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河
院子里梧桐树上成群结队的麻雀你唱我和,此起彼伏。张山睁开眼睛,天已经亮了。欢快的麻雀唤醒了熟睡的人们,唤起了一轮红红的太阳。
张山翻身起床,迅速穿好衣服。
爱人梅和女儿宝宝睡得很香。宝宝在她母亲的臂弯里,如同停泊在风平浪静的港湾里的小船,胖乎乎的脸上饱含着无忧无虑的笑意。替她们盖好被子,张山走出了小屋。
苍白的天空只有东方飘着几缕红云,太阳刚刚露出懒洋洋的笑脸。昨夜下了一场雪,难怪昨天那么冷,刮着风,天色发黄。是小雪,黑的树枝变成了银灰色,地上也盖了白蒙蒙的一层,像白色的毛巾被。梧桐树上的麻雀还是那样欢快,像一锅翻滚的油洒进了水似的。
张山去食堂匆匆吃完早饭。王师傅也真够辛苦的,那么大年纪了,每天天不亮就起床做饭。大家早点儿吃饭早点儿上路,回来才不摸黑。清点好报刊信件,装进车后的袋子里,又检查了自行车。张山这才轻松地飞身上了那辆半新的绿色自行车,小心地控制着刹车,一溜烟滑下了高坡。
小镇是地道的小镇,大别山区很多这样的小镇。山谷间一条小河缓缓流淌,一条沙石简易公路几乎与小河并行,公路两边一字排开:供销社、食品店、粮店、农机站、铁匠铺、木匠铺,还有炸油条和弹棉絮的铺子,这便是街。也有些人们不常去的地方,如政府、派出所、邮电、工商这些部门,大多依山傍水,建在山腰或山顶上。
近几年,胆儿大的,手头先活起来的农民也纷纷进镇里来了,撑户小店或开家餐馆、旅社什么的,尽管规模小得可爱,却顺着公路大大延长了街道,逢年过节小镇也不失一派繁荣景象。过去人们不常去的地方,现在一天比一天去的人多。
山里人开始把眼光投向了山外,去邮电所来办事的人也越来越多。来邮电所办事,要么走正门,登三十九级台阶;要么爬这高坡,走侧门。别无选择,于是老百姓怨声载道。怨声载道不是没有理由,但怨也终归是怨罢了。
滑下高坡,穿过狭窄而肮脏的街道,张山就走上了搓板一样坎坷不平,绳索一般细长曲折的山间小路。
张山和他的很多同学都偏激地认为,农家子弟如果没有考上大学,高中就算白读了。张山高中毕业没考上大学,回家种田又不安心,他就调皮捣蛋横行乡里,一副坐吃山空的架式,还常发脾气。这时发生了一件意想不到的事,父亲提前办理了病退手续,张山接过了父亲的“铁饭碗”,成为国家工作人员。父亲回到家里,成为地道的农民。张山回想这些事心里并不轻松,有时还隐隐地感到羞愧。
湾里人开始都不知道张山的父亲在外干什么工作,只知道端的是“铁饭碗”,吃国家的饭还拿国家的钱,总之一句话:享福。直到根伯娶进了第二个媳妇,人们才恍然大悟。
根伯是方圆几十里有名的木匠。根伯一高二大的身架子,走路踩得地面咚咚响。头发刷子似的根根直立,大脸常笑,那笑里又似乎藏着斧头、凿子之类的硬东西。
根伯八岁学艺,练就一身硬本事,带了不少徒弟,总有做不完的活儿。根伯很会算计,外面的活儿做着,家里的田地也不丢。田地里的活儿也不用他插手,有那帮徒弟呢。根伯是湾里的首富,一进两重的青砖瓦房,满屋的雕花家具,油漆得乌红发亮,这是看得见的。还有看不见的,屋里藏的,银行里存的。根伯在湾里财大气粗。
根伯的媳妇聪明贤慧,又善持家,就是没有生养。那年不知为何事,无声无息地上吊死了。
湾里给她洗澡装丧的女人私下里说,那女人下身到处青一块紫一块的,简直看不得。根伯坐在堂屋中央大哭一场,像狼嚎。抹干眼泪,把媳妇热热闹闹地送上了山。
刚满七,长腿、薄嘴、簧舌的媒人找上门来说亲,转眼间就张罗着给他娶媳妇。听说那姑娘叫梅,刚高中毕业,长得一朵花似的。根伯送了很重的聘礼,还替她家盖了新房子。
湾里人都说不值得,又不是没挨过女人。根伯热热闹闹地把新媳妇娶进了门,新媳妇真是朵带露水的花苞儿,又俊俏又水嫩。湾里的后生哥都看傻了眼。湾里人又都说老丝瓜抹细瓷盅、老牛吃嫩草,值得值得。
湾里女人都眼红新媳妇梅的福气,一生一世都享不完的福。
笑脸又堆在根伯的脸上,湾里又常听到根伯大声巴气地说这说那,似乎满湾都是他的声音。根伯不管在多远的地方做活,摸黑也要赶回家里。
不到两个月,有人说新媳妇的肚子鼓了,根伯真有两下子。原先的媳妇身子是有问题。于是,湾里人都传开了:小媳妇的肚子鼓了。
四五个月后,眼尖的后生说小媳妇的肚子根本就没鼓,还是老样子,又小又平。湾里人又传开了:小媳妇的肚子没鼓,怕是根伯有问题呢。
父亲回家,带了封信,是梅的,趁吃饭的工夫送过去。几个好事的女人跟在身后,问东问西的。
那几年,湾里没人给山外写信,也没有寄到湾里的信。新媳妇刚来就有人给她写信。
梅接过信,有点儿慌手慌脚的样子。父亲说,要是往外寄信就直接给我,不用跑邮电所,说完转身走了。梅一脸的红云,却十分热情地说着谢谢。
梅匆匆忙忙地撕开,看完信,立即揣进了衣袋。
写的么事呀?好事的女人睁大眼睛问。
同学问我好不好。梅的脸更红了。
同学是么事?
就是一道读书的人。好事的女人中也有聪明一点儿的人。
第二天,湾里人就都知道了,小媳妇的同学写信来了。有人问父亲,你为么事给新媳妇带信?父亲说,我就是专门做这事的。湾里人这才恍然大悟,原来世上还有专门跑差送信的人。
绿色的帽,绿色的衣,绿色的车,绿色的包。张山好像是一个绿色的人,匆匆行驶在苍茫山水之间的山间小路上。
张山长相普通,却总是显得那样精明强干而又充满活力。一道水沟,张山轻轻一提龙头,前轮飞过,稍微带着后刹,后轮正要落在水沟上时,来一个半拍的停顿,立即用力一踩踏板,过去了。
到了牌坊湾,把报纸信件送到队长家,取了要发的信件,张山又匆匆赶路。记得第一次来这里,正碰到一位老太太拿着封信,打算叫在镇上读书的学生带去发。张山走上前说,老人家,把信给我吧。老人怔怔地望了张山半天,问:后生哥是做么事的呀?旁边的一个姑娘说,他是邮递员,把信给他就放心了。老人又上下地打量着张山,戴圆顶大盖帽的都是官,于是又问:邮递员是个什么官呀?旁边的人都笑开了。张山也想笑,却笑不出来。他心里很不是滋味,心里莫明其妙地沉重起来,仿佛有副担子压在肩上。
冬日的太阳懒洋洋的,没有一点儿精神。大大小小一座紧挨一座的山失去了往日的峥嵘,在白雪的呵护下,变得温柔起来。放眼望去,田野山川依然是那样苍茫。
尽管戴着手套,手还是很冷。张山换了左手撑车,右手插进裤袋,脚总是热乎乎的。呼出的气如雾,快速地凝聚成小水珠,挂在硬黑的胡须上。脸任北风吹削,阴冷阴冷的。
上班之前,父亲就训示过他:骑车的技术要过硬,这是跑乡邮最基本的功夫!张山骑车的技术很娴熟,就像使用自己的双腿那样方便自如。张山的罗圈腿就是长年骑车的结果,至于关节炎要归功于那几条非过不可的小河了。
冬日绯红绯红的太阳,雪白雪白的田野间,行驶着一个绿色的人。一切都显得黯淡失色,唯有那团浓浓的绿色闪烁着,那样鲜亮,那样夺目,那样有生机。车轮飞转,沙沙直响,雪地上的两条车轮印时而重合,时而分开,射线般向远方延伸。
父亲每个月回家一次,而每次回来总有梅的信。
父亲去送信,几个后生哥拉住他,说:看字迹像是男的,拆开看看吧?说着伸手去抢。
父亲脸色一沉,吼道:滚远些,私拆信件犯法。你们晓不晓得?
吓小孩呀?看看信犯什么法啊?这么讨小媳妇的好,是不是想——
没大没小的一些东西,开老子的玩笑,你们生嫩了!父亲举手就要打。后生哥哄笑着跑开了。
这段时间湾里常来一位货郎,开始是卖针、线之类的日常用品,后来也卖衣服、鞋、袜。根伯家门口宽敞又干净,货郎就总是在这里站摊子。货郎的摊子总是吸引不少人,男的、女的,大人、小孩,有买东西的,也有不买东西凑热闹的。
走到门口的都是客,梅总是很热情,泡茶喝掇凳坐。她对乡亲们是这样,对货郎也是这样。
有多事的女人问:你们认得?
同学。
就是一道读过书的人?
梅点点头。
有看中货手头又没钱的乡亲,只要跟梅说一声担个保,就能拿到手。梅总是很乐意为乡亲担保,货郎也总是爽快地答应。
年轻的货郎又来了,忙了一上午,中午在梅家吃饭。根伯在邻村做活儿,吃饭的时候突然回来了,说是拿忘了的东西。梅慌忙放下手中的碗筷,介绍说:这是我高中同学。
货郎也连忙放下碗筷,站起身,伸出右手想跟根伯握手。
根伯看都不看他们,只是“嗯”了一声。声音很小,但是发自腹腔,因而他们都听得很清楚。
货郎伸出的手又缩了回来,两只手尴尬地搓着。梅也极不自然地站着,眼睛的余光一会儿看货郎,一会儿看根伯。根伯到工具房里去,片刻工夫就出来了,不作声不作气地走了。他手上什么东西也没拿。
后来听湾里人说,这次之后出事之前,根伯在家里还遇到过货郎一次,两人在一起喝了不少的酒。
张山曾经将担负的九个行政村、九十八个自然湾、一百零九个投递点,全画在一张大白纸上。张山拿着彩笔走迷宫。每个点要到,少走弯路,少过冷水河,要在一天时间里跑到。张山关在家里走了三天,画了二十六张大白纸,他终于走出了迷宫。至少要过三条冷水河,每天的行程最少是一百三十多里。国家邮政局规定每个乡邮递员一天跑五十四里,张山一天要跑近三天的路。
张山总是骑车,有时车也骑他,比如过河。夏天还好说,水浅时骑车“唰”地冲过去,水深时把自行车扛在肩膀上走过去也没事。冬天水深或是结冰时就不好办了。
张山又到了河边,他架住车,把脱下的袜子塞进球鞋里,拍拍鞋底的雪和泥沙,放进邮包的小隔层里。挽起裤脚,向四周看看,没人。他赶紧撒泡尿,用手接着,在脚上擦,一股暖意涌向全身。记得第一次冬天过这道河时,浑身打颤,上岸后脚上的汗毛孔里渗出一颗颗滚圆的血珠子。张山对父亲说起,跑了一辈子乡邮的父亲告诉他这个办法。
这条邮路很偏远,范围大,订户少。张山接手时,报刊订阅总额不到两千元。张山到各村鼓励订报订刊,人家反问他:订到看不到,一到一大抱。
张山苦笑着说:订阅报刊可以了解党和国家的政策,还可以学到一些农业科技知识。
不得钱了吧?
张山还没说完,人家冷冰冰地丢下一句话就走了,把张山晾在那里。碰了一鼻子灰,张山明白是没有得到村民的信任。后来,他带着各种样报样刊,走村串户。人们被丰富多彩的报刊迷住,又怕订了看不到,张山就一家一户地做保证,保证一期不少地按时送到大家手上。局面终于打开了,半年后就不是他找订户,而是订户找他了。
一年后,张山奇迹般地开创了全省第一条,也是唯一的一条万元乡邮路。
乡野村民有股怪性子,没有取得他们的信任,碰面撞得一转也如同陌路人,有时遇到放泼的妇女还骂人寻开心。一旦得到他们的信任,视你如亲人。偶尔特殊情况一天没去,就有人捎带口信来打听,是不是病了?是不是调走了?张山总自带午饭,乡亲们发现了就要骂他,说把他们看外了,拉他到家里吃。
张山的邮包里总带着钢笔、信纸、信封和邮票,他不仅代收代发,有时还代写。张山就像是一个活动的邮电所。
据说根伯和货郎喝酒是在一天傍晚。
那天根伯带着徒弟在十几里远的牌坊湾做活儿,本来说不回家的。可正吃晚饭时,根伯一个人腋下夹着斧头走进了家门。
梅在吃饭。货郎坐在梅的对面自倒自饮、边吃边喝,喝的是前天根伯没喝完的半瓶高粱酒。
根伯这次很热情,一进门就和货郎打招呼,说:来了啊,稀客!说着径直夹着斧头进了睡房。
货郎背对着大门,没看到根伯进来,闻声一惊,慌忙站了起来。梅是看到根伯进门的,想提醒货郎,可她看到根伯夹着斧头进了睡房,心里有说不出的恐慌。根伯从不把斧头拿到睡房去,总是放在工具房里。根伯从房里出来,手上提着一瓶高粱酒,根伯又去拿了两个喝茶的大杯子,也坐到了桌子边。
难得碰到一起,痛快喝两杯。货郎还没作出反应,面前的杯子已经倒满了酒。
去炒两个菜,根伯说时盯着梅,梅慌忙放下筷子进了灶房,她的心里像有只受惊的兔子,忐忑不安。梅送双筷子给根伯,根伯不看梅,也不接筷子。货郎接过筷子,放在根伯的面前。
根伯不吃菜,一手提酒瓶,一手拿酒杯,一杯一杯地跟货郎喝,一口一杯。两个男人都不作声,喝完了就倒,倒了又喝,两只杯子总是显得很友好地碰一下。
梅的第二个菜还没炒上来,就听到“哇”的一声,货郎的肚内之物喷薄而出,接着“咚”地扑倒在桌子上。筷子掉到了地上,杯子也掉到了地上,没碎。
根伯慢慢悠悠地拧上酒瓶,梅走过来收拾。根伯猛地站起身,老鹰抓小鸡似地一把抓起梅,一只手提着,提到房里,扔在床上。梅不敢反抗,也不敢作声,根伯两下三下跨上了床。
有的人说,货郎酒醒后就摸黑回了家,第三天才来挑货担。也有的人说,货郎那夜没回去,也没人管,一个人睡在根伯家堂屋的地上,第二天天不亮就挑着货担走了。
那夜喝酒后到底是怎样的情形?只有他们三人知道。货郎照样走村串户,每星期来湾里一次。生意还是很红火,只是赊欠的人越来越多。
梅还是那样乐意地为乡亲担保,也没看到货郎向谁要过钱。
关心梅的肚子的人越来越少,反而渐渐都说起了根伯的坏话来。怕是根伯真有毛病吧?模样好端端的两个女人肚子都搞不大?
哟,到了古塔畈!看到山顶高耸的古塔,标志着张山的邮路跑了一大半了。
车轮飞转,沙沙直响。下坡,张山放开冲。不愿骑太远的平路,容易使人疲劳,有上有下才痛快。完了,他突然看到前面有条新挖的水沟,车太快,捏刹车就会打滑摔跤。眼看到了水沟,张山轻巧地站起来,身体后仰,猛一提车龙头,飞过去了。
张山也说不清楚为何与乡亲们的关系处理得那样好,他认为只是做了自己该做的事情。有乡亲问他地膜花生怎样种?张山把从报刊上看到的知识讲给他们听,还指导订哪些报刊就可以学到这些知识。为他们写信到农技部门索要资料,还替他们邮购良种。张山发现山里懂法的人不多,他又当起了义务法制宣传员。
一到东坡桥,张山就有种回家的感觉,自然而然地想起爱人。想起来真有意思,那年五月,张山行驶在东坡桥的田野中。一位栽秧的妇女直起腰说:栽秧割麦两头忙,哪有闲牛在路上?张山看看四周,没牛也没人,知道是骂他。于是回敬一句:你姑爷也骂?这下闯祸了,栽秧割麦的妇女全直起腰来,骂得张山晕头转向,仓皇而逃。谁知张山的话却骂真了。
张山第一次把她订阅的报刊送到她手上时,她的脸红了。她接过报刊也没说什么,只是特别地看了他一眼,羞涩地冲他一笑。她是第一次遇到如此认真的邮递员,心里很有好感。张山却从那羞涩的眼神中感觉到一种特别的东西,呆呆地站在那里。好久,他才回过神来,猛按车铃,报以一串清脆悦耳的铃声。在后来友谊的交往中,不知不觉地渗进了爱情的泉水。
她也叫梅,是东坡小学的民办教师,在张山的鼓励下坚持自学,终于考取了师范学校并顺利毕业。她实现了自己的理想,激动万分,她给张山写信说:我捧着烫金的毕业证书,像捧着你送来的报刊的热能。在我生活的王国里,回荡着你那清脆的铃声。是你送来的报刊,给我带来了报考师范学校的福音。我们在乡间的柳林中,播下了绿荫般的爱情种子……我踏上了新的旅程,变了身份,可我永远不会改变我的初衷。
张山获得了爱情。
雪还没有化,但柔软了许多。自行车走在上面不再响了,但仍有两条清晰的轮印在延伸……
那是冬日的一天。要出人命啦!女人尖利的呼叫声,把炊烟缭绕温柔恬静的山村撕扯得粉碎,人们都被惊恐失色的呼叫声拉出了家门。
货郎不顾一切地狂奔,连鞋都没穿,根伯在后紧追,手里提着亮闪闪的斧头。到底不是一档的人,他们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远。在人们的惊叫声中,亮闪闪的斧头划出一道美丽的弧线,落在货郎的脚边,货郎仍在狂奔。
根伯突然转了身,斧头也不捡,向家里走去。根伯一进屋就传出了沉闷的摔打声,没有听到女人哭叫,也没有听到女人的反抗声。根伯是湾里的长辈,又是这种事,谁也不好进去劝,都木然地站在门口。
根伯出来了,一手拖着梅,梅只穿着内衣;一手提着捆麻绳,绳子上结满了蜘蛛网。根伯把梅拖到大门口,一把抵在一棵早已落光叶子的梧桐树上。
根伯松开手,“唰”地抖开麻绳,将梅捆绑在梧桐树上。梅披头散发,脸上有一个清晰的手掌印,双眼紧闭,嘴唇紧咬,嘴角流着血。根伯脸色苍白,一脸的汗,嘴唇一直哆嗦着。他大骂:臭女人,总算叫我捉到了!他的手指到了梅的鼻尖上,又吼道:拿牛鞭来。不知他是叫谁?没人应声,也没人动。根伯谁也不看,往屋里走。
几个女人连忙推身边年纪大的男人,说:还不快去劝劝,这一打上性来,还不把人给打死啊?驼爹他们几个老男人跟在根伯的身后进了屋。
没看到根伯出来,几个女人慌忙解下梅,把撕破的衣服裹在她身上,直接把她送回屋里的睡房中,出来时她们还掩上了房门。几个男人坐在根伯身边,小声地劝说着。
梅是何时走的呢?没有人看到。反正湾里人再也没有看到过梅。再也没看到过货郎。
根伯像是变了个人一样,一天到黑垮着脸,谁也不搭理。湾里也很少听到他的声音,如有,就是骂人:就是那个人,给他俩递信!
湾里人都知道是骂张山的父亲,家里人也明白。有一次张山的父亲听到气不过,要去找根伯理论一下,被张山的母亲扯住了:这是说得清的事吗?
这件事搞得张山的父亲心里十分郁闷,加上张山这时毕业在家,极不安分,他干脆提前办了退休手续。张山这才接班进了邮电所工作。
张山开始是做线路维修工作,很轻松。一年后调他跑乡邮,他不想干,这条邮路崎岖复杂,山山水水,范围大,投点多,路程又远,超负荷。他与领导周旋,说还是想搞线路维修,领导说工作需要,张山说那就换条路,领导说已经安排好了,年轻人多吃点苦是好事。张山嘴上说不干,人还是上路了。
张山收到过很多感谢信,山里山外的,国内国外的,也多次受到过县里、省里、部里的表彰奖励。三年后,就是张山和梅结婚那年,他被提拔为所长,但他还是坚持跑乡邮,还是跑这条最艰苦的邮路。
路上的行人多起来了,是学生放学了。鸟儿欢叫着归巢。终于到了龙王山,这是最后一个投递点。张山双手握住车把,不能放开跑了,路上学生太多,清脆悦耳的铃声接二连三地响起来。
这有两个湾子很有名:黄家畈和王通。两个湾子只隔一条小河,却分属两个乡镇。不知从哪年哪月哪天,何事何因而始,两湾鸡犬相闻,却互不通婚,两湾还约定各栽一棵槐树,以此为证,槐树早就长成了两人合抱不拢的大树了。槐树曾经是牛郎和织女的证婚树,在这里却成了互不通婚的证人。什么事都好说,都往来,就是不通婚,无数有情人被槐树分开了,叫人郁闷。也不知这样过来了多少代人?终于有一对勇敢的年轻人冲破禁区,为两湾人所不容,他们只有私奔。两湾人大动干戈,相互要人。一场大规模的械斗就这样有声有色地上演了。仗还没打完,有人发现槐树死了,两棵都死了。有乡亲说这是菩萨显灵,上天有眼啊!好像是向历史要补偿似的,两湾结亲的人特别多。张山为很多年轻人传递过情书。
张山喜欢吹口哨,有时抱着女儿玩,无意中吹起口哨,宝贝女儿尿他一身。张山每次经过那两棵死了但还站在那儿的槐树下,他总是自然而然地吹一曲《阿哥阿妹情意长》。又到槐树下,张山抬起头,死了的槐树十分难看,像伸向天空的黑手。他又吹起了那心中的曲子。
晚霞似火,明天一定是晴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