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娟妮 张昕 解芳芳
(1.咸阳市文物局,陕西 咸阳 712000;2.西北大学艺术学院,陕西 西安 710000;3.中国城市规划设计研究院深圳分院,广东 深圳 518000)
古代玉器分为权礼玉器、赏玩玉器、实用玉器和殓葬玉器等。本文中的羽人奔马虽然属于赏玩玉器中的小型摆件,但也和中国历史各个朝代的陶器、青铜器一样都是人类社会生产生活的产物,是意识形态的物化反映,具有证史、正史、补史的作用。基于此,本文从汉代小型玉摆件——羽人奔马去解读杰出的古代雕塑艺术家赋予这块上乘的羊脂玉深厚的文化内涵,感悟汉代人的思想理念、价值取向和它精湛的工艺。本文分两个部分去解读这件玉器精品。
西汉元帝渭陵西北、王皇后陵东有大面积的寝园建筑遗址,20世纪60~70年代,遗址内先后出土有羽人奔马、辟邪、熊、鹰等形象的玉雕,最特别的是其中的羽人奔马玉雕(图1)。汉代羽人奔马玉雕又称仙人奔马,“通长8.7厘米,高7厘米,色泽近羊脂玉,温润莹亮。整体由奔马、骑者和底座组成,立体圆雕,小巧玲珑。出土时用朱砂包裹。奔马体前倾,长尾高扬,四腿前扬后蹬,作腾飞状。马背上的骑士纶巾束首,身着短襦,头昂起,双手抓马鬃,两腿紧贴马背,底座线雕相互缠绕的朵朵祥云图案。骑手肩部及奔马的肩部各有一对羽翅图案,作飘然腾飞云游神态。马肢体肥硕,强健有力,善于奔驰”。羽人奔马玉雕展现了时代感极强的羽化升仙思想,而羽化升仙思想也是汉文化重要的特点之一。
图1 西汉羽人奔马玉雕
汉文化并非来源于单一的文化,而是继承多种文化形成的全新综合的新文化。其中楚文化的影响最为关键和直接,甚至有的专家认为“汉王朝全面继承了秦王朝的政治制度,但是文化却是全面继承了楚文化”,楚文化的特色就是对鬼神的执念,对死后羽化升仙的追逐,在楚辞汉赋中这样的主题气氛很浓,传统绘画、帛画、壁画、画像砖和雕刻中,这样的题材也很多。玉雕中,“汉代玉器几多变化,在鬼神题材方面出现了许多人兽合一的离奇造型,如人面兽身,人身兽尾,兽生双羽”。汉代羽人奔马玉雕中生双羽的羽马、头上长着朝天竖起的兽耳、双肩长出翅膀、手握长生不老的灵芝的羽人、衬托天空的朵朵祥云等等雕刻元素蕴含的玉德观念和浪漫主义色彩,呈现了汉文化的包容和开放。
刘邦建立西汉王朝后,在政治、经济、法律、礼教方面完全继承秦朝的一切制度,玉器方面也是如此。周代礼制虽已崩溃,但礼制观念、用玉习俗仍在,玉德思想有了新的境界。
中国玉器起源的大致时间在新石器早期。最初是作为配饰出现的,比如:在内蒙古敖汉旗宝吐乡兴隆洼村发现的距今8000年洼文化玉器;在河南郑州大河村出土的仰韶文化时期的两枚绿松石鱼形状饰物;在河南安阳殷墟出土的玛瑙、绿松石等饰物。后来人们比照玉的一些特性,比如玉的质地淳朴坚韧、色彩美丽、光泽纯正温润、实质含蓄、纹理细腻湿润、声音击之悠扬悦耳等,将其与人性对应起来,上升到伦理道德的高度。《论语·礼记》中提及玉的十一德伦,将玉的十一种品质与君子的仁、知、义、礼、乐、忠、信、天、地、德、道十一种品质相比较,君子以十一德为规范,严律自己的品行。“十一德”于是成为君子伦理道德和处事为人的最高行为准则,而且“君子无故,玉不去身”。后来《荀子·法行》总结了玉的七德论,《管子·水地》篇中提出了玉的九德伦。无论是七德论、九德伦,还是十一德论,其核心都是“以玉比德”,人们崇玉、敬玉、爱玉,看重的不再只是玉质之美和配饰之美,而是玉凝聚的身份地位和伦理道德,是翩翩君子的道德形象和典范。论玉便是论人,这便是玉德思想。那么,以玉雕刻的器物也就成了玉德思想的物质载体。
汉武帝的“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使以礼制为基础的儒家思想取得了统治地位,玉德思想进一步发展,礼器化成为整个社会玉文化的主流。在长沙中山靖王夫妇合葬墓等西汉高等级的墓葬发掘中,玉棺床、金丝玉衣、玉枕、玉覆面、玉琀、玉握,“凡九窍以玉塞之”,在丧葬制度中,将礼玉思想发挥得淋漓尽致。羽人奔马玉雕也是丧葬用玉,作为皇室用玉,它呈现的玉德思想同样深刻。
羽人因有羽翼能飞,与不死同义,所以汉代作品中不论是画像砖还是石雕玉雕出现大量羽人飞升的作品。羽人奔马玉雕和这些作品一样,它的主题承续了秦始皇的求仙思想。秦始皇曾派徐福寻求长生不死的仙药,未果。汉武帝更是执念长生不老的观念,重用方士寻仙祀神,还在甘泉建造了两座“通天台”,敬鬼神,召仙人并修“仙山”,就如自己真的到了海上仙山。求仙五十载,耗费了大量的钱财。于是升仙风气成为整个社会的风尚,人们渴望永居神仙的乐土,长生不老。神仙之所渺渺荡荡,昆仑山却实实在在,于是幻化马长出翅膀、人生出羽翼,羽人羽马,西向问仙。羽人奔马玉雕就是这种习俗时尚的凝结。
汉代文化是继承黄河流域的北方周秦文化、融合长江流域的南方楚文化的产物,汉代文化既有儒家玉德思想又有神巫浪漫主义思想,也有道家的升仙思想。西汉的最高统治者刘邦以及他的核心成员、高层将领大部分来自南方楚国各地,汉承秦制,自然将他们的楚文化也带到最高政治舞台。如果说“车同轨,书同文”是秦在制度上完成了六国统一,那么“汉承秦制”“楚汉一家”,则汉是在本质上完成了两种文化的真正融合。“汉文化就是楚文化,楚汉不可分。”
楚文化是以江汉地区为中心,具有浓郁的地方色彩,是一个多元化的南国文化,相对于“子不语怪力乱神”的中原文化特色,楚人对鬼神的执念和崇拜由来已久,由此形成的浪漫主义情怀成为楚文化的鲜明特色,而且“它主宰着两汉艺术的美学思潮”,影响到社会的方方面面,所以不论是湖南长沙西汉早期马王堆轪侯利苍家族墓出土的帛画《人物龙凤图》,还是河南洛阳烧沟西汉晚期卜千秋墓的壁画无不反映了浪漫主义的升仙思想。它们共同的特点都是图中男女主角向西而行,与羽人奔马玉雕的主题一致,只是西行的工具不同罢了。玉器羽人奔马中仙人驾驭羽马,而《人物龙凤图》中人物仿佛是在龙凤导引下缓缓西行。1973年我国考古工作者在长沙子弹库发现的战国中期楚墓的帛画《人物御龙图》,早于汉代的战国楚墓帛画《人物御龙图》所反映的思想与西汉早期帛画《人物龙凤图》的构图思想是惊人地相似,是楚文化的延续。
承秦续楚汉文化,继承了周秦礼制的玉德思想,延续了楚文化的浪漫主义思想,而从以上分析解读,我们可以领悟到,玉雕小摆件羽人奔马体现了这种文化的延续和传承。
羽人奔马玉雕出土地点是西汉五陵园的中心区域,这里发现的汉代精美玉器是“西汉时的一批典型玉制品,反映了西汉初期高超的琢玉技术”,尤其是羽人奔马玉雕,在选材、造型、雕刻各个方面代表了当时最高的工艺水准,它集材质美、构思美、工艺美为一体,从美轮美奂的视觉触动,给人以如梦似幻的心理感受。
羽人奔马玉雕,质地为白玉。“玉,石之美者”(《说文解字》),玉和石头有密切的关系,又有很大差别,最直观的就是玉具有石头不可比拟的观赏性,而玉的颜色是最直观的观赏元素。玉的颜色各种各样,有白色、青色、黄色、绿色、褐色、黑色等等。在诸多颜色中,白玉质地细腻,颜色温润柔美,自古就最受尊崇,《潜确类书》云:“玉有五色。白,黄,碧俱贵。白色如酥者最贵”“白者以白玉为最”。在玉的使用上,“天子佩白玉而玄组绶,公侯佩山玄玉而朱组绶,大夫佩水仓玉而纯组绶”(《礼记·玉藻》),白玉为天子的专属。以白玉为质地的羽人奔马,等级显而易见。
羽人奔马玉雕,色泽近羊脂玉。羊脂玉是白玉的一种,白玉最基本的特征就是它色泽的“白”,同样是白玉,因为白度的差异,白玉也被形象地分为“羊脂白”“鸡骨白”“鱼肚白”“象牙白”“梨花白”等,“羊脂白”为白玉中的翘楚,最为珍贵,它以莹透纯净、泽如凝练的羊脂而得名,色如羊脂的羽人奔马,价值不言而喻。
1968年9月,渭城区窑店镇狼家沟发现的汉高祖吕后“皇后之玺”,白玉质地。《后汉书·徐谬传》云:“秦以前以金玉银为方寸玺,秦以后,天子独称玺,又以玉,群下莫得用。”《汉旧仪》云“皇帝六玺,皆白玉”。玉为贵,白玉为尊。出土地点距此不足5公里的羽人奔马玉雕,尊贵不言而喻。
羽人奔马玉雕,由羽马、羽人和底座三个部分组成。雕刻者以白玉为质地,底座上羽人骑于马上,踏云而飞,浑然一体的流畅布局,向西求仙的飞奔寓意,一气呵成,浑然天成,都显示了雕刻者的智慧和美妙的构思。
羽人奔马玉雕所要呈现的中心思想正是汉代流行的求仙思想。杰出的雕刻艺人借助于身有羽翼可以升飞的羽人、羽马和可以通神并象征王权的白玉这三个具有特殊功能媒介构思,设计出表达要抒发的求仙思想。古人认为玉可以沟通神,而且“白玉似乎比其他玉更能沟通神灵与人类的联系”。战国时期楚国伟大的浪漫主义诗人屈原在《楚辞·远游》中咏唱:“闻至贵而遂组兮,忽乎吾将形。仍羽人于丹丘兮,留不死之旧乡”“登昆仑兮食玉英,与天地兮同寿,与日月兮齐光”。畅想身有羽翼即可飞往不死之乡。而所谓的不死之乡就是西方的昆仑山。传说华夏祖先黄帝与百神居住于昆仑山,并种玉于昆仑山中,以玉为食,长生不老。所以,人们穿玉以求尸体不朽、服玉食以求长生不老的习俗、羽人奔马玉雕所要呈现的思想和屈原诗中流露出登上昆仑山的向往如出一辙。
实际发掘中经常有升仙西行的考古发现,考古学家也对此进行了深入研究。一九九七年第一期《文物》杂志刊登的孙作云《长沙马王堆一号墓出土帛幡考释》学术文章,文中提到“可见人要升天成升仙,都要向西行”。“同为升天或升仙题材的楚汉帛画,壁画墓主皆面左的情况,应该是对灵魂所驶方向的一种标示。”可见向西方向飞奔就是求仙思想。这件羽人奔马玉雕也表达了同一的主题思想。雕刻者要如何表达在空中飞行这个思想?羽马的羽翅、羽人的羽翅都不如祥云表达天空更为确切,于是在底座上的朵朵祥云衬托下,天马行空飞升求仙的抽象思想得以精确生动的表述。构思的巧妙还在于马尾和底座的呼应。马的尾向下,底座右角向上,相互照应,连贯一体。虽是底座,底座也是祥云,动中有静,静中有动,衔接得体,均衡匀称。
再者,雕刻者的构图元素之一为什么不是龙凤而是马?首先,相对于龙凤纯粹传说神兽不同,马有神话的成分,但更多的是:其一,和人的因素联系紧密,很多成语体现了这个关系,比如“马到成功”,将人们祈求成功升仙抵达昆仑的思想寓意于此;其二,和升仙主题联系紧密,传说中的神马称为“飞黄”“乘黄”“天马”,成语“飞黄腾踏”中的“飞黄”就是这种异兽。传说黄帝“曾乘此马白日升天,汉武帝也曾因飞黄不来而望天兴叹。”其次,选马更有它的时代意义。“马肢体肥硕,强健有力,善于奔跑。其原型可能取材于西域乌孙马‘天马’或‘大宛汗血马’。”文献记载汉武帝时通西域、和匈奴,开创了东西文化交流,得汗血宝马、乌孙马,并命名大宛马中的汗血马为天马。宠马之风成为时尚,这一时期以羽人羽马来表达西向求仙也就更不难理解了,还需要补充的是,据说汗血宝马能日行万里。它皮肤薄,奔跑出汗时,血液在血管中流动,局部地方的颜色会更加鲜艳,给人以“流血”的视角差。具体到这件玉雕,雕刻者没有刻意隐去玉料中原有的暇痕,而是巧妙地将瑕痕安排在尾部,除了美学意义的构思和布局需要外,似乎还在暗示玉雕中的羽马其实就是汗血宝马。
羽人奔马玉雕在工艺上采用了灵活多样的雕刻手法。有圆雕、透雕、浅浮雕、深浮雕,还有线刻,多种手法的综合利用,突出了汉代玉雕质朴灵动的艺术风格,洋溢着浪漫主义情怀。
《韩非子·外储》说画“犬马最难”“鬼魅最易”,意思是抽象的东西可以写意,具象的东西要求写实,绘画如此,雕刻更难。这件玉雕不失意趣,又逼真可爱,就在于精湛多变的雕刻技艺。羽人奔马玉雕以圆雕为主,无论从哪个角度去欣赏都具有完美的立体感。典型的是马的口部分采用透雕,凸显灵动之气。同是羽翼,雕刻方法也不尽同,羽人肩部羽翼采取圆雕,突出半立体效果,而马的肩部羽翼则采取了浅浮雕的手法。羽翼中使用线刻表现细小的羽毛,同中有异,异中有同,灵活不呆板,质朴不失真。马肩上浅雕的羽翼突出了马的身体平面,增强了整个作品的层次感。另外,线刻也疏密有别。马背上的鬃毛线雕短线雕刻,雕线粗密,马尾用阴刻长线雕刻,刻线稀疏。马鬃外延和尾部之外,用阴刻浅粗线纹雕琢,一丝不苟,更加密集。通体雕刻,繁简处理得当,疏密有致,淋漓尽致地体现了娴熟的技艺和技巧。
羽人奔马玉雕采用写实写意结合的技法,写实写意并用,写实中有意,写意中有实。马原型取材于乌孙马或大宛汗血马,为写实,而马的体态肥硕,又寓意民富国强,为写意。写意最突出的是祥云的表现形式,圆雕写实的玉雕长方形底座可以看作是一整块漂浮写意的祥云,底座之上线雕雕出朵朵祥云,马在云上,又在云中,祥云和羽人的衣服随风而飘,玉雕的各个元素都被调动起来,浑然一体,动态十足,形神兼备,凸显出羽化升仙生动的主题景象:宛如浩瀚的云天之上,神人骑天马,驾着祥云,西向昆仑,奔驰腾飞,升仙而去。
摆件器从汉代始见,最早器型小,例如陕西咸阳市博物馆馆藏的西汉仙人奔马。以后历代都有,且逐渐增大。所以汉代羽人奔马玉雕虽然是一件小型摆件玉雕,但在我国古代雕刻史上意义重大,是摆件玉器始于汉的一个补正和见证,同时也反映了汉代玉器雕刻艺术的创意和工艺之美。一方面它继承了周秦的玉德思想,给人们传递了道德理念和行为规范;另一方面它延续了楚的浪漫主义思想,赋予玉雕生气和灵动。具有重要的历史、艺术、科学价值,成为我国古代玉雕的稀世珍品。
(感谢咸阳市博物馆刘晓东先生提供照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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