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一个历史世界
——蒙古时代之后的东部亚洲海域

2022-08-10 09:15:36葛兆光
文史哲 2022年4期
关键词:琉球东海南海

葛兆光

引言:来自博德利图书馆《顺风相送》和《塞尔登地图》的启示

1935年,已故向达先生(1900-1966)到英国牛津的博德利图书馆(Bodleian Library)查阅资料,发现一个佚名钞本,封面上写有《顺风相送》四字,副页上有一行拉丁文,可知这个抄本为1639年牛津大学校长赠送,因此,这部书至少成书在明朝崇祯朝(1628-1644)或之前。这是来自中国的一部海道针经,大概是中国从事海上贸易的商人的作品。在这部《顺风相送》中,佚名作者记录了当时东海、南海往返的各条航线。其中南海方面,包括灵山往爪哇,爪哇到满剌加,福建往交趾,福建往柬埔寨,福建往暹罗,广东往麻六甲,福建往爪哇,赤坎往柬埔寨,暹罗往满剌加,万丹往池汶,松浦往吕宋,泉州往勃泥等,甚至包括从古里(今印度卡利卡特,Calicut)往祖法儿(今阿曼佐法尔,Zufar)和忽鲁谟斯(今伊朗霍尔木兹,Hormuz)的航线;东海方面,则有琉球往日本,兵库往琉球,琉球往福建,厦门往长崎,暹罗往长崎等。很显然,在当时从事海上贸易的商人看来,东部亚洲海域也就是环东海南海地区,就是一个海上贸易世界。

有关东部亚洲海域的新文献新资料,近年来不断出现。2008年,又是在这个博德利图书馆,发现了一幅几百年前的古地图。这幅地图长160cm,宽96cm,据说原来是挂轴。根据卜正民(Timothy Brook)教授研究,它大概绘制于1608年,原本可能是一个从中国到东南亚(据说在万丹,即今印度尼西亚爪哇的Banten)经商的商人绘制,几年后,被在万丹担任商馆馆长的英国军官约翰·萨里斯(John Saris)得到。17世纪中叶,英国最著名的东方学者约翰·塞尔登(John Selden,1584-1654)从他手里买到这幅地图,1654年塞尔登去世之后,捐赠给牛津的这个图书馆。但此后该图石沉大海,几百年无人问津,直到2008年才重新被发现

这幅地图的特点,正如卜正民教授所说,就是它不像过去北宋的舆地图、南宋的地理图、明代初期的《混一图》、明代中叶的《广舆图》那样,总是以中国为中心,凸显中国而忽略四周。它是以南海为中心的,大体准确地描绘了环东海南海地区,涵盖了整个东北亚和东南亚。由于塞尔登地图中的地理知识,主要来自从事航海贸易的中国商人,所以,这一地图特别标识出六条从中国(主要是泉州)出发的航线。这六条航线是:一、泉州到日本九州外海的五岛列岛;二、经过琉球到日本的兵库;三、泉州到王城(今马尼拉);四、泉州到爪哇(即今印尼爪哇);五、沿越南海岸线绕道西北到今泰国曼谷南部;六、绕过马六甲海峡,沿着马来半岛与苏门答腊岛之间,向西方向直到印度古里。这六条航线,把整个东海南海区域连在了一起。

无论是《顺风相送》还是《塞尔登地图》,都显示了16-17世纪东部亚洲海域之间的互相联系。我们可以想象那个时代的人特别是从事海上贸易的人,他们眼中的环东海南海海域,无疑是联系密切的一个世界。换句话说,就是在惯常所说的“东海”与“南海”之间,或者东北亚和东南亚之间,并没有一道鸿沟。北起库页岛和日本海,南到爪哇和帝汶,大海和航道是连贯的。长崎也好,琉球也好,泉州也好,马六甲也好,只不过是“驿站”而不是“界碑”。而环东海南海海域周边的各国,无论是大陆还是岛屿,也是一个互相往来的贸易世界,更是一个彼此相关的历史世界。

之所以要强调这一点,是因为在历史学界的研究传统中,东北亚和东南亚之间似乎无意中有一条鸿沟。日本学者、韩国学者,也包括我们,可能受传统,特别是受西嶋定生(1919-1998)有关“文化圈”说法的影响,习惯中说的“东亚”往往指的只是传统中、日、韩、琉(如果考虑到所谓“汉字文化圈”,则最多再加上越南),好像这才是彼此联系密切而且有文化共性的历史世界。因此,过去的“东亚史”往往侧重东海即东北亚史,而南海则与“东南亚”连在一起。这个也叫作“南洋”的区域似乎是另一个历史世界,所谓“东亚史”和所谓“南洋史”,成了两个互不相干的领域。同时我还必须提到,近年来亚洲史和中国史研究领域,盛行用“中央欧亚”或者“东部欧亚”等概念来讨论东部亚洲历史,这当然深受过去内亚史以及蒙元史、新清史等研究领域的影响,注意到了亚洲北部由东到西的族群、信仰、文化的复杂因素,但问题是,这一研究思路凸显了横贯东西的联系,却忽略了纵贯南北的历史。而纵贯南北的历史,并不仅仅是指陆地上游牧民族和农耕民族的冲突与融合,更有环东海南海这一区域的互动和往来。然而在相当多学者心目中,“东亚海域”仍然不包括“南海”也就是东南亚各国。而“东部欧亚”也往往忽略了环东海南海,即由海洋、岛屿和港口联系起来的区域历史。

因此在这篇文章中,我试图再一次说明,蒙古时代之后,至少在15-19世纪,由于政治联系、商贸往来和知识传播这三个因素的影响,东部亚洲即环东海南海海域已经形成一个相对完足的历史世界。为了与习惯所指的东北亚或东海海域的“东亚”概念相区别,本文不嫌啰嗦,用了一个“东部亚洲海域”来表示这一历史区域,包括环东海和环南海海域,兼及传统上所说的东北亚和东南亚。

一、“蒙古时代”之后:东部亚洲海域成了一个历史世界

很多学者尤其是日本学者强调,蒙古时代是“世界史的开端”,比如本田实信、冈田英弘、杉山正明等,我大体同意这个判断。蒙古时代确实相当重要,它把亚欧整个大陆连在一起,使得东西之间有了更多联系。如果看看1402年朝鲜根据元代两幅中国地图所绘制的《历代混一疆里国都之图》,这一地图上不仅有东亚、西亚,还有中东、非洲和欧洲,你就可以知道,元朝秘书监回回人扎马鲁丁所说的“如今日头出的地方,日头落的地方,都是咱每的”,并不是在开玩笑。

但问题是,历史并不一定直线前进而绝不回头。14世纪中叶以后,这个蒙古大帝国逐渐瓦解。正如我另一篇论文中所说,1368年明朝建立,蒙古人北撤,至少在东部亚洲,历史就发生了转折。横跨欧亚的世界史在蒙古时代刚刚揭开第一页,就遭遇大曲折和大变化。到了15世纪初,虽然跛子帖木儿(Timur,1336-1405)的去世使得明代中国避免了“与非华夏世界发生一次大冲突”,但由于鞑靼和瓦剌仍然强大,加上稍后土鲁番的崛起,迫使15世纪中叶以后明朝势力逐渐退出西域,甚至退守嘉峪关,封闭了西边通道,世界的“东”与“西”又出现某种分离。当然,东、西之间并不是真的完全“隔绝”或“脱钩”,但总体上看,这个原本在蒙古时代开始联结的欧亚世界,又从合而离,分成若干个相对独立、各有秩序的历史区域。从15世纪起,环东海、南海,也就是我们所说的“东部亚洲海域”,凭借政治上的朝贡圈、经济上的贸易圈以及文化上的知识圈,重新叠加成一个纵横交错而又互相联系的“历史世界”。关于这一点,让我分别从政治、经济与文化三个方面来讨论。

第一,从政治史中看“东部亚洲海域”。从明朝肇建开始,明王朝的国际关注重心,其实就从过去的西北逐渐转向了东南,环东海南海区域诸国,就是明朝全力经营的“朝贡圈”。正如《皇明祖训》“首章”中所说,西北乃是敌人,“胡戎与西北边境互相密迩,累世战争,必选将练兵,时谨备之”。但东南却大多是友邻,环东海南海的各国如朝鲜、日本、大琉球、小琉球、安南、真腊、暹罗、占城、苏门答腊、西洋国、爪哇国、彭亨国、百花国、三佛齐、勃泥,都被列为“不征之国”。所以,明朝初建的洪武二年(1369)正月和二月,朱元璋就派人传谕日本、占城、爪哇和西洋,告知中国已经元明鼎革,请他们稍安勿躁,改奉明朝正朔。接下来几年,更是不断派遣使者前往东海南海诸国,让他们派遣使团来华朝贡。

很多人知道明初曾严厉实行海禁,但这种海禁只是针对民间,并不限制海上的官方往来。《明太祖实录》卷二三二记载,洪武二十七年(1394)四月朝廷“更定‘蕃国朝贡仪’。是时四夷朝贡:东有朝鲜、日本;南有暹罗、琉球、占城、真腊、安南、爪哇、西洋、琐里、三佛齐、渤泥、百花、览邦、彭亨、淡巴、须文达那,凡十七国”。请注意,这“十七国”中,并没有西北的“蕃国”。这是很自然的,在汉族中国的历史记忆中,西北游牧族群是巨大威胁,而东南以农耕与贸易为主的半岛或岛国,则总是臣服的进贡国,这就是大明王朝建立之初所期待或所经营的“朝贡体系”:以明王朝为轴心,向东画一个半圆,笼罩环东海南海诸国。显然,这形成了一个政治上彼此联系的区域,即我所说的“东部亚洲海域”。

这一区域由于有明清中国作为重心,无论我们用“朝贡圈”“宗藩制”“封贡制”还是“朝贡贸易圈”来形容15世纪以后的东部亚洲海域,总而言之,它有了大体稳定的基本秩序,这是帖木儿之后世界史的一个大趋势。洪武、永乐两朝已经奠定了从西转向东的这个大趋势,只是雄心勃勃的永乐皇帝以所谓“三犁虏庭”的伟业,暂时遮蔽了这个大趋势。1420年之后,随着日朝之间的“己亥东征/应永外寇”等事件引起的国际震荡逐渐停歇,东部亚洲秩序逐渐稳定下来。进入宣德年间,明朝退出安南,东部亚洲海域的政治格局基本确定。正如李云泉《朝贡制度史论》所说,“以诸国朝贡次数之多寡、周期之长短,及其与明王朝关系之疏密而论,明代的主要朝贡国有:朝鲜、琉球、安南、占城、暹罗、日本、爪哇、满剌加、苏门答腊、真腊、勃泥、撒马尔罕”。这个概括大体不错,只是最后一个撒马尔罕,其实也是时通时不通。特别是在弘治年间(1488)土鲁番侵入哈密之后,大明王朝退守嘉峪关,与西边世界的联系就更稀少,这一点后面还将讨论,这里先放下不表。近来,有学者统计明代宣德到天顺(1426-1464)三十八年间的朝贡情况,除了撒马尔罕在正统年间(2次)、景泰年间(1次)有过零星朝贡之外,其他朝鲜(138次)、琉球(80次)、爪哇(30次)、暹罗(16次)、安南(32次)、占城(23次)、满剌加(8次)、苏门答腊(7次)等二十三个国家,基本都是来自环东海南海,或者是从印度洋经由东海南海而来的南亚国家。

我这里以洪熙、宣德(1425-1435)这十年为例,可以看到南海诸国遣使前来相当频繁。据《明实录》记载,爪哇至少10次,暹罗至少6次,而满剌加则是国王西哩麻哈剌者和他的弟弟剌殿把剌,因为大明王朝出面调停暹罗入侵威胁的缘故,于宣德八年(1433)亲自前来表达谢意。他们在南京、北京逗留两年,以至于宣德十年刚刚即位的明英宗,还得让广东布政司“厚具廪饩,驾大八橹船”,将他和经由海路前来朝贡的十一国使者一起,送回本国。而这十一国就是环南海或经南海而来的古里、苏门答腊、锡兰山、柯枝、天方、加异勒、阿丹、忽鲁谟斯、祖法儿、甘巴里、真腊。

第二,从贸易史看“东部亚洲海域”。14世纪下半叶起,由于明朝之初实行海禁政策,但允许有大明王朝颁给勘合的船只往来,这鼓励了东海南海各国借由所谓“朝贡”名义进行海上贸易。史书记载,从洪武十六年(1383)开始,“始给暹罗国(勘合),以后兼及诸国,每国勘合二百道”,包括暹罗、日本、占城、爪哇、满剌加、真腊、苏禄国东王、苏禄国西王、苏禄国峒王、柯枝、勃泥、锡兰山、古里、苏门答腊、古麻剌等。在郑和下西洋即15世纪20年代之后,东北亚的明代中国、李氏朝鲜、足利日本,以及东南亚的暹罗、爪哇、吕宋、满剌加、三佛齐等国家,彼此往来很多,一方面是官方勘合贸易,一方面是民间海上贸易(当然,稍后还有日本的所谓“朱印船贸易”)。大致上以琉球、满剌加为枢纽,经由海上商船的往来,形成了一个环南海东海的贸易圈。学者们发现,正是在这个时代,日本与朝鲜的文献中开始出现环南海诸国商船在本国活动的记录。此后,在东北亚与东南亚之间,无论是日本到安南,中国到琉球,爪哇到朝鲜,暹罗到中国,吕宋往长崎,海上船只往来已经相当频繁。

姑以暹罗为例。日本学者松浦章曾经指出,从洪武四年(1371)到天启三年(1623)二百五十年间,暹罗所谓“遣明使”多达109次,平均两年多就来一次,最多时居然一年三次。他们名义是“朝贡”,实际是“贸易”。除了象征性的礼物孔雀、象牙、鹦鹉、马匹之类外,他们携带大量苏木、胡椒、乳香等。松浦章曾举例指出,洪武二十三年,他们带来的香料多达171880斤,万历四十五年(1617)带来的香料则包括苏木9300斤、乌木2800斤、树香450斤、降香450斤、白豆蔻450斤、束香450斤等,这些东西大多不是上贡的礼物,而是交换的商品。正如前面所说,尽管官方文献记载中,很多往来船只打着国王名义前来“朝贡进方物”,但各国所谓朝贡使团往往兼做生意,而明朝官方也允许朝贡使团“两平交易”。而其中有的朝贡船就是商船,而且主人往往就是华人。这些华商很聪明地利用天朝喜好“万国来朝”的心理和“厚往薄来”的习惯,假借南海诸国国王进贡的名义往来各国之间,进行交易而获取利益。他们不仅仅到中国,也到日本和朝鲜。比如,《朝鲜王朝实录》中就记载了朝鲜太祖二年(1393,洪武二十六年)自称暹罗国王使者的张思道,去朝鲜呈送香料的故事;也记载了1406年自称爪哇国使的陈彦祥,假借进贺之名,驾驶大船到朝鲜做生意,在朝鲜全罗道被日本劫掠的故事。我怀疑,叫做张思道和陈彦祥的这两个所谓“国使”,颇不似暹罗或爪哇本土人,从姓名上看倒像是在海外经商的华人。

特别要指出的是,从15世纪开始,东部亚洲的海上交易中,琉球充当了相当重要的角色。琉球著名的《万国津梁钟》(1458)铭文说,“琉球国者,南海胜地,而钟三韩之秀,以大明为辅车,以日域为唇齿,在此二中间,涌出之蓬莱岛也。以舟楫为万国之津梁,异产至宝,充满十方刹,地灵人物,远扇和夏之仁风”。在那个后来被称为“大交易”的时代,琉球不仅是朝鲜(三韩)、中国(大明)、日域(日本)之间作为“万国津梁”的蓬莱岛,而且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还是沟通整个亚洲东部海域的中心。如果以琉球为圆心,向北、西、南三方画一个半径两千海里的扇面,几乎可以笼罩日本、朝鲜、中国、越南、菲律宾。正由于其特别的地理位置,它曾经是联结东海(东北亚)和南海(东南亚)的贸易枢纽。

从琉球档案汇编《历代宝案》收录的文献中,可以看到不少15世纪至17世纪琉球与明清中国及其周边,包括朝鲜、暹罗(今泰国)、满剌加(今马来西亚马六甲)、三佛齐(今印尼苏门答腊)、爪哇(今印尼爪哇)等国的外交与贸易往来文书。姑举三例。1425年(明洪熙元年)有琉球国王给暹罗国的文书,内容是关照使者浮那姑乘坐的仁字号海船,载瓷器去暹罗贸易,这些瓷器来自中国。而从暹罗换取的“回货”,则是中国需要的胡椒和苏木,琉球购买的目的是“以备进贡大明御前”。琉球商船用来疏通南海诸国,使当地允许通商贸易的常备礼物,则是分别产自不同地方特别是琉球、中国和日本的丝绸、腰刀、纸扇、硫磺、瓷器。又如1439年(明正统四年)琉球国王给暹罗官方的咨文,说到“专遣正使欲沙每等,坐驾安字号海船一只,赍送礼物前诣贵国奉献,以表远意,幸希笑纳,仍烦念四海为一家,令去人船,宽容两平买卖,早令回国”。琉球国王为贸易赠送的礼物,包括锦缎、纱罗、腰刀、彩扇、瓷器,还有硫磺2500斤,其中锦缎、瓷器都是来自中国的商品,琉球船只的目的,是从暹罗买回进贡明朝需要的苏木、胡椒等香料。再如,琉球与满剌加、爪哇等地也联系密切,《历代宝案》中有1467年(明成化三年)琉球国王给满剌加国王的文书,尽管文字是汉文,甚至还引用《大学》掉书袋,但内容却是有关琉球与满剌加的贸易,其中还特别提到,琉球船只的组成人员包括了使臣、通事和头目,从中可以知道,这也许就是琉球官方支持下的南海商船贸易。

由于明朝直到16世纪下半叶(1567)才正式开放海禁,因此,15-16世纪这两百年中,琉球在东海南海的转手贸易中,获利相当丰厚。据学者介绍,从中国经由琉球销往日本、满剌加、爪哇、旧港、勃泥的丝绸和瓷器,可以使琉球成倍甚至三四倍获利,而从南海诸国运回琉球再销往中国的苏木和胡椒,则获利十倍甚至二十倍。琉球利用明朝海禁,一方面用来自日本和中国的硫磺、腰刀、纸扇、丝绸尤其是瓷器,向东南亚各国换购胡椒、苏木之类香料,一方面用东南亚买来的各种香料充当所谓朝贡物品,到明朝中国换取各种用具、瓷器和丝绸,在中间赚了很大一笔,也使得琉球一度成为“大交易”的中心。对于这种贸易行为,琉球有很清醒的认知,就是“交聘睦邻,为邦之要,货财生殖,富国之基”。作为一个岛国,它不像大明及大清那样,要考虑维护天朝面子、讲威慑四方,他们治理国家的原则主要是和气生财,所以,琉球国王在给满剌加的国书里就说:“食货乃民之先务,仪礼由国家之当施。苟失交邻之心,贸易之事,又何以致国之富而使民之安哉?”

顺便可以提及的是,在琉球人进行的这种沟通整个东部亚洲海域的贸易活动中,仍然是华人格外活跃,他们往往充当了中介的角色。日本学者村井章介曾通过琉球保存的华人家谱与官方《历代宝案》一一对照,详细地列出担任琉球往南海贸易通事(翻译)的,很多来自久米村华人家族,如红氏家族的红英、红锦、红瑞,蔡氏家族的蔡回保、蔡樟、蔡迪,梁氏家族的梁复、梁德伸、梁袖等。可见,琉球的华人就像泉州和广州的华人一样,不仅负责沟通中国、日本和琉球,而且曾经穿梭往来,作为琉球与暹罗、爪哇、佛大泥、满剌加、旧港贸易事业中的媒介,甚至在东海南海上,成为控制与操纵贸易的巨大力量,早期如掺入倭寇的华人王直之流,后来如横行海上的李旦、郑芝龙、郑成功等。

显然,15世纪以来,东海与南海之间并没有障碍,海上贸易始终穿梭往来。日本学者岸本美绪和宫岛博史在《明清与李朝的时代》中曾指出,自从明初“片板不准下海”的禁令以来,15世纪以后的琉球成了联结东南亚与东北亚海域的中心。在整个明代二百七十余年间,除了朝鲜之外,琉球到明朝中国进贡次数达171次,排在第一位,比排在第二位而且与大明山水相连的安南(89次),几乎多出一倍,琉球在15、16世纪成为东部亚洲海域的贸易中心。他们借着向中国每两年一贡的机会,每次有两到四只船进入福州,等于在东部亚洲海域充当了商品转运和集散的中心。所以,他们特意指出,“在中国商人海外贸易受阻的时代,从中国大量进口中国商品的琉球商人,占据了东亚和东南亚海域交流的主要地位”,除了琉球还有满剌加,“如果把琉球看做这个时代东亚和东南亚海域东方的‘结节’,这个区域向西方的印度洋和南海联结的‘结节’则是满剌加”。

东海南海海上这种繁荣贸易现象,卜正民教授曾用“南海世界经济体”来命名,不过,也许更应当把“东海”也纳入其中,合在一起观察它的历史

第三,从知识史看“东部亚洲海域”。传统中国关注东海南海的历史自然相当早,《汉书》就记载黄支国(今印度南方)人平帝时来献犀牛,他们走的一定是海路。中古僧人(如法显)就曾经通过海路往来印度与中国之间。唐代也有官方使者如杨良瑶,从广州由海路到达巴格达。特别是宋代之后背海立国,东海南海之交通愈加重要,近年出土的商船(如“南海一号”等),更是说明海船已经可以载一二百人,载上百吨货物,往来东海南海。蒙元横扫欧亚之际,也曾南下爪哇,而且设置多处市舶司,并不禁止南海贸易。因此,宋有《诸蕃志》,元有《岛夷志略》,都说明有关环东海南海的知识积累,已经相当丰厚。

不过,正如日本学者石田干之助(1891-1973)所说,还是在15世纪以后,这种知识才有了海量的扩张。关于这一点,现代人最熟悉的例证当然是郑和下西洋(1405-1433)。出自《明史》的这段记载说明,郑和七次下西洋,确实扩充了明朝人对南中国海以及印度洋的知识。我们看《明史》提及郑和下西洋所到达的各国:

(郑和)经事三朝,先后七奉使。所历占城(今越南南部)、爪哇(今印尼爪哇)、真腊(今柬埔寨)、旧港(在今印尼苏门答腊之东南部,北面向海)、暹罗(今泰国)、古里(印度西南部喀拉拉邦的科泽科德一带,Kozhikode)、满剌加(今马来西亚之马六甲)、渤泥(今印尼之加里曼丹与文莱)、苏门答腊(今印尼苏门答腊)、阿鲁(今印尼苏门答腊北部巴鲁蒙河口,Burumon River)、柯枝(印度西南海岸之柯钦Cochin)、大葛兰(印度南部西岸之阿廷加尔Attingal)、小葛兰(印度南部西岸之奎隆Quilon)、西洋琐里(宋代称注辇,大食人称注辇人为Soli,今印度科罗曼德尔海岸Coromandel Coast)、琐里(同“西洋琐里”,明人误为两国,见《古代南海地名汇释》1042页)、加异勒(印度南部东海岸之卡里尔镇Cail)、阿拨把丹(印度南部,不详)、南巫里(一作喃渤利,Lambri,在今苏门答腊西北角亚齐河下游哥打拉夜Kotaraya一带)、甘把里(印度南部泰米尔纳德邦西部之科因巴托尔Coimbatore)、锡兰山(今斯里兰卡)、喃渤利(即“南巫里”)、彭亨(今马来西亚中部核心区域,Pehang)、急兰丹(在今马来半岛东北部,今吉兰丹)、忽鲁谟斯(今伊朗南部,临霍尔木兹海峡)、比剌(今非洲东岸索马里之布剌瓦,Brawa;一说是Bilad al-Sufala中Bilad的对音,指莫桑比克岛)、溜山(今马尔代夫群岛)、孙剌(一说今非洲瓜达富伊角外的阿卜德库里Abd A1-Kuli岛,但近来有学者考证,应为Sfflan浅滩的对音,代指“索发拉”)、木骨都束(今非洲东岸索马里的摩加迪沙一带)、麻林(一说在非洲东海岸即肯尼亚马林迪一带)、剌撒(今阿拉伯半島南岸木卡拉Mukalla附近Lasa村;一说为今索马里西北部的泽拉Zeila)、祖法儿(Zufar,一说即今阿曼撒拉拉)、沙里湾泥(今也门东北沿海的沙尔伟恩角一带,或谓即沙里八丹的讹音;也有人说在印度半岛的东海岸)、竹步(今非洲索马里的朱巴河口一带,Juba)、榜葛剌(今孟加拉及印度西孟加拉地区,Bengal)、天方(今伊斯兰圣城麦加)、黎伐(今印尼苏门答腊岛洛克肖马韦与班达亚齐之间)、那孤儿(在黎伐之西,15世纪苏门答腊岛西北部的一个小国,Nakur或Nagur),凡三十余国。

这里提到的占城、爪哇、真腊、旧港、暹罗、满剌加、勃泥、苏门答腊、阿鲁、彭亨、黎伐、那孤儿等,都是环南海海域盛产香料的国家。郑和下西洋,尽管本意是为了宣扬天朝威严,但毫无疑问也是一个把东海南海(甚至是印度洋)联结起来的重大事件。

从知识史上看,更重要的是此后有关东海、南海的知识,在中国出现了种种重要的著作。除了随同郑和下西洋的马欢《瀛涯胜览》、费信《星槎胜览》、巩珍《西洋番国志》以及收录在茅元仪《武备志》中的《郑和航海图》之外,到了16世纪特别是嘉靖到万历年间,一方面由于倭寇进犯引起对海上情形及日本的关注,一方面由于东南沿海贸易的逐渐开禁和发达,对东海南海的地理与历史知识越来越多,出现了很多著作。前者如郑若曾的《筹海图编》、郑舜功《日本一鉴》、李言恭与郝杰《日本考》,后者如黄省曾《西洋朝贡典录》(1520)、郑晓《皇明四夷考》(1564)、严从简《殊域周咨录》(1574)、罗曰褧《咸宾录》(约在1573-1620)、张燮《东西洋考》(1617)、茅瑞徵《皇明象胥录》(1629)等。下面,我们举两个例子。

首先看嘉靖年间黄省曾(江苏吴县人,1531年举人)的《西洋朝贡典录》三卷。此书的内容,虽然摘录了很多马欢、费信的记录,但大部分国家和地区都有“针位”,显然同时参考了海上航行者的著作。黄省曾在自序中说到,郑和下西洋后,明朝中国的海外联络越来越发达,“自占城西南,通国以十数,苏门最远;自苏门而往,通国以六七数,柯枝最远;自柯枝而往,通国以六七数,天方最远,盖去中国数万里矣。故惟天方至宣德始通焉”。而通海之后,海外往中国来的商品,则是“明月之珠,鸦鹘之石,沉南龙速之香,麟狮孔翠之奇,梅脑薇露之珍,珊瑚瑶琨之美,皆充舶而归”,可见明朝输入的主要是奢侈品;至于国际政治,他觉得这是扩大了以明朝为中心的朝贡圈,“凡穷岛日域,纷如来宾,而天堂、印度之国,亦得附于职方”。因此,他在此书中一一介绍当时知识世界中的海外知识,在第一卷中,介绍的是占城、真腊、爪哇、三佛齐、满剌加、勃泥、苏禄、彭亨、琉球;第二卷中,介绍的是暹罗、阿鲁、苏门答腊、南浡里、溜山、锡兰山国、榜葛剌;第三卷中,介绍的是小葛兰、柯枝、古里、祖法尔、忽鲁谟斯、阿丹、天方。显然,这部著作表现出16世纪中国对环东海南海的知识,不仅越来越丰富,也越来越细致。比如对爪哇的记载,他曾说明,这个国家首都叫满者伯夷,那时“国人惟三等,回回人,唐人,土人;回回人皆诸番商之流寓者,唐人皆广、漳、泉之窜居者,服食皆美洁。土人形貌丑黑,猱头跣足,崇信鬼教,饮食秽恶”;交易虽然用的是中国钱,但有自己的文化语言,“文字如锁俚(琐里)”,用刀刻在一种叶子上。又比如他记载南浡里,这是苏门答腊西北部亚齐河下游的一个国家,《西洋朝贡典录》说,它“东接黎代,西北临大海,南绕(疑为‘饶’——引者注)大山,其王与民咸回回人”。可见,明代中国人已经知道,这个西北为印度洋的小国,那时已经是伊斯兰移民为主。

再看万历年间张燮(漳州龙海人,1574-1640,万历年间举人)的《东西洋考》。此书于万历四十五年(1617)刻印。所谓“东西洋”,按向达的说法,“西洋”就是“交趾、柬埔寨、暹罗以西今马来半岛、苏门答腊、爪哇、小巽他群岛,以至于印度、波斯、阿拉伯”;“东洋”则是“日本、菲律宾、加里曼丹、摩鹿加群岛”,而张燮的这部书,除了琉球、朝鲜是“天朝属国”而不加记载之外,他记载的“东西洋”大体就是我们说的环东海南海的诸国。周起元的《序》指出,“我穆庙时除贩夷之律,于是五方之贾,熙熙水国,刳艅艎,分市东西路。其捆载珍奇,故异物不足述,而所贸金钱,岁无虑数十万,公私并赖,其殆天子之南库也”。正是因为海外贸易的税收成为朝廷财政的重要来源,所以明代万历年间大量船只外出,并带回来海量的知识。在这部书中,不仅作为贸易信息,张燮记载了各地的物产,也记载了环南海地区最新的消息。特别有价值的是,他“间采于邸报所钞传,与故老所传述,下及估客舟人”,着重记载了他的时代也就是16世纪中叶后的南海诸国信息。例如,此书卷五就记载了佛郎机(西班牙)殖民者占领吕宋的历史,而且记载了吕宋华人与西班牙殖民者的复杂关系,更记载了1603年马尼拉西班牙殖民者屠杀华人两万五千人的历史。

如果把明代中国与环东海南海诸国各种异域记载合在一起,可以看到,不仅政治上的“朝贡”和商业上的“贸易”把东海南海连成一片,各种人员与书籍的流通,也刺激了东海南海诸国的彼此认识。这些彼此认识,不仅积累下各种知识,培养了区域间的连带感与亲近感,也使得这个区域成为一个彼此交错的历史世界。

二、海道超越陆路:15世纪后重心从西北转向东南

前面说过,元明易代之后,汉族重新统治中国,大明王朝的西部由于帖木儿帝国的崛起,在很大程度上,“东”和“西”出现了分离。这种客观形势,再加上朱元璋本来就有“胡元主沙漠,明朝主中国”的想法,明王朝对于西部的经略,始终是以防御为主。

有学者曾认为,明朝仍然“能够通过陆路丝绸之路构建西域秩序”,是靠着严格遵守“厚往薄来”等规则,“得到西域各个政治体的共同认可”,甚至是“认可与服从”,这恐怕只是一厢情愿的想象;也有人认为,明代与西域以及西域以西诸国交往仍然频繁,很重要的印象可能只是来自陈诚出使西域的著作《西域番国志》和《西域行程记》,加上《实录》中例行记载各处“贡方物”,这可能导致某些误会。如果仅仅看陈诚的记录,似乎明初特别是永乐年间东、西之间交通往来仍然顺畅。不过应当注意的是,在明朝洪武年间,宋国公冯胜两次率兵西征,洪武二年(1369)攻克河州,就以为“化外之地不可守,将城楼、仓库、房屋尽行焚烧殆尽,拘虏南归。自洮河至积石关,三百余里,尸骨遍野,人烟一空”。洪武五年远征瓜州、沙州,也因为“惧回鹘之兵”而退,在嘉峪关外设立“关西七卫”(赤斤、安定、曲先、阿端、罕东、沙州、哈密),以便隔绝胡羌。所以后人记载“分布戍守扼塞而还,乃以嘉峪关为限,姑置敦煌于度外焉”。可见,明代君臣从一开始,就不打算像蒙元一样实际控制西域,而在陈诚奉命出使西域的永乐年间,西域也仍然不在大明范围之内,嘉峪关外即被看成是“胡地殊域”,就像陈诚《过川谣(古之瀚海是也)》诗中说的:“自从奉使西入胡,胡地迥与中华殊。”

特别是,在效仿元世祖忽必烈的永乐皇帝之后,明朝历代皇帝似乎更没那么热心西域之开拓。就算是永乐时代,情况也不很妙,像永乐末年朝廷派遣中官乔来喜、邓成出使西域,刚出肃州(今甘肃酒泉)和嘉峪关,在安定(今甘肃阿克塞哈萨克自治县东南)、曲先(今青海尕斯库勒湖西南)之间,就被“番寇”劫杀,不仅夺走财物,而且两使被杀。因此到了明代中期,大多明朝人自己认定的疆域,只是“东起辽海,西至嘉峪,南至琼崖,北抵云朔”。当他们想到大明王朝西北方的时候,心目中最西部的政区是陕西行省,而陕西行省之外乃是陕西行都司,“北至河套,西至肃州(外为边地)”。所以,在明代嘉靖年间赵廷瑞和马理修撰的《陕西通志》中,附上一个“河套西域”,就顺便把“河套”和“西域”,从嘉峪关一直到天方都附在陕西之下,证明那个遥远而漫长的“西域”只是在“中国”陕西之外。《甘肃镇城守图略·西域沿革略》中也说,“本朝洪武初,迅扫胡元,定立封疆,于酒泉置肃州卫,外七十里建嘉峪关,以限华夷”。据说是明代中期绘制的《蒙古山水地图》(一作《丝路山水地图》,我以为更合适称作《西域行程地图》),也把“嘉峪关”当作从中国出发的第一站。“以限华夷”四字,说明那一句“嘉峪关外,即非我有”,确实是大实话。

恰恰是在欧洲人开始大航海、开拓海上航道的同时,中国在15世纪20年代即明永乐朝之后,历史也有一个关键性转折。这个转折非常值得注意。清人修撰《明史》时已经注意到这一转折,《明史》卷三三二《西域传四》说:

自成祖以武定天下,欲威制万方,遣使四出招徕。由是西域大小诸国莫不稽颡称臣,献琛恐后……余威及于后嗣,宣德、正统朝犹多重译而至。

然仁宗不务远略,践祚之初(1425),即撤西洋取宝之船,停松花江造舟之役,召西域之使还京,敕之归国,不欲疲中土以奉远人。宣德继之,虽间一遣使,寻亦停止,以故边隅获休息焉。

这原本是赞扬明朝永乐之后,放弃开拓,与民休息的善政。但仔细分析,虽然这是皇帝对外策略的变化,却也是明朝的大形势所迫。蒙古在元朝之后退至长城之外,并分裂为三,但长城以北由东向西的“兀良哈”(今大兴安岭东南)、“鞑靼”(约为今内外蒙古区域)和“瓦剌”(约为今蒙古以北的哈萨克以东、俄罗斯西伯利亚地区)仍然是明朝的心头大患,这使得明代不得不退守传统华夏核心区域即两京十三省。《明史》记载,“鞑靼地,东至兀良哈,西至瓦剌,当洪、永、宣世,国家全盛,颇受戎索,然畔服亦靡常。正统后,边备废弛,声灵不振。诸部长多以雄杰之姿,恃其暴强,迭出与中夏抗。边境之祸,遂与明终始云”。而瓦剌更是以土木堡一役震动朝野,尽管后来瓦剌首领也先被杀后,瓦剌退到了哈密,但仍然是明朝的边患。即使日后瓦剌衰落,但土鲁番又在瓦剌之后崛起。《明史》记载正德年间土鲁番侵犯肃州,到嘉靖年间“土鲁番益强,瓦剌数困败。又所部辄自残,多归中国”,但“哈密复乘间侵掠”。

这里要特别说到“哈密”。扼守明代中国与西域孔道的哈密,从明初起,朝廷就充分意识到它的重要,先是在这里设立哈密卫,对当地豪酋采取怀柔安抚的政策;后是永乐年间,曾以优厚方式对待哈密王,以便控制西域通道。但是,毕竟路途遥远鞭长莫及,哈密王三立三绝,最终被土鲁番侵占,于是成为东西交通上的很大麻烦。据《明史·西域传》记载,弘治年间(1488-1505)土鲁番的阿黑麻,“自以地远中国,屡抗天子命”。他占据哈密之后,由于朝廷无奈对它采取怀柔政策,“由是益轻中国”。后来,马文升受丘濬的委托主管哈密事务,但马文升先转手委托张海、缑谦去处理,“而二人皆庸才,但遣土鲁番人归谕其主,令献还侵地,驻甘州待之”。由于劝谕无效,所以朝廷又决定,让张海等再去宣慰。当时,朝廷的设想是如果土鲁番不从命,就找机会“直捣哈密,袭斩牙兰”;如果没机会,那么就“封嘉峪关,毋纳其使”。结果恰恰是后者,按照《明史》记载,“当是时,番屡犯边城,当局者无能振国威,为边疆复仇雪耻,而一二新进用事者反借以修怨,由是封疆之狱起”,最终只能“闭嘉峪关,永绝贡道”。

嘉靖、万历间的严从简在《殊域周咨录》中记载,朝廷对西域的策略,其实是进退失据。本来,按照马文升一厢情愿的设计,“闭嘉峪关,绝西域贡”,可以让得不到朝贡好处的西域诸国,对土鲁番产生怨恨。可他压根儿没想到恰恰适得其反,由于西域各国享受不到朝贡赏赐的好处,于是纷纷埋怨,说“今皇帝不抚我。我泛海贡狮子,谓我开海道,却不受;即从河西贡者,宴赏亦薄。天朝弃绝我”,结果“相率从阿黑麻,且拒命,中国能奈我何”!显然,“闭嘉峪关”与明代设“九边”(即辽东、宣府、蓟州、太原、大同、延绥、固原、宁夏、甘肃)一样,摆明了采取的是闭关退守策略,在明朝大部分时间里,就连自汉代以来所设河西四郡(从东到西为武威、张掖、酒泉、敦煌)中的敦煌都放弃了。

这里之所以不厌其烦地对明朝西北形势作一点介绍,主要想说明,明代和元代真是不同。元代在陆、海两端都曾大力进取和拓展,然而从明初开始,对西北的紧张和无奈,使得明廷逐渐把注意力转向东南,政治上依赖东部的朝贡圈,经济上依赖东部中国的富裕区域,贸易上虽然最初仅仅允许朝贡勘合贸易,但最终隆庆开关,还是开放民间的海上贸易。这其中的背景,很多学者都曾指出过,一方面固然与明朝西部被异族阻隔的大形势有关,另一方面也与国际贸易的主要通道,逐渐从陆地转向海洋有关。15世纪以后,海洋交通船只的便利,越来越胜过陆地车马驼队的跋涉。比如,沙哈鲁使团从赫拉特到北京,途经沙漠雪山戈壁,整整走了一年(1419-1420);葡萄牙传教士鄂本笃(Bento de Góis,1562-1607)从印度经由西域来华,艰难跋涉数年,最终客死异乡。这两个例证充分说明这一陆路的危险和困难。正如杰弗里·布莱内(Geoffrey Blainey,1930- )所说,蒙古时代的丝绸之路“虽然比曾经任何时候都繁忙,但对于欧洲而言,其重要性却早已大打折扣,因为欧洲的蚕农此时已经在桑树的庇荫下蓬勃壮大起来。更重要的是,从中东和印度到中国通商港口的海上丝绸之路,正在成为陆上商队的有力竞争对手”。

正因为如此,明代中国与东部亚洲诸国,甚至远道而来的佛郎机,在东海南海上的交往越来越频繁。到了正德年间(1506-1521),葡萄牙商船在东南沿海已经相当活跃,他们把东南亚的胡椒、苏木、沉香、象牙等等运到中国,中国人发现他们出售的这些商品价格“其价尤平”也就是相当便宜,而向沿海民间购买的米、面、猪、鸡,则价格“皆倍于常”,这使得中国沿海边民都乐于和这些商船做生意。到了明代隆庆(1567-1572)之后,为了消弭海上的倭寇骚扰,也为了沿海民众的生计,同时为了增加沿海地区的财政税收,明朝不得不采取开放海禁的政策。正如万历年间福建督抚许孚远所说,隆庆开禁,除日本之外,“许贩东西诸番”,于是二十几年来“民生安乐,(漳州)岁征税饷两万有奇,漳南兵食藉以充裕”。可问题是,当时日本同样也在大力开展东海南海的贸易,据说当时仅萨摩港口内,就停泊着开往各国的船只,曾经同时“有往吕宋船四只,交趾船三只,柬埔寨船一只,暹罗船一只,佛郎机船两只”。这一方面导致东海南海上的贸易往来极为兴盛,一方面导致各国尤其是中日之间利益冲突也越来越激烈。

这也许正是明代东海南海诸国冲突的原因之一。除了众所周知的东海“倭寇”之外,到了16世纪中后期,不仅是明代中国和琉球,日本也打算在东海、南海与明王朝展开角逐。发生在东北亚著名的“壬辰之役”,在某种意义上,可以理解为这种东部亚洲海域“帝国争霸”之一页。《明史》曾说,丰臣秀吉统一了日本六十六州之后,“威胁琉球、吕宋、暹罗、佛郎机,皆使奉贡”。日本学者秋山谦藏(1903-1978)早在1939年就曾指出,丰臣秀吉的野心远不止于日本本土,他曾打算把“本据”即根据地从日本移到宁波,进而攻略南洋,同时让天皇进驻北京,而自己进驻宁波,南北配合,建立一个跨东亚的大帝国,在他的著作中,更引用了当时的外交往来文书说明这一点。

有趣的是,这一场战争不只影响东北亚,也涉及东南亚甚至全世界。据说,耶稣会亚洲区的负责人之一加斯帕尔·考艾留(Gaspar Coelho,1531-1590),他在世时曾被丰臣秀吉要求提供两艘西洋炮舰,事实上双方也都有欧洲传来不久的佛郎机大炮和火绳枪,这些新武器在这场战争中发挥了巨大作用。而远在东南亚的暹罗也几乎卷入战争。据说当时称雄海上,刚刚“攻破真腊,降其王。从此岁岁用兵,遂霸诸国”的暹罗,在万历二十年(1592)壬辰之役方殷时,暹罗使者曾经向明朝建议,要出兵直捣日本,帮助中朝对抗丰臣秀吉。当时主持军事的兵部尚书石星就建议,让暹罗出兵从海上攻击日本,这就是“围魏救赵”的战术。两广总督萧彦则表示反对,生怕暹罗进来之后,把事情搅得更乱。从文献中看,明朝确实曾向朝鲜表示,“要结琉球、暹罗等国,合兵征剿”。面对日本的挑衅,不仅部分大臣有这样的计划,就连万历皇帝也确实曾派行人司行人薛藩去朝鲜宣读敕书,其中说到,“复敕东南边海诸镇,并宣谕琉球、暹罗诸国,集兵数十万,同征日本,直捣巢穴”。

在某种意义上,明代中后期的中国,与室町时代之后到德川时代之初,即锁国之前的日本,不仅都已经把东海、南海视为禁脔,而且也非常明确地把东部亚洲海域看成是一个贸易的世界,而此时的欧洲殖民者和商人又插手其中,东海南海始终有彼此利益的复杂冲突。如果看《通航一览》收录的文献,就可以知道在16世纪末17世纪初,大明王朝固然与南海诸国有官方联系,日本同安南、吕宋、暹罗等国也有相当频繁的政治与经济联系。日本元和四年(1618)池田好运撰有《元和航海记》,这个曾跟随葡萄牙商船学习过航海的长崎人,就记载“长崎到天川(即澳门)”“长崎至安南”“天川至日本”“暹罗至南澳岛”等海上航线。葡萄牙人曾德昭(Alvaro Semedo,1585-1658)的《大中国志》也记载,仅仅从广州发往印度、日本和马尼拉的葡萄牙商船,每年就载有5000箱每箱100匹的各类丝绸,每块12盎司的金锭2200块以及7皮切(Pichi)重量超过35亚洛瓦(Arrova)的麝香,以及珍珠、瓷器、大黄和糖。因此,在东海南海,得到明朝批准的诸国勘合船、中国东南商船(即日本所谓“唐船”),以及得到日本许可的朱印船,加上欧洲殖民者的各种商船,已经发生了利益角逐。

这里不能不特别提及日本在东海与南海之交通贸易。日本学者岩生成一(1900-1986)曾指出,在完全锁国之前的1604年到1635年,日本官方曾经颁发数百份给日本、中国、欧洲允许贸易往来的“朱印状”,日本九州及南部沿海的大名(如细川、岛津、有马)、长崎的官员(如长谷川藤广)以及各地的商人(如京都的茶屋氏),甚至还有11个中国船主和12个欧洲船主,大约有近三百艘商船获得往来日本贸易的许可。由于明朝不允许这些船进入中国港口贸易,所以,这些船只往来于日本、琉球、台湾、越南和马尼拉之间。日本人甚至在南海各地港口如越南的会安和暹罗的曼谷附近,都建立了定居点,一直到宽永年间(1624-1644)锁国政策越来越严厉的时候,日本人在东海南海沿岸开辟定居点与建立商港的活动才中止。但即使是锁国时期,日本通过海上船只的商品贸易也始终没有停歇,只是把对外贸易的日本窗口,严厉地限制在长崎一地而已。

让我们顺着时间看历史。明朝中后期放开海禁之后,尽管海上曾经有过像林凤这样强悍的海盗,但无论明朝、日本,还是占领澳门的葡萄牙人、占领马尼拉的西班牙人,各方仍在促进海上贸易,甚至联手打击海盗。只是在17世纪中叶明清易代之后,东海南海海域各国之间的联系和往来,才出现了一个短暂的休止符。这是因为清王朝建立之初,需要提防南明诸小朝廷尤其是海上郑成功的缘故,所以顺治十三年(1656)清廷发布禁海令,即所谓“片板不许下海”。顺治十八年又实行“迁界令”,让民众迁出海岸三十里。而这时的李氏朝鲜王朝则由于明清易代,除了保持对大清例行公事似的朝贡,以及与日本幕府的例行礼节性通信使往来之外,对东海南海的局势也处在观望之中。至于德川幕府控制下的日本,则是由于17世纪初的“切支丹”事件开始施行“锁国”,为防止欧洲天主教的影响以及易代之后大清的威胁,也减少了与东海南海的主动往来。

不过情况很快就发生了变化。康熙二十二年(1683)清朝攻下台湾,解除了海上威胁之后,翌年立即下令沿海各省废除过去的海禁。于是,东海南海的人员与物品的往来,逐渐恢复甚至超过了明代中期以后的常态。所以姜宸英《海防总论拟稿》就说,自从海禁一开,“商舶交于四省,遍于占城、暹罗、真腊、满剌加、浡泥、荷兰、吕宋、日本、苏禄、琉球诸国”。清廷为此还专门设了四个税关来管理海上贸易。清代非官方的东海南海贸易之兴盛,很让人吃惊,以至于有日本学者如上田信和岩井茂树等,要把这一海上贸易秩序作为时代特征,叫作“互市体系”。

“天下东南形势,在海不在陆”,这是施琅(1621-1696)对康熙皇帝说过的一句话。东海南海海域对于中国相当重要,这一点不仅仅体现在贸易之上。然而,在康雍乾三朝尚未彻底平定西域之前,由于清王朝统治者来自关外,过去对于海洋重要性没有太多认识,因此对于海上策略往往在开、禁之间游移变化。在清朝统治者看来,对大清王朝的威胁,仍然和明朝一样,来自北部和西部,他们不能不用最大的军事力量,应付来自从准噶尔到大小金川的问题。而东南则相反,尽管历史上曾经有倭寇,但日本锁国之后,海上已经不再是肘腋之患,就连欧洲殖民者的到来也没有受到多少重视,正如蓝鼎元所说,“南洋诸番,不能为害”。蓝鼎元曾参与平定台湾之役,他对东海南海的情况是相当熟悉的。

另值得注意的是,尽管19世纪中叶之前,大清王朝未必自觉从国际战略的层面,意识到东南海域之重要,但实际上与大清王朝关系密切的主要朝贡国,和明朝一样已经不是西部北部诸国,而基本来自东部亚洲海域。整个清代,正式的七个朝贡/册封国,除了朝鲜在东北亚,琉球在东海上之外,安南、暹罗、苏禄、南掌、缅甸五国都属于东南亚。比如,安南与清王朝山水相连,始终是清王朝的册封国,即使在黎阮易代之际,也仍然承认清朝为“大皇帝”,需要求得清王朝的承认。而暹罗在延绵四个世纪的阿瑜耶陀王朝(1350-1767)始终与明清王朝保持着密切联系,在阿瑜耶陀王朝被缅甸攻灭,吞武里王朝重建暹罗的短暂时代,国王郑昭(1734-1782)也始终极力与大清联络。接着执掌暹罗王权的拉玛一世(Rama I,1737-1809,清朝称之为“郑华”),从1782年起就向清朝朝贡,到19世纪中叶大约派遣了五十次使团,通过南海来到大清,既希望清朝牵制缅甸,又试图扩大通商贸易。而缅甸自从乾隆三十四年(1767)被迫臣服于大清,成为册封国之后,也不断要求开放陆路的通商口岸。所以对清朝来说,由于环南海即东南亚的稳定,正不妨开放海上贸易。日本学者岩井茂树曾指出,清代既不采用明代那种追求朝贡一元体制的做法,也不追求政治上朝贡关系的扩大,相反由于与俄国签订了条约,又选择与日本和西洋各国、东南亚港口城市进行不涉及国家关系的商人间交易,因而这个时代的“互市”也就是东海南海海上贸易,甚至要比明代中期以后还要兴盛。

当然,对于中国与海外往来,清廷也会感到些许忧虑,正如施琅所说“海外之藏奸也莫测,当思杜渐”。雍正四年(1726)十月二十一日,广东巡抚杨文乾曾上奏,说广东“仅广、潮、惠三府,即有渔船一万二百余艘,大者成为网船、缯船等,梁头自一丈至六七尺不等,有水手十名左右”,而且这些船“多带米粮,暗藏兵器,结帮出洋”。不过,雍正皇帝的批复说,听说噶喇巴(今印尼)、吕宋(今菲律宾)“聚有汉奸不下数万”,但仍然主张要“固本防患”,“尽人事以听天命为第一良策”,并不主张采取严厉禁止的策略。而熟悉东海事务的大臣李卫(1686-1738),尽管始终希望朝廷对日本小心防范,但在雍正六年九月二十五日给雍正皇帝的奏折中,还是重申康熙时代的贸易开放政策(即所谓“天地度量,特赐包容,听从其便”),指出“抚外之道”就是前引雍正皇帝所谓“固本、防御二语”。在奏疏中,他还分析了南海诸国作为贸易码头,虽然有很多汉人,但不过都是“觅食手艺,初无他患”。至于欧洲人,尽管“红毛亦称狡悍,然与噶喇巴等处,皆与中土尚远”,觉得中国不必过于紧张。

不过,恰恰是来自海上的因素,也就是来自西洋的陌生人,逐渐瓦解了东部亚洲海域原来相对稳定的秩序。

三、自西徂东:东部亚洲海域原有秩序逐渐面临挑战

大航海时代之后,欧洲人来到东部亚洲,开始搅动东海南海这一池春水。先是满剌加,《明史》记载,“佛郎机强,举兵侵夺其地(满剌加),(国)王苏端妈末出奔,遣使告难”;接着是吕宋,《明史》记载万历年间“佛郎机强,与吕宋互市,久之见其国弱可取,乃奉厚贿遗王,乞地如牛皮大,建屋以居”。接着是爪哇,《明史》说,自从万历年间红毛番和佛郎机分别进入爪哇,“岁岁互市,中国商旅往来不绝”。被当时称为“佛郎机”和“红毛番”的西人东来,加上诸多华人下南洋诸国经商与开垦,正是东部亚洲海域的秩序发生绝大变化的开始。

这里可以顺便一提,2015年我在日本东京大学东洋文化研究所的资料室,曾发现一部相当珍贵的彩绘《大明地理之图》,这幅地图大约是由日本从事儒学与医术的学者绘制于清代康熙年间,在东海南海上,作者特别画了四艘满帆的船只。很有意思也很有象征性的是,其中一艘船的船员,仿佛是朝鲜人,另两艘仿佛是日本人,但还有一艘船上的船员,看上去则是来自欧洲的西洋人。这也许象征那个时代,东海南海海域原本稳定的秩序,已经加入了西洋外来的新因素。

正如很多学者指出的,15-16世纪的大航海之后,自西徂东的欧洲人中,以三种人即传教士、商人和殖民者最为重要。这三种角色的欧洲人,是当时“西力东渐”的先行者,他们分别对东部亚洲的文化、经济与政治形成了极大冲击,也逐渐瓦解了东部亚洲海域,尤其是传统中国的政治、经济和文化秩序。关于这一点,限于篇幅不能仔细分析,但不妨略作讨论。

(一)欧洲传教士与传统中国的知识、思想与信仰世界。传教士梯航九万里,经由印度果阿、满剌加、马尼拉,沿着南海和东海,16世纪中叶以后陆续来到东部亚洲各国。在沙勿略(St. Francis Xavier,1502-1556)之后,利玛窦(Matteo Ricci,1552-1610)、龙华民(Niccolo Longobardi,1559-1654)、庞迪我(Diego de Pantoja,1571-1618)、金尼阁(Nicolas Trigault,1577-1629)、艾儒略(Giulio Aleni,1582-1649)等先后来到中国,他们不仅带来了天主教信仰,也带来了文艺复兴以后欧洲有关天文地理以及文学艺术的新知识。尽管这些西洋思想文化的根本性影响,要到19世纪中叶,也就是随着“坚船利炮”到来才真正显现出来,在15-19世纪的东部亚洲海域,主流文化仍然在原来传统的延长线上(基本上,东北亚是儒家学说以及佛教、道教与神道教的交错,东南亚是伊斯兰教、大乘佛教和南传佛教,与印度教的角逐)。但从历史上看,欧洲传教士和殖民者带来的天主教、基督教信仰,逐渐开始在东部亚洲沿海港口渗透并发生影响,包括在日本(尤其是九州)、在中国(尤其是澳门)以及在吕宋(尤其是马尼拉)。而伴随着传教士带来的西方各种思想、知识和技术,也开始在东部亚洲各地逐渐传播与扩散。

当然,最先震撼耳目并为人们所熟悉的,还是可以用于战争的佛郎机炮、红衣大炮、火绳枪,各种匪夷所思被认为是奇技淫巧的仪器,以及被惊为天人的数学、历算方法,甚至包括栩栩如生的绘画技巧。但是从思想史上看,由于天主教遵奉的“天主至尊”“国主为君,教化主为师”等教义与传统中国尤其是儒家政治与文化太不兼容,直接传教很容易遭到抵制或限制。因此,能够渗透并可能瓦解甚至颠覆传统的思想、知识和信仰体系的,反而是以下几方面异域知识:第一是关于宇宙的学说。究竟是天圆地方,还是大地圆形?因为这不仅是一个天文学的问题,也涉及古代中国政治文化甚至皇权的合法性神圣性基础。第二,是华夏至大且在中心,还是世界有五大洲无数国家,甚至有的国家与中国同样文明?因为这涉及古代中国有关自我与他者、华夏与蛮夷、文明与野蛮的认知。第三,真理是单独由孔孟,或者儒佛道传递的,还是由神圣的天主宣示的?这涉及古代中国信仰世界的基础。第四,权力、真理与知识,应当由教廷掌握,还是由世俗皇帝掌握?这涉及传统中国有关政教关系,也就是宗教与皇权关系的固定观念。第五,理解天地和万物,究竟靠传统阴阳五行,还是靠欧洲的科学、技术与知识(天学、历学与数学)?这涉及谁的知识、技术和文化能更好地认识和处理外部世界、天地万物。

以上当然是极其简略的讨论。不过我以为,这才是导致日本大禁教事件、朝鲜教难、清嘉庆年间的驱逐传教士等事件,以及种种东西方文化冲突现象的深层背景。

(二)商人与东部亚洲物质与商品的贸易圈。从葡萄牙、西班牙、荷兰到英国,欧洲人逐渐在东部亚洲海域进行海上贸易。来自美洲和日本的白银,来自中国的丝绸、茶叶、瓷器,以及来自南海诸国的胡椒、丁香、肉桂,在这一区域发生着大交换。最早来到东部亚洲海域的,当然是葡萄牙人和西班牙人,明清之间纵横这一片海域的李旦、颜思齐、郑芝龙、郑成功,都曾与这些来自欧洲的殖民者兼商人打过交道。随着葡萄牙人占据马六甲(1511)和中国澳门(1553),西班牙人在宿雾(Cebu,1565)到马尼拉(1571)建立据点;稍后,荷兰东印度公司侵入爪哇(1596)和台湾(1624),接着英国东印度公司也从印度洋过来,进入爪哇(1612)。他们都陆陆续续建立了沿海的据点,并把港口作为殖民和贸易的跳板。因此,原本相对平衡并主要由东部亚洲海域各国商人建立的,以中国的生丝、瓷器、丝绸、白糖、药材,日本的硫磺、白银,南海的胡椒、苏木等香料,长期循环交换的商品贸易圈(内循环),增加了来自欧洲的商人和来自美洲的物品(外循环),不仅使商品数量大为增多,也使得过去的平衡被打破,原本相对稳定的东部亚洲海域贸易圈,从此加添了新的变数。其中,最重要的变化是两方面:一方面是原本以天朝为中心,在东海南海海域之内,由政治力量控制的贸易(朝贡贸易,即朝廷管制、厚往薄来的交换),加上各取所需的民间互市(日本的白银、硫磺与铜,中国的丝绸、瓷器、白糖,南海诸国的香料),从此转向了各大洲诸国之间更大范围的互通有无(以来自美洲的大量廉价白银,对中国的丝绸、茶叶和瓷器,以及东南亚及印度洋区域的香料、犀角、象牙);另一方面,是原本由官方管制的口岸(日本长崎、中国广州),以及东部亚洲各国海上商人自组织的渠道(东海南海上各条航线),从此转向欧洲殖民者要求的,无限制的口岸开放(不仅仅是欧人已经控制的澳门、马尼拉、马六甲、巴达维亚),以及数量更多船只更先进的远洋贸易(往来于欧洲、美洲、非洲和亚洲之间)。

这就是导致乾隆年间清廷的“防范外夷”与贸易限制,甚至引发了后来的鸦片贸易和鸦片战争的远源。

(三)欧洲殖民者与东部亚洲海域的政治秩序。由于欧洲人东来,15-16世纪之后,葡萄牙人占领的马六甲、西班牙人占领的马尼拉和荷兰人占领的万丹,逐渐打破了东部亚洲原来的国际秩序。此前几个世纪里由朝鲜“事大交邻”维系的东北亚,以及所谓“曼荼罗式国家”为主的东南亚,加上政治上明清为中心的朝贡圈构筑起来的东部亚洲国际秩序,由于有了外来的欧洲殖民者,逐渐开始动摇甚至崩溃。

早在17世纪上半叶,欧洲就有了保障“海洋自由”的《海洋自由论》和“主权平等”的“威斯特伐利亚和约”。但是,海洋自由论支持下的欧洲人东来,对于东部亚洲海域各国来说,等于是在平静的东海南海中插进一只脚,而“主权平等”则等于瓦解了以中国为圆心、逐级扩大并依赖等级礼仪构造的秩序。到了18-19世纪,在来自欧洲的殖民者(后来又有明治维新以后的日本殖民者)的支持下,原本以明清中国为中心即所谓朝贡圈的政治秩序,陆续开始崩坏。吕宋为西班牙所控制,爪哇先后为荷兰与英国侵占,满剌加被英国占领,安南和柬埔寨则先后成为法国殖民地,原来大清的册封国缅甸则沦入英国手中,被殖民的这些地区不再遵循中国礼仪,不再由宗主国册封,甚至也不向清帝国纳贡。到了19世纪70年代,琉球被崛起的日本正式并吞,甲午之后日本帝国又侵占了朝鲜、台湾,这些原本依赖朝贡与互市联系起来的地区,逐渐脱离了明清帝国的笼罩。正如王之春《清朝柔远记》所说,“明以前诸岛国皆称朝贡,同列番服。迨欧罗巴人航海远来,其始以重币购片土为埠,舣舟立市,盘踞既久,渐而劫其君,夺其地,百余年间翦灭殆尽,惟苏禄以弹丸仅存”,这里他还没有说到日本。

东部亚洲原有秩序的崩坏,并不从历来成为肘腋之患的西北陆地开始,而是从看似海不扬波的东海南海开始,这很让人深思。其实,早在16世纪的明代中期,在京各衙门会议就已经意识到,“东南之有倭寇,犹西北之有边患”。不过,那时候对东南海上的重视都集中在所谓倭寇上,并没有对来自南海的新威胁有太多察觉。而17世纪以后,由于日本采取“锁国”方略,似乎东海已经“风平浪静”,因此清朝上下对来自日本的警惕也相当放松。直到19世纪中叶,更强大的欧洲人到来,东海南海岌岌可危的局势才逐渐引起大清王朝内部的警觉。不过,这种警觉似乎来得太迟,沉湎在天朝想象和盛世气象中,大清帝国君臣至少在乾隆盛世时代还自信满满。直到鸦片战争加上太平天国对帝国形成巨大震撼,使得士人产生帝国危亡之感以后,在西北与东南、“塞防”与“海防”孰轻孰重的争论中,才初步出现了清朝对东海南海海域重要意义的新认识,但是,这种新认识直到大清帝国衰亡前夕并没有完全占据主流,朝廷上下仍然举棋不定。

关于晚清有关西北与东南、“塞防”与“海防”孰轻孰重的争论,国内外历史研究者已经有很深入的研究,这里我只是简单回顾一下。自从道光年间列强对清帝国虎视眈眈,知识人开始“睁开眼睛看世界”,对于西北塞防与东南海防的关注就开始了。第一次鸦片战争前后,魏源、龚自珍、包世臣都曾有过种种议论,当然议论的背景与意图不一,重心还是关注西北。到了第二次鸦片战争,即使在朝廷大员中,边疆问题也引起了重视,像曾国藩、李鸿章、左宗棠等就得出一致的看法,不仅必须“师夷长技以制夷”,而且需要在世界局势剧烈变化之时,设法捍卫帝国疆域。但对于是重视蒙古新疆以防备俄罗斯,还是重视东南海上以防备日本与西洋诸国,朝廷上下还没有一致意见。1870年代之后,由于阿古柏与英俄勾结,先后入侵南疆、北疆,不仅占领喀什,甚至占领乌鲁木齐,俄罗斯也乘机进入伊犁、塔城、乌苏,使得帝国西部边陲危机重重;同时,经历两次鸦片战争,列强舰船不仅始终游弋东海南海,而且周边变乱的状况不断,法国事实上把越南殖民化(1874),日本在福建、台湾与琉球不断挑衅(1871-1874),都曾对大清帝国产生巨大震撼。同、光之际虽然想兼顾东西,但“海防、西征,力难兼顾”,官僚集团对朝廷应当经营西域还是经营海防,意见对立。其中,李鸿章希望专力海防,觉得塞防撤回并不可惜,左宗棠则极力反对,认为祖宗基业不可轻言放弃。因而,以“筹饷”一事为中心,清朝内部有关“塞防”与“海防”之争日益激烈,前后争议长达十年。正是在这种左右摇摆、犹豫不决之中,大清帝国迎来了“二千年未有之大变局”。

我们不妨读一读王之春的《清朝柔远记》。光绪九年(1883)卫荣光在“叙”中回忆,“道咸之间,海氛日炽”,他觉得“当事者每不谙于彼此之情形”。而光绪十年李元度“叙”也说,“自汉唐以来,至国朝道咸中,而又一变,举际天并海,从古不通中华之国,并梯山航海,重译来同”,虽然他觉得“天不变道亦不变,盖至变中有不变者存焉”,但他毕竟觉得,这“变”也是天意。

如果我们把他所说的“天意”理解为不可逆转的“形势”,那么,这个形势导致了原本作为一个历史世界的东部亚洲海域,在西方的“冲击”下,逐渐分崩离析,各国只能根据各自国情对这一大变局进行“反应”。其结果就是——

首先,东部亚洲海域原本自循环的商品与物质,被迫融入欧洲人主导的全球市场的大范围流通。

其次,东部亚洲海域原本自成体系的政治秩序,被纳入大航海之后的世界新秩序。

再次,东部亚洲海域相对独立的历史,也被整编进入现代全球互相联系互相角逐的整体历史。

四、为什么是东部亚洲海域?对“东亚”与“中央欧亚”概念的回应

我之所以要强调作为一个历史世界的“东部亚洲海域”,坦率地说,很大程度上是来自对历史学界过去流行的“东亚”概念和近年来流行的“中央欧亚/东部欧亚”概念的反思。

众所周知,历史学界尤其是日本历史学界习惯的“东亚”概念,往往是“东北亚”或者是西嶋定生所说的“汉字文化圈”,也就是中日韩加上越南和琉球,这个文化圈的重心显然是中国,而之所以形成一个“文化圈”,是中国文化的笼罩与辐射。这一概念的发明,其实也和日本历史研究有关,自从战后日本学界石母田正、藤间生大、远藤茂树等提倡,要从“东亚细亚(東アジア)”整体背景来重新理解日本史特别是古代国家形成史以来,西嶋定生在1960年代末1970年代初,明确地把中国文化为中心的文化圈,看成是所谓“东亚细亚”,并把它当作古代日本国家形成的历史大背景。其中,他着重拈出了汉字、儒家学说、汉传佛教和律令制国家这四项,作为东亚世界的同一性指标,因此,按照西嶋定生的看法,这个“东亚细亚”世界指的就是现在的中国、朝鲜、日本、琉球和越南这个空间。

这个有关东亚世界的理论,后来在日本、韩国和中国(尤其是台湾)影响非常大,它确实有它的优点,也就是明晰地界定了历史上所谓“东亚”曾经有过的政治文化同一性。但是,也正如很多学者所批评的那样,这个东亚世界凸显了“中国”在历史上的中心意义。这一点虽然很为中国学者所欢迎,但它也容易忽略东部亚洲区域中,非汉族中国的多元族群、多种语言和多种文化。我也觉得,这种“东亚世界”论,确实以汉族中国政治文化为边界,把环东海南海有密切联系的其他国家与族群忽略掉了,特别是在这一历史研究的范式中,学者对东南亚即环南海的广大区域,多不甚注意。举例来说,西嶋定生另一本出版于1980年代中期的通俗历史著作《日本历史的国际环境》,书后所附的八幅不同世纪的“东亚世界变迁图”,就一概不包括越南以南(即东南亚)的广大区域。我的感觉是,也许在讨论中古历史的时候,“东亚”概念的问题还不明显,但是,如果讨论14-15世纪以后,政治重心逐渐由西北转向东南,贸易重心逐渐由陆路转向海路,这里的“东亚”显然就不太合适了。

除了“东亚”之外,另外一个值得讨论的是最近三四十年来日本学界特别流行的“中央欧亚”或“东部欧亚”概念。在日本学界,这一概念尤其是研究蒙古时代史和清代历史的学者特别愿意采用的,近年来,甚至一些研究中国史的学者也常常使用这个概念工具,来重新讨论“中国”的历史。

不过,对于“中央欧亚/东部欧亚”概念,并不应当仅从政治意图上去揣测,而最好是从历史研究角度去分析。其实,运用“中央欧亚/东部欧亚”之类概念,并不源起于当今的杉山正明,甚至也不起源于山田信夫,可能来源更早。我阅读明治大正时代的日本论著时,就注意到它的发明,一方面主要是由于欧洲研究北方族群的历史研究者试图打通欧亚陆地联系与影响;然而值得注意的还有另一方面,这些学者可能恰恰深受19世纪之后,欧洲已经控制海洋,试图把注意力转移到大陆的世界大趋势之影响。早在1905年,英国人哈尔福德·麦金德(Halford Mackinder,1861-1947)就提醒欧洲人,“世界现代史的重心在欧亚大陆——在其伟大文化和国家之间的困难重重的、冲突不止的、联结的和亲密的关系中,在从欧洲人的‘远西’到亚洲人的‘远东’一线”;同年8月,白鸟库吉就敏锐地注意到欧洲学界新起的这一概念,他在《高桑驹吉〈参考东洋大历史〉序》里特意说,“东洋和西洋之分为两科,毕竟只是教学上的权宜,并不是说两者就截然有别。现在,西洋的地理学者设了一个Eurasia的新名称,就像能够方便地说明欧亚地理一样,对世界的历史、东西方的事迹进行一体观察,这才得到其事实的真相”。因此,我理解山田信夫、冈田英弘、杉山正明、小松久男等学者采用这一概念,主要就是沿袭明治大正时代,研究重心在中国四裔的白鸟库吉等学者的思路,尤其适应于蒙元史研究领域。由于蒙古大帝国横扫欧亚,东西陆路交通主要就在这一地区。后来新清史学者之所以采用这一概念,也是因为他们对满洲历史的认知,受到满蒙联系密切的北方族群历史研究的影响。近年来,这种研究进路影响到中国史领域,包括我最近在日本读到的一些论著,比如研究清史的杉山清彦,研究中国史的冈本隆司,因而“中央欧亚/东部欧亚”这一框架非常流行。其中典型的像山内晋次和广濑宪雄,就以“中央欧亚/东部欧亚”作为东部亚洲或者中国历史研究的基础。据说,他们之所以采用这一概念,是为了超越以往“中国”为中心的“东亚”,强调北方民族如突厥、回鹘、契丹、女真、蒙古一直到满洲的作用。

不过,任何新概念既有照亮历史的意义,也有遮蔽历史的可能。“中央欧亚/东部欧亚”这一概念工具,虽然有启发性,启发性主要在它超越了汉族中国为中心的历史研究,但也有其缺陷,缺陷是因为它过度地把聚光灯打在北方从东向西的那一片陆地上。因此,2020年我在东京大学演讲以及与杉山清彦教授的对谈中,就曾经针对这一中央欧亚/东部欧亚的理论,提出质疑说,东部亚洲的历史研究,不仅需要考虑东西方向,也就是横贯北方的朝鲜、满洲、蒙古、回疆一直到中亚、西亚乃至欧洲的历史联系,而且也要注意北起库页岛、南至印尼,即纵贯东海、南海及其周边的历史联系。只有把这种东海南海的纵向历史线与北方欧亚的横向历史线结合起来,我们才能完整呈现历史。因为至少宋元明清以来,尤其是15世纪以后的东海南海海域,已经是一个历史联系相当密切的世界。因此,这种“中央欧亚”或“东部欧亚”的历史观,如果用于15世纪以后的东部亚洲,多少有一些把眼光过多放在北方草原各个族群、宗教、政治与文化的连带,而忽略了从北向南即陆地从北亚到印支半岛,海上从日本海、东海,到南海的南北向纵线。

五、结语:东部亚洲海域历史研究中,中国学界能做什么?

最后,我想简略地讨论一下,如果我们把15世纪之后东部亚洲海域作为一个历史世界来研究,那么,需要中国学界做些什么?这个问题很大,并不是我能解答的,在这里我只想谈以下三点感想:

第一,应当真正重视15世纪以来,环东海南海这一“东部亚洲海域”的历史,同时,也追踪19-20世纪以来欧美日本既有的研究,以及21世纪的新发现。应当承认,中国学界对这一区域的历史、地理与文化研究得还不够。如果回顾这一领域的学术史,我们可以看到有关环东海南海海域的很多研究成果,是别人做的。我曾经在一篇业已发表的讲义中,提到法国的费瑯(Gabriel Ferrand,1864-1935)、马斯帛罗(Georges Maspero,1872-1942)、伯希和(Paul Pelliot,1878-1945),以及日本的藤田丰八(1869-1929)、桑原骘藏(1871-1931)和石田干之助(1891-1973),并且特别说明,中国学界在这方面很有成绩的冯承钧先生(1887-1946)、张星烺(1888-1951)、向达(1900-1966)等,其实也是大量吸收了欧美日本的成绩。当然,这毕竟已经是20世纪上半叶甚至更早的学术史了,可是在这一领域,尽管中国学者也有很多成绩,但总的说来,如今的中国学者在研究上仍然落了后手。

特别是有关南海(也就是过去人们常常用的“南洋”)的研究。在这方面,许云樵(1905-1981)所写的《南洋研究的回顾与前瞻》以及《五十年来的南洋研究》两篇文章虽然是非常旧的研究综述,但现在看来仍有意义。在前一篇里,作者就指出,“南洋研究在中国,古时倒并不忽视,隋唐时的四方馆,明代的四夷馆,清初的四译馆,清季的同文馆,都是对南洋语文习俗作专门研究的机关”,并且指出,近百年泰西各国研究南洋最热烈的是法国、荷兰、英国和美国“四个分割南洋的国家”,而日本也“以南洋为她的海之生命线”,所以也急起直追。他特别提及的,同样也是法国的伯希和、马斯帛罗和费琅,日本的藤田丰八。在后一篇里,他曾把中国学者的南洋研究分成四个时代:(1)何海鸣时代,(2)刘士木时代,(3)尚志学会时代,(4)南洋学会时代。可是,关于环南海即南洋史领域的这一学术史,我们熟悉吗?显然并不熟悉。那么为什么不熟悉?就是因为很多中国学者并不关心所谓“南洋研究”。

顺便可以一说,我多少有些奇怪,尽管学界很推重王赓武先生在南洋移民、东南亚史等方面的研究,但是有多少人能够跟进呢?特别是,如果把过去无意识中割裂的东北亚和东南亚、东海和南海的历史、地理与文化联系起来,作为一个历史世界来观看,我们现在的研究,似乎依然很不足。

第二,要有意识地祛除“中国中心观”,不仅要习惯于借用“他者”的资料,更要习惯于借用“他者”的角度与立场。这个“他者”不仅包括东海南海诸国,甚至也应当包括16世纪之后来到这一区域的欧洲殖民者、商人与传教士。因此,观看这一海域历史的眼光,既要尊重“土著”即当地文明与立场,也要剔除“西人”的偏见与傲慢,同时还要反思“天朝”一贯的自大和夸饰。

三年前,茅海建教授曾经有过感慨。他以法国国家科学研究中心(CNRS)白诗薇(Sylvie Pasquet)《赠送给乾隆母亲的缅甸大象——“国立”故宫博物院现藏缅甸银表的研究》一文为例,指出经过不同语言文本的对比,发现所谓“朝贡圈”中,那些藩属国表示“臣服”和“认同”的夸饰之语,其实往往是中国方面翻译中增添或改动的,所谓“朝贡圈”各国等级秩序,可能只是中国的一厢情愿或自我想象。茅海建注意到了文书中异文的问题,而我更希望学界从这些异文中,注意到不同的位置、立场和角度的问题。事实上,东海南海海域各国之间,在大明大清的立场上看,是所谓“朝贡”“宗藩”关系,明清中国的文献习惯于居高临下傲视周边,以至于今天的历史学者也往往被这些文献牵引影响,也同样以为15世纪到19世纪中国始终是这一区域的中心,政治上是大皇帝,经济上是带头人,文化上是输出者。因此书写这一区域历史时,也常常是“以中国为中心”(请各位原谅,包括本文也同样存在这种问题)。但是,事实上“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比如从安南人的眼中看去,尽管无可奈何地承认北方中国为宗主国,承认受到华夏文化的影响,但始终在国家记忆中,把自己的历史想象成一个反抗“北寇”的悲壮过程;在吕宋人的眼中看去,尽管承认明清中国的富庶和强大,但明清华人移民始终是“掠食者”形象,特别是西班牙殖民者统治吕宋之后,他们更把明清中国视为“不信天主”的野蛮人,对所谓朝贡圈秩序很不理解,曾经用欧洲通行法律裁决前来吕宋的明朝使团行为违法;同样在马来亚人看来,中国确实很富裕很强大,但是那是一个遥远的大国,并不见得像中国文献想象或描述的,就是必须尊奉的“天朝”或宗主国。

第三,要想祛除中国中心,理解他者的立场、角度和价值观,那就得重视历史与语言的能力。毫无疑问,如果能够从异域殊方的文献中看到另一种历史,意义当然很大,问题在于我们的历史和语言训练是不是足够?过去像研究东部亚洲陆地和海洋历史的,也就是所谓西域南海之学,像欧洲的裕尔、费瑯、伯希和、马伯乐,还有日本的白鸟库吉、藤田丰八、桑原骘藏、石田干之助及羽田亨,都掌握了很好的历史和语言工具。在这一点上不需要多说,因为前辈学者已经有过很多论述。所以,我们仍然需要重新看一看陈寅恪在《王静安先生遗书序》中的概括。

陈寅恪先生指出,王国维之所以能够超越乾嘉诸老,在传统到现代学术转型期站在前沿,就是凭借以下三点:“取地下之实物与纸上之遗文互相释证”,“取异族之故书与吾国之旧籍相互补正”,“取外来之观念与固有之材料互相参证”。其中,第一点指的当然是我们现在学界熟悉的所谓“两重证据法”,第三点指的当然是新史学中用新观念与新范式研究固有史料,而其中的第二点,“异族之故书”,就深受当时来自东洋西洋的所谓“西域南海之学”的启发,这里所说的“异族故书”,不仅仅包括涉及西域的,像有关三夷教的非汉文史料、有关突厥史的所谓“三大碑”(暾欲谷碑、阙特勤碑、毗伽可汗碑),有关蒙元史的各种域外史书(施特哀丁《蒙兀全史》、撒难薛禅《蒙兀源流》、多桑《蒙古史》)等,也应当包括涉及南海的文献,比如前面曾提及印尼的《爪哇史颂》、马来西亚的《马来纪年》、泰国的《王朝年代记》以及柬埔寨的《王统史》等。除了这些“本土”史料,当然还有很多文献。最近,厦门大学的陈博翼曾指出,环南海区域的文献遗存值得“再发现”,他不仅介绍了英国、法国、荷兰有关东南亚的记录档案、考察记和调查报告,还特别介绍了印尼群岛及荷兰殖民时期史料、西班牙统治下的菲律宾、暹罗史地和外交文献。问题是,我们有这样的历史视野和语言能力吗?这一点值得我们深思和反思。

附记:本文原本是一个简短的演讲稿,也可以算是《蒙古时代之后——东部亚洲海域的一个历史关键时期(1368-1420)》(载《清华大学学报》2021年第4期)的续篇,曾在浙江大学亚洲文明研究院成立大会(2021年1月)、山东大学《文史哲》创刊七十周年纪念大会(2021年4月)和复旦大学文史研究院“亚洲艺术、宗教与历史研究”夏季班(2021年6月)讲过。承蒙很多朋友的鼓励,促使我进行大篇幅补充,并把这一不成熟的想法整理成文发表,这是最终修订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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