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陈艳涛
一天之内,芳官的名字一改再改。贾宝玉式豪门子弟对外族和外国的复杂文化心理,通过这一串可笑的洋名一一展示出来。
《红楼梦》里,富贵之家的贾府里,有很多让平民百姓想都不敢想的洋玩意儿。刘姥姥初进贾府时,在王熙凤和贾琏的屋里看到了洋挂钟,贾宝玉平日里会喝西洋葡萄酒,他随身携带着“核桃大小的一块金表”。
第六十三回里,宝玉认为“芳官之名不好,竟改了男名才别致。”于是给芳官改名“雄奴”。还为自己取的这个名字说出一番理论:“既这等,再起个番名,叫作‘耶律雄奴’。‘雄奴’二音,又与匈奴相通,都是犬戎名姓……”
宝玉的理由是“耶律”和“雄奴”所代表的,都是“犬戎名姓”,自古以来,“犬戎”一直是汉人政权的心腹之患,自晋唐以来的朝代都深受战乱之苦。他还顺便歌颂了一下他所处的时代和当权者,“幸得咱们有福,生在当今之世,大舜之正裔,圣虞之功德仁孝,赫赫格天,同天地日月亿兆不朽,所以凡历朝中跳梁猖獗之小丑,到了如今竟不用一干一戈,皆天使其拱手俛头缘远来降。”他将自己为丫鬟改名取乐的行为描述成“我们正该作践他们,为君父生色”——宝玉的这番操作,很有今天键盘侠的风范。
这番理论自然不能服人,也果然被口齿伶俐的芳官嘲笑。“既这样着,你该去操习弓马,学些武艺,挺身出去拿几个反叛来,岂不进忠效力了。何必借我们,你鼓唇摇舌的,自己开心作戏,却说是称功颂德呢。”
但从此芳官就名叫 “耶律雄奴”了。后来大家都在大观园中玩耍,尤氏带来的两个侍妾偕鸳和佩凤,错把“耶律雄奴”叫成了“野驴子”。宝玉怕人人以此取笑芳官,作践了她,忙又说:“海西福朗思牙,闻有金星玻璃宝石,他本国番语以‘金星玻璃’为‘温都里纳’,如今将你比作他,就改名叫‘温都里纳’可好?”芳官因此又换了新名字。但众人嫌拗口,就唤“金星玻璃”,或者直接叫“玻璃”。
一天之内,芳官的名字一改再改,雄奴、耶律雄奴、野驴子、温都里纳、金星玻璃、玻璃。这背后是贾宝玉式豪门子弟对外族和外国的复杂文化心理,既有身为大国子民的洋洋自得和“坐享升平”的良好感觉,又有居高临下式“我们正该作践他们,为君父生色”的促狭,为当权者歌功颂德的同时,也依然隐隐保持着戒备和忧惧……这种种复杂情绪,通过一串可笑的异域风情的名字一一展示出来。
在王德威主编的《哈佛新编中国现代文学史》里,有篇宋安德所写的《时间的冲撞:现代憧憬和怀旧想像》。文中比较了1792年前后,历史上两件深刻预见中国现代经验的大事:《红楼梦》(程乙本)出版,以及马尔戈尼外交使团启程访华。作者认为这两件事开启了往后数百年间中国思想史的关键,既具有根本意义,也饶富起承转合的契机。
与马尔戈尼外交使团访华时国与国交涉时的荒谬与偏执形成对比的是,《红楼梦》创造了一个中国文化的高峰,让往后两百多年里的读者对这些从未体验过的精致生活和已然失去的文化,产生了深刻的追忆之情。
这样看起来,从《红楼梦》内外,都可以窥见人们看世界的不同眼光和态度。世界这么大,我想去看看。几百年前的《红楼梦》里,已经为我们展示了各种看世界的方式。
爱美丽也爱媒体。闲读红楼,注解人生。
几百年前的《红楼梦》里,已经为我们展示了各种看世界的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