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香玉
1
困虫袭上头时,身体就如同一根糗大了的面条,软烂成床上的一滩。刚刚眯上眼,手机就嗡嗡响了。村委有事?我闭眼摸过来,往屏幕上划拉一下,没料到是表大爷伯龙打来了,说姑奶奶又闹了,叫我去劝慰几句。
真是的,早不打晚不打,偏偏这个点上。唉,我长长吁一口气,干咽一口唾沫,十分不想动弹。但想到伯龙大老头子开了口,再不情愿,也得强打起精神,驾上牛电代步车,来到姑奶奶的村庄。
布谷声里,当年成排的平房农家院,已荡然无存,村头的这棵歪脖子金柳,在催生了三次绿叶之后,村庄原址拔起了十几座高层住宅楼。这些楼房外表被涂成朴素的土黄色,晃眼一看,好像大地被拎着竖了起来。
转过二层楼房区的街角,一条水泥道路直通姑奶奶的板房小院。在等待回迁房期间,姑奶奶同村里的其他老人一样,被临时安置在这里。一个人住进这样的单间房,结束了老人家在四个儿子家每月一轮养的生活,姑奶奶算是又恢复了单身自由。据说过不了多久,村里回迁安置房就要交工了。
远望见表大爷伯龙向前佝偻着身子,倒背着手站在板房院门口外。我知道他是迫不得已才打这个电话的。他自己也是八十岁的人了,最近肚子老是涨饱,胃里往上嗝气,不想吃饭,因为吃下饭去难受。半月前我刚和他去人民医院,找我同学帮忙,给他做了胃镜检查,结果发现他胃里并没生出什么恶的东西,只是浅表性非萎缩性胃炎。但我看他人已扛不住,身量本就矮小,再加上基本营养跟不上,瘦,精力已然不济。
我的牛电还没停稳当,表大爷小步来到驾驶座边车门,身子往下落了一落,从车玻璃窗里望见我,貌似不好意思地咧了咧嘴,你看看,大中午的,又把你拖了来,让你也不得歇歇。
俗语说,一代亲,二代远,三代四代问不喘。我心里想着,但没说出来,径直往院里走,院内门后无花果树丛里,哧溜一下,蹿出了一只三花猫,直着尾巴跑回了板房里。
待我进屋时,三花猫已经盘在姑奶奶的红花被脚头了。姑奶奶侧身蜷缩在被窝里,像装了一半粮食的口袋,半截鼓鼓的,另半截瘪瘪的。她面向里,满头银发的小脑袋露在被头外,脑勺后偎着个铜钱大小的发髻。
听到动静,姑奶奶梗起脖子,抬头回瞄了我一眼,又很快地扭回头去,好像不认识我似的。我连着叫了两声姑奶奶,她才拧着身子又回过头来,使劲挤了一下眼睛,确认过是我,她的眼坑里投过来一束晶亮的光,嗨,是俺那亲孩孩儿,你怎么来了?她扯起灰不拉几的被头角,摁了一个眼窝,又摁另一个。
姑奶奶,你这是怎么来,哪里不舒服你就说嘛。我向姑奶奶头部俯下身子,姑奶奶依旧面向里首,也许是感知到了我的热气,撒娇似的,索性把头全沉进被窝里了。
没有盼头喽,还真不如去死了好。被窝里传出来这一句,貌似声腔不对头,带哭音儿,我不由得和表大爷对撞了个眼光。是谁又惹着俺姑奶奶了。表大爷一脸无奈,搔着头顶上灰白的短发,谁惹她?没人惹她。
那这是怎么话说得?我不自觉地以姑奶奶娘家人的身份问。表大爷两手一摊,谁知道啊,我要是知道,就不用麻烦你来了。
吱噶吱嘎,快要散架的竹床晃悠了两下,被窝里又有动静,是姑奶奶裹着被头向外翻过身来。姑奶奶说话半吞半吐,表大爺摸不着头脑,叫我猜谜似的,我也没有耐心,索性不屑问她了。
我在屋里踱步转悠着小圈。单间板房并不宽畅,靠东山一张长方老桌子,桌面覆着一层细细的尘灰,当年刷的底漆早已辨不出本色。桌上一只绿塑料皮暖水壶,壶嘴子上包着块油渍麻花的红花布,顶上捽起个把儿。壶边上放着一只大白瓷碗,碗沿上印着两道蓝杠,碗内里沾着些黑灰,没有水。
表大爷像个孩子一样,紧跟我屁股后面,问我待干啥。你娘俩不是都没吃饭?
甭做,做来她也不吃,不信你就试试,三天水米没粘牙了。
这是又要绝食了?我向表大爷投去疑问的目光。
2
姑奶奶好使绝食这一招,这已不是第一次。
那一年春天,倦鸟归了林,炊烟袅袅升腾时,我爷爷正蹲在老石榴树下,专心往画眉鸟笼里投食。
哐啷一声,我家大门被撞开了。兄弟,你可得给我做主呀。开腔一句戏词,慌得我爷爷猛一抬眼,是扎着肥裤脚的白头老姐姐来了。
你给评评,我一个八十多的老婆子,去冷藏厂,捆蒜苔,从早太阳没出门干到日头下了山,捆了那么一大堆,临了,倒不把账记在我头上,兄弟你说说,天下哪有这样的事?嗯?姑奶奶气息难平,扯着衣袖擦眼窝,总结了一句,欺负人啊这是。
我爷爷扶着俩膝盖慢慢站了起来,问记谁头上了。姑奶奶原本扎煞着胳膊,极力比划着自己的业绩,忽然双手往脸前一呱嗒,气哼哼地说,叫猜你也猜不着。爷爷问记账的是谁。是好眼活那个坏种!亏他还记得,你姐夫那个老鬼死了三十多年了,我都差点儿忘了他叫啥了,我说不行。好眼活就很不耐烦,说记谁的名字不行,就是个记号,你要不愿意记老头子名,就记在你三儿猫名下,我说也不行。好眼活还不服,瞪着只斜眼子和我说,猫是你最孝顺的亲儿子,就是记他名上,你怕啥,他还能吞了你那俩钱去?我说不行。好眼活就火大了,把笔往桌上啪一拍,训我,说这么大年纪了,哪来这些事事儿。我说年纪大了也不能依你这样,不行就是不行,不能这么着。好眼活就是不听,处心欺负我,说这不行那不行,记在你自己的名下倒行,可是你有吗你有吗。兄弟啊,好眼活这个坏种他狗眼看人低,这就是明摆着欺负我,我又真忘了我大名,你记得不。姑奶奶一改往日作风,低声下气地望着我爷爷。
我爷爷咧嘴笑了,笑得下巴上的胡子一撅一撅,咱娘爷到底给你起大名了没有。姑奶奶一听急眼了,你也不知道?那你得想办法。天这时了,你来就为这个事?叫我说,不该去挣那个钱,你这么大的年纪,一旦磕着碰着,鼻子大得头,简直是给孩们添麻烦嘛。不如老老实实待在家里,这比啥都好。好眼活给你记账,记个啥名不行啊,就是个记号,非得争个这?
姑奶奶眨巴眨巴小眼睛,巴掌大的折子脸往下一耷拉,我土埋到脖脖颈子的人了,儿孙一大群,一寻思,我都不知道自己叫啥名,连个名字都没有,难怪叫人笑话!爷娘是不在了,可我还有你这个兄弟不是,你得给我起个名字。姑奶奶赖上爷爷要名字的样子,让我爷爷把鼻子都笑歪了,跟我说,德胜,你看你姑奶奶这股心劲。
我姑奶奶欠着屁股,坐在爷爷的大高马扎子上,一条小短腿耷拉着,拄着地,另一腿盘起搭在上面。你坐牢当,小心马扎子不稳当跌了,我爷爷继续摆弄着鸟笼子,还不忘嘱咐我姑奶奶。
我妈对我爷爷说,叫我姑妈住下吃饭,吃完饭住一宿再回吧,黑灯瞎火的。
我摸黑赶回去,明儿还得接着干。
姑妈八十多岁的人了,该歇歇了,又不缺着你钱花,还去巴结着挣钱,知道的说你能干,不愿意闲着;不知道的还以为儿孙们都不管你呢。我妈切着大绿叶菠菜,劝姑奶奶。
得,这你就不懂了,爹有娘有,谁有也不如自己有;老婆汉子有,不还得倒倒手吗?姑奶奶吧嗒着溜薄的嘴唇,叭叭地道我妈。我妈一时无语,待了会儿才回道,那倒也是,谁有也不如自己有,可你这不是年纪大了嘛,安安全全的最重要。
没事儿,我啊磕碰不着,我自己有数。姑奶奶就是一贯这样,似乎忘了自己啥年纪,一点都不服老。
快寻思寻思我叫啥,我得紧着回去,姑奶奶站起来,用胳膊肘拐了拐我爷爷,然后走向她的三轮车。
我爷爷弯腰把画眉鸟笼子放下,抬眼望着天空。夜幕早罩下来了,蝙蝠在人头顶上,忽地一下飞来,又忽地一下飞去。黑魆魆的西山上面覆着一带暗红,像烧红的窑。桐树梢儿上挂上了一盏小灯笼,据说那是大卯星。
我爷爷抬起右手,摊开手掌,弯起拇指,从小指头顶下第一个关节横纹往下,低声数算,子、丑、寅、卯……他突然一歪头,哎,女人们不是不用大排行嘛,叫个啥不行。爷爷脑海现了一道灵光,接着哼出了一句唱词:吩咐众三军老营动,穆桂英五十三岁又出征。你八十三了还这么能干,比当年的穆桂英还大三十呢,干脆咱也叫桂英吧。姑奶奶嘎嘎笑着,向着空中又呱哒一拍手,中,关键时候还是那娘家兄弟顶事。
姑奶奶接连干了十三天活,最后以孙桂英的名义结算到手954块钱。
屋前的桐树荫凉里,偶尔刮过一阵凉爽的风,伴着簌簌的响动,几片枯叶飘落。姑奶奶盘腿坐在玉米皮蒲团上,披散开稀疏的长发,用一把断去了小半截的木梳,慢慢理着那一头稀疏的白发,梳一下,摘一下,梳一下,摘一下,理下的白發团成一个团儿。
四儿狗子急匆匆闪进院,嘴里咕哝着,说蔬菜大棚要上薄膜,钱还不够。姑奶奶拿着木梳的手在头顶上哆嗦了一下,然后又一下一下地慢慢梳理。她也不说什么,就好像没听到。可是同伴就在门外货车上,等四狗子一起去镇上进薄膜,四狗子见姑奶奶装聋作哑,眼看没戏,只得开口直说,先借姑奶奶手里的钱一用。
四狗子转身一走出门,姑奶奶手里的断木梳就摔出去了。断木梳蹦了好几蹦,蹦出了大老远。日他娘的,白忙活了。
姑奶奶回头烧了一大锅热水,趁着二凤去了劳务市场,自己从头到脚洗了个干净,之后伸开被窝钻了进去。也是第四天上,四狗子亲自来叫我爷爷去的,央求我爷爷去说说姑奶奶。我爷爷来后,就顺着四狗子的意思劝姑奶奶说,你挣钱来不给儿子给谁呀。谁也不给,我有用。恁大的年纪,你有什么用!有什么用我也不给细说,你让四狗子还我的钱,要不我就死去,早死了早利索。
爷爷走后的第二天,姑奶奶起床开始吃饭了,也说也笑,恢复了从前的模样,原来是四狗子从别人手里借了钱来还了她。
对我姑奶奶的这次表现,我爷爷相当不满,但是也没法说,回家对着我们一通褒贬:那么大年纪了,不缺吃也不缺穿,根本就不必去受那个累挣钱;钱既挣到了手,不管多少,你得花在该花的地方,给孩应应急也很好。孩们但凡用得着,就给他用,这个当娘的好,自己使劲攥着,待二年动弹不了时,看看指着钱来伺候你吧!这样利迷的娘,真是天下少找。但凡我能教育了她,我是不能由着她。我知道爷爷也就是这样说说,口头上逞逞能罢了,我这个姑奶奶,主意大得很,她又能听谁的!
3
在八十三岁之前,姑奶奶不曾把钱攥得那么紧。那时她跟二表叔二凤一起过日子。二凤光棍打了小二十年,这期间其他三兄弟早都先后分家单过,姑奶奶就顶起了家庭主妇的角儿,一心一意地辅佐二凤,像其他儿媳妇一样,不光浆洗缝补,烧火做饭,姑奶奶也肩负着发家致富的重任。小老太太脚踏一辆大三轮,垃圾箱、建筑工地、商店门口,废纸壳、易拉罐、塑料瓶、钢筋、废铜烂铁等,连捡拾带偷摸,很多次姑奶奶把三轮车堆成小山,她小学生一样大小的身板,不是骑在车座上,而是站在脚踏板上,左一脚直踩下去,再换右一脚直踩下去。
有一年冬至那一天,二凤跟着熟人去了一趟南方,六天后领回一个女人,牙齿黑得像涂了墨,嘴里好嚼一个两头尖尖的干巴果儿。凭一般人的眼色,看不出年龄大小,还腿瘸,据说是患着关节炎。二凤还是天天买白酒,却再也不舍得喝,全给黑牙齿女人揉搓了腿。
黑牙齿女人生了孩子后,腿疼的毛病加剧,下不了床,走不了路。端屎盆倒尿盆,一日三餐,加上洗孙子的尿片子,姑奶奶忙得屁颠屁颠的,却从不喊累。
后来姑奶奶自主报名到街道上打扫卫生,一人干两份工,顺便捡着废品卖钱;一天早晚手擀两轴面条,为的是小孙子爱吃。姑奶奶自掏腰包买来高度白酒,给黑牙齿女人揉搓疼痛的地方。她就那点关节痛的毛病,快治好了,好给他爷儿们做饭吃。姑奶奶常对人这样说。在帮二凤成家立业之后,姑奶奶自动退出了江湖,不在话下。
4
今天我没听表大爷的话,不吃就不做饭,那还行?我在一个满身油灰的饭橱斗里,找了一把麦田埂上露天生长的高菠菜,细心择去了黄烂叶,洗洗焯水,葱花爆香后,加入菜和少许水,水开后倒入搅散的蛋液和早拌好的面疙瘩,盛了两大碗,先端给姑奶奶。姑奶奶梗着脖子抬起头,看了看我,又看了看这碗菠菜疙瘩汤,把眼又闭上了。浑浊的老泪顺着眼角,越过菊花状的沟壑骨碌下来。德胜,我是愿意快点死了,这大年纪了,还不快死了给人家腾出埝儿去!你们别管我,我是该死了。
活得好好的,舒舒坦坦的,这又是为啥,我问。
奶奶抬头,伸出枯树枝般的手摸起那一沓烧纸,朝着我和表大爷唰啦唰啦抖了抖,又放在原处:高山爷没有病,就是个半身不遂,去医院,医生都不收治了,在家不吃饭,不喝水,整整吃了五十六天冰块。
表大爷反驳,人家高山爷不是故意不吃不喝,你寻思五十六天不吃不喝谁呛了,他这是叫病管得吃不下喝不下嘛。
那么硬朗的人,硬是让五十六天的冰打发走了,唉,我是用不着费那么大的劲。姑奶奶坚持认为自己要死并不是个难事。
姑奶奶,你有什么不痛快就只管说出来,别让我们猜哑谜。我有点沉不住劲儿,催促道。
姑奶奶把额前耷拉下来的一绺白发往耳后面掖了掖,又看着那一道烧纸,唉,人老了,百事不由人啦。
她把这一沓子烧纸放在枕边干啥呢,我也纳闷。
表大爷跟我解释说,这些烧纸是姑奶奶送给高山爷的。姑奶奶抹搭着眼皮,此时突然从被窝里坐了起来,静静地听表大爷说当天的望丧情况,她面无表情,听着听着一下子屈相了脸,一串泪珠子滚落下来。说是望丧,也没见到高山爷的影子,医院都不收他这个老瘫子了,谁不知道他在家里咽的气,那人呢?姑奶奶瞪着黑洞般的小眼向我望来。表大爷匆忙替我回答,你去之前,人家早已经把高山爷送到火葬场的殡仪馆了。
多少年的老街坊了,望丧没望上丧,想哭两声儿都没地儿,姑奶奶嘟嘟嚷嚷。突然眼皮一抬,眼泛亮光望向我,德胜仔,你好歹也在村里负着责,姑奶奶想,到时走走你的后门吧。姑奶奶诡异地朝我一笑,瘪下去的嘴里露出满口肉牙花。
你走后门干什么?我感到意外。
你和俺村当官的说说,我不能和高山爷一样,死了连个哭的也没有,悄没声地就打发了。老辈里就讲,一个人这一辈子活得咋样,全凭哭声多少。不管咋说,我这九十九的生日眼看要过第三个了。
我朝姑奶奶微微一笑,不知怎么接腔。姑奶奶头一歪看着我问,我让俺亲孩孩儿犯难了?屋里沉默了好一会儿。
这时床又吱嘎吱嘎地响,姑奶奶一撩被子下了地,惊得三花猫也一下子跳到地上。她趿拉着鞋子,搬过来一个小高凳,放到西墙边高橱子前面,一弯腰踩上去,扶着橱子站起来。我慌忙张开双臂,从她身后护住。她脚前掌着地,脚后跟一踮再一踮,身量不够高,手臂伸得没法再长,才刚刚够着打开最高层橱门子下沿,她往上一竄,猛劲扯住一个蓝色大包裹,往下一拽,包裹落在地上。
我说,姑奶奶看样子你还死不着,你看看,偌大年纪的人,还上墙爬屋,身手还怪敏捷哩。姑奶奶朝着我嘿嘿一笑,眼睛弯成了一对小月牙儿。她把包裹抱到床上,又爬上床去,盘腿坐在包裹前。此时三花猫悄悄爬上了她的大腿,慢慢儿趴下身子,姑奶奶左手揽三花猫在怀里,右手扶在三花的后颈项,沿脊骨往尾巴梢儿撸,一下又一下,配合着姑奶奶身体的前后摇动,三花眯缝起了眼睛,就差一摇篮曲了。
德胜给我倒碗水喝,姑奶奶突然发话。我赶快拿起暖水壶,把水倒进那个有黑灰的大白碗,端给她,她咕嘟咕嘟喝下肚里,又抬起下巴朝表大爷一扬,去,把猫和四个媳妇子都叫来。
四个儿媳妇坐着小板凳,在床前一溜排开,她们都白了头,只是白得程度不同。姑奶奶长叹一声,解开了蓝布包袱,里面是一床枣红底小蓝花棉被。她扭过身去,从床头的针线簸箩里拿出一把生了锈的剪刀,一半看一半摸索着开始拆棉被。先顺着一个边,把被子缝撕开一道口子,然后伸手进去,四下里划拉着东摸摸,西捏捏,突然停住,仿佛摁住了一条大活鱼,停了一会儿,她抬眼扫了一下地下坐着的,四个白头媳妇都齐齐望着姑奶奶手下的花被子。姑奶奶缓缓摸出一个四方的小包包放床上。她又摁着被子继续东摸摸索索,西捏古捏古,拆开缝线,掏搜出一个小布卷,然后换了一个被角,又摸出一小布卷,总共两大一小。
姑奶奶把缠在大包外面的两段白线解开,白线已脏成灰色。打开一个油渍麻花的塑料袋,再打开是一层塑料布,又一层塑料布,共五层塑料布之后,是一块白棉布手绢,“这样包好,就发不了霉啦!就是老鼠咬也费劲。”她抬起一双小眼睛,先瞧了瞧我,然后目光依次落在了四个儿媳脸上,儿媳们或淡然或喜乐地注视着她。她小心翼翼地揭开最后一层,好像剥开一个又甜又糯又粘手的大粽子。
粽心露出来时,四个媳妇都伸长了脖子,嚯嚯嚯,哎呦,俺娘哎,嘿嘿嘿,各自发出了惊异兴奋的声音。我也吃了不小的一惊。表大爷习惯性地两手抄在袖笼里,笑眯眯地看着,只有三表叔猫上前一步,想接过来,姑奶奶身子往旁边一拧,把手伸向我,德胜,你给数数。
我手里握着一满把对折的百元大钞,展开来,发现里面夹着一沓蓝色钞,心里一紧,但没作声。噗、噗,我往右手的拇指和食指分别吐一下唾沫,俩指头捻了一捻,开始清点。一五,一十,十五??想不到蓝色百元钞有三十九张。
猫说这蓝钱几年前就不流通了,怕是瞎了这些钱了。四狗子媳妇着了急,说这蓝钱早都作废了,花不出去了。表大爷夹着俩胳膊抱在胸前,惋惜说,这蓝钱当时多值钱,那时的猪肉才几块钱一斤,现在莫说作废了,就是和红钱一样花,也亏大了。大家七嘴八舌,正在为这三十九张百元蓝钞很可能变成了废纸,或者已经大大贬值感到心疼,遗憾。“废了就废了呢!”姑奶奶摩挲着眼皮,反倒在宽慰大家了。
猫从裤兜里掏出来手机,立即向银行里的朋友打问,那朋友说只是不流通了,没作废,还可以兑换。大家的心才稍微放平整,才有心思嘀咕,两万六千八,小老太太是什么时候攒下了这么多钱的。
人活一世,草木一秋,人要脸,树要皮,我是怕死后没人哭,场面上难看。姑奶奶曾担心自己就一个女儿,哭肯定会哭的,怕她自己势单力薄,哭得没声势;四个儿子,就是都活着,些坏种们也未必就点点实实地哭一声娘,何况如今四个还剩俩!媳妇们再多,怕是也指望不上,不是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找不着亲。
可是姑奶奶她偏偏就在乎这个。从年轻就喜欢看热闹,一有出大殡的,饭都顾不得吃。前年我爹来接他这个百岁姑娘去我家住了一段,姑奶奶就长了见识,回去跟人讲,邻村有一个老太去世,家里有三个儿子,没有女儿,哭丧的时候声音就稀松,很不耐看。姑奶奶就很瞧不上那个人,撇嘴说,好不容易活这么大年纪,死了连个真心疼的都没有,你看连个正经哭的都没有,活了那么些年,白瞎。
姑奶奶当然也自信,自己对孩儿们都上心,设想等自己死的时候,儿女一定都哭得昏天黑地。虽然说早年间日子也穷,打归打,骂归骂,但是姑奶奶在孩子身上是一点也不吝啬的。唯一的女儿刚出嫁没几天,也不知什么原因,被她的丈夫揍了一顿,女儿鼻青脸肿,回到娘家哭诉,小老太太气得差一点背过气去。她脖子一仰,咕咚咕咚灌下了一大茶碗坊子老白干,定心了一下,领着闺女去了她婆家,意欲找女婿算账。无奈女婿自恃有理,加上人高马大,根本没正眼瞧,更没把小老太婆放在眼里。姑奶奶她二话不说,拉起闺女就去了镇卫生院,直接要求医生给女儿上了节育环,没个商量。打俺闺女,让那狗日的断子绝孙。她眼睛里竟然冒出来泪花花。想不到姑奶奶这一招竟能制敌,女婿见状立时服了软,作势给姑奶奶磕了三个响头,从那再不敢动老婆一根汗毛。
姑奶奶常说,人死,什么东西也甭想带走,也就图个响儿,所以姑奶奶早就有了老主意,到时务必得请个孝女来助助劲,就唱个《十二月》,多来几遍,好听。自己早早拿出体己钱来,到时也省下儿们和媳妇们犯难,疼钱,不给请。
如今可倒好了,因为该死的疫情,不让在家停灵望丧,哭的地儿都没了。唉,姑奶奶再叹一声,叹自己死不逢时。可是又有什么办法呢。听说这个什么冠病毒,最六亲不认,一旦得上,甭打谱再有好日子过。于是又转念,其实呢,哭不哭的,也没多大意思啦,人死如灯灭,还知道个啥!不管死活,别给人添麻烦就是有福的啦。她抱着三花猫从头顶捋摸到尾巴梢子,三花猫受用得昏昏欲睡,一声不吱。
今儿我待把钱分了。姑奶奶突然抬头巡视了在座的各位,啃啃着打扫了一下喉咙,咱先说下,我死后,你们可还得都给我多哭俩嗓儿,要不然,我还回来,找你们要钱哈。
哈哈哈哈,一屋子人都笑了。
大媳婦脸笑成了一朵老菊花,冲仨妯娌一摆头,来啊,弟妹们,一起祝咱娘长命百岁,福大命大……
得!姑奶奶一下子拉下了脸,照你这么说,我早活超了两年了,还长命百岁呢,这是嫌我死晚了?大媳妇捂嘴笑着赶忙改口,哎呀,错了错了,祝咱娘长命二百岁!
去你的!那可真成老不死的了?姑奶奶瘪嘴一咧,笑骂着。
两旁世人都以为俺是图个虚荣,其实呀,亲情孝道都是打哭声里传下来的,这一辈辈的人才绵绵不绝,以死为大就是这个道理。姑奶奶说罢,抬手却往三花屁股上重重一拍,喵呜,三花嗖的一下窜出去老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