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春莉
把最后一口羊汤喝完,我打开手机前置相机,拍牙膏广告般,招牌露齿笑,欣赏了半天牙,确定没沾上葱花香菜,才扫了一下17号桌右上角的付款码。接着钱入账,金币咣啷,“微信收款16元。”削尖铅笔一样的女声戳破空气,老杜的脑袋从油渍麻花的帘子里探出来,每一道皱纹里都挤满了笑。“孙上尉,吃好了?”
我已经纠正过很多次,“以后别这么叫,叫小孙就行了。”
老杜当过兵,又是开馆子的,看人下菜碟这一套,既懂又会。
我没有穿军装,愣头青才在出来闲逛的时候穿军装。比如那些新分配来的排长,还没授衔,光溜溜一道杠的,还有那些韭菜一样的一毛二,现在尝的都还是这身皮带来的甜头。还需要行人的注目,需要有人因为专注地盯着他们看,而撞上树或电线杆。
店里只有我一个客人,上午10点,早饭刚过,午饭尚早,这几年我总是这个点来喝羊杂汤。眼看着挂在后厨的那张挡帘越来越脏越来越油越来越厚。
“就你这张帘,就揽不住客,我跟你说。”
“我这张脸咋了嘛,人进羊肉汤馆子又不是相亲,还看个丑俊?”羊膻大蒜油泼辣子腌制的老杜,酽了耳朵。
“以后微信不要老转发那些东西给我。”
“你不要光看那个封面是图,打开看一下里面啊。”
打码的图片后跟着“打开领导写的这本书,竟然让人血脉偾张”“自由、权利与良知,三个值得深思的故事”“让全世界为之心疼哭泣的竟然是……”早上6点起床号都还没响,收到这些消息,恨不得杀人。
除了这些,还有“想念你的人,才会打扰你。牵挂你的人才会联系你。关心你的人,才会惦记你。在乎你的人,才会问候你。早上好!”“总想把最最真诚的祝福送给你,不仅是今天,而是每一天。愿我们都平平安安,幸福一生。”前面的那些我不看,这些我不回。
偶尔也会收到“你啥时候来,我给你留了两个人参果,光腚娃一样,好玩得很。”“今年的枣好,可以搞一些送礼。”通常,我会回个“谢谢”的表情包。
老杜当初主动扫了我的二维码,是想让我给他做女婿。我原本以为,只要我和杜梅没戏,老杜就能像对待一个普通客人那样,走出这个门,不再认我这个人。三年了,美美羊汤馆的红底招牌都被大风和日光刷褪了色,这事依旧没戏。
我不可能和一个长着40码大脚的姑娘谈恋爱。我相信老杜也不会,不然他不会跑到云南去买女人。
三年前,我还是个韭菜一样的一毛二。因为写的几篇新闻稿被军区的网站转载了,我就从炮团被挑进了旅机关。当时炮团在青铜峡集训,宣传科长带着科里的两个干事去保障,走的时候把我带上了。我和两个宣传干事、四个背囊挤在猎豹的后座,盯着副驾驶科长那白花花的头发茬,遥想我近在眼前的命运。
车子在林泽县城坑坑洼洼的马路上颠了半个小时,猛地一停,一个盹撞得稀烂。科长说:“到了!”我连忙跨下车,抢着去副驾驶开车门,却被门碰了一鼻子,科长顺手把包塞进我怀里,算是给了我个面儿。
老杜和旅里的人处得不错,自打开始在林泽附近外训,多少年了,老杜的羊肉汤馆子成了旅里的一个据点。论说,林泽城最不缺的就是羊肉汤馆,老杜做得也不见得多好,可谁让他是杜梅的老爹。旅里就念自家人的面子。当然,我第一次去,那时候鬼晓得杜梅是哪个。
我们低头暴风式吸入羊汤,老杜也不在后厨忙了,坐在对面桌逮着我们唠嗑。科长介绍我说:“南京娃,国防科大高材生,刚从炮团抢来的。”老杜赶紧应和,“年轻娃,高材生,前途无量,好得很,好得很。”边说边伸出手机,要扫好友。老杜一出手,时干事和郑干事默契地对视了一眼,接着把头埋在大碗里笑。我不明所以,但也不傻,知道他们肯定也被这样扫过,生意人嘛,多扫个朋友多个赚钱的机会。这是当时,我对老杜扫我的注解。谁知道,老杜原来是为了找女婿!
回营地的路上,我抱着打包的锅盔打饱嗝。科长说:“没想到你还挺能吃。”我一时揣不出这句话的好赖,毕竟最后付账我没抢过时干事,这等于一来还没干活就白吃了人家一顿饭。但科长的语气又好像挺认可,那种打破原有印象,有点意外之喜的认可。我大学毕业到炮团一年,除了人糙了,还学了些生存之道,比如这包热腾腾的锅盔,就是我待会进宣传科的敲门砖。
从县城回营地差不多1个小时的车程,科长说:“要是老杜跟你聊,你有个数,别伤了人家的热情。”郑干事补了一句,“买卖不成仁义在嘛!”他们这么关照老杜,我有点惊讶。
或许是因为要像跟自己人那样说些自己人才能说的话,科长把副驾驶座椅的椅背往前调了调,才想起我们三个挤在后面,我和郑干事不约而同揉了揉顶得发疼的膝盖,觉得宽敞了不少。科长没转头,眼睛依然盯着路,我们也随着他盯着,低矮的天宇下,满眼黄土,稀稀拉拉的苞米地被甩在身后,绿意渐少,裹着红纱巾的妇女骑着三轮摩托疾驰而过,腾起一条尘龙。
科长望着那个逐渐消失的红点,叹了口气,说:“老杜真不容易。”
老杜年轻的时候去云南当兵,踩了雷,炸断了一条腿。复员回来,先是修摩托车后来开水果店,都没赚什么钱,但好在开店不用挪动,他就不会为一条腿烦神。生意好的时候,他能动一动,生意不好的时候,他就那么坐着,一天没有句话。他娘着急,觉得店里冷清得要死,想给他找个女人暖暖窝。姑娘介绍了好几个,人家听说他当过兵,现在还有个门面,都不介意他断了条腿。可他没一个满意的。他娘拍着大腿,想不通。问他到底要找个啥样的?他也不讲,只说不用操他的心。后来,他花了3000块钱从云南买了个小媳妇,不到1米6的个儿,小脸大眼睛,脸很白很嫩,像只羔羊。老杜很满意,像心肝一样疼着。但老杜娘每天很担心,她听说云南、贵州买来的媳妇,拴不住心,刚结婚就卷钱跑路了。老太太就天天杵在店里盯着小媳妇。
“后来呢?跑了?”科长说:“没,死了。”
“死了?!”我的一只手已经扒在了副驾驶的后座上,偶尔会碰着科长冰凉的耳垂。
这个叫美美的小媳妇,不但一点跑的意思也没有,而且非常体贴能干。老杜结婚后开了这家羊肉汤馆,后来就有了杜梅。
“那杜梅,咋一点没她妈的样儿?”时干事也把身子往前探了探,看来老杜的前尘往事,他也刚全面了解。
科长没回答,接着说:“杜梅3岁多的时候,她妈死了。原来,美美一直有病,这也是她被卖掉的原因,当然也是她不跑的原因。”
科长没说美美到底什么病,但能死人的不治之症太多了,这种人世间的悲欢离合也太多了。
猎豹里沉默了起来。司机递给科长一盒炫迈口香糖,科长抽了一条,又递给了我们。他问:“你不抽烟吧?”我说:“嗯。”科长说:“挺好。”
我被安排和一个士官住在信息中心大帐篷里。所谓信息中心,也不过因为安了几十张桌子,十台军网电脑。分发报纸、领取通知,政治部开会都在这,反正熄灯号响前,这跟集市一样。我们在帐篷屁股那挂了张伪装网,象征性地挡了一下,后面支了两张床,我睡靠里那张,李班长睡靠外那张,算是有了个窝。
初来乍到,我忙得像个陀螺,大帐篷人来人往的,那么多双眼睛关注着,宣传科不养闲人,我本来也没想来混日子。
为了尽快熟悉环境,周三的时候,郑干事喊我一起去连里检查教育。我们刚从通信营营部门口走过去,就听见哨兵呲呲啦啦开了对讲机报信。进了通信营的餐厅大帐篷,教导员已经开始和战士们友好互动了。我们挤在门口,黑压压的脑袋在腰间攒动。站了一会儿,教导员才恍神做出刚发现我们的样子,侧着身子螃蟹一样,要挤过来接。连长、指导员、排长们也都地鼠一样冒出来。帐篷里一下子静了音,战士们齐刷刷眼睛扫过来,我站在那瞬间被点了穴。例行问了些教育情况,抽查了几个战士的笔记,我们准备走。教导员热情地邀请我们待会回来吃饭,说中午有麻食。郑干事是西安人,听见麻食两眼冒光。
终于从大帐篷里出来,我猛吸了几口气,刚刚在帐篷里又热又闷又臭,我差点厥过去。还有1个小时才开饭,我们决定再转两家。刚走了几步,就听见身后大帐篷又骚动了起来。郑干事说:“不用猜,肯定夸你帅呢!”我蹲下系了系陆战靴的鞋带,瞧见脚边的骆驼刺,回了一句,我还不抵这团草。紧接着,郑干事脚一伸,我一个趔趄倒了下去。看!杜梅!
远远地,我看见杜梅像个电影英雄一样走过来,她看起来高大、壮硕,走在7月戈壁滩蒸腾的热气里,手里晃悠着两个大白桶,像七八十年代墙上“妇女能顶半边天”的巨幅宣传画。
郑干事说:“震撼吧?在咱们猛虎旅,这是鼎鼎大名的一只虎。瞧见那桶了没,50升,装满水,我都提不起,她能提着走一段。”
我实在不敢相信,老杜和羔羊一样的美美能生出这样一个杜梅。
中午吃了麻食,郑干事心满意足。他临出食堂帐篷的时候,从饭盒子里抓了两大把枣,扔在迷彩帽子里,端着。邀我一起走走,消消食。
我们往营区外围走,走上了一条挺像样的路,土压得实实的,石子都挑干净了,踩着很舒服,路两旁的小白杨竟都长得很好,嫩绿的叶子轻轻地在日头下晃,新鲜得很不真实。郑干事一边吐着枣核,一边说,“我们营种的。我当排长的时候,旅里给我们营派任务,说一营修路、二营种树。我们全营气得骂旅长的娘。这地方,一榔头砸下去叮啷作响,全是石头蛋子,根本就没法种树,就算树能种上,得浇多少水,水车拉一趟水费半天劲。营长说,废屁那么多,叫种就种,打仗要命,种树救命,种不种?你看,活了。”郑干事伸着脖子,把枣核狠狠吐进路两旁的排水沟里。
跟着他走了一段,快到哨楼了,我才发现竟然还架了座小桥。桥是铁板搭的,装了护栏,搭了铁链。郑干事说:“哦,刚忘了说了,一营修路,二营种树,三营搭的桥。”我嘟囔了一句:“这又没水。”郑干事难以置信地看着我:“你在青铜峡没遇上下雨?戈壁滩要是暴风雨,够你受的,大帐篷给你掀翻,塑料袋一样就漂走了。”我说我第一次外训嘛,还真没遇上。郑干事立马说,没事,多待几年就遇上了。
我还发现,桥头有两块青灰色的大石头,突兀的横在那,想着应该是暴风的时候压帐篷的吧。我一下蹦了上去,还没站稳,郑干事迷彩帽子就甩了过来,狠狠砸在我胳膊上。“妈的!你找死!这也是能踩的?!”我一下子老实了,想着可能踩石头玩这事在他看来确实挺幼稚,但郑干事为这事爆粗口,我真没想到。
听说郑干事是北京师范大学心理学系毕业的国防生,不知道他那么好的学校和专业为什么会来野战部队。他说:“谁知道自己大学毕业后会跑到戈壁滩上捡石子、种树。但是,你看那些女兵,外训不也得天天跟着。40度的高温,背着10斤电话线,大戈壁滩上跑,放出去,收回来。每天就那么重复。一般义务兵两年就走了,权当体验,杜梅这个虎妞,待了8年了。我就觉着吧,旅里让女兵跟着来,就是心理战。”
我们炮团没有女兵,也没让修路种树架桥。我每天把水壶里灌满脉动,提着小马扎跟着连队走40多分钟去山口训练,等着营长吹集合哨,再40多分钟走回来,去食堂抢饭,无数次被面汤烫到手,永远吃不安逸。嘴上的皮支楞着,我没事就撕,撕成了一道道血口子。上教育的时候,我就在笔记本上默写古诗,把这25年背过的诗还能记得的都默写了一遍,后来自己尝试写,写骆驼刺、写月亮也写难得一见的雨。教导员有一次看了我的本子,他说,你有这功夫不如写写新闻稿,还能赚点彩头。没办法,我就写了。后来,我就来了这儿。宁夏的月亮和甘肃的月亮,都是外训地的月亮,都是戈壁滩的月亮,没什么不一样,但是,因为有祁连山,这儿的月亮像被托着,不怕跌落摔碎。
见到杜梅的那天,起夜上厕所的时候,我还专门抬头看了看天,没月亮,满天的星。
周六上午,旅里开例会。会上,参谋长通报了实弹射击情况。杜梅被点了名。95式自动步枪,5发子弹,发发命中10环。当然,参谋长又海骂了几个光蛋,并打预防针说,下周机关干部要考核,实弹射击打光蛋的,大会上通通给老子检讨。我坐挺的腰板瞬间塌了半截,在炮团的时候我步枪打得还行,但手枪打得就不好,有时候能打个三四十环,但也时不时光蛋。这个东西是实弹,又不能自己偷着练,只能每次靠命,但毕竟战绩不佳,万一下周都脱了靶,我第一次亮相就检讨,给政治部抹黑,那不是要了命?何况我一个大老爷们,总也不能被女兵比下去吧。
这次大会,杜梅得了两天探亲假,我却压力很大。晚上,科长喊我们去通信营吃烧烤,说要放松一下。得知我因为实弹射击的事烦神,科长说要协调周天下午先跟着还没考的营练一下,叫我先安心吃烤串,并透露说,营里逮了好几只野兔。我们抓起帽子就往帐篷外跑。
那是自打5月跟着外训,我吃得最美的一顿饭了。整个通信营洋溢着过节一样的气氛,空气中飘荡着炭火和牛羊肉焦烤味。我们围着烧烤摊,不停地碰杯,各种碳酸饮料晃荡出瑰丽的泡沫,洒出来,落到地上,倏而又化了。女兵们欢乐的笑声岩浆一样流动,融掉了那些积攒了许久的苦累和落寞,一直融进了晚霞。有人轻轻哼起了歌,更大的瑰丽覆盖上来,将我们的活动美化成一次浪漫的野炊。
周天下午,我们跟着营里去靶场练习实弹射击,出发前,营里给科长打来电话,提醒我们带上雨衣。科长又嘱托宣传科的几个士官,等我们走了把帐篷再加固一下。我抬头看了看天,没看出一点要下雨的样子。
我没有接话,情歌要唱给知心人听,我的枕边没有《杂草记》,也没有可以唱歌的人,所以我收集的浪漫都是空旷。这片空旷,飘扬过驼铃、腾起过烽烟,送走过说客谋臣,入侵过匪寇贼子,埋葬过忠骨将士,也迎接过铁甲劲旅,有过岁月静好,也曾兵荒马乱,如今现世安稳。
子弹上膛,开保险,眼睛、缺口、准星三点成一线,瞄准十环圈下沿,食指均匀扣动扳机,吸气,击发,呼气。我觉得浑身的力量也随着射出去的子弹剥离了,自己成了一枚空弹壳。
4号靶位,48环。我提着的心重回原处。科长扔过来一块德芙,我从半空中接下,看着手里化软了的巧克力,有点无奈。无线连连长瞥了一眼我手中的巧克力,来了一句:“别急,现在软的,晚上就硬了。”周围的战士都心照不宣地笑起来,连长一个弹壳,正中笑得最欢的那个脑瓜,一声惨叫后,大家笑得更欢了。
笑意还未退去,就接到回撤的命令,几乎是在同时,天气由晴转阴,黑云压顶,狂风骤起,大家抢收物资装备,赶紧组队回撤。雨衣还没穿好,豆大的雨点就噼里啪啦砸下来。
回营的路上,大家兴致不减,通信营两个连还拉起了歌,我也跟着嗷了几嗓子,风雨裹沙灌进嘴里,但仍觉得轻松自在地可以御风而飞。
回到帐篷,嘴唇已经冻得发紫,我卸下头盔,脱下雨衣,又把满是泥的陆战靴蹬掉,一下子倒在了行军床上。李班长递过来一瓶娃哈哈,我一边笑他快40岁的大老爷们了还喝AD钙,一边把吸管狠狠插进了瓶里猛吸了几口,吸管里很快就炸起气音。李班长见我喝得见了底,从床底的黄脸盆里又捞出一排,吸管一个个插进去,吹口琴那样,从头吸到尾,洋洋得意地对着我晃腰扭胯地表演。我骂了句,恶心!又不自觉地从兜里掏出手机准备给他录下来发到群里,让大家也乐呵乐呵。这时候,老杜的微信蹦出来,我点进去:杜梅归队了,我让她给你带了点酒枣,自己弄的,别嫌弃,尝尝啊。
我当然不会要!平白无故的。但是对于一个南京人,对酒枣这玩意,只听过没尝过。我一边给老杜回微信,一边问李班长“酒枣是啥?”
老李把他的口琴往垃圾桶一甩,一屁股坐在我床上,“那玩意啊,好吃得很。小枣熟了洗净晾干,喷上高度白酒,密封起来,一个多月就能吃。一口就是一口酒。咱不是禁酒令了嘛,这两年不喝酒我都憋坏了,你说偷吃两颗酒枣没事吧?要不咱搞点?”我立马让他闭嘴,在炮团的时候,有个战士喝了瓶汉斯小木屋,被逮着罚掏了一周茅厕。
我把输入框的字都删掉,重新打下:谢谢啊,还想着我。禁酒呢,凡是带酒精的都不让碰啊。改天有空外出,再去喝羊汤。想了想,又加了个“666”的表情包,这才发出去。
我看雨停了,风也小了,离晚饭还有点时间。就准备去小卖部买点零食。我低头往小卖部帐篷里钻,猛然感受到了一只大脚的踩力,刚想骂,抬头一看是杜梅。其实我只是那次和郑干事远远地看见过一次杜梅,并没和她打过照面,但眼前的这个人,除了杜梅不能是旁人。
她抱着一兜黑塑料袋,薯片的花包装从没系紧的袋口戳出来。帽子有点小,只扣了脑袋顶一圈,显得她的江姐式的短发尤其多和黑。我发现她化了妆,涂了粉底或是防晒,在较暗的脸上像浮着霜,玫粉色的口红有些掉了,显得脱妆的唇色更黑些,那是长年累月晒过的嘴唇。直到跟在她的女兵笑出了声,我才意识到,我盯着杜梅看了半天,有些失礼。杜梅从我的身边逃也似的擦过去,她的肩膀很宽很厚,那背影让我想起电影《骆驼祥子》里斯琴高娃扮演的虎妞。
我买了瓜子、盼盼小面包和泡椒凤爪,当然还有脉动,跟不要钱似的装了一大兜。别看今天这个小卖部开着,明天可能因为进不来货,就关了,趁什么都还有,就囤一些。
在外训地,大家都喜欢囤东西,囤烟、囤槟榔、囤泡面、囤瓜子、囤辣条、囤袜子和卫生巾。我是来了部队,才知道不管男兵女兵都囤卫生巾,女兵自不必说了,男兵囤了垫在陆战靴里,拉练的时候听说脚舒服些,我没试过,我总觉得那很怪。
你可能会想,戈壁滩上竟然扎起帐篷,开起了小卖部。这并不稀奇,大超市的老板甚至有能耐把生意做到更远的山口去,只要有人就有生意,何况我们每次买东西都拿出了不要钱的架势。
拎着东西走到门口,我又掉头回去,让售货员给我拿了两板娃哈哈,想着回去犒劳李班长。
我刚回到信息中心大帐篷,就看见科长和科里干事都在。郑干事接过我手里的袋子,先验了一下货,转头递给了科长。科长坐在帐篷门口的桌子上,没瞟一眼塑料袋,摆了摆手,袋子又被塞回我手里。这明显不对劲。正纳闷,科长眉一挑,说,这我们不吃,我们等着吃酒枣。我不明所以的用目光搜寻李班长,他把下巴往帐篷屁股的方向一抬。我冲进去一看,我的床上放了一个大玻璃罐子。我只好抱出来。
我才知道,杜梅来过。大家围着这一罐子酒枣都跃跃欲试,科长说,那么想吃就吃了吧。今天打靶也累了,大家吃了别乱跑,早点睡。
天降黑了,风还没有住的意思,我用雨衣裹着罐子和大家往科长的帐篷走去。进了帐篷,放下了门帘,大家都有点兴奋。李班长烧了两壶热水,给大家泡了面。袋子里的零食摊在床上。科长说,今晚就当是科里茶话会吧。
我们吃着杜梅的酒枣,聊起了杜梅。
杜梅新兵的时候,很笨。笨得成了整个新兵营的笑话。齐步走会顺拐,变换方向走能自己踩倒自己。40码的大脚,穿男士陆战靴,军装也是大码的。被子叠得稀烂。每次女兵连从训练场回来,对讲机一报信,掐着点,杜梅的被子从四楼的窗口飞下来,像狗屎一样摊在草坪的狗屎上。跑三公里,两个男兵绑着背包绳拽都拽不动她,最慢的20分钟也跑下来,半个小时都不见她的人影。吃饭又慢,总是吃不饱,后来偷馒头,晚上像只老鼠躲在被窝里吃,掉了一床的渣。上教育的时候打盹,因为中午午休别人可以睡,她得在走廊铺个凉席叠被子,没得睡。当时,没有人看好她,也没有人觉得她熬得住。
也不是一无是处。手榴弹扔得好。教练弹轻轻松松扔出60米,拣弹的班长呼哧带喘回来,拿白眼无声骂她。她一天到晚不出声,只流汗,迷彩半袖能拧出水来,她在厕所脱了,对着洗手池挤干,再套在身上。因为胸大,跑三公里颠磨出血,贴满了创可贴。三个月的新兵营,她瘦了15斤,但是骨架还是大,力气已经练得像头牛。
新兵训练结束,分到通信营。来接兵的连长看见她的身架,低声嘟囔,你三公里能及格么。她脖子一梗,怎么不能,跑得不比你慢。第一次,她在人前放话,毕竟谁也不想被剩下。
去了通信营,她开了挂。背电话本,她记忆力超群。跟着班长第一批上机房,学会了捏着嗓子接电话,对方听不出她有一米七二,一百三十多斤,以为她是个白净温柔的小姑娘。有的战士有事没事打过来,想唠嗑,她温柔回怼,句句绵里藏针,机房里响起一阵爆笑。
两年后,同年兵都走了,她一个人留了下来,摇身一变成了班长。带队伍、带业务、带训练都是一把好手,在女兵中很有威慑力。有女兵的父母来队看孩子,见了她,把孩子拉到一边,担心地问,这个班长很凶吧,她骂你打你吗?
女兵怕她,但也喜欢她,尊敬她。她是个严师慈母。她也开始从女兵那里教学相长、偷师学艺,比如绣十字绣,学着化妆,研究怎么按摩可以瘦脸,鸡蛋清加珍珠粉抹在脸上是不是真能祛晒斑。
一待八年。她与女兵的年龄也差去了8岁,开始像当妈带孩子。虽然自己没有妈,但把一帮十八九岁的孩子带得很好。她自己也仿佛为母则刚,运动会上,和男兵比5公里,竟然跑进前10,打了一帮男兵的脸。
谁没有为外训抱怨过,说过丧气话?但她每年都盼着外训,一年12个月在驻地待6个月,外训6个月。外训甚至比在驻地好,就在家门口,快的话不到1个小时到县城,那里就是她的家。老杜这些年,没去部队驻地看过她,但她能因为外训时不时回家看看老杜。
老杜为闺女的谋划很明确。高中毕业了没考上大学,他就想法子把杜梅弄到部队,义务兵服役结束,就套一期士官,一期结束就套二期,只要能继续在部队待着就没想过走。走,能走到哪去呢,回羊汤馆?脱下那身皮,就跟老杜一样什么也不是。
杜梅26了。从20岁开始,老杜就觉得一个女娃要想根扎在部队,一期期士官套下去也不保险,还是得嫁人。最好嫁个干部,嫁个南方的干部。留下来,就在部队过,留不住就去南方,永远不要回来。
这种期望,被寄托在每一个老杜认识的军官身上,现在轮到了我。
我觉得有点蠢,又觉得心酸。天下那么大,杜梅不一定没有别的去处。我本想反驳这样固化而狭隘的人生规划,多说几句。但,罐子里的酒枣见了底,大家都双目蒙眬,水汽似乎从每个人的眼睛里冒出来。李班长用塑料叉子搅着面汤失神。时干事已经无所惧地半个身子压塌了科长的豆腐块。
我撕开帐篷的通风窗,从纱网往外看,风小了些,月亮挂起来了,又大又亮。
鬼使神差地,我拍了那酒枣见底的罐子,发给了老杜。谁知,紧接着,老杜发来了杜梅的微信名片。我顿时觉得手机烫手,赶紧塞回了口袋,没承想摸到了裤兜里那块发硬的巧克力。
吃人家的嘴短,以后,再遇见杜梅,我也会挤出个笑。我笑,杜梅却不笑,她只是快速地点一下头,有时候口齿不清地喊一句,孙干事。我也学她,快速地点个头。
日子就这么熬着,我不但见识了暴雨、龙卷风,还遇上了冰雹和彩虹,可是我已经没有闲情逸致写诗了。军里每月要统计新闻发稿量,排名倒数的政治部主任要做检讨。我每天给各营的文书打电话,催他们交素材,更多时候是带着照相机满处跑,我除了拍训练、拍人物也拍西路军的坟、拍羊群、晚霞和我在时干事的科普下认得的那些戈壁植物。
说不定哪天,我也能像郑干事和时干事那样,有个人可以分享。那个人,怎么可能是杜梅。
有一天,我问李班长,老杜在机关到处给杜梅找女婿的事,他怎么看。谁知他愤愤不平地说 :“你们这些干部,都自我感觉良好。你们瞧不上杜梅,可以因为她不是你们喜欢的类型而瞧不上,不能因为她是个兵,你们是干部就瞧不上。这两者很不一样。还有老杜,开个羊肉汤馆,人家能攒几个钱?但人家能捐钱给咱买树!你舍得拿几万块钱出来买树吗?反正谁也别瞧不起谁!”
我追问:“买什么树?”
“进营地那条路两旁的白杨树!老杜买的!”李班长气呼呼地把一包薯条拍炸了包,又把落到凉席上的捡起来往嘴里塞。
当初老杜决定让杜梅当兵,在县城最贵的饭店摆宴吃饭,把他认得的那些稍微有点能耐的人都请来了。
杜梅验上了兵。老杜有了个更大计划,想要杜梅考军校,一朝改变命运。杜梅进了学院苗子集训队,可谁知差5分没考上。
后来,谁也想不到,老杜把自己攒下的几万块钱,说要捐给旅里。旅里说,肯定不会要老百姓的钱。老杜说,那我买树,你们种,就当帮我的忙。
李班长说:“那时候我想不明白,为什么要跟钱过不去,把它捐了呢,这都是血汗啊。可现在,我懂了。老杜很聪明,他把树种下了,就让杜梅在旅里扎下了根。钱有什么用呢?让我们都念这份情才有用。”
李班长叹了一口长气,他不停按着手机的开锁键,屏幕明明灭灭,那张一家三口的全家福,黑夜中一团小小的火焰。
我想过和李班长解释。为什么我们都不能做老杜的女婿,不能和杜梅发生爱情,但我最终还是没说出口。
爱情在别处,但生活在这里。我卖力地干工作,采编新闻,努力完成旅里的新闻KPI,终于有了点成绩。也因为这,第二年我被推荐去军报学习一年,错过了那一年的外训。我不停连线外训地,想要近水楼台多给旅里上些新闻稿。
有一天,邮箱里收到一封邮件,要投稿“士兵面孔”栏目,附件里还有张图片,我下载打开来看,是杜梅弓着身子在黄沙弥漫的大风里艰难地走,怀里似乎抱了个什么东西。点击放大,发现杜梅抱着的竟是我在铁桥上踩过的那块青灰色石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