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周
八岁那年的冬月,奶奶去世了。那些日子,我的心情也是灰暗的。接着进入腊月,天气的阴冷似乎变得比往年更加难以忍受了。
在腊月初的一个早晨,我冒着寒气钻出被窝,嘴里嚯嚯嚯地给自己打着气,一层又一层地穿上厚衣服。当我打开房门时,看到屋外的世界竟然变成了白茫茫一片,禁不住兴奋地喊着:“下雪啦,下雪啦!”
村里的孩子们更是个个欢天喜地。如此丰沛的大雪无疑是他们旷课偷懒的绝佳理由。他们吃完早饭,甚至连饭都不吃,就在雪地上忙活开了。滚雪球、堆雪人,玩得热火朝天。大我三岁的哥哥毫不犹豫地选择了旷课之列,但他并不屑于跟小屁孩玩雪,而是邀上几个大男孩进山,说是要去抓兔子。那时的我,却是个在学习上争强好胜,且十分温顺听话的好学生。在我看来,雪花就是雪花,而不是老天爷为我传来的请假条。吃过早饭,我挎着黄布小书包,头上戴着黑皮绒帽,手上戴着一双破着洞的毛线手套,小心翼翼地走在布满冰雪的路上。
尽管雪已经下了一夜,但似乎仍然没有倾巢而出。一朵朵柔软的羽毛般的雪花像充满了力量的小精灵,朝大地每个角落飘洒下来。在风的搅合下,雪花是横着落下来的。灌了铅一般的天空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低,远处几百米的地方,天和地面、山岭混为一体,仿佛天不见了。我穿着雨靴,踩在厚得像棉被一样的雪地里,沿着弯弯曲曲的土路朝学校走去。下雪天穿着雨靴的感觉跟光脚踏着冰水走路几乎没有差别。脚趾头和脚板冻得生疼,袜子也仿佛根本没有穿过。但走在熟悉的路上,望着周围天地的白色盛装,满心的好奇战胜了身体的寒冷。走过村头的小河,河面的水卻依旧哗哗地流着,水特别干净,特别清澈,水面还微微冒着热气。于是我蹲下臃肿的身子,抓一把雪,捏圆了,扔进水里,观看雪花落入水面时那一刻的场景。雪球并没有像我想象的那样入水即消融,而是在水里慢慢沉了下去,这让我感到有些惊讶。
过了河,就来到一片树林边上。只见林子里的各种乔木披了厚厚一层银粉,树枝和树叶变得特别蓬松。雪地里最美的植物就是竹子了。雪把竹枝压得低垂下来,这时候,它们不像是活植物,更像是一把把扎好的扫帚,竹子的姿态变得谦卑。常绿的松树却依旧保持着挺拔的身姿。
接着,我爬上了一个小山头。登高望远,我又看到了不同的景象。远处村庄的屋顶铺上了白白的一层。在雪地里,小房子显得特别小。不管是大房子还是小房子,都显得特别静谧,门大多紧锁,让人觉得里面似乎没有住人。一路的风景变得灵动,不再呆滞,原本枯燥的上学路也变得像是一次旅行,我甚至觉得这样一路走下去也是一种享受。
“兔兔!快追呀!”
“突突!快追呀!”
突然,离我身边一百来米远的斜坡上,传来了几个大男孩急促的喊声。定睛一看,跑在最前面的竟然是我的哥哥!我听不清他们到底是在喊着“兔兔”,还是在吓唬兔子而喊“突突”。正在我犹疑的时候,只见前后四个人争先恐后地往一丛茂盛的常青灌木丛里扑过去。跑在最后面的那个胖男孩的瓜皮帽甩掉了,也顾不上去捡,嘴里喊着:“兔子,一只好大的麻兔!”我也不由自主地跟着他们往前跑,果真发现雪地里留下一两串兔子的脚印,再往前走,就什么也看不见了。他们继续朝一片密林里钻去。我的脚步却停下来了——因为那里有奶奶的新坟。每次上学路过这片林子,我的心里就会发怵,就情不自禁地会加快脚步。我转身回到上学的路上,不经意察觉路边一簇蓬起来的野草丛里有什么东西在颤动,我故意喊了一声:“哇,兔子藏在这个草窝!”那几个男孩们一听,立刻扭头就往我这边跑。“哪里有兔子?”我带头跑过去,他们紧跟上来,俯下身子把野草团团围住。我们探下身子一看,天呐,真的有一只冻得瑟瑟发抖的活物——不是兔子,而是一只野鸡!我哥一个箭步跃上去,第一个伸出手把它紧紧按住了。那只野鸡被他按住时,眼里满是疑惑,仿佛还没有回过神来。我也蹲下身,摸了摸野鸡的翎毛,非常柔软,非常暖和,我对它在这样的天气里成为人类的猎物感到惋惜和同情。我哥和他的伙伴们吵吵嚷嚷地把野鸡抱走了。我突然觉得有些失落。眼看时间不早,我就一心朝学校赶去。路上遇到两三个被雪覆盖的沟坎,摔了好几跤。
到了学校,我才发现,教室里能够按时上学的同学,不到往日的一半。最幸福的是家离学校近的同学。他们早早就带着烤火的泥炉子般的烘筒到了学校。在教室里,他们像个地主老爷一样,不慌不忙地脱掉棉鞋——他们的家离学校太近了,而且又是马路,根本不用穿雨靴。双脚穿着厚厚的袜子踩在热乎乎的烘筒边缘,真是天大的享受啊!有人涎着脸凑拢来:“嘻嘻,借借火,暖暖手。”这个时候,有烘筒的同学就成了奇货可居的“大商巨贾”——假使他们收费的话。上课铃声响了,男老师也哈着气慢腾腾地往教室里走,走到门口,不愿意伸手去推门,而是用脚轻轻地踢开。进了教室,见教室里空了一半座位,竟然也不多说什么,仿佛默许了旷课似的,只是说声“上课吧”,就言归正传了。老师也懒了,只伸出一只手拿着书,另一只手插在口袋里,在教室里来回走动。除非有必要,他绝不会拿起粉笔在黑板上划一个字。我们的双手更是拢在袖子里,手指头绝不会碰笔和橡皮什么的。上身斜着依靠着桌子,两个臂膀把书压住。更有甚者,连翻书时都只是把头低下去,用舌头和嘴巴衔一页翻过去。
下课了,大家都不约而同地往教室的四个角落冲去,要“挤暖”了。这个时候,没有什么游戏比挤暖更受欢迎的了。所有人都拼命地往墙角的角落里挤,里面的人哇哇叫着,外面的人哦哦喊着,里三层外三层,每个人的身体都暖和了。
当然,总有不怕冷的家伙。他们冲进雪地里,打起了雪仗。最刺激的方式不是明打,而是暗算——偷偷地捏一团雪,冷不丁地塞进“敌人”的衣领里。受到这样的“袭击”,惊叫声就会在雪地里此起彼伏。有些脸皮厚的家伙更是别出心裁,要解手了,不去厕所,而是冲到雪地里解决,让热气腾腾的尿在雪上冲出一幅若有若无的简笔画,或者“写”出一个歪七斜八的字来。
等到上课铃声再次响起的时候,每个人的脸蛋都红扑扑的,脚也不麻了,不再像缩头乌龟一样。可教室的地底下、桌子上、黑板上……却这里湿一块,那里白一团——那是打雪仗留下的欢乐印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