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含梅
疫情时上外校门前空无一人的马路
亭子间作为上海石库门建筑的一部分,诞生于20世纪二三十年代,位置是在灶披间之上、晒台之下、正房的后面、楼梯的中间。七八平米的空间,朝向北面,狭小阴暗,冬寒夏热,下烤上晒,大多用作堆放杂物,或佣仆的住所。
亭子间,可能是乡土上海最绝妙的缩影,以至于有人说,没有住过亭子间,不能算“科班出身”的上海人。
你看到了吗?那一张刻印着字迹划痕的破木桌,纤弱的烛光、跳动的火苗,那个笔耕不辍、钟情翰墨的他,申城3月的夜晚还是带着些凉意,凉风从那扇破窗的缝隙间窜进来,直往他单衫的内衬里钻。弄堂里已经一片阒寂,零星几声犬吠也很快被黑夜吞没,只有这个亭子间那微弱的灯光还固执地亮着。静坐在这一隅之地,他所想到的是这个极小的弄堂里过去发生的和正在发生的一切,他迫切地渴求着,从这最真实的人世间、最赤裸的生活中汲取灵感来源,他所想要表达的早已跃出了这空间对他的束缚。他拾起那支笔在稿纸上洒下无数点星光,欲将这一幅幅的生活画面全部网罗进文字里,用文字和话语来承载内心无处抒发的激动和感慨,一部风格独特的讽刺小说即将诞生。
翻看《围城》,我看见了那文字之中,那对白之下,钱钟书先生在亭子间中的生活。时空交叠,在空间同样并不宽绰的四人寝室中,在那一小盏台灯下,在那一本被翻阅了多次的《围城》中,我看见了书中暗藏着的钱钟书老先生在亭子间中留下的生活印记。尽管所居之所仅是置锥之地,环境不尽人意,但怀揣憧憬之心且无愧于心,这不正是钱先生的生活艺术吗!我们的生活岂不如此?疫情之下,学生、教职员工、医务工作者等各色各样的人,聚沙成塔,构成了这个时代独一無二的生活,也是每个小人物在努力生活的印记。
你听见了吗?古老的自鸣钟正在敲响正午到来的钟声,晒台上的张家阿婆和陈家婆婆说着隔壁家刚发生的闲事,你一言我一语;灶披间(即厨房)里传来叮叮当当碗筷碰撞的声音;巷口的孩童也好似永远有用不完的气力,追逐着,嬉闹着,喧嚷着;弄里弄外的贩卖声不绝于耳。他坐在晒台下面的亭子间里,聆听着小弄里四处传来的流言与声响。弄堂里的声音是喧嚷的、扰人的,但他倒是不觉得这些声音搅扰,反而颇为享受。亭子间附近的男男女女、瓶瓶罐罐发出的杂乱无章的声响,在他看来却是最真实的生活情调。长久居于此,这些声音反倒成了他最离不了、最割舍不断的人间“乐音”,而这也是因为他有一颗安定的心。这些在心绪不宁的人听来,本极为搅扰的声响,他不仅颇为享受,甚至还为他的创作提供了灵感来源。弄堂里、晒台上、灶披间,这些地方传出的极具沪上情调的声响,“润物细无声”似的流连在各个角落,直往他的耳朵里来。身处闹市,却闹中取静,他将这些逼仄空间中的所听所感,一并发展成了清丽流畅的言语表达和极具诗剧般的细节刻画。
阅读《灭亡》,我听见了那充沛的激情下、那雄劲的笔力下依据人物性格自身发展逻辑的人物声音。身处局促的亭子间中,虽“常常睡在床上,听到房东夫妇在楼下打架”,却不妨碍巴金先生在这里创作了他的第一部中篇小说《灭亡》。这是一种闹中取静的生活哲学。这城市一角发出的声音,也许不够响亮,不足以让所有人听见,但巴金先生却从这个不足方丈的角落发出的声响,让人们看到了底层人民最真切可感的生活情态。
新冠肺炎疫情防控期间在校园里看到的明媚阳光
上海弄堂(笔者在新冠肺炎疫情前摄于田子坊)
此刻,我坐在寝室里,不知从什么地方传出了歌声,响彻云霄,似乎想要突破空间的束缚,歌声弥漫在空气里,四散在二期公寓的角角落落,甚至渗透了整个月夜。疫情之下,一隅之地,虽不足以让整个城市都能够听见,但这用尽气力、充满激情、充满青春气息发出的歌声却是时代的强音。它超越了寝室狭小的空间,刺透了黑夜,以“全部的温柔”和“全部的爱”慰藉着这个3月的每一个人。
你闻到了吗?楼下的灶披间早已烧上了柴火,约莫着晚饭的光景,甜口的酱油味、满满的猪油香,混着香甜软糯的饭香从灶披间的小窗一直往上溢,连亭子间里也充满了食味。一间灶披间几家共用,从开始到结束,灶披间上方的亭子间怕是最知晓哪家今天做的是什么菜。灶披间狭小的空间,被煤灰和油烟熏黑的墙壁,炉子上方的墙壁上支着一块破木板,上面放着油腻腻的瓶瓶罐罐。这些瓶瓶罐罐里装着的不仅是油盐酱醋,更是平凡百姓的生活。中国人懂得用五味杂陈形容人生,因为懂得味道是每个人心中固守的情怀。平淡无奇的锅碗瓢盆里,盛着的是不仅是油盐酱醋、珍馐美味,也盛满了像他一样的亭子间文人的平凡生活。亭子间里居住着的人或生于此、或迁于此,人们在这里成长、相爱、别离、团聚,家常美味,亦是人间百味。他迁于此地已有多年,但每每闻到这些夹杂着柴火味的饭菜香,无论是刚刚经历了悲伤或狂喜,在这股烟火气传到鼻尖的那一刹那,他的心就会像离船找到了避风港似的渐渐安定下来,感叹于这滚油旺火、深灶铁锅烹炒出的浓香四溢的家常美味,并发于心升乎于情,将其凝练成经久不衰的文学创作。这一隅亭子间的烟火气,蕴藏着这片土地,也蕴藏了在其中生活着的人们的人生百味。
回忆梁实秋,我闻到了!那些狭窄空间里传出的饭菜香,透过他的笔凝聚成了百味文章。 梁实秋在《亭子间生涯》里写道:“厨房里杀鸡,无论躲在哪一个角落,都听得见鸡叫,厨房里烹鱼,可以嗅到鱼腥,厨房里生火,可以看到一缕缕的青烟从地板缝里冉冉上升……”这些人间最真实的烟火气是人们生活的一个侧面,人们启程、落脚、生活,哪里有人,哪里就会升起灶火。
斗室再小,亦是生活。人生的盛宴不期而遇,每个时代亦有每个时代的气息和香味,我们所能做的仅是细嗅与品味。疫情之下,困于寝室中的隔离生活,却让方寸之间的寝室里飘起了少有的烟火气。每到饭点,每一间小小的四人寝室中都会升起混杂的、香气扑鼻的饭菜香。大家来自不同的地区,口味各不相同,但疫情之下一间小小的四人寝室却将来自五湖四海的口味混杂在了一起。饭菜的香甜咸辣不再是口味的不同,也承载着每个人内化于心的家乡文化与牵挂。这些截然不同的烟火气里,都深埋着每个人的挂念和今日的心情,正是由于当下处于这一方狭窄的空间之中,才让这种香味的混杂显得尤为明显,并深深地牵动我心。品味着这些弥漫在寝室里的不同的烟火气和背后的心情故事,我的心获得了一种莫名的安宁。疫情使我们不得不囿于这一方小小的天地之间,但我的心却伴随着那阵烟火气背后的人生百味走得很远。
“我生本无乡,心安是归处”,虽身处逼仄,却仍能心游天涯。疫情之下,困于方寸之间的寝室里,我得以有机会静下心来思索这一命题。同时也正因为处于这逼仄的空间之中,我得以与百年前居住在同一狭小空间之中的亭子间作家们产生了微妙的牵连和深刻的共鸣。
责任编辑:丁莉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