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的年轻人开始花钱买自律了

2022-07-21 03:26周缦卿
北方人 2022年10期
关键词:监督者店铺监督

文/周缦卿

对于监督,我们每个人都不陌生,通常的情况下,监督的权力属于父母、老师、老板,也就是说大都是熟悉之人,他们的手段包括用放大镜似的目光进行严肃的凝视,被监督者总是被迫的,谈不上享受可言。只有在网络时代,“监督”不仅可以发生在陌生人之间,还可以变成一项服务,“被监督者”主动出击,还可以购买。

律人律己都是对生活的激情

对于冰研来说,这一切开始于去年疫情期间,大学没有开学,她在家郁郁寡欢,无所事事之下,在网上偶然发现了有监督别人工作学习就能挣钱的活儿。不就是信息轰炸?冰研觉得她也能干,而且说不定顾客们的自律要求也能感染到自己,毕竟,宽泛地讲,律人律己都是对生活的激情。

作为网络监督师,工作模式是固定的,店铺分给她顾客的联系方式,她首先提供自我介绍,“哈喽,你好啊!我是监督员冰研,很高兴遇到你~”接着,她要求买家发任务计划和时间安排,并附上一句:“记得合理的安排任务哟!任务一旦确定,冰研会严格要求!”

只有开始这份工作,才知道当代人有着多么千奇百怪的“监督”要求。最普通的当然是与工作有关,包括写论文、写PPT、背单词,监督者的角色和老师类似,监督手段包括一天数次的提醒(提醒项目多寡和价格成正比),检查方式包括拍照打卡(你说你在图书馆,那就拍一颗图书馆的绿植吧),唯一的缺憾是没法用戒尺敲打手掌心;有时候,监督师的角色又与闹钟相当,提供叫醒服务,比如清晨,每隔五分钟一次夺命连环Call,等待对方气急败坏摁掉,当然也可以比闹钟做得更多,“拍张刷牙的照片!”;有的监督与焦虑有关,“今天投简历了吗”,“今天找工作了吗”,这样的监督通常难以皆大欢喜;还有的监督要求,只能说源于被监督者对自己的爱,一位监督师遇到过,被监督者要求她每天在规定时间提醒自己,“不要驼背!”“多喝水!”,以及“下班记得护肤!”

与我们熟知的那一套监督相反,在网络监督中,被监督者拥有绝对的权力,是五分钟一次,还是一小时一次,全凭对方的心意,监督者不能过分热情当然更不能偷懒;是语音提醒还是文字轰炸,也要看对方中意哪一种,有时候,提供语音提醒对于监督师也是风险,一位被监督者就因为不满提供叫早服务的监督师声音难听,在网上给了中评,直接终止服务,他还说,“一天的好心情都被毁了。”总而言之,监督服务永远有进步的空间,“可爱风”也不能包打天下,一位被监督者拒绝了监督师“要加油哦”的语态,说“加油”就行,他高冷地说,这样干脆利落。还有的被监督者对自己更狠,比如要求监督师叫自己“死胖子”。

最高峰时,冰研同时监督了60多人,清早五点五十起床,这是第一批被监督者要求的作息,然后工作到午夜,最后一批被监督者终于睡觉了。她坐在十平方的卧室,眼睛一直盯着手机,几乎每分钟都在给聊天框不同的上帝发去监督消息,消息发过去,屏幕上总有未读红点,也是毫无办法。洗澡她都要争分夺秒,淋上几分钟,手机须臾不敢离开身边。

这样努力也有无法十全十美的时候,有一次,她和同学去拜访初中班主任,听老师说话时,冰研错过了提醒监督对象开始学习的时间点,后者马上删掉了她的微信,在网上给出差评。“我当时很愧疚,都快哭了。”

拖延症现代病的终结者

冰研的老板朱河存是第一批在网络上开监督店的人,那是2015年,朱河存15岁,他自述从12岁开始电商创业,卖钢化膜,但经营不善,一年才卖出去两张。

后来,他决定以“拖延症现代病的终结者”的身份重新创业。他在网络上开店,既当老板又当员工,提供监督服务。一开始生意惨淡,偶尔碰上的被监督者也不好对付,一位焦灼的父亲要求他监督自己初三的女儿努力学习,朱河存努力监督了一年,每天发去兢兢业业的卑微问候,“学到哪里来啦?”整整一年的时间,不耐烦的女生就没回过他一句话。

转机直到他去参加了一档综艺,他在综艺上夸下海口,说自己的监督服务是对抗拖延症的利器,大概是不想显得太“卑微”,他说对于某些顾客,还会有罚款措施,交个五十或者一百元的押金,只有设定的监督任务完成了才退款,完不成就没收。

事实是,“监督服务”作为一门生意,真是只能用薄利多销来形容,单项的监督服务,比如监督写论文,一天只需6元钱。如果加上叫早服务,那么便是12元——暴利的可能性在于同时监督的人数,比如冰研这样的,一次监督60个。

综艺节目播出后,店铺的生意猛然好转,越来越多的人知道了还存在“网络监督师”这样一项特异的职业,你可以理解为一种猎奇,也可以理解为当代社会“渴求被监督”和“渴求监督别人”,都是炙热的内心需求。朱河存开始招聘监督师,自己转型当起老板。他在朋友圈发布招聘启示,“声音好听、耐心、时间观念强、空闲时间多”,主动自荐的人蜂拥而至,最多的时候,店铺一天能有两三百人前来要求去监督别人。

一个标志性的例子,证明监督师的职业广受欢迎,是那个一年都不回复他的冷酷少女,居然主动找到了他,要求去监督别人,理由是“不想再要零花钱”。

现在,朱河存的兼职群里有一百多个监督师,有了订单朱河存会转到群里,最快回复“1”的人抢单成功。老板、监督师、顾客三方在社交软件上形成了一单单生意,大家各取所需,谁也没见过谁。但朱和存说,监督师的流动性太大,招10个人,一个星期要走一半,走掉的原因可能是愤怒工资太低,也可能是自己也早起不来。

现在,冰研在睡前不会忘记给充电宝充电,她必须保证手机时刻处于运行状态。她说在北京找不到合适的兼职,北京太大了,有时一份兼职的路途来回超过三小时,奔波太辛苦。而监督员只需要有一部智能手机,不会占用整块的时间,上课、休息、做作业时都可以给监督对象发消息。“只是把零碎的时间利用起来。”她用第一个月工资给自己买了iPad。

而购买监督服务的顾客,年轻女性的比例占到了八成。有的店铺老板分析,这可能跟女性在就业上的竞争压力更大有关,她们必须想办法提升学历或者考证,才能获得相等的就业机会。

激烈的竞争也发生在店铺之间,如今,以“人工监督”为关键词进行搜索,店铺数量在100家以上,作为“大众创业”的其中一种,这基本不需要什么成本。激烈的竞争之下,有的店铺打出魔鬼监督一周收费108元,炼狱监督一周168元的高收费监督,招聘要求高校研究生,亦或考下了某种证书,比如法律职业资格证,在监督的过程中,既可以帮助制定学习计划,还可以解答学习问题,提供一条龙服务。

每个人都想过得更好

迄今为止,冰研监督过近400人,他们分散在四面八方,西藏、新疆、广东、江苏,甚至是澳大利亚。他们考研、考公务员、考事业单位、考托福雅思,大都是学生,全部是年轻人。

在监督之余,她还破除了对名校的神话光环。她监督过一位北大女孩,女孩告诉她,论文有太多的资料要看,任务太多,反而不想做,买个监督有个人陪着自己,内心安稳很多。她原以为北大的学生不需要这么忧虑了,但原来他们也会不想做作业,写论文,也会焦虑,大家都是普通人。这让她微调了自己的监督方式,变成了“今天感觉还好吗?放轻松,我们一个一个做。”

如果说焦虑可以传染,那么监督师总是切身感受到屏幕另一侧的焦灼。一位大三学生告诉她,她购买监督是为了考研,考研是为了考更好职位的公务员,做了公务员才可以安心养老。

她说自己从小到大都身处“被监督”之中,小时候有老师,有父母,有课堂还有辅导班,上大学之后,再也没有人推着学习,这让她不习惯,控制不住地刷手机,但考研势在必行,没有退路。

在监督之余,冰研收获了许多故事。一位要求监督自己考证的援藏公务员告诉她,本科毕业时正遇失恋,一冲动就去了西藏,去了之后,白天和村民打交道,晚上饭局。他说不想这么过下去,“自己的性格跟同事不太合。”这是他在西藏的第三年,那里只有无尽的蓝天与无尽的琐碎。他想改变,决心考注册会计师,但他说实在太孤独了;一位备考司法考试的在职精英,说她想离开现在的公司,公司明明规定五点半下班,但真敢这么去做,却需要领导签字批准。有一个晚上,她忘记向冰研报备当日的任务进程。第二天发来消息,她说昨天太累了,妆都没卸,直接睡着了。

这些透过屏幕传来的零星讯息让冰研看见了更广阔的世界,每个人都不满足,都想改变自己,专科的人羡慕上本科的,双非院校的同学认为双一流的学生才有出路,但中科院的顾客天天说自己没前途。

焦虑无处不在,有时候让“监督”也变成了情感抚慰,一种提供稳定情绪的服务。

一位工程师购买了冰研的监督,他要考一级建造工程师证,这是走向领导岗位的必备条件。他说冰研是他理想中的监督员,她每句话都带着可爱的语气词,“今天也要加油哦!”显得很温暖。他说想睡觉了,她就说“去洗把脸吧,不然今天的学习任务完不成哦。”他说今天的效率低,她就建议“去锻炼锻炼哦”。

“我的负面情绪好像从来不会影响到她。”工程师感叹,这种温情让他觉得和冰研是朋友,他的朋友本就不多。他购买冰研的监督服务已近一年。“相比起她的耐心、温柔与陪伴,我所花的钱简直不值一提,一个月才270。”

(摘自微信公众号“腾讯新闻—谷雨工作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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