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红斌
每到深秋,院子里的老柿树叶子零落殆尽,一个个红彤彤的柿子露出圆脸,把胜利家的日子映得红红火火。
胜利一直生活在这红火的日子里,顺风顺水。他有一身蛮力,为了养家近乎拼命地打工挣钱。在他的认知里,只有大把挣钱才是顾家的好男人。年终来临时,他会自豪地把厚厚一沓钱交到老婆手上,而后在年关里享受与妻子儿女团聚的天伦之乐。春节刚过,他又急不可耐地扛起行李外出,开启新一年的打工挣钱之旅。他原想着这样终其一生倒也生活安稳,不料去年冬天,老实本分的老婆毫无征兆地与人私奔了。
偏偏祸不单行,父亲的左小腿又被小桥的缝隙卡断了。明明是人人都可以走的小桥,为什么只有父亲担粪走过的时候会折了左腿呢?木呆呆站在院子里的胜利想不通,想不通的时候心里就骂:马日的!
他家用一匹骒马种地,骂人的时候就指着那匹马骂,而不用狗日的。
一只乌鸫卧在院墙外高压线杆的顶端,无所顾忌地低吟浅唱,仿佛有述说不尽的幽怨哀伤,凄切婉转、落寞惆怅。这啁啾声连绵不断,刺痛胜利本已流血的心,使他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他向天空挥挥手,想撵走那只乌鸫。乌鸫视而不见,依旧自我陶醉地唱着歌。
胜利又把目光聚焦在老柿树的嫩叶上。他越看柿树越觉得树冠像一只巨大的绿帽子。他心里默念着:绿帽子,绿帽子,喉头渐渐哽咽起来。在他看来,老柿树的每一片叶子都在嘲笑自己的无能,让他怒火中烧。马日的,早该砍了!算卦先生说得太对了,“柿树”、“事树”,制造祸事的树。倒霉树,丧门星!砍了“事树”,避免了祸事,老婆就会回家,就会破镜重圆,老爹的腿也会立马痊愈……
这时,乌鸫的鸣叫正巧来了一次高潮,噼里啪啦地灌入他的耳朵。胜利被彻底激怒了,像一头困在笼子里的野兽。他抡起劈斧,向树干砍去。只听“嘭”地一声,劈斧深深嵌进树身。老柿树浑身一震,貌似惊吓一般。
老柿树一边,父亲左腿打着石膏坐在轮椅上,土灰的脸上写满悲伤。他不忘冲胜利喊:向东侧倒树,这叫“东倒西歪”!
李庄镇人砍树积累了丰富经验:砍树人在树身倒下的瞬间,必须反方向跑,否则就会被树身砸倒。
胜利听了,就在树身的东侧找准方向,狠砍起来。老柿树剧烈晃动,树叶“哗啦哗啦”颤抖。
父亲的身子随着柿树颤栗,双手死死抓住轮椅的扶手。他突然大喊:停!胜利举在空中的劈斧硬生生停住了,劳损的腰肌一阵钻心样的疼。父亲眼睛发红,咬着牙说,用铁锹挖掉树根,这叫“斩草除根”。
胜利钦佩父亲的明智,换一把明晃晃的铁锹开始掘挖。也许是连日来的郁闷有了发泄的地方,胜利一改死气沉沉的姿态,麻利轻松地挖着,心头有种诉说不尽的舒坦。这么久的郁闷,却原来是老柿树在作祟啊!
胜利挖了一个老大的树坑。按常理,这棵树应该倒下,此刻却巍然屹立。父亲说,靠东侧應该还有粗根。胜利往下再挖,果然挖到一根粗大的柿树根。胜利在心里骂了一句:马日的,总算找到祸根了!抡起劈斧,带着苦大仇深般的一腔悲怨,劈头盖脑砍了起来。砍掉的木屑如蝴蝶翻飞,像在胜利的左右下了一场鹅毛大雪。胜利在这大雪中看到了胜利的曙光。
树根断裂发出“嘎嘎”怪响,老柿树左右摇晃了几下,鬼使神差地向西侧訇然倒下。巨大的冲击力让满院尘土飞扬,树梢把正向西躲避的胜利压在下面。胜利与父亲同时“啊”了一声。父亲像断了一条腿的兔子,从轮椅上蹦起来,迅速把胜利从树下拖了出来。胜利非常欣慰,柿树一倒,父亲果然站了起来!
乌鸫吓得扑棱棱飞跑了,胜利愣在地上喘气。父亲焦急地问,要紧吗?
胜利摸着头上砸出的疙瘩,呲了呲牙。
父亲颤声说,是哩,病根在脑袋里,砸一下也许开窍呢!
胜利望向父亲时吃了一惊,他沟壑纵横的老脸上溢满了泪水。父亲没头没脑地自话自说,怨谁呢?多念几年书,家与钱哪个重要会分得清。
胜利听了一阵心酸,爬起身,把父亲搀进轮椅。见父亲咬牙架起那条伤腿,他的泪也流了下来。这么多年,除了流汗,胜利从没流过泪。泪水模糊了院子里的一切,家显得朦胧而陌生。胜利突然想到,在他多年流淌汗水打工的日日夜夜里,眼前飘动的是翩翩起舞的百元大钞,何曾想起过整年在土地里刨食的父亲,还有老婆和孩子以及这个红红火火的家?
胜利是混蛋啊,马日的!胜利在心里骂自己。这时,乌鸫又飞回来了,唱的歌有些明丽悠长。胜利望望起劲儿唱歌的乌鸫,再望望院子里倒下的柿子树,用手摸摸头上砸出的疙瘩,第一次开始思考人生了。
乌鸫又来了一个高潮,暮春的太阳很温和地照在胜利脸上,两条泪痕熠熠闪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