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济增长目标约束是否会加剧“以邻为壑”?※

内容提要：以2003-2018年中国31个省区市政府工作报告中的经济增长目标数据为样本，重点从经济增长目标约束与“层层加成”两个维度研究了经济增长目标对市场分割的影响。研究表明：经济增长目标约束与“层层加成”将会加剧市场分割；经济增长目标约束与“层层加成”加剧市场分割的结论具有显著的地区与时间异质性，且受到临近省份间经济相对情况的显著影响；经济增长目标约束主要是通过产业结构钝化、土地财政扩张以及金融资源扭曲配置三种途径加深市场分割；经济增长目标约束与“层层加成”对于市场分割的影响不存在非线性关系。研究结论的政策启示在于：中国应全方位深化改革，建立更全面的政绩考核机制，同时根据各地区区域内相对经济条件积极探索灵活制度化的区域合作机制，促进经济群、经济带的合作，加快建立国内统一大市场。

一、 引言与文献综述

改革开放40多年来，中国经济呈现出持续向好、稳定快速增长的良好态势，创造了经济发展史上令人瞩目的伟大成就。目标引领增长(李淑娟和徐现祥，2021)，依靠着大国治理下经济分权所派生的激烈地区竞争，中央的经济增长目标得以实现。中国在经济转型中取得的伟大成就离不开“做好激励”，基于“大国经济”现实，坚持政治集权原则下采取的经济分权给地方政府提供了发展经济的强劲动力(王永钦等，2007)。国家经济增长目标通过“垂直治理”的层级制结构下达到地方政府，低一级政府向上负责的政治体制下，完成超额经济增长目标成为地方政府经济工作的核心。大部分地方政府在经济增长目标制定上采取“硬约束”的方式(余泳泽等，2019)，垂直治理结构下，地方政府所设定的经济增长目标往往高于中央，出于经济竞争与政治晋升的需要，地区经济增长目标设定上普遍存在“层层加成”的现象(见图1)。地区政府“自我施压”竞相发展本地经济加速了中国转型初期的经济增长，但内生于这种激励结构的相对绩效评估又造成了市场分割(王永钦等，2007)。规模效应的发挥有赖于整合的国内市场建设，但现实是各省之间分裂的市场正逐渐演变为 “囚徒困境”，地方纷纷选择市场分割的占优策略，表面上各地经济高速发展，但实际上地方经济的发展是以牺牲全国规模经济为代价的(陆铭和陈钊，2009)。随着中国特色社会主义进入新时代，加快构建统一开放、竞争有序的全国统一大市场的重要性随着国内外形势的迅速变化而日益凸显(刘志彪和孔令池，2021)，构建国内国际双循环的新发展格局是应对世界多变形势的重大战略，国内大循环是双循环的主体，重点在基于打通生产、分配、流通等环节的基础上扩大内需，建立统一的国内市场是实现多环节顺利联动的重要依托，消除市场分割，建立统一国内大市场是顺利实现双循环的核心要义。过去经济目标管理方式如何适应新时代构建双循环发展格局的要求？有必要研究清楚经济增长目标约束与市场分割二者之间作用关系。二者间存在线性或是非线性关系？经济高质量发展阶段，中央与地方如何调整经济增长设定以更好地建设双循环发展格局的统一市场？如何看待经济增长目标约束与市场分割之间的关系是梳理国内统一大市场建设思路亟需解决的首要问题。

图1 中央与各省区市GDP经济增长目标动态比较资料来源：根据中央及各地方政府工作报告计算整理。

学术界对市场分割成因问题进行了长期的研究，研究视角主要集中在财政分权激励、政治晋升激励以及分工激励。① 财政分权激励视角。沈立人和戴园晨(1990)指出财政分权包含的利益激励强化了地方利益与观念，一定程度上加剧了“诸侯经济”现象。Young(2000)强调渐进式改革中的资源扭曲催生了市场分割现象，随着财政权下放以及地方政府管理本地经济能力的增强，出于对本地既得利益的保护，地方政府超越本身职能范围，过度干预经济，严重影响市场发挥资源配置的功能，片面主导地方经济发展，扭曲市场中要素资源配置，最终导致区域间市场分割。同时，财政权力下放进一步加剧了地方政府为保护税收利益，扭曲资源配置的市场分割局面。银温泉和才婉茹(2001)认为行政分权是地方市场分割的深层次体制原因。持有相似观点的还有林毅夫和刘培林(2003)、张军(2010)等。Pocent (2005)通过将引力模型引入市场分割的研究，发现地方保护主义和财政收入最大化是商品市场分割的主要成因。邓明(2014)通过构建空间面板模型实证证明了财政分权确实强化了地区间市场分割。陆铭(2017)也认为财政分权下地方唯GDP的考核标准构成了政府激励的扭曲与不当干预，最终形成了市场分割与片块化的区域发展模式。该视角的核心观点是，财政权下放给予地方政府强烈的财政激励，出于对既得利益的保护，地方政府普遍选择“以邻为壑”。② 政治晋升激励视角。从该视角论证的主要有周黎安(2004)、徐现祥(2007)等。周黎安(2004)指出地方官员具有“经济参与人”和“政治参与人”的双重角色属性，“晋升锦标赛”的零和博弈规则下，地方官员难以进行经济合作，而更有动力“以邻为壑”，因此晋升激励是市场分割的根本原因。徐现祥(2007)也从微观经济角度出发，通过构建官员晋升锦标赛中的博弈模型证明，在政治晋升利益最大化目标下，地方政府官员会根据本地条件动态选择区域间分割或一体化。Qian 和Weingast (2011)在第二代财政联邦主义理论中指出，中国式财政分权中，地方政府“保护市场”的动机与官员晋升激励相互嵌入，地方政府在经济增长中扮演了“保护之手”的角色。周黎安和陶婧(2011)发现地方官员为防止本地经济对临近地区的正向溢出，而选择忽视省区交界地区的发展，即当省级官员出于晋升排位赛位次考虑，会理性地减少有可能有利于竞争对手的正向外溢效应，最终导致省区交界与非交界地区经济的差距。③ 贸易分工激励角度及其他。一些学者如陆铭和陈钊(2004)关注贸易分工中的激励视角，该视角的主要观点是：地方政府为了未来能在分工中取得更好的议价地位而进行策略性分工，地方保护和市场分割是政府政策性分工的结果。综上可知，学者们关注到市场分割中的经济与制度影响因素，但很少从实证角度进行验证，也未从经济增长目标角度进行论述。回望中国过去几十年的发展，目标引领增长、分权式改革是过去经济发展的两大基本抓手，市场分割成为渐进式改革下扭曲资源发展的产物，学者们将市场分割归因于中国的行政分权，也意识到行政分权是经济增长的重要原因，但未能将分权下目标引领增长、竞争加剧分割的逻辑串联起来。经济增长目标与市场分割之间存在怎样的关系？对于该问题的回答不仅能加深对于市场分割影响的认识，也有助于理解中国经济发展中的一些特殊现象，如产业结构趋同与重复建设(周黎安，2004)，也将增强对分权制(类似的制度设定)在中国经济增长中所发挥作用的全面认识。

近期有关经济增长目标影响宏观经济的研究增多，该主题也是本文所涉及的重点内容。从本文所掌握的文献资料来看，主要研究视角集中于以下三个方面：一是经济增长目标对宏观经济活动的影响，视角多变，涉及的宏观经济活动有：经济目标的选择与策略性调整(徐现祥和刘毓芸，2017)、货币政策超调(马草原和李成，2013)、全要素增长率(余泳泽等，2019)、地区创新(王贤彬等，2021)等；二是经济增长与财政、投资支出及地方债务的关系(詹新宇和刘文彬，2020)；三是经济目标设定中的官员因素影响(余泳泽和杨晓章，2017)。综上可知，从经济增长角度出发，甚少有文献关注到经济增长目标下的市场分割问题，然而随着国际关系动荡，世界经济形势大调整迹象已初步显现，建立国内国际双循环是出于自身历史方位正面应对变局危机的重要伟大战略构想，“国际大循环”需要有坚实的依靠内需的“国内大循环”作为基础，如何打破区域间的地方保护主义，建立国内统一大市场，对于建设高水平的经济双循环意义重大，过去一直以经济目标管理引领地方经济发展的模式如何适应新发展阶段要求，如何在降速增质的发展阶段中充分发挥国内规模经济效应，实现经济进一步增长，这都需要增强对于经济增长目标与市场分割相互作用的理解。

本文可能的边际贡献在于以下两个方面：一是基于现实视角，密切联系经济增长实际，研究目标引领增长下地方竞争发展与区域间的市场分割之间的关系，创新地从经济增长目标视角出发，讨论经济分权下经济增长目标压力对于市场分割造成的影响，试图从经济发展现实角度探究市场分割出现的深层次体制原因，弥补市场分割体制成因研究的空白。二是在研究意义上，通过经济增长目标约束对市场分割影响的研究，不仅可以帮助理解地区间实现市场一体化困难的根源，同样也能加深对中国经济高速发展中出现的一些特殊现象，比如各地投资潮涌、重复建设以及区域产业结构日益趋同等现象的认识，也对于未来从经济增长目标管理出发，更好地发挥双循环下的国内规模经济效应有一定的政策启发作用。

二、 理论机制与研究假说

1. 地区经济增长目标与地区市场分割

中国经济增长离不开两大抓手：其一是中央通过经济目标自上而下领导经济增长，其二是政治集权下的经济分权，后者是前者得以顺利实施的保障。经济目标要达成，首先需要面对“大国经济”现实背景下地方政府监督成本巨大的现实问题，因此，中央采取了经济分权战略。垂直治理结构与经济分权使得地方政府进入标尺竞争的格局中(王永钦等，2007)，标尺竞争强化了地方利益竞争意识，市场分割因此加剧。

具体而言，通过公布五年规划与政府工作报告，中央的经济增长目标成为了国家公开承诺，经济增长目标逐级分解到地方，地方通过制定本地区经济增长目标配置资源，发展经济(李淑娟和徐现祥，2021)。中央赋予地方自行发展本地区经济的权利，这使得地方在区域经济决策上有了很强的话语权，加之财政分权，地方调动资源发展本地经济的能力被进一步放大了。以中国为代表的转型市场经济体对经济增长的管理方式主要以“干预”为主，这就必将导致地方政府对经济增长目标的“干预”会显著影响地方政府行为(余泳泽等，2019)，这为政府实现市场分割提供了现实可能。在政治晋升与地区GDP挂钩的考核机制下，官员有很强的动力发展本地经济。具体而言，多层级的治理体系下，地方成为中央经济发展目标合同的代理人，二者之间形成委托-代理关系，下级政府需要完成以经济增长为重点的委托合同，中央政府将政治晋升作为契约中最主要的激励手段，唯GDP的官员晋升考察机制使得政府将大量的精力放在易于彰显的FDI等指标上，同时为了能在有限任期从激烈的晋升锦标赛中脱颖而出，更不惜“以邻为壑”，大力限制本地资源流动，加大地区间市场分割。

中国政府的多层级纵向结构下，政治锦标赛呈现出激励效应逐级放大的特征，经济增长目标随着行政层级逐渐加大，经济增长目标出现“层层加成”的现象(周黎安等，2015)，借助于“自我施压”，地区政府向中央释放经济管理能力信号。因为晋升往往发生在同一级官员内部，基于向上负责的标尺竞争随之加剧，为增长而竞争的激励成为中国经济增长动力，也就成为市场分割的动因。经济体宣布经济增长目标的同时明确了相应的资源配置(徐现祥和刘毓芸，2017)，中央在进行经济与政治分权给地方政府带来激励的同时也提供了足够的经济干预空间，政府因此能替代一部分市场资源配置功能。地方政府成为经济“行为人”，根本原因在于其动机不仅包含经济增长，还包括政治晋升需求。地方经济发展动力中有官员的因素，将官员晋升抽象为政治博弈，来自政治相对位次的激励，使参与人更倾向于做出利于本地经济发展的选择，考虑到晋升的零和博弈属性，参与人阻碍外地产品流入显得十分合理，“合作双赢”的激励不足，更容易陷入利己不利人的可能中去(周黎安，2004)。出于经济增长与政治晋升激励，官员有充分的激励支持本地企业和本地经济发展，而对于区域合作机会“反应冷淡”，有时为了提高政绩位次，还会选择“恶意竞争”(周黎安，2004)。经济增长离不开要素投入与技术进步，经济增长初期更加强调要素投入，资本要素投入规模很大程度决定了经济发展的速度，因此地方政府更倾向于阻碍本地资源流动，在经济增长与政治晋升双重压力下人为扭曲资源配置，将资本配置到短期项目与热点行业，以实现经济短期内迅速增长。综上，中国的“大国”经济特征决定了分权式发展道路，分权带来了标尺竞争，最终导致地区间合作经济激励不足，地方保护主义与市场分割成为“囚徒困境”下的最优选择，只要有一个参与者不选择合作，则其他省份纷纷选择地方保护主义，拒绝经济合作，区域间市场分割随之加剧。

假说1a：地区经济增长目标约束将加剧地区间市场分割；

假说1b：地区经济增长目标“层层加成”将加剧地区间市场分割。

2. 地区经济增长目标对地区市场分割的作用机制

(1) 产业结构钝化。经济增长竞争上的压力使地方政府在经济发展布局上采取短视策略，会因为追求短期经济利益而忽视产业结构高级化，导致地方经济产业结构钝化。主要表现有：地方政府借助国有企业实现经济短期扩张政策，借助资本投资配置完成经济增长目标，导致资本等生产因素过度倾向于国有经济，挤压了新兴产业的生存空间，进而抑制产业结构的升级(余泳泽等，2019)。政府的政策导向显著影响地区产业结构空间布局与制度安排。国有企业相较于其他企业，能提供更高的财税贡献，也能加强政府对于整体经济的控制能力(余泳泽和潘妍，2019)，国有企业成为政府干预经济的重要途径。经济增长目标压力下，政府通过国有企业经济垄断与扩张性经济增长策略实现既定经济增长目标(余泳泽和潘妍，2019)。计划经济下由于资源错配而产生的一些地方国有企业并不符合地区比较优势，其生存往往严重依赖外部的保护性政策，因此，出于经济利益考虑，地方政府会产生足够的动机限制外部生产者进入以维护本地国有企业的市场地位(林毅夫和刘培林，2003)。因此，地区经济增长目标约束就加剧了市场分割的程度。另外，随着标尺竞争日趋白热化，各地竞相引进资本密集型行业，地方对于资本密集型产业的投资行为可以解释为：地方政府在经济增长竞争中所表现出的强烈的追赶动机，是为发展非优势产业而有动机采取策略性的行为(陆铭和陈钊，2004)。可见，地区竞争干预了政府经济行为，经济增长目标压力扭曲了政府产业政策选择，在经济与政治竞赛的双重压力下，政府的产业决策变得短视。地区经济增长方式需要从区域禀赋实际出发，但官员出于晋升压力和经济增长竞争压力，往往忽视本地区经济禀赋的实际情况，过度追逐投资热点行业，导致产业同质化与地区产业结构钝化，后期又不得不采取扭曲资源配置和地方保护主义，保证本地区经济增长，最终造成了市场分割。

假说2a：经济增长目标约束将通过产业结构钝化加剧地区间市场分割。

(2) 土地财政扩张。地方官员的考核方式本来以政治考核为主，在改革开放后转变为对其辖区经济绩效考核为主，这奠定了后期地方官员之间相互竞争的锦标赛格局，各地发展本地经济的竞争自此开始。地方政府尤其重视GDP增长率、财政收入、吸引外资等上级政府考察的重点指标。土地成为中国发展中不可或缺的稀缺资源。土地制度的独特安排是政府实现诸多目标的最有效工具，政府通过土地控制权实现增长(刘守英等，2022)，经济发展过程中，地方政府“土地引资”现象普遍存在。1994年起土地出让金成为了地方收入预算外主要来源，在官员任期约束与经济增长目标双重压力下，政府思索着经济短期内实现增长的方式，凭借对土地一级市场的垄断，通过高价出售低价获得的农用地，大量的土地出让收入为政府提供了较充足的地区经济发展启动资金，政府进行大量的基础设施建设，吸引外资，发展本地经济(孙秀林和周飞舟，2013)。为了能在竞争中取胜，政府竞相采取各种优惠政策吸引投资，最终导致大量土地低价出让。特别是“存量土地转让权界定不清”的经济体制中，现有征地制度的交易成本相对较低，地方政府加大土地征用与供给，大量新城、开发区与工业园区涌现。“园区工业化”阶段政府以土地推动工业化(刘守英等，2022)，政府通过压低土地价格以及提供工业土地抵押贷款吸引大量企业入驻，借机迅速实现本地区工业化。“土地引资”的资源配置导向与“园区工业化”推动下形成了大量的工业园区。为了能留住本地企业，同时增加本地就业机会，政府不断降低税收水平，进驻到本地的企业除了能享受低价土地与使用土地抵押换取发展资金的巨大优惠以外，还享受着工业区内众多的税收与产业优惠政策，产生大量的政策洼地，园区内企业获得发展的先发优势。园区内外，一省内外，企业之间制度安排高差现象普遍，区域之间优惠政策的落差本质上是政策歧视，客观导致了许多隐形的“市场分割”(刘志彪和孔令池，2021)，经济逐步偏离均衡状态。

假说2b：经济增长目标约束通过土地财政扩张加剧地区间市场分割。

(3) 金融资源错配。政府对于经济增长目标的偏重体现在各级政府政绩考核体系以及由此形成的“唯增长”行为特征上(马草原和李成，2013)。中央逐渐下放经济管理权限，地方政府拥有了足够的空间来为增长而竞争，其中扩张地方投资成为地方干预经济的共同选择(王贤彬等，2010)。资本是实现经济增长的关键，投资数量大小以及资本使用效率对于地区经济发展至关重要，储蓄向投资的高效转化是推动地区经济高速增长的重点。提高金融资源使用效率有赖于金融资源的有效配置，有效的配置将增加资本使用效率，尤其对于金融资源有限的地区，资本的高效使用意义重大。金融能否推动经济发展依赖于地区制度环境，尤其是转型中经济体，金融资源配置效率很大程度上取决于地区制度环境，发展经济体中，政府在金融配置中扮演了重要角色。凭借持有金融机构大量股权，政府获得金融资源配置的权利，但在经济增长目标压力与晋升激励下，地方配置金融资源往往不是以长期经济效益、企业资金需求为出发点，而是要兼顾政府被赋予的特定政治目标(张前程和龚刚，2016)。企业融资方式并非以股权融资的直接融资方式为主，目前还是多采取银行信贷的间接融资模式，主要的生产资金来自银行，国有银行占据大量的信贷份额，再加之银行的风控考虑，金融资源主要流向国有企业，民营企业融资难的同时，国有企业则形成“预算软约束”，企业间形成金融资源错配。在地区优先发展资本密集型、高耗能、高产值的政策导向下，大量的金融资源向这些热门行业与重点行业集中，行业间也形成了金融资源扭曲局面。企业间、行业间的金融资源错配催生了产能过剩，经济部门间协调面临困难，这进一步造成了生产的低效率。集中了大量资源的产业与企业肩负地方经济发展使命，这使得政府不得不继续采取保护政策，主动为低效企业与行业创造“低竞争”的市场环境，保证本地重点行业与企业的生存与发展，确保金融投资获取回报。政府干预经济增长中出现了大量的金融资源错配，更多金融资源流入本地企业、本地重点行业，这不是价格信号下市场配置合理产生的金融资源配置结果，维持金融资本高效使用面临困难，因此为保证金融资源继续留在错配行业与企业中，政府会进一步加大对错配行业与企业的保护，以牺牲金融资源效率为代价，以资本低效投入换本地经济发展，进一步加剧区域间市场分割。

假说2c：经济增长目标约束通过金融资源错配加剧地区间市场分割。

三、 研究设计

1. 模型设定

本文所要检验的是经济增长目标对于市场分割的影响，将从地区经济增长目标约束与“层层加成”两个维度描述经济增长目标。考虑到本文采用的是基于省份、年份的两个维度下省级经济增长经济目标设定数据，为了降低遗漏变量所导致的估计偏误，保证回归结果的稳健性，采用时间、省份固定效应面板模型，具体设定如下：

segmentationi,c,t=α0+β1targeti,c,t+β2controli,c,t+μi+δt+εi,c,t

(1)

segmentationi,c,t=α0+β3addtioni,c,t+β4controli,c,t+μi+δt+εi,c,t

(2)

其中，segmentationi,c,t表示的是地区间市场分割程度，targeti,c,t代表地区经济增长目标约束，addtioni,c,t用于测度经济增长目标“层层加码”现象，本文借鉴余泳泽(2019)的做法，采用省级经济增长目标与中央经济增长目标差值构建该指标，controli,c,t为依据已有结论选定的控制变量，包括：expendure(政府支出占比)、fixed(地区固定投资占比)、incomerate(政府收入占比)、unemploy(失业率)、dens(交通网络密度)、trade(外贸依赖度)、de(财政分权)、lnfdi(外商直接投资)、innovation(创新)，μi为省份固定效应，δt为时间固定效应，εi,c,t为随机误差项。所有模型采用了稳健标准误，并聚类到省级层面上。

2. 变量设定及事实描述

(1) 经济增长目标约束。① 经济增长目标约束。本文收集了2003-2018年中国31个省、区、市政府网站的政府工作报告，提取出相应年份的经济增长目标数据，形成省级面板数据。中央经济增长目标来自历年的中央政府工作报告。因大部分地区在制定经济增长目标时采用的是“硬约束”表达(余泳泽等，2019)，因此将报告中年前设立的地区经济增长目标作为经济增长目标约束的代理变量。② 经济增长目标加成。本文借鉴余泳泽等(2019)的做法，选取了省级经济增长目标与当年中央经济增长目标之间的差值表示经济增长目标的“层层加成”。本文将经济增长目标“层层加成”作为衡量地方官员经济竞争与晋升博弈的激烈程度的重要指标。

(3) 其他控制变量。出于遗漏变量可能造成模型结果偏误的考虑，本文通过对于市场分割形成因素相关文献梳理，选取以下变量作为模型控制变量，进入模型设定中。政府支出占比(expendure):地方政府支出占GDP比重，表示地方政府干预市场的经济手段。地方固定投资占比(fixed):地区固定投资总额占GDP比重。政府财政收入占比(incomerate):政府财政收入占GDP比重，表示政府干预的动机因素。失业率(unemploy):采用地区失业人数占总就业人数占比表示。交通网络密度(dens):借助地区铁路公路总里程数与地区面积比值表示。外贸依赖度(trade):利用各地区进出口总额占GDP比重表示。财政分权(de):地方预算内人均财政支出占中央预算内人均财政支出的比重予以衡量。外商直接投资(lnfdi):利用地区GDP全国占比权重加权后各省实际使用外资数量的对数值加以表示。创新(innovation):使用地区专利授权数量的对数值。

3. 描述性统计

本文所采用的指标所涉及的数据主要来自中央、地方政府报告以及国泰安数据库、中国研究数据服务平台。相关变量的描述统计如表1所示。

表1 模型变量描述性统计

四、 假说检验与结果分析

1. 基准回归

从表2全样本的地区经济增长目标约束对地区市场分割的回归结果来看，经济增长目标约束加剧了地区市场分割程度，无论是否加入控制变量(1)脚注关联考虑到文章实证结果表达的一致性，各表均未列出无控制变量的实证结果，备索。，这一结论均显著成立。国内市场分割的深层次原因在于制度性因素，政府在经济治理中充当了“企业政府”的角色，分权制下形成标尺竞争，地方官员的政治晋升博弈参与人的身份决定了参与人只关心自己的收益，避免合作贸易所带来的边界“经济正向溢出”。参与人对于利己不利人的地方保护主义激励最充分，而对于利人利己的“双赢”，比如区域间经济合作激励不足，在经济增长目标压力驱使下，更多的地区选择了“以邻为壑”的市场分割行为。可见市场分割的深层次原因在于制度层面，经济目标约束下的地方竞争发展战略是导致地方保护主义盛行的重要原因。

从表2中亦可知，整体上经济增长目标的层层加码会严重加剧地区市场分割程度，可能的原因是：假设地区间为“增长而竞争”程度更为激烈，官员为了能够在“GDP锦标赛”中胜出，就越有可能会指定一个较高的经济增长目标，经济增长目标“加成”过高注定脱离地区实际情况，脱离了从实际出发的经济目标注定难以通过正常的市场运作达成，为此政府更可能限制市场资源配置功能，做出不利于资源合理配置和经济转型升级的决定(余泳泽等，2019)，为增长而竞争的压力下，地区之间往往难以合作，导致地区间市场分割现象严重，产业发展严重偏离实际比较优势发展路径(周黎安，2004)。因地区经济竞争而产生的行业与企业依赖于政府提供外部保护，政府在“加倍”的经济增长目标压力下，更关心眼前利益，优先保护本地的行业与企业，由此加剧了地区间市场分割。

表2 基准回归结果

2. 内生性处理

基准回归结果表明，地方经济增长目标约束与地区经济目标的“层层加码”现象都加剧了市场分割的出现，但该结论需要进一步通过内生性检验。以下两方面因素可能会带来严重的内生性问题：① 双向因果关系。96%的地方市场分割能推动地区经济增长(陆铭和陈钊，2009)，地区经济目标的设定离不开前一期地区经济实际增长速度，因此市场分割会影响地区经济增长目标的设定，即存在双向因果关系。② 遗漏变量。由文献综述可知，影响市场分割的因素众多，尽管本文从文献研究方向入手控制了较多的变量，但仍然不可避免地会遗漏一些影响因素，导致文章可能存在一定的内生性问题。针对以上问题，本文选取工具变量进行处理。

本文选取上一期地区经济实际增长速度作为两个核心变量的工具变量，该指标以 2002年为基期进行了价格平减处理。一方面，地区经济目标的设定是一种经济预期，具体而言更近于适应性预期。适应性预期强调人们进行预期事件决策时会考虑过去留下的信息，显然，地方政府在制定当期经济增长目标时会参考前一期经济实际增长情况，以提高完成既定目标的可能性。如果上一期的经济实际增长比率较高，那么下一期政府更加倾向于设定一个较高的经济增长目标。因此地区经济实际增长率与地区经济增长目标约束之间高度相关。其次，上一期地区经济实际增长速度与地区经济增长目标的“加成”相关，“加成”经济增长目标不仅需要动力机制，同时也需要保证机制，地方政府更可能在上一次经济增长完成情况好的情况下，增加“胆量”“加成”本期的经济增长目标，综上，工具变量与核心解释变量之间存在高度相关性，满足计量要求，另外，工具变量要与模型当期的随机误差项不相关，具有外生性，内生性检验结果证明该工具变量选取具有合理性。本文通过建立工具变量进行内生性处理，相应的回归结果见下表。

表3 内生性检验(工具变量回归)

表3所示的回归结果表明：在使用工具变量控制内生性之后，地区经济增长目标约束与地方经济增长目标“层层加成”依然加剧了地区市场分割程度。识别不足检验统计量为58.749、54.601，均在1%水平上显著；弱识别统计量分别为153.120、103.17，均超过10%显著性水平检验对应的临界值16.38，证实本文使用的工具变量的有效性。从工具变量回归结果看，考虑到可能存在的内生性问题，本文的研究结论依旧是可靠的。

3. 稳健性检验

本文的核心结论是：经济增长目标约束与经济目标的“层层加成”将加剧市场分割的出现，借助以下3种方法验证上文结论的稳健性(2)限于篇幅，省略了所有稳健性检验的结果，备索。实证结果均验证前文结论的稳健性。。

首先，重新测算市场分割指标。本文借鉴赵奇伟和熊性美(2009)的做法，使用分地区的居民消费价格指数数据构建市场分割指数，选用以下八类商品：食品、衣着、烟酒及用品、家用设备及其用品、医疗保健用品、交通和通讯工具，娱乐教育文化用品，与居住相关的产品与服务等重新测度了地区间市场分割的程度。

其次，引入潜在的遗漏变量。本文控制变量的选取主要基于对有关市场分割影响因素文献的收集，但仍然无法完全排除由于遗漏重要变量所导致的估计偏误。工资增长也是影响市场分割的重要因素，工资增长的“刚性福利”特征使得政府倾向于采取赶超型发展战略。为此，本文将地区工资增长率wage(职工平均货币工资增长率)纳入模型予以控制，两个模型回归结果依旧显著。

最后，对核心解释变量与被解释变量进行了前后1%的缩尾处理，以消除某些极端异常值对估计结果可能产生的干扰。

4. 异质性检验

前文证明了对于所有地区平均水平而言，地区经济增长目标约束和地区经济目标“层层加成”会加剧地区市场分割，考虑到中国的大国经济特征，东、中、西部地区经济禀赋条件与经济组织方式存在明显差异，因而，地区经济增长目标约束与省级经济目标“加成”对于地区市场分割的影响可能存在差异。为此，本文首先考察该结论是否存在地区异质性。除了可能存在的地区异质性，结论还可能存在时间异质性。2008年后，全球各国均积极采取经济复苏计划，彼时中国各地也竞相刺激经济增长，为此，本文以2008年作为分界线将样本进行了划分，研究分界线前后经济目标与市场分割之间的关系显著情况是否会存在变化。最后，为了能更好地理解经济增长目标约束与“层层加成”对市场分割的影响机制，本文着重从本地区失业情况、经济完成情况、本省与相邻省份之间经济目标相对差距以及经济相对位次角度分别探讨了地区经济增长目标与“层层加成”的异质性影响，具体数值参见下表。

表4 经济增长目标约束的异质性

(1) 东中西分区。从分地区样本的估计结果上看，经济增长目标约束与“层层加成”的参数估计系数的显著性存在空间异质性。东部与中部地区的经济增长目标约束显著加剧地区间的市场分割程度。东中部地区凭借其邻近市场优势，率先经济对外开放，相较于西部地区经济中国际贸易比重更大，开放程度更高的地区更容易通过扩大国际贸易经济规模，在市场分割保证经济增长的助推下，放弃国内规模经济(陆铭和陈钊，2009)，自此，市场分割在经济目标实现过程中逐渐加深。其次，东中部地区相较于西部地区，土地财政的规模更大，更可能出现经济增长目标约束加剧市场分割的现象。相对于经济开放程度更高的东西部，政府支出占比所代表的政府干预经济的手段对于加剧西部地区市场分割的作用更强，原因在于西部地区相较东中部地区市场化程度更低，参与市场竞争能力较弱，相比之下更加依靠地方政府对于地区资源调动与干预(3)经济增长目标约束、“层层加成”与市场分割的模型中的东、中部地区政府支出占比系数并不显著，而西部地区估计系数均在1%显著性水平下显著，两个模型中，西部地区财政收入占比对市场分割的估计系数分别为2.55(3.73)，2.57(1.22)，括号内为稳健标准误。限于篇幅，异质性中控制变量系数不再一一列出，备索。。综上，经济增长目标约束加剧市场分割的结论具有很强的地区异质性，不同的经济地理与禀赋条件下，形成市场分割的主要原因也有所不同。

表5 经济增长目标“层层加成”的异质性

(2) 分时段回归。考虑到2008年金融危机对国内市场的冲击以及为了获取对于经济增长目标约束与“以邻为壑”因果关系的更深的认识，本文以2008年为分界点将样本进行划分重新考察。从表4、表5分时段的估计系数看，经济增长目标约束与“层层加成”的系数在2008年前不显著，但在2008年后正向影响关系显著，这表明在经历经济危机后，经济增长目标约束与“层层加成”显著加深了国内“以邻为壑”的市场分割形势。经济危机增加了全球各国的忧患意识，在此氛围下，各地纷纷采取牺牲全国经济规模效应换取本地经济率先恢复的地方保护主义策略，秉持经济“非合作”态度，忽视经济“双赢”，在经济增长目标约束与“层层加成”的压力下政府采取进一步限制地区内资源流动政策，导致地区间市场分割。

(3) 经济初始条件分区。从经济分区样本的估计结果上看，经济增长目标约束与“层层加成”会显著加剧失业情况更为严峻地区的市场分割程度。因为地区经济从原先单纯的经济增长拓展到福利领域，政府重视民众福利水平，低失业率意味着政府官员具有较高的经济治理能力，而严重的失业将削弱本地“经济竞赛” 的优势，政府更有动力限制要素资源的自由流动，而希望能通过将资源投向更多建设项目，投资短期经济项目以迅速解决本地就业问题，提升地区整体经济福利水平，增加政治晋升的筹码，此时政府在当年经济增长目标“层层加成”的压力下更加关注本地福利情况，出于优先提升本地就业的考虑，更多关注本地企业行业发展，因此缺乏区域间经济合作动力。

对比上一期经济完成情况好的地区，上一期经济完成程度较差的地区在“增长竞争”处于落后情形，这无疑会加剧政府完成当年的经济发展任务的压力，官员晋升压力也随之加大，迫于上一年的经济任务失利和“层层加成”的双重压力，政府往往会在当年采取资源集中、短期经济扩张的非平衡发展策略，进一步倾斜资本等生产要素优先配置本地，更可能会通过构筑市场壁垒，优先本地当年经济发展，避免经济发展正向溢出效应。

(4) 相邻省份相对经济条件划分。经济目标设定存在空间外溢的情况，标尺竞争影响下，地区经济目标设定受到地理邻近或经济水平相似地区的影响(余泳泽和潘妍，2019)。相邻省份经济增长目标要求较低的地区，经济增长目标约束在10%水平上显著，经济增长目标“层层加成”估计系数则基本显著(4)表6中列(4)中相邻目标设定较低的省份，经济增长目标“层层加成”系数接近通过10%的显著性水平，实证结果为10.09%，故认为其基本显著。，可能的原因是当邻近省份经济目标制定较低的时候，本地区政府认为自己在“增长锦标赛”中更有可能获胜，为增加晋升的可能性，更有动力集中资源实现本地经济目标。当邻省经济增长目标设定相对较低，本地设定就相对较高，所面临的经济增长压力更大。超越本地经济实际的发展目标无法通过正常的市场经济规律实现，对上级政府负责的管理机制下，本地区政府出于兑现前期承诺以及彰显辖区内经济治理能力的考虑，选择忽视市场规律，采取“揠苗助长”的经济发展方式，实施本地内激进的经济发展策略，主动制造市场进入壁垒，优先本省经济发展，市场分割程度因此加深。

表6 相邻省份经济相对位次的异质性讨论

相邻省份经济发展地位差距会左右经济增长目标约束与“层层加成”对于市场分割的影响程度。周黎安(2004)通过观察长三角、珠三角以及京津冀区域整合差异，发现区域内经济实力更加接近的地区更难以合作，而存在经济落差的省份更容易合作，这意味着省份自身与相邻的经济情况将影响区域整合程度。本文实证结果表明，当本省经济发展状况普遍优于周边省份时，经济增长目标约束与“层层加成”对于地区市场分割的影响不显著，可能的原因是：经济处于区域内优势地位的官员推动区域合作的激励相对较大，经济更繁荣的省份有竞争区域内经济龙头地位的基础，也更容易在区域经济合作博弈中取得更好的议价地位，带领一地经济成为地区领袖，并带动后进地区发展无疑是官员经济建设能力的绝佳体现，因此争取区域合作意愿更强，其次，经济繁荣的地区往往产业集聚程度更高，容易推高生产要素价格，产生产业“斥力”，基于经济现实，经济发展较好的地区更倾向于促进要素流动，补充本地经济持续发展需求。相比之下，与邻省经济平均水平有一定差距的省份采取地方保护主义优先发展本地经济激励更大，区域内经济合作收益是期望值，未来经济合作中分工地位如何存在不确定性，加之后进地区渴望实现本地区经济快速增长的巨大压力，地方政府因此更青睐于采取市场分割实现经济短期内增长。地区竞争的激烈映照下，政府“经济参与人”博弈特征一览无遗，维护自身利益最大化的“理性人”做派贯穿“行政区经济”始终，表象上，市场分割与经济相对位次有关，但究其根本还是长期实行的“行政区经济”发展模式下地区政府对于自身“行政区”身份的高度认可，这给经济一体化协调发展带来了难以翻越的“藩篱”。

5. 机制讨论

上述基准回归结果显示，经济增长目标约束与“层层加成”对地区间市场分割程度产生显著的正向影响，且结论具有稳健性。本文进一步分析，地区经济中增长目标如何对地区间市场分割产生了加剧作用，具体的作用机制如何？本文尝试验证，产业结构钝化、土地财政扩张以及金融资源配置扭曲是否是经济增长目标约束加剧市场分割的主要机制？能否得到实证的支撑？据此本文构建如下模型对相关机制进行检验：

segmentationi,c,t=γ0+δ1targeti,c,t×mechanismi,c,t+δ3controli,c,tμi+δt+εi,c,t

(3)

其中，mechanismi,c,t为本文的作用机制变量，分别表示为：产业结构钝化(industry)，使用第三产业与第二产业产值占比表示；土地财政依赖(landf)，采用各地土地出让金与GDP占比描述；金融资源配置扭曲(finance)，使用金融机构贷款总额占地区经济总值年度增速描述。经济增长目标对于市场分割的作用机制检验结果如下表所示。

表7 经济增长目标的机制检验

从作用机制检验的结果可以看出，经济增长目标通过产业结构钝化、土地财政扩张和金融资源配置扭曲加剧了地区间“以邻为壑”的现象，且三种机制均通过了至少10%的显著性检验。具体而言，产业结构钝化程度、土地财政扩张程度以及金融资源扭曲配置程度分别提升1%，则经济增长目标约束加剧市场分割的程度将分别加深0.0167%、0.159%和0.191%。相比较其他因素而言，金融资源扭曲配置在经济增长目标约束影响地区市场分割的过程中作用最强。可见分权制为地方发展经济提供了足够的作用空间，政府通过扭曲资源配置，干预市场资源配置决定性地位的发挥，造成了地区间的市场分割。

五、 进一步讨论

前面的分析表明，地区经济增长目标约束与“层层加成”会加剧地区市场分割，但是否存在非线性关系呢？对此本文将地区经济增长目标与“层层加成”作为门槛变量，检验影响是否存在非线性关系。中国各地区经济发展所处阶段有所区别，本文选取地区财政自主权、地区固定投资增幅和建成区面积增长速度作为财政自由、基础设施建设和城镇化的代理变量，检验财政自主权高自由度、地区固定投资增幅过快与过激的城镇化建设的调节作用。

1. 门槛效应检验

由下表门槛效应检验的结果可知，地区经济增长目标约束和“层层加成”未通过门槛值检验，说明地区经济增长目标约束与“层层加成”对地区市场分割的影响是线性的，地区经济增长目标约束与“层层加成”将加剧地区间“以邻为壑”的市场分割现象，不存在非线性关系。通过检验结果可知，财政自主、地区固定投资和城镇化则均存在单一门槛。

表8 经济增长目标约束的门槛检验结果

表9 经济增长目标“层层加成”的门槛检验结果

2. 门槛回归结果

以财政自主、投资过热和过激城镇化为门槛的估计结果(5)经济增长目标“层层加成”的门槛检验结果情况基本与约束保持一致，三个门槛变量均存在单一门槛变量，门槛回归结果作用方向与经济增长目标约束保持一致，跨过门槛值后，经济增长目标约束与“层层加成”对于市场分割的正向作用逐渐加深。限于篇幅，这里不再赘述。见下表。

表10 经济增长目标约门槛回归结果

模型(1)给出了财政自主作为门槛变量的估计结果，经济增长目标约束系数均显著为正，当财政自主权低于门槛值0.0948时，地区经济增长目标约束的估计系数为0.0402，在1%统计水平上显著，当高于该门槛值时，经济增长目标约束估计系数水平上升为0.066，这说明，在财政自由度更高的地区，经济增长目标设定对地区市场分割的作用效果更加明显。因为财政更自主，地方政府干预经济的能力更强。地方政府充分利用中央所下放的经济管理权限，普遍采取扩张地区投资实现地区增长，分权使得地方的资本投资增加，充分的财政自由赋予了政府依据激励方式调整财政支出结构足够的作业空间。随着财政自由的提高，地方政府采取财政手段吸引FDI成为了实现地区间竞争的主要手段，地区间竞争程度更加激烈，财政分权导致政府干预经济的能力被放大了，地方政府更容易通过“以邻为壑”的方式进行经济与政治竞争。因此，对于财政自主程度更高的地区，经济增长约束更加剧了市场分割。

模型(2)给出了地区投资增速作为门槛变量的估计结果，经济增长目标约束系数均显著为正，当跨越门槛值时，经济增长目标约束的估计系数增加至0.047，说明随着地区投资过热，经济增长目标约束对于地区市场分割呈现加剧态势。政治晋升压力造就了大量官员主导的投资潮涌，大量的资本进入到某个行业或项目，经济增长目标约束越大，政府越有可能在长期利润前景不乐观的情况下依旧会进行大量投资(周黎安，2004)。通过干预地方国有企业投资，地区间过度投资现象频发，地区本身的发展禀赋道路淹没在汹涌的资本浪潮中。投资越热的地方，国有企业经济干预能力就越强，地方政府依靠国有企业扩大税基，政府也更加依靠其完成扩张的经济发展策略，国有企业对于地方政府经济建设的重要性更加凸显，政府对国有企业也就更加重视。出于对国有企业的保护，也为了能保证地区经济发展，政府倾向于干预资本配置，阻碍其他地区企业进入本地市场中，市场分割程度因此加深。因此，对于投资增长过热的地区，经济增长约束更加剧了地区“以邻为壑”的程度。

模型(3)显示的是以城镇化为门槛变量的估计结果，经济增长目标约束的估计系数均为正，当城镇化水平经过第一个门槛值7.0800的时候，经济增长目标约束估计系数的大小明显增加，且均在1%水平上显著。这意味着当城镇化过激(建成区面积增长过快)时，经济增长目标约束更加深了地区市场分割程度。分税制改革下地方政府认识到土地所包含的巨大利益，城镇化被视作经济增长的动力，赶超式的经济增长方式下建成区面积迅速扩张，脱离实际的增长导致土地城市化速度快于人口城市化速度，激进的城镇建设所带来的建设用地与建成面积高速增长难以被城镇人口消化，最终导致大量的“新城”“空城”出现，人口城镇化与土地城镇化不匹配导致经济活动疲弱难以通过市场化途径化解，出于官员任期与“末位淘汰”的晋升考虑，地方政府采取新一轮投资刺激经济增长以避免处理城镇化过激问题，循环往复，因此，城镇化更激进的地区，经济增长目标约束更容易加剧市场分割的程度。

六、 结论与政策建议

过去分权制下的经济增长目标导向与地区竞争导致市场分割的出现，而今建立统一的国内市场对于构建国际国内双循环发展格局战略意义凸显，随着经济进入到高质量发展阶段，如何有效地进行经济目标管理对于双循环格局下发挥国内规模经济效应具有重要意义。经济增长目标管理如何适应降速增质的新发展阶段要求，如何通过深化区域合作改革，实现经济稳步增长成为未来发展的首要问题。在此背景下，本文从中国经济增长实际出发，重点研究经济增长目标约束与“层层加成”双重维度下，经济增长目标对区域间市场分割的影响。研究结果表明：① 经济增长目标约束与“层层加成”将加剧地区间市场分割。② 异质性上，经济增长约束与“层层加成”结果基本保持一致，结论均具地区与时间异质性。传统的分地区的检验结果显示，东部以及中部地区的经济增长约束与“层层加成”将加剧市场分割，而西部地区，这种正向加剧情况并不显著。分时段考察发现，这种正向显著关系在2008年之前并不显著，2008年后，全国各地争先恐后地刺激经济增长以响应中央恢复经济的号召，经济增长目标约束加剧地区市场分割的这种关系变得显著而稳定。二者间的正向影响关系在失业严重、上一期经济目标完成任务情况较差、经济初始条件较弱的地区显著成立。除此之外，省份自身与相邻地区经济相对位次将很大程度影响区域间市场整合程度。当相邻地区目标设定更低时，地区间市场分割程度显著加剧。当本省经济发展状况普遍优于周边省份时，经济增长目标约束对于地区市场分割的影响不显著，经济情况相对邻近省份较差的地区出于经济利益考虑更有动力通过地方保护主义先发展本地经济，同时也为了获得未来更好的分工议价地位而拒绝区域经济合作，加剧区域间市场分割。③ 经济增长目标约束主要是通过产业结构钝化、土地财政扩张以及金融资源扭曲配置这三种途径加深了市场分割。④ 经济增长约束以及“层层加成”对于市场分割的影响关系为线性正向影响关系，不存在非线性关系，另外，财政自主程度、地区投资增速以及城镇化作为调节变量均存在单一门槛，随着财政的过度自由、地区投资增速的过快(投资潮涌)以及过激的城镇化，经济增长约束对于市场分割的影响将呈现加剧态势。以上实证结论在考虑内生性问题的基础上仍较为稳健。

根据以上研究结论，本文对中国经济增长目标管理以及建立统一大市场提出以下四点简要建议：一是进行政绩考核机制改革，改变晋升“唯增长”的单一考核原则，丰富政绩考核内容，强调经济增长中政府发挥的长期稳定作用，从激励制度上改变政府重视短期经济增长的习惯，强调经济增长中的高质量与可持续。二是重视经济增长效率，改变以往硬性达标的经济工作指导原则，根据地方资源禀赋与比较优势的实际情况，灵活制定地区与产业政策，重视经济政策的长期绩效，降低政策制定上的盲目与短视，减少对于经济增长的不必要干预，尊重市场经济客观规律。三是正视市场分割产生的经济条件，积极建立统一国内大市场。根据各省经济地理邻近与经济位次情况，探索灵活可操作的制度化区域合作机制，根据区域经济相对发展程度合理构建地方政府间的利益协调与平衡的制度框架。强调行政省级经济合作的同时，注重加强经济带、城市群的经济合作，尤其鼓励长三角、珠三角经济区域间、区域内的合作，避免囿于行政等级或地理位置的老旧合作观念以及经济初始位置差异而导致的经济合作困难。四是避免脱离地区经济发展实际的过激投资，从本地经济禀赋出发，适时适度进行可持续发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