难活人啊!
二弟是城里生城里长,最后却落在农村。困难时期,一家老小下放回乡,缺乏劳力,口粮成大问题,正上高中的他,毅然自我牺牲,辍学做了农民,尝尽酸甜苦辣、人生百味。有一年秋天,外甥女偷摘了几个包谷棒子被发现,队干部把二弟叫去,狠揍了一顿,我正好在家,气不过,就去找打人的干部论理,我质问他为什么打我弟弟,那人本来躺着,听我问话,就坐起来,有恃无恐地说:“你到公社告去,公社就在你家教会里。”后一句话实际是一种威胁,我父亲当年牵头在镇上创办基督教会,把自己北门外的一块地捐献出来盖房子供教会使用,解放后被收入公成为公社机关所在地。这家伙此刻提起此事,言下之意是:你这个地主狗崽子还想翻天?我头脑简单,对农村官官相护、层层包庇的复杂情况所知甚少,就直接反映到区政府,自然没有任何反响,他们大概认为打人算个什么事,何况打的是一个出身不好的人。关于家庭成分,社教时在母亲的努力下搞清楚了,二弟后来入了党,甚至还当了几年村支书。他本是一个知识青年,但他的知识并没有在农村充分发挥作用。我曾经给他寄过一本《北方果树裁培和病虫害防治》的书,他照着书上的法子,作务果树,又去参加过培训班,似乎在这方面有一定专长,时常帮人修剪苹果树枝。他试着去经商,总是赚不了钱,他也学会了劁猪骟羊,总是下不了手。他的苹果园倒长得茂密,只是品种不佳,卖不上好价钱。
三弟自幼过继给没有孩子的叔父,被全家人视如掌上明珠,爱护备至。而麻绳偏从细处断,在他27岁时,家人正忙着张罗婚事,他却突发心脏病过世了。三弟小时并不知道他的来历,上中学时慢慢察觉了,总爱往母亲这边跑,母亲惟恐叔父母难过,便故意疏远他。“文革”大串联,他到西安找我,翻出我保存的全家照和姐弟合影,认出自己就在里面,这下可有了真凭实据,翻洗多张带在身上。“文革”后期,他来西安治耳病,住了较长时间。也许因为有一种特殊的归属感,他和我们这个小家相处得格外融洽无间,我爱人总说,天水几个弟弟,就数这个待人亲热。1974年得知他的死讯,我爱人哭成泪人儿,直后悔当年只注意到他耳朵有病,却没有发现他心脏有病。当然,他的早逝给叔父母留下的伤痕更是难以弥合,两位老人晚景十分凄凉。
四弟和二弟一样,也是城里出生乡里扎根。他小时上街道幼儿园,从土台上摔下来,造成胳膊脱臼,父亲请来一个五大三粗的理发匠,“野蛮装卸”,土法正位,因剧痛刺激头脑,影响智力发育,读不进书,写不了字,成为我们姐弟中唯一没有文化的人。他在农村养牛种地,勤俭度日,没有丝毫城里人的习气。母亲曾想让他参军入伍,却因血压偏高,体检不过关,未能去成。他的媳妇很贤惠,生了两男一女。他特别喜欢小孩,一家人乐乐呵呵,很和谐,很温馨,憨人有憨福嘛!有一年,这个弟媳患了乳腺癌,大家紧张坏了,都全力以赴帮她治疗,在天水市医院做过手术后,又来西安西京医院重做了一次,彻底根除,恢复健康,亲人们都放下了一颗悬着的心。在西安复查和送她返回时,我破例动用了学校的小车,别的亲人都未享受这种待遇。现在,他们的大儿子大学毕业,工作单位离他们不远,常常回去看望他们。他们除了农活,还做豆腐、卖凉皮,以勤补拙,小日子还算吃穿不愁,幸福平安。
小弟小我十来岁,是我抱着长大的。我上初中时,回到家里,不是干醋坊的活,就是抱小弟玩。我从图书馆借来厚厚几本《静静的顿河》,搬只小凳坐在走廊上,一边抱着他,一边读小说,读得津津有味,他也不哭不闹。他是城里生的,返乡后又通过参军和推荐上大学跳出了农门。他上的是名牌大学西安交大,毕业后分配到天水拖拉机厂,这个厂不景气。他想在天水换个单位,苦于没有门路,他二哥也帮不上忙。随后就寄希望于我,看我能否把他调到西安。岂知我虽为省委委员、重点大学党委书记,对这种事还是无能为力。一度他和同事商量在什么地方开矿,拿来一包样品,我请地质系搞岩矿的教师检验,说含量不大,不值得开采,此事作罢。后来他又学我的样,写点随笔和知识小品,写得倒还不错,我却不能鼓励他走这条路。我深知,写作是清贫的事业。他和我的情况不同,我是临近退休,工资照发,生活有保证,以写作逍遣自娱。他还年轻,得养家糊口,供孩子念书,如把大量时间用于写文章,一定会误了生计。我给他泼冷水,就是怕他和老婆娃娃喝西北风。生活的况味实在耐人咀嚼啊!
总起来看,我们弟兄几人做人都还不错,共同之点是忠厚老实,心地善良,无不良嗜好,家庭关系稳定。全靠新时期政策好,每个人安分守己,靠自己双手勤俭持家,都不愁吃穿,过着太平日子,平凡却安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