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秀婕
最初接触菲利普·罗斯是惊讶于这位传奇作家的超长创作周期,他的第一部小说集就斩获了美国全国图书奖,可谓年少有为。但他却能坚持从青年阶段一直创作到老年阶段,并且在后来的每一个阶段都能刷新读者对他的先前认知。相比他前期塑造的叛逆青年形象,《遗产》这部小说讲述了父子两代人共同面对的老年难题,这份温情不止引发大量中老年读者产生共鸣,更对青年人有着巨大的启发意义。
把《遗产》作为我的学位论文研究对象源自我个人的恐老情绪。老龄化问题是人们当前和未来相当长时间内必须面对的难题,这个话题乍听起来似乎离大学生非常遥远,可实际上当代大学生的年龄焦虑丝毫不比中老年群体弱。我们正被社会催促着加速“衰老”:各种各样的护肤品、保健品、运动产品的宣传,都把抗衰老功效作为噱头,衰老被具体成了黑眼圈、皱纹、脱发、发胖等局部现象,以偏概全的老年特征出现在青年人对自己的身份认知范围里,25岁之后被定义成了初老阶段,“老了”成了大学生的口头禅。我们越怕变老就越是变本加厉地购入各式各样的抗衰老产品,产品用得越多反而发现自己身上暴露出更多的老年特征,于是焦躁不安地寻找更多的抗老方法,形成了一种恐老的恶性循环。我想从《遗产》这部小说里总结出真实的老年阶段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感受。
《遗产》一开头就是赫曼突然面瘫了,对一个一直注重保持身体健康的老年人而言,这是突如其来的灾难,就好似《变形记》中格里高尔一觉醒来发现自己变成了甲虫一样惊恐。但面瘫仅仅是一个开始,接踵而来的失聪和脑瘤彻底击垮了赫曼的斗志。和这些老年疾病相比,年轻人对衰老的解读似乎太过肤浅了。皱纹和白发都可以修饰,但衰老是一个无法回避的事实。现在很多老年人都正遭受着慢性疾病的折磨。正像《遗产》中的赫曼一样,老年人每一日都要鼓起勇气与身体病痛作斗争。
菲利普·罗斯的《遗产》让我意识到老年人正在遭受着严重的不公正社会待遇。老年生活需要更大的勇气,因为他们不仅要战胜生理疾病,更要应对来自社会的污名化指责。
年轻人害怕衰老是因为害怕变成老年人的模样,可是老年期是我们每个人必定要经历的人生阶段,正常的衰老被丑化成了畸形状态,我们极力避免自己的衰老,也尽量躲避与老年人打交道。于是在充斥着年轻崇拜文化的社会中,像赫曼这样的老年人也不自觉地受到了这种嫌恶老年人的社会老年观的教化,他们主动给自己贴上了“怪异”的标签,极力避免社交以减少自己的老年身份给他人带来的冒犯感。
年轻人思考问题往往向着简单、明朗的方向,常常会玩闹着说:“等我老了,我就……”,可是《遗产》中的老年人最经常做的事情却是回忆自己的青春时代,感慨自己当年如何。老年人和年轻人的思考方式有着天然的区别,生活中我们总是从自己的角度出发,怀有善意地为老年人做各种规划,殊不知老年人才是真正能够做到换位思考的一方,更多的时候他们为了让子女放心而甘愿接受一个自己并不满意的结局。
小说中赫曼的儿子考虑到自己的老父亲鳏居,担心他一味沉溺在丧失亲人的悲痛中无法自拔,提议把父亲送去老年公寓。他的想法代表了多数年轻人对老年公寓的设想:现代化的养老设备、有针对性的医疗设施、远离喧嚣的居住环境,更重要的是会有一群同龄人,他们似乎应该有无穷多的共同话题。于是,顺理成章地得出老年公寓是老年人的绝佳去处这个结论。可实际上,老年公寓成了子女卸下养老负担的一个合理“借口”,借着送老人去一个似乎更合适的场所的由头,心安理得地减少探望老人的频次,殊不知像赫曼这样的老人最依赖的是家庭的温暖,最渴望的是子女的关怀。老年人割舍掉自己的个性,用一种顺从的态度忍受孤独的老年时光,换得儿女的轻松与宽慰。
不老神话是一种乌托邦的美好愿景,《遗产》告诉我们老年期是每个人必经的人生阶段,亲情的温暖能够抵抗衰老的恐惧。相比身体的衰老,我们更害怕的是因为变老而与家庭关系、社会关系断绝联系,成为一种孤岛般的存在。我们无法阻止身体正常的衰老,但我们可以抚慰每一颗因为接近老年期而越发焦躁的心。
因为疫情的原因,我居家完成我的学位论文后期修改工作。之前总是从学术的层面研究《遗产》,从社会制度与文化态度的角度分析老年人的处境,却在家中蓦然发现原来父母也在变老,對《遗产》这部小说有了更切身的体悟。
《遗产》中最打动人心的是对老年人脆弱感的描写,相比器官老化、疾病缠身带来身体的羸弱,老年人从精神层面承认自己的衰弱,把家庭的领导地位让位给子女,反倒更能激起年轻人的保护欲。小说中这种奇怪又自然的父子身份互换,诱导和刺激罗斯重新认识曾经蛮横、专断的父亲,他意识到如今父亲对自己有着近乎孩童般的依赖感。父亲把自己病危时刻的处置权交到儿子手上,在最脆弱的时候把最完全的信任感交付给儿子。
父母的变老和我们的成熟是一个共同的过程,虽然不愿意承认两代人之间强势度的此消彼长是相互关联的,但在两代人的交际过程中总要有一方更加强大,心甘情愿地照顾另一方。于我而言,父母虽然没有变得像小说中的赫曼一样需要我全权管理各种危机事务,但他们已经在“让权”了。高考后,他们固执地让我填报师范学校,因为这件事情我还跟他们冷战了好长时间。转瞬间7年过去,已经研三的我仍然以本科阶段的思维方式对待父母,在潜意识中认为他们永远不会变老,我仍然可以无所顾忌地专注我自己的追求。但在我居家准备考博时,母亲好几次欲言又止。在她看来,我已经成长到了她的能力范围之外,但她依旧为我担心,可是却帮不上什么忙,于是很想了解我的目标,又怕引起我的反感。
不老神话是一种乌托邦的美好愿景,《遗产》告诉我们老年期是每个人必经的人生阶段,亲情的温暖能够抵抗衰老的恐惧。相比身体的衰老,我们更害怕的是因为变老而与家庭关系、社会关系断绝联系,成为一种孤岛般的存在。我们无法阻止身体正常的衰老,但我们可以抚慰每一颗因为接近老年期而越发焦躁的心。学习之余,我装作不经意地跟母亲谈起我考博的事情,告诉她我的志向和各种前期准备,告诉她我依旧需要她的精神鼓励。我知道,这能减轻她内心的焦灼感和脆弱感……
责任编辑:丁莉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