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 亿 孟 硕
青春与爱情是电影艺术一贯讴歌赞美的经典主题,少年男女乍见之欢的诗意、纯洁与灵性被影像赋予了超越世俗的珍贵价值。近年来,依靠文学改编的青春爱情电影渐次出现于银幕,而如何呈现动人情感内核,书写青春命题,形塑理想化角色,始终是伴随该类型影片创作发展的难点痛点,也成为多数观众审视该类型影片的首要之思。选择于2022年情人节档期上映的《十年一品温如言》是一部典型的青春爱情电影,在多重创作要素的技术考量之下,在特定观众群体与原著粉丝赋能的审美期待之中,《十年一品温如言》交出了一份书写于爱情底色之上,锚定于青春命题多维呈现的独特答卷。
迥异于其他类型爱情电影,青春爱情电影的男女主角由于年龄的前置设定,都被先决性扣定了心地单纯的少男少女身份;同时,生理年龄也决定了他们之间萌发的懵懂爱情是同样单纯的初恋模式。初恋模式下的青春类型电影是被特有的文化空间生产出来的,“空间是一个更为抽象的整体观念,既包含已然出场的地域,又囊括潜在的、缺席而在场的地域想象。地域尽管是叙事艺术难以缺少的因素,但空间则更具精神价值与想象虚构的意味。”
人物出场是所有戏剧角色破题的第一要义,《十年一品温如言》的女主角温衡和男主角言希都是以“闯入者”身份进入戏剧空间的:温衡是三重意义上的闯入者,首先是从江南的水乡闯入北方的都会,物理空间的巨大变迁使她在青春期被迫成为惶恐的“漂泊者”;其次是从贫弱的养父母家闯入富裕的亲生父母家,家中养女已经鸠占鹊巢,她反而成为血缘关系中的“破坏者”;再次,她退居到邻居言家的空房中,成为另一个家庭空间的“闯入者”。少女温衡在不断地让步和妥协中,战战兢兢寄人篱下,为了迎击盗贼,意外邂逅属于她的爱情的“闯入者”——房子原本的少主人言希。
作为“闯入者”的温衡和言希都出身于破碎的原生家庭,满是压抑与反抗的家庭空间使得两人成为与父母兄妹貌合神离的精神弃儿和疲于父母博弈的亲情筹码。两个小小年纪就身心俱疲的残缺灵魂相互慰藉,在自我意识逐渐觉醒的青春期,相濡以沫,更加亲密真挚的情感得以生成。在较为复杂的具有社会属性的校园空间中,言希在篮球场上为遭遇霸凌的温衡解围,在家长会上为温衡担当亲人出席。回到避风港——言希家中,温衡为其煲汤以作报答,一盏汤水润泽了少年外表倔强内心寂寞的繁芜青春。
家庭空间和校园空间代表的生存空间,指代着青春期的迷茫、困苦、焦虑和无助,也催生了患难之交的纯洁初恋,更为未来两人的际遇埋下危机:言希在中国和美国之间饱尝了出走、漂泊、回归、流浪,多元的价值观对撞、消解又耦合,使他的创伤中饱含神经质的浪漫;温衡的心灵始终没有走出古朴水乡,她的温柔坚毅与现代都市的冷漠凌厉格格不入,她在遭遇情变后的坚守与蜕变是她自始至终对无情世界的执着抵抗。纷繁空间生产出不同的戏剧场景,让温言的初恋绵延为十年的羁绊,最终有“一生一世一双人”的期许愿景,也让原本单质浅薄的初恋以具象深沉的空间景观呈现,赋予发生于其中的剧情以持续、灵活且变化的戏剧张力。
莎士比亚曾对空虚的生命发出嘲讽,判定其“充满了声音和狂热,里面空无一物”,艺术的外在形式是附丽于内在价值的,故而优秀的“电影所带来的正是这种融合了表面繁华、深层情感的价值体验,也是当代中国人复杂的情感生活的综合体”,从文化角度考量外在的设计与内在情感驱动的弥合程度,多数中规中矩的商业类型片往往因趋媚市场放弃更高维的价值需求而为人诟病。《十年一品温如言》同样不可免俗地出现了社会仪式和文化仪式,试图以表意不同的仪式完成对爱情童话的全面呈现。
社会仪式的呈现建构了戏剧人物的成长及情感发展脉络。围绕着高考成人礼,温衡志愿填报完毕,山盟海誓言犹在耳,言希却以跨国电话的形式宣布分手,温衡因此陷入青春伤痛的颓唐谷底。大学毕业典礼,在高朋满座的礼堂中,温衡恍惚中看见拍照的言希,情伤涌起,一度打断了拨穗仪式,隐约的希望和真切的现实形成强烈反差,意识到自我欺骗的温衡再次崩溃,两人的爱情童话随之走向灰暗。在完成了相当体量的情感伏线后,《十年一品温如言》高潮的戏剧落点定为婚礼仪式,在圣洁的爱情殿堂中,在亲友们的祝福里,一切不堪被涤荡殆尽,温言两人彻底冰释前嫌,与十年前的青春遗憾、十年间的相思折磨甚至世界的隔阂和解,得到众人最体面的承认和祝福。然而,爱情的终点也是言希生命的尽头,爱情童话的落幕是悲剧仪式的完成。
文化仪式的表演更深层地丰富了角色情感的诉求和不同戏剧状态下心理的变化。例如,《十年一品温如言》中数次出现“飞雪”仪式,一则以雪的冰冷和纯洁的冷丽意象,借助大面积的白雪将冷色调铺满画面,诗意展现出温衡如雪花般外冷内热脆弱至极的人物个性;二则直观借由雪中茕茕孑立的温衡与嬉笑欢愉的赏雪众人形成鲜明反差,揭露十年虽长,但温衡在人生不同阶段却始终旧情难忘的情感状态,多情总被无情恼。再如,死亡仪式也将爱之深切表现得淋漓尽致。苦难尽头的婚礼现场,言希因疾病死于温衡怀中,至悲至喜之中,两人陷入是耶非耶的幻境——洗手羹汤、孕育结晶、白发到老,一切终归于虚妄,用“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为爱情童话盖棺论定,更显得虐恋苦果意味深长。
《十年一品温如言》的原著文本具有浓烈的青春伤痛文学色彩,使用大量的描述语汇定义青春和伤痛,亦是当时青年亚文化的代表之一。影像与词句异曲同工,都具有高概念强内容的符号化特性。就情感的生成模式而言,倘若没有过度的欢喜,便不会有极度的悲伤,伤痛叙事是将极端化的欢乐和喜悦并置于相近的戏剧时空,促使角色被超越年龄的极致悲喜冲击稚嫩的心智,展现洒遍血雨浸透泪泉的青春残酷物语。
《十年一品温如言》将伤痛叙事聚焦于人物关系,对故事建构模式进行了有力打磨。从权力话语上,《十年一品温如言》有意编织了圈层体系:纵向上,温家父母高于温家兄妹(温思莞、温衡和温思尔),言希横亘在温家父母和子女之间,具有相当的话语权。横向上,围绕着温衡的中心位置,最亲近的恋人言希,次亲近的闺蜜及好友(小五、辛达夷等),再次亲近的父母,最疏远甚至敌对的养妹。位于不同权力位置的角色之间关系叠加,既有异性之间的凝视暧昧,又有同性之间的比较嫉妒,同时受到青春期情感游移的影响。两性之间不断碰撞激发多重矛盾,进而放大了青春伤痛的特质,给更多观众找到个人的经历投影,引发广泛想象和共情的空间。
摒弃了庸常的打架、早孕等情节,《十年一品温如言》将伤痛叙事定位在精神与心理层面。青春爱情电影中没有绝对意义的坏人,只有为情所困的怨侣。青春爱情一场狂欢般把人抽空,留下一副躯壳,然后扬长而去,对方加诸于自身记忆的伤痛远大于肉体,因此,最大的反派其实是最爱的恋人。在剧情的发展阶段,温衡和言希确定关系之前,遭到小反派温思尔的妒忌和陷害,温思尔俯视着温衡,又仰望着言希,孩子气的手段施展得并不高明,抢夺的多是父母及朋友的关注,作用到温衡的不过是外在的飞短流长和偶尔的皮肉之苦,而真正改变温衡人生轨迹的则是言希突发性的无情分手,直接导致在接下来的十年时光中,温衡处于失衡病态的封心锁爱状态。当然,言希也因自己的精神疾病而备受恋火折磨,言希的“心悦君兮君不知”碰撞温衡的“长相思兮长相忆”,两股能量对等的强力让被时空阻隔的恋人驻足原地,成为情感上不再成长的“青春期少年”。角色现实境遇伴随着年龄、工作、家庭不断变化,心境却常驻“后青春期”,这种悖逆常识的矛盾状态恰恰迎合了观众“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的青春期恋爱认知和“最好的年纪遇到最好的你”的理想化诗意期待,虚假的美好带来了艺术的另类真实。
《红楼梦》中有贾母评“才子佳人”编撰模式的批语,“编这样书的,有一等妒人家富贵,或有求不遂心,所以编出来污秽人家;再一等,他们自己看这些书着魔了,他也想一个佳人,所以编了出来取乐,何尝他知道那世宦读书家的道理”,足见文艺创作之中,最忌凭空捏造,言之不切,则动人不深,恣意汪洋之下,自然无人恳怀。单就原著而言,《十年一品温如言》设计了较多的臆想情节和紊乱的行动逻辑,直接导致改编过程中针对社会话题的表达乏力和社会情绪的宣泄失准。
尽管对原著内容进行了删繁就简,但如阶层差距、贫富差距、问题少年、校园霸凌、原生家庭等问题,电影版《十年一品温如言》的处理还是略显粗粝。例如,单纯表现了温家与云家生活水平差距,满足了“穷人善,富人恶”的审美期待,一定程度上迎合了畸形的社会仇富心理。更有在镜头语言上,以特写呈现温思尔对温衡的嫌恶表情,却多以中近景或全景模糊温母对温衡的补偿关照;在情节上,女生小团体莫名欺负新来的转校生等设计,倾向于刻板地攒集矛盾,反而过犹不及,将温衡打造成弱势群体,脱离泥潭的方式只能与食物链上层的言希恋爱,使得围绕这组情感关系的众多出彩人物黯然失色,失去了本真的人物魅力。诚然如此评价有些言重,但一定程度上确实能反映出《十年一品温如言》所图甚大而落实无力的技术问题。
如上文所述,《十年一品温如言》侧重于描摹人物内心,全片基于情感逻辑的两性社会心理博弈设计具有一定可取之处。在网络文学中固有的套路保证下,《十年一品温如言》前段的青春期恋爱戏码着力于“撒糖”,伴随着家变情变出现,温衡走向“灵魂黑夜”,后期剧情也不可避免地转向了言希“追妻”。两性关系中,追逐与接受说到底是性别话语权的执牛耳问题,伴随着温衡阅历的增加,经济的独立,感情观的沉淀,面对失而复得的爱情,她表现出温柔坚毅的成熟态度,这与青春期中的怦然心动形成了颠倒镜鉴。尽管依旧是被追求者,但两人所处的情感地位已经置换,男性情敌(顾飞白)顶替女性暗恋者(温思尔)适时出现在两人关系中,温衡有了更丰厚的竞争优势,也就使误会解开时,两人的复合状态更加自然真实。
近年来,改编自文学文本的青春爱情电影不胜枚举,例如《悲伤逆流成河》(2018)、《七月与安生》(2016)、《左耳》(2015)、《匆匆那年》(2014)、《致我们终将逝去的青春》(2013)、《那些年我们一起追过的女孩》(2011)等代表作品。得益于爱情和青春的永恒话题,受助于原著小说自带的票房号召力,这些电影改编成本减低,上线红利巨大。然而,沉湎于资本惯性,荷尔蒙驱动的青春爱情电影创作不可避免落入自我感动式的“个人书写”中,也引发了《小时代》系列等有量无质、难登大雅的尴尬境地,《十年一品温如言》也在叙事逻辑和时空营造上“绣花功夫”下得不够。
改编再书写需要逻辑重塑。改编是对原著的去芜存菁,然而,《十年一品温如言》还是存在诸多逻辑费解和不耐推敲之处。例如,温家何以将亲生女儿送到异地他乡寄养?十年后找回的原因是什么?养女温思尔为何财力雄厚不断越轨倾轧亲生女儿温衡?类似此类于理不合的设定完全可以在温衡与父母和解的过程中补充说明,以完善女主角的成长线。再如,温衡因替言希整修漏水房屋而发现他多年一直陪伴自己左右的真相,随后的求证过程过于冷静,在饭桌上三言两语就让知晓秘密的温思莞和盘托出,过于“想当然”。试想既然言希苦心经营隐瞒多年,虽因意外暴露心迹,坦白时的相关情节也应直接作用于男女主角,以便激化戏剧矛盾,放大情感冲突,而不是旁人轻描淡写的越俎代庖。此外,很多细节设计也有悖于常识。例如,温衡与言希初次分手后,时值高考结束盛夏时节,温衡却身着春秋服装,明显与时令不符,服道化层面的误差令人出戏,这些都可称之为原本可规避的创作遗憾。
时空再生产需要有效编码。《十年一品温如言》创造性地将回忆和当下两个时空交错并置,使得爱情故事和成长历程相互演绎,但在完成度上,“游戏化的随意指涉突出了电影叙述中的逻辑矛盾”,时间分配出现短板,温吞冗赘情节过多,群戏比重大而无当,频繁出现的室内聚餐戏、饮酒戏等单位场次承载信息有限。例如,为了强调原著中言希喜爱温衡做的糖醋排骨,至少有三场戏围绕“餐桌”“排骨”“厨艺”等话题展开,在如此强调信息涵容量的商业电影形式中,落了“食色性也”的下乘。由于时间被抢占,相应的男女主角对手戏就只能以独白、旁白取代人物行动,显得单调浅薄。从商业电影剧情结构应合理,节奏应松弛有度,悲喜剧情节应冲突明显,人物应立体饱满的维度考量,《十年一品温如言》的短板比较明显。
作为IP的《十年一品温如言》原著具有鲜明的情感类型标签——虐恋。虐恋具有较强的戏剧效果,被情感主导的男女主角关系解构了传统的青春爱情套路和固定的成长叙事模式。人生海海,恋恋风尘,情感的迷雾让他们困留在特定的时空和感受中,无法“长大成人”。因而,主人公在成人世界中逆流而上,与成熟、理性、完美背道而驰,具有反成长的特征。《十年一品温如言》在改编中保留了虐恋的特质,试图与青春爱情电影相区别,具体而言就是将男女主角关系进一步黏合,形成一组在双线时空中双向奔赴,从既定规则规束下,坚持以破碎形态相互弥补的“虐恋CP”。
如果感觉不到痛苦,那么就感觉得不到爱,病态矛盾的扭曲关系恰恰是虐恋的真切体验。学者李银河认为虐恋中“对爱的过度需求来源于对孤独的焦虑”“虐恋关系的重心是与另一个人深刻强烈地联系在一起的方式,用以缓解分离、失落、孤独、伤害、毁灭和罪恶的感觉”。从这个角度观照电影,青春中与成人后的温衡和言希跨越十年,隔绝山海,突破阻碍,分分合合,因虐恋而具有看点,强概念替代强逻辑推动剧情,观众也短暂放弃个人价值立场,站在是非对错之外的界域,祝福两人握着偷来的一把光,被爱情引导进入婚姻,孤勇地成为普罗米修斯,即使骤然以原文标志性文学描述取代戏剧性台词,言希以“除非黄土白骨,守你百岁无忧”作为婚礼誓词,台词失真导致人物悬浮,也并不影响观众的悦纳与体谅。
特别值得注意的是,虐恋揭示了人性中非理性的方面,是一种成年人的情感博弈,更是一种平常人的心理活动。这是观众认同并喜爱《十年一品温如言》等虐恋作品的情感根源——“明月不谙离愁苦,斜光到晓穿朱户”。离愁愈深,际遇愈悲凉,明月一般澄澈的爱情愈被衬托得皎洁美好,“虐”保证了“恋”的新鲜度与持久性,这也产生了更著名的虐恋作品,如国外的《罗密欧与朱丽叶》《茶花女》《呼啸山庄》等,再如国内的《倾城之恋》《半生缘》《孽子》等。网络文学的扎实度、文学性与观赏度自然与经典不可同日而语时,改编压力转向考验电影创作者的移植功力,虐恋如何移情于观众,共情于大众。实际上是需要完成角色内在向度的情感意识觉醒——情感自觉能够抵消戏剧设计中不自然的偶然性、冲突性,时空回溯。记忆交织,怀旧之后的痛定思痛,都是为了破立,重新生成成熟饱满的情感,编织更加健康持续的情感关系。青春爱情电影的落点应是超然于为虐而虐、饱赚热泪的技巧,实现去青春化的现实主义人文观照,走向以青春为入口的成人世界。
爱情崇高,青春常在,世间至美的事物赋予了创作者无限的热情和不竭的动力。《十年一品温如言》虽在叙事层面、文化表达和人物塑造上尚有瑕疵,但也为中国青春爱情电影的发展烛照一段前路。隐秘复杂的世界,繁芜瞬变的心理,丰富多元的文本,青春爱情电影的响鼓需要重锤,期待后来的类型创作不为赚取眼泪而刻意铺陈情节,而为从固有叙事模式和技术路径中突围,继续创造属于新时期青春爱情电影别具韵致的洞见与远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