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张旭
望着玻璃门,我怅然若失。
手机传来一条讯息。是曹尔发给我的,他约我晚间打羽毛球。
曹尔便是早晨车厢里跟姑娘神侃平行宇宙的那一位。他和几个股东经营着一家小型的投资公司,和我没什么业务往来,但一起侃大山或者玩耍的时候,少不了他。
我们在同一个职工家属院长大,父母是同事。在小学和中学,我们都是同班同学。大学同校但不同专业。他大学里学的是物理,按理说,应该是信仰科学,但失意的时候他却又会去寺庙烧香。他喜欢女人,乐此不疲。他具有外向型人格,且好为人师,喜欢向别人播撒他的知识,局限于物理倒也罢了,他可是什么都敢说,敢下结论,好像自己是个博物学家无所不知。
“我是个杂家!”他如是说。
我常觉得和他三观相左,但承认他是个有趣的人,给我枯燥的生活里注入了趣味。
曹尔约我晚上八点打球。为了存储体力,我六点回家小睡了会儿。醒后,去洗手间用冷水洗了把脸,吃了两根香蕉,便动身去了球馆。
这是四季酒店的羽毛球馆。档次很高,配套周全。
做完准备动作,我们先拉高远球,稍后,开始单打计分。
“今天早上地铁里你又忽悠谁呢?”打球间隙我问曹尔。
“你先别说我。”曹尔顾左右而言他,“上次给你介绍的姑娘怎么样?”
“你是说田甜?”
“不是她还能是谁?”
“她挺好的。但是……”
“但是什么?你别告诉我你没感觉。身材好,长相也漂亮。她可对你的印象还不错呢。”
“谢谢你,后半辈子的事,人生大事,我还得再斟酌斟酌。”
“你再不交女朋友,就成精了!你不孤独吗?”
“缘分可能还没到吧……”我蓦然想起在“续缘”咖啡厅的因缘之说。
“书呆子。什么缘分不缘分?甭太认真!先处着,浑水摸鱼嘛。你就应该撒网,提高成功率!”
“我可没那个心力。顾不过来。”
“女人和男人策略不一样。女人主要是长期策略;男人主要是短期策略。这是生理决定的。女人的卵子比较金贵,一生也就排出四百来个。在二十三岁到二十九岁的黄金时代里,也就排出八十多个卵子,生孩子的过程也痛苦;男人的精子可就多了去了,随随便便两亿多。男人排出一个精子耗费的能量是放个屁的百万分之一。所以在性选择上,男人是豪放的,女人是谨慎和焦虑的。女人需要诸多条件凑齐了,才会付诸行动。既然这是男人的本能,你有啥想不开的呢?”
“老曹,你的见识越来越高明了。”
“是吧?你是不是被我高明的见识感染了?”
(略)
茶楼门上匾书“悦牍轩”三字。上下两层,三百平方米,装饰古风,又融入现代元素。闻古琴曲《秋江夜泊》,“打圆”的指法,恰似庙宇钟声。
老榆木书架上摆放着典籍名著,茶桌厚实朴素。泡茶位铺棕色棉布,上覆细密竹席,盖碗、茶漏、茶杯、茶托、闻香杯皆是白色,洁净之感。
一侧壁上有一幅娟秀的字:
悦目于身
牍读抵心
轩邈通灵
我端详发现,头尾分别是“悦牍轩”和“身心灵”。
若水坐在泡茶位,一袭洁白长裙,头发自然垂下,面目恬淡。
“真是个好地方。”我不禁说道。
“我也觉得好,常来这儿。”若水说。
“你还在上学吗?”我问。
“在读研,快毕业了。”若水答。她将矿泉水注入壶内烧水。
“那就是二十五岁。很年轻呢。样貌年轻,内心成熟。”
“呵呵,可能是读古书读得。”
“还在读《坛经》?”
“嗯。”
“我没看过全文,但听过里面的两首著名的偈,是我从一本航空杂志里看到的。”
“是神秀和慧能分别所作的两首偈吗?”
“只记得慧能的偈。”我吟诵起来,“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没错。”
“在飞机上的航空杂志上读到的。我过年回老家,放松心情。那次坐飞机遇上强气流,颠簸剧烈,以为要空难了,有人在走廊里走路,颠得双脚腾空,摔在地上。我塞上耳塞,抽出椅背口袋里的航空杂志翻阅,借此分散注意力。杂志里是旅游资讯,其中一篇介绍南华寺,六祖慧能的偈就印在上面。”
图 / 傅岩 李甜 吕雪崴
言及至此,水已煮沸,若水以开水温杯。
(略)
“让你见笑了。”我说。
“理解无常和死亡,才能更好地活下去。”若水想了想道,“保险能在危难时起到经济支持的作用,但如果了解无常,知晓因果,不只是从结果上收拾残局,而更从起因上反思和做事,命运才可能好转。”
“这话说得到位!”我不由道,“你二十五岁,我三十五岁。在生命的认知上却不如你深。”
“过奖了。”若水笑笑,往公道杯里注入茶汤,“来,品第二泡茶。”
茶汤入口,味道更美。
“好茶!”我放下茶杯说,“该你介绍自己了。”
“我是个催眠师。”
“哦?正好啊,我总是失眠。”
“催眠师是用催眠技术帮人解决生理、心理上的困扰,不是只改善睡眠的。”
“这是你大学的专业吗?”
“我的专业是心理学。催眠术是我的爱好。”
“做这一行的人不多吧?”
“的确不多,但我觉得很有意思。好的催眠师很有魅力,是患者值得信赖和亲近的朋友。在国外,一些明星、企业家,甚至王室成员,都有自己专属的催眠师。”
“嚯,真不错!我可以理解成你是心理医生吗?”
“我算心理咨询师里的一种吧。”
“心理医生和心理咨询师不是一回事吗?”
“心理医生一般是学常规医学和精神病学,治疗轻度精神病人和有心理障碍的人;心理咨询师主要解决健康人群的心理问题。心理医生有处方权;心理咨询师不能用药。”
“原来还有这样的细分。”
“心理咨询师也很不容易,心理压力很大。”
“压力大?不会疏导自己吗?”
“心理咨询师无形中充当了垃圾桶的角色。来咨询的人把自己不好的秘密倒进垃圾桶。负能量的故事听多了很不好受,有时候搞不好自己也出现心理问题。”
“也算高危职业。那催眠师呢?”
“催眠师轻松多了,也更有趣。有专属技巧,有一整套诱导方法。”
“怎么诱导?”
“比如利用放松、单调刺激、集中注意力、启发想象的方法,引发催眠状态。”
“催眠状态是一种怎样的状态呢?”
“是一种意识恍惚的心理状态,类似睡眠但又非睡眠。这种状态会开放潜意识。催眠师通过各种指示或暗示帮助被催眠者消除紧张焦虑的情绪,达成改变行为习惯和解决心理问题的效果,从而建立起乐观积极的心态。”
“能举个例子吗?”
“可以。有一次我陪我的研究生导师去4S店看车,那家4S店的销售经理是老师发小的女儿。经理推荐了一款车,做了充分的讲解。看完车,她邀我们去办公室坐会儿。聊天中,她抱怨自己不太会和异性客户交流,所以她的业绩几乎都来自女性群体。”
“就凭这一点你就怀疑她需要催眠疗法?”
“还不是。稍后进来一位送水工,我能看出她很戒备这个陌生男人,包括中途签字取票。一般人直接接过票据签字即可,但她要求男人把单据先放办公桌上,然后她才上前签字,签完字再请他取走。全程没有手头交接。”
“这有点过分小心了。”
“其间还有一个快递员送快递,也是个陌生男人。包裹很重,一般人会让快递员直接把包裹放在他们认为需要放的地方,省得自己再费劲搬动,但她却隔门让快递员把包裹放在门口,等快递员走后,她才出门自己搬回办公室。”
“有点奇怪。”
“我跟老师对视一眼,我们很有默契,随后就把话题由汽车业务转移到她个人成长方面,聊过之后,更加确定了我们的推测。”
“你们推测出什么来了?”
“她遭受过侵犯。”
“事实是这样吗?”
“是的。她上小学三年级时差点被一个变态越狱犯掐死。”
(略)
“后来呢?”我迫不及待问。
“好心的大妈把她送回家。报警后,警察来做笔录,她开始无休止地指认各种陌生男人的相片。”
“凶手抓住了吗?”
“她忘了那个男人的长相。”
“忘了?”
“对,即使他们曾面对面,但她居然完全回忆不起来了。”
“这是为什么?”我很惊讶。
“选择性失忆。一种自我保护机制。”若水说,“她算走运的,那个凶手是变态越狱犯,在伤害她之前已经伤害过两名女孩,都是被性侵杀害,抛尸荒野。”
“太可怕了!案子后来了结了吗?”
“她后来一直被请去指认照片。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
“这是一种煎熬吧。”
“是的。她常做噩梦,精神濒临崩溃。她妈妈急了,坚决不再让女儿去指认凶手。后来警方也就不再从她这里寻找线索了。随着时间流逝,她似乎忘了这个遭遇,生活看起来渐渐恢复正常。但她的胆子变得很小,再也不敢走夜路,害怕陌生环境,害怕打雷,害怕接触陌生男人。”
“这说明这个创伤在潜意识里还是跟着她的。”
“是的。”
“她同意接受你们的催眠疗法了?”
“后来我们就熟了。她答应接受治疗,但一听说要回溯当时的场景,就非常抵触。时隔二十多年,在讲述这件事的时候,她的手还不自觉在发抖,这种情况,如果不根治,阴影会伴随她一辈子。”
“怎么根治?”
“我们把她的‘伤疤’会导致的后果跟她预演推测了一番,告诉她如果不接受治疗,可能会对婚姻甚至后代的教育产生不利影响。最后她还是鼓足勇气决定配合治疗。”
“效果如何?”
“她以催眠的方式回到了那天的场景,重现了那条狭窄的胡同和那个面目狰狞的陌生男人。有意思的是,几次催眠之后,处于催眠状态里的她,逐渐开始变得强大了,那个陌生男人反倒显得弱小了,他伤害不了她了。经过后续治疗,她终于摆脱了儿时的阴影,开始变得积极和热情起来,以前那些症状也基本消失了。”
“真不错!”我不禁说道,“那你也来催眠我吧!”
“再说吧。”
“过几天就圣诞节了,你有空吗?”
“明天我去三亚,回来再说。”
“什么时候回来?”
“节后。”
“哦……”(《时间幻觉》连载,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