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以鲜
海洋进入诗歌,与大地进入诗歌一样久远,甚至可能更为久远——如果我们相信所有生命的原始家园都在海洋之中——没有大海,没有大海的潮汐、浩瀚和无常,人类的诗歌将失去应有的深度、广度,无与伦比的节奏,以及惊心动魄的美感。
在中国,虽然早在《诗经》和《楚辞》中就已出现了大海的意象,虽然孔子也曾有过“道不行,乘桴浮于海”的乌托邦理想,但我认为,只有哲学家庄子才称得上第一个歌唱海洋的诗人,他所描述的大海以及与天地精神相往来的鲲鹏形象,可以称得上是中国先秦时代最壮丽的海洋之歌:
秋水时至,百川灌河。泾流之大,两涘渚崖之间,不辨牛马。于是焉河伯欣然自喜,以天下之美为尽在己。顺流而东行,至于北海,东面而视,不见水端。于是焉河伯始旋其面目,望洋向若而叹曰……
这片神秘的海域,庄子有时也叫北溟,那儿潜居着长达几千里的巨鱼。和儒家相比,道家更向往大海,这不仅仅是因为大海之上有仙山琼阁,亦因为大海的气息更接近道家浑涵汪茫的理想。
庄子之后,写大海的中国诗人渐渐多起来。建安十二年(207),魏武帝曹操北征乌桓回军途中,登临碣石写下《观沧海》:
东临碣石,以观沧海。
水何澹澹,山岛竦峙。
树木丛生,百草丰茂。
秋风萧瑟,洪波涌起。
日月之行,若出其中。
星汉灿烂,若出其里。
这是庄子之后写海洋最有名的一首诗作。曹操之后,更多的诗人和作家注目海洋,西晋河北人木华还专门写过一篇《海赋》:
完全是一派波谲云诡的世界。
差不多在曹操观沧海的九百年之后,也就是宋哲宗绍圣四年(1097)夏秋之际,四川眉州人苏东坡以衰病之躯被贬谪至海南儋州,在那个什么也没有的(六无)荒岛上生活了将近三年的时间。这时,苏东坡想起了庄子《秋水篇》中的话:计中国之在海内,不似稊米之在太仓乎!
到了唐代,书写海洋或涉及海洋的诗篇已然波澜壮阔,并且别开生面。几乎可以这样说,盛唐诗歌的光芒,就是从大海之上绽放出来的。最初是大海上的月光,透明而皎洁的月光,不论是引领风气之先的张若虚的“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还是开元名相张九龄的“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还有李白的“明月出海底,一朝开光曜”,都展现了明月与大海共生共息的奇观。其中影响最大的是张九龄《望月怀远》首联,甚至有以之为科考试题的。比如李华就写过一首《海上生明月》的应试诗作:
皎皎秋中月,团团海上生。
影开金镜满,轮抱玉壶清。
渐出三山岊,将凌一汉横。
素娥尝药去,乌鹊绕枝惊。
照水光偏白,浮云色最明。
此时尧砌下,蓂荚自将荣。
妙手天成的诗句是无法再演绎的,再大的才华也饶舌。晚唐人徐晦还写过一篇《海上生明月赋》:
巨浸不极,太阴无私。褰积水之游气,睹圆魄之殊姿。皓皓天步,苍茫地维。泱漾崩腾,助金波玉浪之势;晶荧激射,当三五二八之期。
时移世易,已经完全没有海上明月的烟波浩渺之象了。
还是把目光收回到盛唐吧,那个时代才是汉语诗歌的奇迹时代。斗转星移,月沉日升,接着,便是于沉寂之中等待光辉时刻的一跃而起,那是王湾的时刻,喷薄欲出的时刻:“海日生残夜,江春入旧年。”然后是杜甫的“沧海先迎日,银河倒列星”。王之涣的落日也归到了大海:“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再后来,随着人们的足迹越来越宽广越来越遥远,大海的景象也越来越真实。晚唐诗人方干在《送僧归日本》诗中写道:“西方尚在星辰下,东域已过寅卯时。大海浪中分国界,扶桑树底是天涯。”
在唐诗的大海,或大海的唐诗中,洛阳诗人王湾,是一个独特的存在。
王湾为什么重要,当然是因为他的诗,准确地说,来自于他写大海的两句诗——是的,仅仅两句,十个字,就够了,十只大海举起的手指,十束大海的光芒。
我常在想,要是王湾写到的不是大海而是别的,他的名字就可能没有那么明亮了。我们得感谢王湾的诗句,王湾也得感谢大海的馈赠。
唐代那样多的明星诗人,人们能记住王湾,真的好难。康熙年间钦定的《全唐诗》规模宏大,计有九百卷,光是目录就十二卷,共得诗四万八千九百余首,凡两千两百余人,基本上囊括了有唐一代的诗歌成就。其中有几个诗人,流传下来的作品并不多,少的只有一两首,便可“孤篇横绝”,百代竞传,令无数动辄数百篇的大诗人也不得不为之侧身让路。就其传唱之广泛流播之敏捷,即使和唐代最卓越的诗人相比,亦不遑多让。这样的情形,彗星般的到来和离去,只在唐诗中可见。在后来中国一千多年的漫长诗史中,再也没有出现过。细想起来,这实在是一件堪称奇迹的事件,是其作品没有能足够多地流传下来?还是本来就写得不多,只是偶一为之,便云霞漫天触手成绮?这也再一次证明了一个铁的事实:只有时间才是世上最公正的裁判。诗歌,只与诗歌本身相关,与诗作的多少、长短、诗人的身份或权力无关。
王湾就是这样一位幸运的诗人,我们今天只能读到王湾的十首诗作和两句残诗。十首之中的八首(包括两句残诗),是靠其同时代的江南诗歌选家殷璠的《河岳英灵集》而保存下来的——如果没有殷璠,我们很可能就不会知道灿烂的盛唐诗歌中,还有王湾这样神一般的存在:
(王)湾,词翰早著,为天下所称最者,不过一二。游吴中作《江南意》诗云:“海日生残夜,江春入旧年。”诗人已来,少有此句。张燕公手题政事堂,每示能文,令为楷式。又《捣衣篇》云:“月华照杵空随妾,风响传砧不到君。”所有众制,咸类若斯,非张、蔡之未曾见也,觉颜、谢之弥远乎!
由此可知,王湾未入仕(考取进士)之前,已写下大量著名“词翰”,世人称道的是其中十之一二。王湾深通金句对于诗歌传播的重要性,没有金句的诗人不是一个好诗人。有的诗人写了一辈子的诗,却没有写出一句甚至半句口耳相传的诗句,实在是一件令人沮丧的事。王湾因为写出了那十个字,别的真的可以不用再写。
殷璠太欣赏王湾,以至于说他的诗作超过了张衡、蔡邕、颜延之和谢灵运。平心而论,那两句“月华照杵空随妾,风响传砧不到君”,现在看来并不算是太好的诗,也远远没有张若虚“此时相望不相闻,愿逐月华流照君,鸿雁长飞光不度,鱼龙潜跃水成文”一样的风流蕴藉。
能入殷璠之眼的,在当时一定是具有影响力的诗人,《河岳英灵集》可以视为盛唐诗歌的一个点将台。他在诗选自叙中说,这个选本“起甲寅(开元二年),终癸巳(天宝十二载)”,共选录当代诗人二十四家、诗二百三十四首(今存二百二十八首)。如雷贯耳的李白有十三首,王维十五首,高适十三首,岑参七首,孟浩然九首。仅仅留下十首诗作的王湾,却在里面占了八首,分量不可谓不重。要知道,大诗人杜甫,连一首也没有入选其中!殷璠选诗的时候,杜甫已经过了不惑之年,早已经写出上千首作品。殷璠为什么一首杜诗也没有选,这个问题比较复杂,并不能完全用杜甫生前诗名不显来解释了事。事实上,杜甫其时已是长安诗坛的老面孔,早就是李白、高适和岑参的好友,喜欢和知道杜甫的人并不在少数。我觉得还是他们之间的诗歌美学诉求不同所致,杜甫诗歌所呈现出来的批判锋芒和殷璠想要的“兴象”迥然不同。
殷璠对王湾的超级热爱之中,会不会有一丝丝家乡情怀呢?我们知道,殷璠是丹阳(江苏镇江)人,王湾那首诗也正好写于镇江的风景名胜北固山下。
王湾是北方人,漫游到了江南,在现在镇江的北固山下写下闻名于世的《江南意》,殷璠的版本是这样的:
南国多新意,东行何早天。
潮平两岸失,风正一帆悬。
海日生残夜,江春入旧年。
从来观气象,唯向此中偏。
到了宋代计有功的《唐诗纪事》中,这首诗出现了较大的异文。首先是诗题之下有条注释:“一作《次北固山下》”;然后是正文中出现了二十一个字的差异:
客路青山外,行舟绿水前。
潮平两岸阔,风正一帆悬。
海日生残夜,江春入旧年。
乡书何处达?归雁洛阳边。
按照版本校勘的原则,通常应以最早的版本为准,加之殷璠又是王湾同时代的人,可信度应该更高。傅璇琮先生则从诗风上推测:《河岳英灵集》所载较为古朴,《唐诗纪事》所载则风华秀丽,是否经过后人修饰,不得而知。我个人还是更喜欢后者,明白晓畅而又气象壮丽,富于殷璠所标榜的“兴象”。其实,在北固山下是看不见大海的,王湾一生可能根本就没有见过大海。古往今来的中国,虽然拥有几万里的海岸线,但是对于中国古典诗人来说,由于交通工具的限制以及崇山峻岭的阻隔,绝大部分人没有机会见到大海。但这并不妨碍诗人们对于大海的想象,想象,有时比亲历的真实来得更富于诗意和创造力,甚至更为真实。
王湾诗作的“兴象”,与殷璠的诗歌理想和时代的召唤不谋而合。王湾中进士的时间在先天元年(712)或开元元年(713),写作《江南意》的时间大约就在此后不久。王湾所处的时代,恰恰是盛唐诗歌一个比较特殊的时代。其时,王杨卢骆及陈子昂相继谢世,李杜高岑才刚刚出生或还未长大成人。王湾中进士的时候,杜甫才刚刚出生,算是两代诗人。两人可能并没有见过面。
王湾生得是时候,大海也来得是时候。盛唐时代真是一个诗歌的好时代,堂堂大宰相张说在他的政事堂上,在庄严肃穆的厅壁之上,亲自手书并张挂的不是什么枯燥的官箴或人生座右铭,而是并没有什么显赫地位的诗人王湾的两句诗:“海日生残夜,江春入旧年。”这个行为太富有幻想空间了,其间蕴蓄着一种神秘的诱惑,让人禁不住想张开双臂,去迎接一个光辉的时代:一轮火红的太阳,就要从黑沉沉的大海波涛之间跳出来,那是太阳与大海交相辉映的光芒——从辽阔的海平面升起,也从大唐宰相的皇宫办公室升起。
张说书王湾诗句于政事堂,可能不仅是出于个人的喜好,更有深沉的时代背景。明人胡应麟在《诗薮》中指出:
盛唐句如“海日生残夜,江春入旧年”,中唐句如“风兼残雪起,河带断冰流”,晚唐句如“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皆形容景物,妙绝千古,而盛、中、晚界限斩然。故知文章关气运,非人力。
这话说得绝对了些,却并非没有道理。一个诗人是很难超越时代限制的。到了晚唐,诗人郑谷在《卷末偶题三首》之一中只剩下羡慕的份儿:
一卷疏芜一百篇,名成未敢暂忘筌。
何如海日生残夜,一句能令万古传。
至于清人王应奎《柳南随笔》载:
顾复字复生,邑人也。习岐黄业,兼能诗。尝有句云:“初暑余春气,残雷变晚晴。”余极爱之,谓可与唐人“海日生残夜,江春入旧年”一联并传。
实际上,两者相去甚远,尤其是“初暑余春气”一句,雕琢而衰弱,完全不能与“海日生残夜”之勃勃生机相提并论。
为什么那么多诗人要纵声歌唱大海?只有大海这样本质性的宏伟意象,才能唤起诗人心中沉睡的洪荒之美。大海潜存着一种古老的人民性,正如海子在诗中所诘问的那样:
剧烈痛楚的大海会复归平静/当水重归平静而理智的大海/我的人民/你该藏身何处?(《太阳·七部书》)
看啊,唐诗的大海,正放射出无与伦比的光芒,比永恒的日轮更加夺目。
我再一次想到了庄子,化作一只大鸟的庄子俯视大地时,曾发出由衷的赞叹:
野马也,尘埃也,生物之以息相吹也。天之苍苍,其正色邪?其远而无所至极邪?其视下也,亦若是则已矣。
诗人李贺从碧空向下观察时,又看到了什么?
黄尘清水三山下,更变千年如走马。
遥望齐州九点烟,一泓海水杯中泻。
当诗人的意志上升到高不可即之时,如同一个身处太空的宇航员,他所看见的那颗精美的星球与其上发光的大海,正宛如一杯蔚蓝琼浆,在诸神的手中轻轻荡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