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 平
她走时98岁,按民间说法,这是喜丧。亲戚们都去送她,看到她时,她已被寿衣包裹好了放在床上。屋里光线有些暗,她的脸有点发灰,但面部皮肤还是紧绷的。头发一丝不苟,全白了,却白得好看。只有嘴略微张开,怎么也闭不上,月娟放了一枚冥币在她两唇之间,才不会显得狰狞。
按照风俗,每个人点上几张烧纸和一炷香,扔在泥盆里,伴着冒起的白烟和呛人的气味,送行的人便哭出声来。这是一桩仪式。好像这样做,就能让她知道是谁来送行了,也让活着的人得到些许安慰。
月娟说:“娘走了也好,阿尔茨海默症到了后期,她彻底糊涂了,又抹屎又抹尿,看着真心酸,这回算是彻底解脱了。可就是……”月娟顿了顿,“娘临走前嘴里总念叨,咋不回来找呢,咋不回来呢……”
人们猜测,是在说他吧。
她是个小脚女人,个子不高,年轻时谈不上漂亮,却也周正。父母之命,媒妁之言,1943年,她嫁给了村里的木匠杨东林,生了个女娃——月娟。
杨是村里的大姓,杨东林祖上曾有马有骡,可到他这辈时,家道中落,成日里头拱地、脚踩泥,地里刨食,日子紧巴得很。况且兵荒马乱的,还要担惊受怕,吃了不少苦头。但有老婆孩子,他心里还算满足。
1945年的初春,天还是那么寒冷。他从村民议论里得知,日本人油尽灯枯了,跟日本人勾肩搭背的“胶东王”赵保原,也没了指望,被八路军打得只剩残兵败将,从莱阳跑到了留格庄。考虑到姜山有日本人的据点,他想借道姜山逃往即墨,一路奔来,所到之处,一片混乱。杨东林和她的这个村子就在姜山。
有消息灵通的说,赵保原的部队马上就到眼前了。村里人害怕极了。这些年遭的罪太多,各种军队、势力换走马灯似的,闹得人心慌慌。如今,赵保原的部队要来,保不齐又是一场生死劫。
杨东林也害怕。他老实木讷,闹不清这些年村里的那些人、那些事,有人得势他也羡慕,可也看到了他们失势的时候,心有戚戚。既然看不透,不如不去琢磨,眼下只要保住命,日后还有机会。他告诉媳妇,少出门,看好孩子,赵保原他们要来了。
那天,月娟刚满十一个月,小小的人裹在肥肥的棉袄里,冻得脸红、鼻子红,眼看着他走出了家门。中午,本家侄子杨保春跑来,使劲拍门,直把门砸得要散架。她紧抱着月娟,以为是赵保原他们来了,哪里敢开门。杨保春急了,岔了声地在门外喊,“婶,我叔让赵保原的人逮走了!”
她在沙漠跋涉,头顶是炽热的太阳。此时的沙漠就像一个烧窑,太阳在上面烤,大地在下面烤,让人喘不上气、迈不开腿,眼前发晕,天旋地转。突然,出现了一棵树,铺展的、绿色的树冠在向她招手,她拼命挣扎着向前,想抓住那棵树,可怎么也够不着,她心里急,可是越急越够不着,腿里好像灌了铅,一步都挪不动……
她急醒了,汗湿透了贴身的小衫,她大口喘着粗气,心口突突地跳。“不是好兆头啊!”她再也睡不着了。
自打杨东林被抓了兵,她就焦急地打探消息。听说,那天赵保原的一股溃军一路逃、一路抓兵。那些机灵的见势不妙,赶紧“猫”起来,跑得快的拔腿就跑,只有那些犯傻的,等当兵的把枪戳到眼前了,才想到要跑,哪里还跑得了?杨东林就属于那犯傻的,被当兵的拿枪托闷了一棍,硬生生给拽走了。
那天,她家的门槛上来来往往,杨家亲戚一个个过来探望,说过几句安慰的话,也就只能干坐着,看着她掉眼泪。“天塌了!”她脑子里反反复复出现这三个字。可她又隐约感觉到,他能再回来。对,他能!想到这儿,她好像舒服了一点儿。
过了半个月,仍然没有消息。他们似乎越跑越远了,绝望的空气开始蔓延,一切好像都凝固了。只有偶尔传来的似真似假的消息,能掀起少许波澜。
一天晌午,杨保春带来了可靠消息,“赵保原那帮人确实已经到即墨了,不过,没再往南走。”她想,他还在青岛,该是能回来的,可是,什么时候能回来啊?他们日后不会越走越远吧?说不上是什么滋味,她心里又激动又酸涩,“哇”地一声哭了。
月娟吓坏了,咧着大嘴哇哇地哭,眼泪从两只大眼睛里哗哗淌出来。她看着这可怜的娃,更止不住流泪。这眼泪就像那泉水,是打心底涌出来的啊!这乱世里,谁不是走一步、看一步,孤儿寡母更要经历多少难处啊,以后的日子就得撑着、熬着。她怕极了,不知道该咋个熬。
1946年夏天,赵保原的部队被解放军彻底歼灭了。消息很快传到了村里,可村里人不知该哭还是该笑,笑的是那赵保原终有一报了,哭的是男人们仍然生死不明。
这段日子好歹是熬过来了,月娟也稀里糊涂地拉扯起来了。没听到关于他的什么好消息,可也没有实打实的坏消息,她比之前平静了许多。她觉得,只要没有死讯,就应该还活着。
没过多久,臭名昭彰的“还乡团”来了。她又回到了担惊受怕、手足无措的日子里。可她十分留心“还乡团”的一切消息,因为她心里有个可怕的念头,或许杨东林也在“还乡团”呢?这年头,什么事都有可能发生。要是他真的在“还乡团”,那就说明他还活着。有时候,她也为自己这个念头感到羞耻,但她觉得只要杨东林还活着,就总有一天能回来……
她和他都像是水上漂流的一叶扁舟,找不到方向,也抓不住稻草。后来,她跟村里人都听到了解放军进军的号角,村里人说,战争这回真的要结束了,他也该回来了。她比任何时候都觉得有希望了。
许多年后,她才知道,随着解放军一路势如破竹,不知怎么又穿上了国民党军服的杨东林们,已经离家越来越远。最后,漂过了那一湾海峡,就像断了线的风筝,彻底望不到家了。
说到老青岛,人们常说那是“东方瑞士”。随处可见的德式建筑和石板路面,让青岛有了和其他地方不一样的气质,用土话讲就是“洋活儿”。
老青岛的西部人称西镇,却没有这般光鲜亮丽。它紧临胶州湾口,咸咸的海风常年吹打着这里的丘陵地貌,是穷苦移民的聚居地。这些难民中,有的来自兵荒马乱、无以为生的农村,有的是闯过关东又难忍思乡之苦的“归客”。他们在城里打零工、出苦力,到处讨活计,慢慢地聚集到了西镇,枕着波涛,抱团取暖。
她哥就是这群人中的一员,拾过煤核、拉过板车、扛过大包,也在劈柴院里卖过“洋火”。跟其他移民一样,他也在海边搭了一个窝棚栖身,又把老家的媳妇、孩子接来,成了第一代西镇移民。
后来,为了安置这些居住条件极差的移民,改变青岛的城市形象,当时的国民政府通过拨款、筹资等方式在西镇建设了平民大院群,共有十个大院,他们这才离开窝棚,住进了有墙有顶的屋子,算是烧了高香。贫穷的人总是带着酸酸的幽默,大院虽不上档次,却被戏称为“十大公馆”。她哥就蜗居在第七“公馆”,也叫七院。
哥是她唯一的亲人。虽然早就知道了她家的变故,可自己暂时无力接济。如今,仗打完了,他也住进了“公馆”,便马不停蹄地奔波了一天,终于在天擦黑的时候来到了她的门前。
打开门的一刹那,她以为是在做梦,如同当年在沙漠里拼命挣扎的那个梦一样,她仿佛瞬间抓住了那棵树,不由百感交集。顿时,身上的千斤重担像是卸下来大半。
哥催促她收拾东西,她犹豫了,“我要是走了,他回来找不到我们怎么办?”说着,又落泪了。“他要是想回来,自然有办法捎个信儿。好几年都没动静了,怕是凶多吉少。你在这里无依无靠,月娟又到读书年纪了,还是快点儿走吧。走前跟保春说一声,要是见到杨东林了,就让他到西镇找我。”她看看月娟,月娟正好奇地打量着表情严肃的舅舅,感到陌生极了。
家徒四壁,没什么值钱什物,能带的都带了。走的那天早上,杨东林的大哥特意来给屋子上了锁,嘴里还嘟囔着,“等东林回来,你们再回来。”她知道,月娟不是男孩,杨东林这一脉已然“摘了门牌”,若是杨东林不回来,她就永远回不来了。
她领着月娟,穿过村里那片毫无生气的土地,杨东林就是在这里被逮走的。她思绪乱了,难道这就是命吗?
这是她和月娟第一次离开村子,满眼都是新奇的风景,低沉的情绪也慢慢搅动起来。他们经过了中山路,看到了盛锡福、谦祥益、亨得利的招牌……一间间的老字号让她眼花缭乱。穿过中山路,他们来到了海边,湛蓝的海水反射着阳光,波光粼粼,有的地方还有些刺眼。栈桥就像一把利剑把回澜阁直推入海中,真是神奇,不可思议。她闻到了海的咸味,感受到了海风的清爽,她觉得跟海似乎有缘,大海好像有一种说不上的力量,第一次接触就让她觉得那么舒坦、喜欢。
沿着海边一直往西走,经过一段长长的上坡,进入了“十大公馆”的“领地”。人来人往,很是热闹。那是属于她的阶层。可在她看来,这些人和她不一样,虽然都是穷人,但他们有股洋气劲儿,更重要的是,他们眼里有光。
和气的嫂子接过她手里的包袱,拉着月娟的小手,怜爱地看着这个有爹却似没爹的孩子。她环顾四周,这个七八平米的小屋里没有像样的家具。屋里有一道狭窄的梯子,爬上梯子就是吊铺,她哥的两个女儿住在吊铺上,吊铺下面是一张炕,除此之外,就是锅碗一类的。她知道,哥嫂过得不容易。可她不嫌寒酸,这条件比起老家来,除了屋小,都是让人舒服的。尤其是走一会儿就能到那大海边,还有中山路。她终于理解哥为啥不愿回老家种地了。
从此,她帮着嫂子洗衣、烧火、做活,变着法儿地喂饱三个孩子。后来,她寻思,不能总让哥一人养全家,她娘儿俩这两张嘴可是来添负担的?
最厉害的是,她能踮着一双小脚爬上高高的电线杆安装物件。风起时,电线杆摇来晃去,她紧紧地抱着杆子,生怕木质的线杆被风吹折了,把又瘦弱又渺小的她吹下线杆。她永远记得第一次爬杆时,一群人好奇地围观,想看她是不是真敢爬上去。她打退堂鼓了,好半天杵在杆子下面不动弹,有看热闹不嫌事大地怂恿她,也有对女流之辈不待见地讥笑她。她牙一咬、心一横,一点一点往上爬,居然真的爬上去了。快到杆顶时,她感受到杆子越来越强烈的晃动,不敢往下看,大声问下面的人:“杆子能倒不?”只听见底下大笑的声音。她回想起来,自己那时真是胆小,那天没有风,壮实的杆子挂上她这么个小瘦人儿,如何倒得了。以后的日子里,她最喜欢在闲聊时讲这段故事,估计这是她的“人生巅峰”吧,因为她第一次感到给哥争了脸。
再后来,附近的被服厂看好她吃苦耐劳,招她做了临时工,虽然不是光荣的正式工,但风吹不着、雨淋不着,不用再爬电线杆,也不用成天和那些男的一般土一身、泥一身的,她不知道有多满足!有时,她恨自己的一双小脚,急的时候跑不起来,搬沉东西的时候站不稳,她要是有一双大脚,肯定比男人强,她常常这么想。
她哥似乎也交上了好运,家里添了男娃,他又成为了部队的临时工,替部队看管游泳训练池。虽不是正儿八经的军人,但也发了军装,只是没有领章帽徽。想想曾经的逃难生活,他多感激党的恩情啊!
她唯一心疼的是月娟。两个侄女都听话肯学,尤其是大侄女,1957年考上了师范,成为七院的第一个大学生,这让哥“洋相”起来,走着背手,站着掐腰,假装严肃却时常憋不住笑意,美上天了。
月娟却不同。她喜欢做家务,手巧,有力气,做饭、清扫、针线活都是一把好手,只是一提学习就没了精气神,逼急了还逃学。有一天,月娟又逃学,她哥气极了,把她赶到屋外,不让她吃饭,只为了让她好好反省。月娟哪里懂这些,甚至有些恨这个舅舅。她既恨月娟不争气,又担心月娟冻着、饿着,便偷偷揣个馍给月娟。她哥知道后气得跳脚。她心里有苦说不出,谁叫月娟是个打小就没见过爹的苦命娃呀。
很多人都猜,杨东林一定是到台湾去了,要不怎么连点音信都没有呢?她也是这么暗暗觉得,却又不甘心。
这几年,村里也常有消息飘来,当年一起被抓走的四个人里,有两个已有死讯了。杨东林一直没有消息,她想,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八成还活着。他是被抓兵的,不是自己要扛枪,也是可怜人,老天爷会眷顾的,总有一天,他会推开门,喊着找月娟。她也想过,全国解放都这么久了,他一直没回来,是不是在哪落下脚就不找她们了呢?她琢磨良久,觉得不会,他心里总还惦记着月娟不是?他那么喜欢月娟,脑子里总该有月娟的小模样吧?
虽说家庭出身定为贫农,但她是不是“逃台家属”却成了问题。哥在部队工作,事事靠前,年年先进,不得不格外看重自己的铁饭碗。渐渐地,有些风言风语传来,说她哥家虽然是贫农,但祖上养过大马大骡子,走到村口就听见牲口叫,至少是个富农。还有的说,杨东林不是被抓走的,是自己跟着赵保原走的,因为杨家以前是破落地主,一直有升官发财的思想,肯定是跟着国民党败退到台湾去了,所以她应该是“逃台家属”。为此,部队首长专门找她哥了解过情况。
她听说,像她这种情况,大多数都办了离婚,就怕跟这“逃台家属”四字扯上关系。这些年,也不是没人瞧上过她。她哥在部队吃着公家饭,每天跟首长们打交道,在平民大院里也算是个人物,再加上愿意帮别人,用他的话说,“都是阶级兄弟”,威信自然就竖起来了。她自己虽有一双小脚,干活却不逊于男人,粗活、细活都干得有模有样,怎么看都是个不错的女人。
自从她来到青岛,时不时有人把那点意思表达给她哥嫂。哥嫂知道她在想什么,也不十分劝说,由她自己去考虑。她感激哥嫂对她的理解。这些年,她眼看着哥的头发往白里转,嫂子的背也开始驼了。有时她也在想,她若是成了家,也能给哥嫂减轻负担,但她心里的沉重却总也放不下。有时看着月娟,她就想起杨东林。一晃十多年了,她都快记不得杨东林的模样了,但一想到改嫁,又总觉得有道过不去的坎。她不知杨东林的死活,总觉得两个人的缘分还没有断,这个时候改嫁有些不舒服。她也怕,怕自己改嫁了,杨东林却回来了,可怎么办?她越想心越乱,这改嫁的事就一再拖了下去。
如今,形势发生了变化,比起她,她哥更怕那种形势,怕这些讲不清的事会牵连到全家。有些事,想不到、想不明,但它就摆在那里,随时可能发生,一招不慎,满盘皆输啊。
青岛的夏天是潮热的。三伏天里,若只是热,还不至于那么难受,偏偏打南边飘来湿漉漉的空气,黏在人脸上、飘进鼻子里,闷得叫人喘不过气来。到了晚上,即便有风吹来,也是黏乎乎的,丝毫感觉不到凉爽。那个夏天的晚上更特别,白天闷热极了,到了晚上还是没有一丝风。晚饭过后,人们坐在院里,摇着蒲扇,扯着闲呱,骂这闷罐似的天气。
她正在屋里给小侄子缝汗衫,后背已经冒出了汗。她缝得认真,却不知她哥已经坐在了旁边的马扎上。
“你改不改嫁?”
她一怔,半天没回过神来。
她哥又重复一遍:“你改不改嫁?”
她没有回答,眼睛朝下看着手里的汗衫。为什么问这个?又有人看上她了?
她说:“说过了。”
“先办离婚吧,将来就是改嫁也顺理成章。”
“我不改嫁。”
她哥沉默了半晌,吐出一句话:“就是不改嫁,也得办离婚。”
她哥的语气依然平淡,却让她打了个寒战,在这连蝉都燥热的天气里。
见她没接话,哥叹了口气,说道:“他肯定是逃台了。你想,他要是活着,还在大陆,怎么能不给个信儿?可他要是打仗死了,解放这么长时间了,也总该知道了。所以,他肯定是到台湾了。”
她哥接着说,“你不愿意改嫁,也不要紧。但先把婚离了,不然,全家将来都可能吃亏呀。”
她哥不容置疑的语气让她害怕,可是她又不能不承认,哥说得对。她小声试探着问:“不离不行吗?”
她哥有点急了,“不离?咱家跟台湾什么关系,你说得清吗?我在部队上工作,孩子们将来还要上学、当兵、进工厂,这事儿说不清不行啊,对咱家将来会有麻烦呢。”她哥顿了顿,“再说,他很可能回不来了。”说完,她哥低下头,猛嘬了一口旱烟。他语气坚定,内心却矛盾得很,可又能怎么办呢?
她盯着手里的针,眼前却模糊了。突然,肚子里翻江倒海起来。她放下手里的东西,直奔屋外的公用茅房而去。边跑着,鼻子一酸,眼泪和着汗水一起掉了下来。
她一连拉了三天肚子,身上无力,昏昏欲睡。睡着时还算平静,醒来就默默流泪。嫂子心疼她,替她求情,被她哥回绝了。她知道,哥看得长远。可她不甘心啊!要是杨东林回来了,她该怎么对他交待?但是,不得不承认,哥说得是对的,不能因为这事连累了全家,连累了月娟这些孩子们哪。
离婚手续是她哥替她去办的。白天,她照常出工、做家务,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夜里,却常常合不上眼,这回,她真的怨杨东林了。“你若托个梦回来也好啊!”她小声念叨着。
1960年,西镇苦出身的人们又尝到了饥饿的滋味。巧妇难为无米之炊。虽然部队不断供,但也减少了供给量。以前,全家人都盼着她哥从部队里带回吃的,现在,孩子们越来越吃不饱,眼见着都瘦了,尤其是小侄子,只剩了脖子上挑着个大脑袋。
于是,她跟其他女人一样去挖野菜,帮着嫂子变着法地把野菜做成饭食给孩子们填到嘴里。
吃野菜的一大问题是大便干结,尤其是小侄子,大便干成了“屎蛋子”。小侄子实在屙不出来,她就一点一点地用手指给抠出来,一边抠一边想,这日子什么时候到头啊。
她跟哥提过,回老家去吧,就算是吃野菜,农村的野菜也比城里多。她还听说,有的人家确实过不下去了,便再次“闯关东”去了,似乎那片肥沃的黑土地在不停地向他们招手。哥不肯,好不容易在城里混出个样儿来了,怎么能轻易地走呢?更何况,吃不上饭的不止一家,党不会总让老百姓吃不上饭的。
自打她们娘儿俩离开了杨家庄,跟杨家便几乎断了往来。杨家似乎早已忘记了这娘儿俩,只有杨保春偶尔到青岛来,会在她哥家落个脚、拉个呱。这些日子,农村虽然也苦,却比城里好一些,杨保春便动起了到城里贩卖地瓜干的脑筋。在那个年代,这是投机倒把的行为,他很快就被带到了公安局。眼看投机倒把的“大帽子”就要扣上了,他想起了她哥。公安局一个电话打到了部队,她哥以为出了什么大事,忙向部队首长告假,首长见他急火火的样子,派军车把他送到了公安局。公安局的同志一看她哥穿着军装,又是从军车上下来的,便生出几分敬重,向他说明了情况。他一听,觉得这事可大可小,便决定给杨保春求个人情。公安的同志手里拿着她哥盖着公章的工作证,让她哥写了个担保书,就让把杨保春带走了。杨保春激动得都快哭出来了。
地瓜干被没收了。杨保春想着自己非但没提着仨瓜俩枣进门,却还要蹭一碗饭吃,又担了一个天大的人情,很是过意不去。他决定把那件事告诉她,不然,他更觉亏欠。
“婶,咱们杨家分家了。”
老杨家共有三个儿子,杨东林排行老三。杨保春是杨东林二哥的儿子。她想过,分家是迟早的事,杨东林不在家,月娟又是个女儿,若要分家肯定会吃亏。但她又想,杨东林没有死讯,也可能还活着,要是大哥和二哥不藏心眼的话,她家也应该有一份。
她竖着耳朵听,想知道家是咋分的。
“当初你们走的时候,大爷就把我三叔家落了锁。这些年三叔没音信,他就权当三叔这人已经没了。分家的时候,我爹提过,让婶回去一块儿商量,大爷不同意,说是已经办了离婚,又没儿子,不算数。我爹说,那离婚是因为没办法嘛,我三叔回来还得复婚。我大爷不同意,说我三叔肯定死了,没盼头了。”
她心里凉了半截,杨东林的死活还不知呢,家里的老大就等不及了。
“按着大爷的想法,我们两家对半分。我爹不同意,他说,我三叔兴许还没死,凭什么现在就把三叔的那份也占了?他俩好一顿吵。大爷也是头犟驴,就是不让步。你也知道我爹老实,半天憋不出一句话来,气得直犯头晕,我怕出大事,就劝他别跟大爷争了。最后,就把我三叔家的屋子留下了,钥匙还在大爷手里。大爷说,要是我三叔回家了,这屋子还是三叔的,地再重新分。要是我三叔回不来了,这屋子就归我大爷。”
听完保春的话,她气愤了。“保春,你三叔还不知死活咧,怎么就能把我家的地也分了呢?”
“婶,你别上火,咱胳膊拧不过大腿,咱家月娟要是个男娃,我大爷也不能这么霸道,你说是吧?”杨保春讪笑了一下。
她哥半倚在被子边,手里拿着旱烟杆,一直在听。直接把孤儿寡母扔在一旁,也太薄情了吧。想到这里,她哥直起身来,腿搭在炕沿上,对杨保春说,“保春,你回去跟你大爷和你爹学我的话,就说,老杨家不厚道,自家兄弟欺负自家兄弟,当大哥的自私霸道,当二哥的太过老实,长辈们不能主持公道,我瞧不上。”说完,把旱烟杆在炕上重重磕了一下。
杨保春脸红了,低下头,一言不发。
她委屈极了。她曾想过,老杨家分家的时候她会吃亏,但没想到大伯哥连兄弟情分也不顾了。她是个善良的人,凡事总不愿意往坏里想,更不愿意把人往坏里看,可今天,她忍不住想,大伯哥是不是盼着杨东林永远也回不来,好占他那份家产呢?
她恨,可她又不能理直气壮地去闹、去争、去抢,谁叫杨东林没个音信呢。她哥的那几句公道话,虽然严肃,可也改变不了什么。
她眼前浮现出了杨家庄的老屋,还有杨东林被抓走的那块土地。你在哪,你在哪呵?
熬过了三年自然灾害,二侄女考上了青岛医学院,又轰动了七院。月娟和她一样,到被服厂当了临时工。她哥总觉得月娟可惜了,但她觉得当了工人,能挣钱,她很满足。更让人高兴的是,她哥也给她挣得了一处小屋,屋子虽小,却可以独居,她终于感觉自己在城里有了立足之地,她高兴。
没事的时候,她会想,要是杨东林回来,也足够他们仨住了。
转眼到了1987年,初春的一天,海仿佛比以前更蓝了,海浪不紧不慢地悠荡着,传递出海底深厚的伟力。她喜欢大海,如同她40多年前第一次看见海那般,大海让她心里踏实。
那天,尤其让她高兴的是,杨保春带来了好消息。
杨保春是个知情知意的人,他一直记得1960年她哥把他从公安局捞出来的恩情。于是,在1987年那个初春,他第一时间就跑到了青岛,找到了她和她哥,屁股还没沾上板凳,就兴奋地说,“我叔还活着!”
她已经不记得自己当时是如何站住的,只觉得脑子蒙住了,晕乎乎的。
“上个礼拜,咱庄老吴家的三儿从台湾回来了,全家哭得不行,笑得不行,跟傻了似的。他要是再不回来呀,就见不到他娘了,他娘早就不大行了,就撑着一口气呢。他走的时候年纪小,就是想家,到台湾更是哭得一只眼看不清了,就早早不扛枪了。可这小子机灵啊,在台湾还混得不错呢,给政府一个什么大官家里当厨子,娶媳妇、养娃,小日子过得舒服着呢。”杨保春一口气说了这些,赶紧喝口水。
她瞪大眼睛盯着杨保春的嘴唇,耳朵仔细听,生怕落掉一个字。
她哥急了,问:“他是怎么回来的?你怎么知道东林还活着?”
杨保春舔了一圈嘴,接着说:“原本是回不来的,这不他想家想得厉害,就偷偷跑回来了,这次走之前还说,回台湾也得绕个远路,偷偷地回,免得被发现就麻烦了。就是他说的,我叔还活着呢。”
她往前探了探身子,仰面看着杨保春,就等着他后面的话。“他说,在高雄的时候见过我叔,那得是两三年前了,是在马路上碰见的。可那天有急事,他和我叔说了几句话,就把电话号码留给了我叔,但后来没接到过电话,也没法再联系了。他还说,我叔好像混得不太好,在那边一个人过日子。”
“还有呢?”她哥问道。
“没有了,跟我叔有关的就这些。不过,知道活着不就行了嘛。说不准哪天,我叔就回来了咧!”杨保春说完,咧着大嘴一阵哈哈。
她觉得她的心快跳出来了,不知怎的,说不出话来。月娟怎么还不回来?等月娟回来,她得第一时间告诉月娟,她爹要回来了,要回来了!
正想着,月娟推门进来了。她强按住心中的激动,让杨保春又把话说了一遍,她得以再听了一遍,不断地回味,不想忘记每一个细节。可她看到月娟的反应有些平淡,是啊,对这个爹,她没有任何概念,“爹”对她来讲只是个称呼,现在,这个爹随时就可能出现在她眼前,她一下子也有点儿发蒙吧。
杨东林啊杨东林,你现在是什么样子?我见了你,该说什么?
容不得她多想,她哥喊她打发月娟去厂里的食堂打一碗红烧肉,再来一碗猪头肉拌黄瓜。杨保春咧着嘴直乐,她哥也高兴起来,跟杨保春唠起了嗑,反反复复还是那件事。
她去帮着嫂子揉面,擀饼给杨保春吃。嫂子年纪大了,就这一年里,眼睛差得厉害,看不清楚,只模糊地看到有水滴叭嗒叭嗒往面板上掉。嫂子问她,“今天不热,你咋还出汗了呢?”她点点头,不敢吭声,怕一张嘴出来的哭腔让嫂子笑话,眼里的泪却止不住地滴,她顺手把它和进了面里。
一连几天,她都睡不好觉,总觉得家里那扇门会咚咚响起来。到了她哥家,她会不自觉地盯着她哥看一会儿,想从他表情上读出有没有杨东林的消息。
有时,她也会胡思乱想,杨东林后来会不会又娶了?想到这儿,她心里就不大稳了。他要是娶了,是不是就不回来了?可陆陆续续地,她又听到不少关于台湾老兵回乡探亲的消息,有一些是在台湾又成家的,探亲后又回台湾了。她想,杨东林要是再娶了,她也不为难他,她就看一眼,知道他还活着,就没遗憾了。
日子倏倏地过着,到了1987年底,台湾当局放开了老兵回大陆探亲,老兵们可以光明正大地回家了。她觉得杨东林真的要回来了。
那年,“十大公馆”棚户区改造完成,她哥家分得了套二带厅六十平米的房子,宽敞明亮,南北通透,紧靠马路,马路对面就是西部城区最好的中学——青岛一中。她户口本上的人口少,房子面积也小,她哥想了许多办法,给她要到了一处套一带厅的房子,楼层合适,还算宽敞,从此告别了爬吊铺的日子。她激动不已,从来没想到自己在青岛也能住上楼房,美中不足的是,这房子离她哥家的安置区有段距离。
她搬进了新家,和月娟还有她当技术工人的女婿一起拾掇东西,月娟在新家做第一顿饭,女婿在搬搬抬抬,小外孙满屋跑得欢。家里有了小孩儿,就更像个家的样子了,有句话不是说么,大人过得其实是孩子的日子。看着这样的家,过着这样的日子,她满足得很。
到了1988年,快进腊月门的一天,她哥急匆匆地来了。“刚才,咱老邻居许奉华跟我说,两三天前,有个男的在他们院里找‘月娟’,敲了几户门,也在院里喊了两声。奉华说,这男的没找到人,就走了。我埋怨他咋不早说?他说,他早忘记谁的小名叫‘月娟’了,他这也是刚想起来。”说到这儿,她哥有些气恼。
她急了,“那咋办?肯定是杨东林,他肯定是先回了杨家庄,保春他们告诉他到西镇找咱们,我又搬了,他也不知道啊。咋办呀?”
“别急,他要是想找,总能回来再找的。我赶紧给保春打个电话,问问啥情况。”
说完,她哥就走了。她心里又急又怨,欲哭无泪。但她转念一想,她哥说得对,要是想找,他一定能再回来。她攥着衣襟,坐在床沿上,就那么坐着,啥也干不了。
很快,她哥带来了不好的消息。据杨保春说,杨东林回老家只待了两天。他过得不好,在台湾没挣到钱,也没成家,赌博又欠钱,就连回家的路费也是关系不错的老兵资助他的。他本不打算回来的,但看到别人都回家了,他又不舍,就回来了。他听说她娘儿俩到了西镇,过得不错,觉得没脸见她们。杨保春劝他去看看,并把地址给了他。他说不用陪,自己去就行了。
“是不是因为拆迁,他找不到原来的地方了?现在的房子都是楼房了,邻居们也不像以前那样成天聚在院子里了,没找到他就回去了。”她哥分析着,语气里满是失望。他突然又生起气来,“自己过得不好怕啥嘛,见一面又能怎样!怎么找半截就不找了呢?”
如同从天上掉到了地上。她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失望透顶,欲哭无泪。几十年的等待,今天,却是真的盼到头了……
可她不死心,她不相信是这么一个结果。她说:“那咱去找他行吗?”这时,一直不作声的月娟突然跳出来说:“不去,他不找咱,咱也不找他。我舅说得对,他要是想找,一定会再找的。”她知道,月娟是在赌气,但也是真生气了。对这个爹,月娟没有任何印象,她自然理解不了杨东林的做法。可是,她也想不出更好的理由来劝说哥、月娟,也包括她自己。
她浑身无力,头昏昏沉沉的,越来越觉得自己刚才那句话说得有些傻。想去找他,去哪找?他在哪?他要是想找到她们,怎么会不再来了呢?西镇就这么大点儿地方,又有不少乡里乡亲,怎么能找不到了呢?可东林啊,你为什么不找了呢?你是怕见我们吗?还是你钱花光了?你留下个字条也好啊!难道杨家庄你也再不回去了吗?那里还有咱家的屋子、咱家的地,有你的根哪……
她一口气顶在胸口,下不去、上不来,难受得很。她越想越不明白,越想越生气,早知道这样,还不如改嫁,当年看上她的可不止一个呢,要是当年改嫁了,她还用得着吃那么多苦、受那么多累吗?她认识的人里,几乎都改嫁了,只有她跟民芬是没改嫁的,可人家民芬的男人从台湾回来了,那人虽然又成了家,但觉得对不起民芬,临走还留下了些物件。东林,你要是见我一面,我肯定不怨你的。
她委屈极了,又不愿意总想杨东林的不是。她觉得杨东林不是那样的人,他去了台湾,定是过得很难。他挺老实的一个人,怎么会好赌呢?他有手有脚,怎么会挣不到钱呢?会不会是他怕给她们带来意想不到的麻烦,所以不敢大张旗鼓地找,不然,怎么会悄悄地走了呢?她越想越觉得这个理由充分。她哥的儿女要么当兵、要么当老师,月娟也是国营厂的员工,说到底,都是吃公家饭的,估计是怕带来不好的影响吧……
她想得累了,从来没觉得这么累。为什么不能见一面再走呢?他到底咋想的呢?她真的想不通。
或许,这就是命吧。
一阵悲凉袭来,她鼻子酸了,清泪叭嗒落在枕头上,慢慢地,湿成了一大片……
她火化那天,月娟哭得很凶,她的外孙也哭得不成样子。
在侄子的张罗下,她的骨灰被送回了娘家,葬在哥嫂旁边的墓地里。墓碑的大小是一样的,只不过,哥嫂的碑上是两个名字,她是一个。
杨东林再也没有回过老家,也没有什么消息传来。他就像一只风筝,在空中飘呀飘,线却不在她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