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杜甫致敬”中的探索与挣扎
——谷禾诗歌阅读札记

2022-07-21 03:09陈朴
诗歌月刊 2022年7期
关键词:诗学雪人亲人

陈朴

在日益沉稳有力的诗歌写作中,谷禾在诗学变奏的试验场中强身健体,在诗学疆域拓展上精准发力,从个体突围到整体凸显,经过反复的精神锻造、洗礼、淬炼和多重语言探索,诗学定位和写作方向日益明确,越来越呈现出在根脉坚守中探索复杂多元性诗歌的广阔空间。

一、拒绝伪抒情与沉稳的变奏

谷禾的诗歌一直坚守着拒绝伪抒情的底线。在网络自媒体多种载体不停衍变、铺天盖地的这些年,诗歌评论界所共同关注的“同质化”诗歌写作,很大程度上与诗人普遍存在的伪抒情写作有着巨大的关联。作为资深从业者,谷禾没有受潜移默化的流俗影响滑向伪抒情,而是时刻保持着诗歌的自觉、警醒与良知,践行着诗人的语言使命。

当下和谷禾一样从山花遍野、牛羊遍地的乡村,一步步走到城市,在城市立足的诗人很多,但像谷禾一样一直自称农村人的却并不多见,“谷禾”作为笔名,也透射出他对乡村的怀念之情,这样本真、朴素、坦诚的诗人,自有他的过人之处。

落在身上的雪

把我变成另一个人,变成雪人

像生命的痛苦把我变成痛苦的人

……

走在雪中的人,变成了一样的雪人

走哪儿都一身雪,好像这些人

一直是雪的一部分

是“雪”这个词

——《落在身上的雪》

正如堆雪人时候,人们常常会忘记先有雪然后才有雪人一样,很多时候,诗人也会像堆雪人一样出现短暂的“语言的休克”,误以为只有和孩子玩的时候,才会出现雪人。其实不然,任何事物都有其源头,“走在雪中的人,变成了一样的雪人”可谓和“落在身上的雪/把我变成另一个人”有着殊途同归(“落在身上的雪”)的诗学效应。万物皆可入诗,在同等深入观察体验之外,经验丰富的诗人能自然中做到游刃有余而毫不费力。

从诗集《鲜花宁静》到《坐一辆拖拉机去耶路撒冷》,再到《北运河书》《世界的每一个早晨》,谷禾一直以对信仰、爱和诗学标准的不变,回应着不断丰富的内心之变,在忠实于诗歌的同时探索着“向杜甫致敬”的诗学空间维度。

四十年前,我还没有出生,只把母亲当亲人

三十年前,我九岁,把所有的饭当亲人

二十年前,我十九岁,只把青春当亲人

……

当我八十岁,睡在坟墓里

所有的人都视我为亲人,但你们已经找不见我——

—《亲人们》

近年来,“杜甫热”已成为诗坛一个聚光点。“人间要好诗,首先需要一个好诗标准。可是,标准在哪?我的体会是,诗可以没有标准,但好诗一定要有标准。这个标准不妨暂定成杜甫,权且把杜甫作为诗歌的最大公约数。”谷禾诗集《坐一辆拖拉机去耶路撒冷》 的代序标题即为《向杜甫致敬》,他在其中写道:“只有从杜甫开始,我们才看到了通达现代人生活的日常之诗,诗人的笔下不只见天地,更见众生。”过滤掉太多细碎的片段后,足可见谷禾内心深处深埋多年的对杜甫的敬仰和推崇,经历人世间诸多喜怒哀乐生离死别后,沉稳的变奏自然是一个诗人最好的状态,“所有的人都视我为亲人,但你们已经找不见我”,这般无杂质的语言是深入里层的折射,并非表象的阴影。在超越诗学表达范畴外,哲学语境的探索中处处可见诗人在语言与思想并肩齐飞时的艰难挣扎,这是一个诗人潜心修为、为诗憔悴的艰辛探索,也是“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的见证。

二、潜心诗学修为的自觉与警惕精美的庸俗

网络自媒体时代,很多诗人已进入古人“两耳不闻窗外事”的状态,安静与孤独成为时代的稀缺品质。“鲜花开在那里。鲜花/宁静//鲜花开在草原,河谷。鲜花/开在山坡//鲜花开在孩子和羔羊的眼睛里。鲜花//——开在墓地//风吹……风不吹。鲜花,如此宁静//大地辽远,天空无限/活着与死去的人,一次次从芳香中走过”(《鲜花宁静》)。谷禾这首代表作显而易见就是一首自觉潜心诗学修为之作。在摒弃烦琐的意象之后,他独辟蹊径地以“俗”(鲜花)求“新”(宁静)。其实写诗也就是诗人提笔为刀与字词和意象的战争,只要打败无用之词、软弱之词,自然就是胜利者。“活着与死去的人,一次次从芳香中走过”,如同子弹穿透钢板一样直抵人心,让一些真实存在而又不易察觉的事物明亮起来,如同给近视者戴上眼镜,入木三分中将模糊的事物更加清晰地给世人呈现在眼前。

“一个成熟的诗人更要警惕精美的平庸之作”,他只有在自觉与警惕之间自如穿梭,才能写出惊艳之作。

这是我很久以来想说的。

不只爱亲人,朋友,同宗,同种,

还要去尝试爱那不相干的人,

你当然不是神,你是众生,有什么

关系呢?去爱吧,去爱那石头,

石头上荒芜的雪,被蓝色

天空覆盖的旷野,肮脏的河流,

高低俯仰的树,枯萎的叶子,

黑暗泥土里流亡的骨头。去爱吧,

去爱那耕牛和羔羊,它眼睛里的

隐忍和惊惶。也爱那扑上去的屠夫。

不要诅咒他,去怜悯他,望着他

突生悔意,缓缓放下举过头顶的刀子

——因为你的爱,善在他心底萌芽了。

——《尝试爱那不相干的人》

谷禾在诗学缔造中并不认同完美主义的论断,他坚信诗歌的残缺美,善于将根植于大地和内核中的东西挖掘出来,善于在探索中检索自己想要的效果,他从不奢求技术的光束能在自己身上多照一会儿,而深信读者雪亮的眼睛不会被永远蒙蔽。“尝试爱那不相干的人”是诗人内心的独白,也是对自己诗歌格调的最好诠释。

三、“向杜甫致敬”与“向现实深挖”

汉语新诗在走过百年历程后,很多诗人在不断学习西方诗歌的同时,又提出了回归传统,从母语中吸取营养的主张。在我看来,这种回归并非艺术的倒退,而是给予现实的一种重新认识和发现。霍俊明在对谷禾的评论文章《“杜甫诗传”第三页——关于谷禾的“现实叙事”》一文中曾写道:“每次读谷禾的诗,我总会想到与我们同时代人密切粘连在一起的恍惚而又真切的现实感,诗歌在谷禾这里首先承担起了精神传记的功能。”没有现实描写的诗歌就是没有人间烟火、不接地气的诗歌;“向杜甫致敬”的写作方式有很多,但是“向现实深挖”无疑是要经过的第一道门槛。

扛摄像机的家伙走来

三三两两的,他们的广角镜头

移过河底挖掘的民工,

定格在一根湿漉漉的木头上

红色工程车的巨臂继续向下,向下

抱紧那木头,再,向上——

温柔地移向,河岸边聚集的欢呼人群

围过来的人们忙着用卷尺测量

用扳手敲击。偶尔也被招呼过来,

结结巴巴对着话筒憨笑

——《河底清淤现场》

生活现场是诗歌的生命线。“向现实深挖”对诗歌自身的含金量有着核心的作用,可以从切入点、痛点、记忆点中形成三点一线(主线)的力量,给人猝不及防的视觉或听觉体验。从“定格在一根湿漉漉的木头上”“结结巴巴对着话筒憨笑”等诗句可以看出,谷禾在现实书写的挣扎中有过前后张望的经历,也有过降速、停止、再超速的思想转变。诗人在挣扎中慢慢握紧了偏移的方向盘,喘气的频率在挣扎中也慢慢恢复正常。谷禾诗歌的现实介入是诗意介入的延伸,是与散文的现实介入有着本质区别的。

在谷禾这里,“向杜甫致敬”从来没有成为一句空话和噱头。百年来,汉语新诗学习杜甫的诗人很多,但大多只是照猫画虎学到皮毛而已,学到精髓者罕见。不敢说谷禾是学到精髓者,但谷禾必定是学到深处的诗人。如何让汉语新诗焕发生机和活力,重现中国古典诗歌的辉煌?如何古为今用,推动汉语诗歌更好发展?要破解这样的难题,仅有“向杜甫致敬”的自觉还是远远不够的。谷禾在“向杜甫致敬”的探索与挣扎中,已经写出了诸多优秀诗作,非常值得更多的研究者关注。在未来的日子里,这也许会成为一种共识——这也是我作为一个忠实读者所期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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