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正林
张小颖脸上黑黑的眼睫毛眨动了下,红润的嘴翕动:爸——妈,我决定离婚了。张小颖说出的这句话,就像是一颗等待已久的子弹,自己活了二十来年的所有意义都是为了奔赴这一个目标似的。只是先前被各种情况困在胸膛里。
这种哔啦啦的话第一次从她口里说出时,是在大地震发生后的第七天,一个小雨的晚上,在政府搭建的板房里。电灯下的她脸色安静,安静的她起身将门关了,有些凉意的毛毛雨就被关在了门外,还有车辆的刺耳的引擎声也一下子弱了下去。这种事一般都是当妈的先拿主意。当妈的就说,你与文雄好好的,五一节才结的婚,咋说变就变了呢?当妈的边说边站起来,走到女儿面前,伸出手在她的额头上摸摸,在她的颈上摸摸。说没有发烧啦!没有说胡话啦!女儿有些生气地抬起手将妈的手挡开说,妈,我这样子像在说胡话吗?我长这么大说过胡话吗?当父亲的一直坐在小木桌边抽着烟,那烟是女婿肖文雄上个月从长沙回来送给他的芙蓉,据说是好烟,四五十元一包。父亲捏烟支的左手轻微的搕了搕,粉末状的烟灰轻微地落在地上。父亲说,你要与文雄离婚总得有个道理,总不可能什么道理都没有,说离就离了。当妈的接着说,现在的女娃子变化硬是大,才上了一两年班,就这山望那山高了,街头巷尾经常听见的不是谁与谁离婚了,就是哪个与哪个网起了。不是局长书记与下属网起了,就是厂长经理换了原配娶了小的。小颖你八成是与你们中学哪个帅哥或校长啥的网扯起了,是哪个?你说,说出来我们比较比较参谋参谋。小颖红润的小嘴一撇,说心中是有合意的,不然咋会离婚!但不是你们说得那么庸俗。父亲也问,是哪个?你说出来,我们参谋参谋。女儿说,说出来,你们不一定同意。妈说,你没说出来,你咋晓得我们不同意?
女儿说,牛小牛。
父亲眼珠子先是一愣。当妈的眉头紧皱了下,就双手拍着大腿几乎是嚎啕,天啊!我还以为你找了个比肖文雄有身份有地位的人咯,原来是一个小偷啦!小颖苗条的身子一下子站了起来,一反起先的安静说,那是好多年前的老黄历了,人家是县城有名的棋手就不说了,现在是堂堂的花工,城市的园艺师了。父亲将手指夹着的烟屁股一扔,说,花匠咋样?园艺师咋样?还不是临时工,有生意做就赚钱,没生意肚子都搂不抱,没个稳定。能给人家肖文雄相比?人家是城市建设发展公司的老总,老爸是市长。多少人想教书拿着刀头找不到庙门,你教书都是人家安排的,你老爸我——落聘下岗了也是人家安排的,你二嬢的女儿进电视台也是人家弄进去的。人家有哪里对不起你,你还要离人家。人啊!要有良心!不能良心交给狗吃了。母亲接着说那牛小牛,这印月井街上的人哪个不晓得他小偷的事。父亲接着说,说出去逗不逗老街坊的笑话咯!你不要脸我们还要脸咯!
小颖也不知是怎么的,胸中一股气直往脑门冲,大声说:“我就是要嫁给小偷!”双方一时陷入了僵局,如雀鸟闹麻了的树林子突然安静下来。
牛小牛的确是当过小偷,那是十五六年前的事了。十五六年前离现在多远,也就是上世纪九十年代中期,经历过的人都晓得,那是个国有、乡镇企业改制,职工大幅度流动的年代。牛小牛的爸妈都在蜀西磷化工集团,集团都不存在了,说得好听是资产重组,被一家啤酒厂兼并,实则只有一个磷化工车间被一个乡镇企业的老板租赁着。乡镇企业老板喜欢用廉价劳动力,工资极低又不买保险。小牛的爸妈与大多数工人一样是卖了工龄,领了两三万元钱,就自谋出路了。小牛生下来只有五斤来重,体弱,当工程师的爸希望他后天强壮,就在牛姓的后面索性添了个小牛二字,左邻右舍都说这名字简单又好记,不愧是有知识的人取的。小牛九岁,爸妈下岗那年,爸得了场重病,出了院,家里穷得叮当响。那阵教育市场化,什么都说钱,真是牛身上的牛毛样莫法数清。在校长和老师的眼里,家长是随时能生钱的母鸡。家境稍稍差些的家长,动作稍稍有些迟缓,老师自然是有办法叫学生去向家长催款的。谭老师在下午的班会上念了全班把单元训练费交齐了的名单,唯独就没念牛小牛的名字。面对着四十个男女同学的眼光电样刷来,牛小牛啄着小脑袋恨不得钻进地缝里。他小声说,谭老师,我老爸刚出了院,还欠着医院的钱,确实莫有钱。
谭老师伸手理了下软搭在额前油光水滑的头发,声音极其秀气,这咋行咧?他无论讲课或平常说话总是秀气的,牛小牛常在他说话时把他想象成一个女的。谭老师继续秀声秀气,谁又不生病咧!生病都是人之常情,如果都像你这样不要单元练习,我们这个班如何在期终全县会考中取得名次咧!再推而广之,其他费用都不交,我们这个班不是拖了全年级的后腿咧!同学们,你们说这种做法要得不咧?
大家齐刷刷大声吼道:要——不——得——咧——
带着咧字的齐刷刷的吼声中,牛小牛注意到,只有挨着自己坐着的张小颖翘起的小辫子没有闪动,一对乌黑的眼珠子木木地向着他,花瓣样的小嘴唇莫有出声。
面对张小颖翘辫子下黑眼珠子忽闪忽闪的安静,牛小牛觉得自己不能就这样被扫了面子,如果张小颖也和全班同学一个模子齐刷刷喊的话,或许自己在说出不要单元练习册后就当真不要了,不交钱看他谭老师把自己咋个办?可是呢!张小颖脸上的这张课桌之外的教室里的一切恍若与她毫不相干的神情,反而使自己觉得要对得起一个人,全班同学都可以置之不理,但自己不能不理一个人,不能在她面前扫面子。谭老师讲完话后,就叫班长和文体委员安排同学们自由活动。许多同学就都涌出了教室,到阅览室或操场上去了。张小颖也从书包里摸出橡皮筋,和几个女生到教室的空地上跳皮筋去了。牛小牛坐在教室里,准确地说是瘦弱的身体伏在桌上,头埋在交叉的胳膊里伤心。
因为父亲有病,家务事繁重,做完家务又做家庭作业至深夜,牛小牛就迷迷糊糊地睡着了。这时,坐在讲台上的谭老师伸出沾了些粉笔灰的白皙的手,捋了捋飘在额前的油光水滑的稀疏头发,眉头略微皱了下,眼睛瞟了下空荡荡的教室,牛小牛趴在桌上打着呼噜。他就从椅凳后挪出手提黑皮包。那个年代流行这样的包,不大,长方形,包口处有一道拉链,里面夹层,可以放几本薄书、一个笔记本,夹层的一边还有一个插手机和钢笔之类的皮套。包的一端有一个一掐长的皮质提手,实际上许多时候人们都是把它夹在腋窝下行走的,因那细细的皮质提手在包的摔荡中很容易断裂。他把黑皮包摆在桌上,拉开拉链,就扯出了一叠绿花花的票子,手指伸到嘴皮边沾了点口水,一张一张数起来,数完钱拉上拉链,把黑皮包搁在椅凳上,起身伸了个懒腰,就往教室外厕所的方向走去。屙粑尿也就是几分钟时间,谭老师转来,牛小牛还趴在课桌上打呼噜,好像是莫有先前大声了。后来就放学了,谭老师夹着包走了。
第二天上课,谭老师刚进办公室,牛小牛就喊了声报告,谭老师自然是说,进来。牛小牛就双手把一张五十元递给了谭老师。他递钱时的手有点抖,只不过谭老师没察觉。谭老师的脸就笑烂了,声音就分外秀声秀气,我没白表扬咧?你确实有进步咧!好咧!交了就好咧!我是说这样进步的孩子是不会拖大家的后腿的嘛!
牛小牛的头就鸟一样地啄着。
牛小牛走后,谭老师把五十元塞进那一叠十元二十元五十元面额不等的钱里,然后到财务室,笑微微地递上橡皮筋缠好的钱,秀声秀气地说,这学期的单元练习册费。收钱的女老师将五十的、二十的、十元的分门别类,然后在点钞机上哗啦啦数,数完了,又在胶盒里蘸湿手指后,再数,然后把钱原封不动地丢给谭老师,泛起眼皮问,只有一千九百五,你们班是四十个学生,到现在为止,我莫有接到有谁转学或辍学的通知,还是应按四十个学生费用算吧?谭老师左手使劲捋了捋飘在额前的油光水滑的头发,说昨天下午我才数了遍咧!差一个学生的钱今早是交来了的咧?秀气声音里明显夹杂着有些不相信。谭老师就当着财务室的女同志,手指蘸着口水,数了两遍,生怕把粘连的两张数成了一张。他的脑袋蔫搭了,的的确确只有一千九百五。他从自己钱包里抽了张五十的添上,把钱交了。蔫梭梭的回到办公室,闷在那里。想来想去,谭老师就把目标锁定在教室里,最终把掉钱的环节落在了昨天班会后自己去了趟厕所上。他的思维里响起了一串呼噜声,那呼噜声是教室里唯一的学生娃发出的。对了,那学生娃就是今天一大早来交钱的牛小牛。下午放学后,他把牛小牛叫到办公室。
牛小牛怯生生走到谭老师面前。谭老师乜斜了眼牛小牛,说了句,站端正,头抬起来。这时的谭老师的声音听起来可就不是那么秀气了,第一次没有在尾声上带那个咧字。牛小牛的身体是站端正了,而头却还是鸟雀样啄着的,脸上就有泪珠啪嗒啪嗒滴下来,紧跟在泪水珠后面的是几乎抽咽的声音,谭老师,我错了,我不该拿了你包里的钱。谭老师先前还是板着的铁青的脸这时一下子就舒坦了,就像紧绷得快要开裂似的绸面一下子就恢复了先前的光泽。谭老师的嘴里吐出了秀气的声音,我给你纠正咧,不是拿咧,是偷咧。拿是当着面,经被拿的主人同意咧;偷不但是不当着面不经人同意,还是乘其不备窃取后企图让对方永远不知道咧。牛小牛继续抽咽着说,谭老师,我错了,我会把钱还给你的。谭老师轻声说,不是还咧,是你根本就莫交咧。五十元的单元练习册费你根本就莫交咧?嗯,我一定交上。因为有其他老师进来了,谭老师也不愿意其他人知晓这事,就说,好咧!你认错的态度还端正,待你交了再说,你走咧!一天又一天,牛小牛最终还是未将五十元钱交上。他怎么交得上呢?父亲那个病是药罐罐,一天不吃药都是不行的,民政局发的每月最低生活保障钱连付一周的药钱都不够,更何况还有一家人还要吃饭。每天回到家,牛小牛都鼓足了勇气想说单元练习册钱的事,但最终却没有说出。终于有一天,牛小牛的妈被请到了学校里,她咬着牙巴交了五十元的单元练习册费。如果不是她的比男人们还犟的个性,或许不至于有这么严重的后果。她交了钱,坐在谭老师对面不起身。谭老师说莫事了咧?意思是你可以走了。牛小牛的妈说发票?谭老师声音秀气地说,莫有发票咧。牛小牛的妈说,来读书的每个学生必须交建校费,这门费那门费补课费校服费班费水电费比企业上的费还多,乱收费还不开发票。你们这是啥学校?小牛的妈显然这段时间被丈夫的病整得烦躁了,正没处发火。谭老师从没见过这样不尊重自己的家长,秀气的声音气愤起来就有些变异,有些像遇着黄鼠狼而惊惶嘶叫的鸭母样,你——你——不想娃儿在学校读书咧,可以随时转学咧。牛小牛的妈就等的这句话,说可以。第一,你诬蔑我娃儿偷你的钱必须澄清;第二,七千元建校费必须一分不少退我。这时办公室里已围了许多老师,牛小牛偷谭老师钱的事自然是风一样传遍了学校。谭老师说,我也给你说两点咧。一咧,牛小牛偷我包里的钱是他主动承认咧;二咧,我莫收你一分钱,谁收你的钱你找谁咧?牛小牛的妈说,那你叫校长来。谭老师说,我又没找校长我叫校长干啥咧?牛小牛的妈说,你不叫也行,明天我就到省上去告状,把你们每学期的乱收费清单列出来,我就不相信这几天电视里、报纸上天天都在讲查处制止教育乱收费,你们一学期除了书本费、学杂费、班费,居然还有三十多种费用,就莫有谁能管得了你们!这时,一个中年老师在门上向谭老师招手,示意他出去一下。谭老师就出去了,只过了一会儿又进来了。说,我们校领导说了,我们虽是所公办民助式的学校,但建校费是自愿,如你娃儿要转学,我们可以根据情况酌情退还一部分。但现在的情况是,你娃儿有小偷的嫌疑,我们不能因为姑息他而败坏了学校的风气。这句话就确确实实把皮球样鼓胀的牛小牛的妈的底气彻底放了,因为学校是不好惹的,你娃儿在人家这里读书,人家可以找个理由处分、开除你娃儿,让你的娃儿即使要转学也莫有哪个学校愿意收留。啥子叫杀手锏?这就是。随便是好歪好了不得的人都是不敢在学校乱撒泼的。最终,牛小牛的妈不但没再敢提出转学,更没再敢说要去省上告状,而且还写了检讨,贴在学校铝合金宣传栏里,向谭老师和学校领导认错,牛小牛才得以继续在该校读书。而牛小牛偷钱的丑闻却在学校、印月井巷子不胫而走。这个附在他身上的小偷烙印就成为了熟人们眼里挥之不去的阴影,影响着他求职,找女朋友成家立业,可以说是诸事不顺。
现在张小颖坐在黑暗中,想着自己刚才对爸妈发出的爱情宣言,想着爸说牛小牛是小偷时的那种讨厌口气。而十五六年前的某一天,自己放学时走到印月井幺店子,父亲正与几个人大声武气,声音有些激动。父亲说,牛小牛拿他们五十元钱哪叫偷?更称不上小偷。那个学校一年搜刮家长的血汗钱一千多万呢,五十元算啥,校长抽包烟都不够。另一个人说,张老师,你也是教师,你都要这样说?父亲说,教师咋啦?教师就不敢讲真话啦?教师中也有为人师表的教师,也有钻进钱眼子、道德败坏的教师;就像学校有教书育人的学校,也有专门搜刮民脂民膏的学校,这社会鱼龙混杂,正不压邪。一个妇女说,是咧!经常都在讲治理教育乱收费,可就是治不了。一个中年男子说,咋治得了,就巴幸不得把负担全倒在家长的身上,好减轻他们的财政压力,他们好多买几部好车,多出几趟国,多打几场大麻将。父亲接着说,如我是牛小牛,我就连包全提走。父亲抬头看见自己的女儿,就闭了口。小颖心里想,爸真好!自己还是第一次听见有人说牛小牛偷得好的。谭老师经常叫大家不是交这门钱,就是交那门钱,自己心里也够厌烦的,自己的爸妈幸得好没得病,如果当中有一个得了牛小牛父亲那样的病,自己照样交不起各种各样钱的。因此,小颖经常在睡梦中都在学着电视里小龙女那样祈祷,爸妈千万不能得病。父亲现在听说自己要嫁给牛小牛,就说他是小偷,那鄙夷的口气和眼神与十五六年前相比是如此出尔反尔、心口不一。
小学时,张小颖的成绩一直名列前茅,到了初中,一抽条子,开始饱满靓眼起来,女孩子就开始变得爱打扮起来,但各科成绩没有下滑,也没有像其他女生样传出初恋的绯闻。只是她偶尔会提说从竹溪公园茶座经过,看见牛小牛在与人下围棋,还赢了钱。当妈的自然晓得就是小学与女儿同座,偷了老师的钱缴了单元练习册的同学牛小牛,听说后来还是转了学,还在地区青少年围棋比赛中拿了名次,后来又听说初中没毕业就辍学了,因为他的父亲病逝了,这个拖累了牛小牛母子俩好些年的人的死对于这个家庭来说或许是一种解脱吧。实际上,牛小牛的家离张小颖的家也不远,牛小牛在巷子里,张小颖的家在巷子外的二小校舍里,有时在街上都要碰见的。
小颖上学要走竹溪河边上。那是一条穿城而过的小溪,夏季时水流淙淙,秋冬时水小。沿河两岸过去长了些慈竹,一笼笼的,很好看。八十年代末,也就是小颖碎娃儿时,竹溪河两岸的农田变成了街道,沿竹溪河边春笋般冒出了一幢幢二楼矮房子,绿色的竹笼和柳树下,一排排的竹椅茶座一字摆开,暖阳下,对对年轻男女,不分老少,在溪流边坐着品茶、打纸牌、下棋,甚是热闹。久而久之,竹溪茶座就成了印月井市民谈天说地品茶下棋休闲娱乐的习惯性去处。小颖从茶座中走过,有时要碰见牛小牛,牛小牛会主动招呼她,她只是眉眼笑一下,点下头。他晓得她是不会坐的,她也晓得他只是一声招呼。因为每次都有其他年轻男娃儿在场,可能是跟他学围棋的,他手里还捏着棋子。人就是这样,中规中矩的男孩子,女孩子们都不是太喜欢,因为历来文化的濡染浸淫了她们的思维,特别是网络上的东西。她们心中的那个人都是要身上带点江湖气,用她们话说叫带点酷,遇到啥么麻烦事能出手摆平,有金庸古龙笔下少侠的浪漫。看见校园里出双入对,小颖在灯火阑珊中想象着从闪亮的纷披树叶中走出来一个自己喜欢的人,这个人的身形不断变幻,定格的竟然是牛小牛那张精瘦的脸。在夜色中,他那桩做贼的事竟然有着霓虹样闪灼的传奇色彩。
高考过后等待录取通知书,人终于可以轻松下来。小颖不知不觉地走到了竹溪河边,不知不觉地就走到了牛小牛下棋的那个茶苑。远远地她看见了他在柳树下的身影,她自己不觉得自己脸上境由心生地浮现出了从未有过的笑容,直端端地,她就走到了他的面前,直端端地,也不拒绝也不忸怩地,就坐在了他摆着围棋盘的桌前。只有有一定水平的围棋手,茶老板才专门在他习惯固定下来的桌上摆个木格子棋盘的,一般的客人就将就着茶桌上油漆画的棋格子下就是了。他给她叫了杯玫瑰,杯面上浮着的花蕊,像极了女人涂了口红的鲜红小嘴,杯底沉着菱形的冰糖块,给滚烫的水以冰凉的错觉。她是第一次坐在这样的地方,他也是第一次和她这样面对面坐着,他倒成了客人似的,局促不安的样子。他和她断断续续地说着话时,不断有人从挨着的茶桌上过来,问他杀不杀一盘?
他脸一抹说,你莫见我有客人嗦!
不一会儿,又有人来问杀不杀一盘?
他说你看不来火色嗦?
她想大概是他们约过的,一会儿她才反应过来,他们是借故来看她的,看牛小牛何时傍了个这么清纯的靓妹儿。在她的单纯的笑声中,他的局促不安渐渐地减弱了,甚至水波般平缓了,没有了涟漪,如渐渐温吞下来的适口的玫瑰水。
他问她往天从这路过都是清高得很的,我以为这辈子当真只有小学三年级那一段时间坐同座,再也莫有缘分同坐在一起了。
她的脸一下子就红了,啄着头,口里含着塑料管子吸杯里的水,以掩饰这羞怯。
他说,你不要误会,我说的是相见的意思,莫有别的意思。
她说,误会了又咋样?
两个人就扯开嗓子笑,惹得邻座都瞟起眼光来看。
他说,咋啦?拿到录取通知书啦,想起老同学啦?
她说,莫有,通知书还莫有来。听说你围棋下得好,想来看看。
他说真的?你晚上敢在外面吃饭我就下给你看。
她说真的!谁办招待?
他说你肯定莫有资格办招待,谁杀赢了谁办招待。
他喊了声蝈蝈,想不想杀一盘?
那被叫着蝈蝈的就说棋都摆好了,就等你了,小伟还想跟你杀一盘。
他说今天可是赢家办招待。
戴着眼镜的蝈蝈挤眉弄眼地说,可是再好不过了。
两个人就下起来,小颖能够看得懂,他们针锋相对,边下黑白子边思考,像是用尽了身上的力气儿,两个人都是瘦腰垮肩,在老疙瘩柳树下就显得有些弈者的气质。一盘棋竟下了三个多小时,那天那个叫蝈蝈的竟是意外地赢了棋,也很乐意办招待,说是牛哥能赢了你的棋,办招待是我脸上有光。小颖觉得这个下午过得很开心,原来围棋竟是这样有意思的,看他们在盘子上的疑虑与思考,自己的心思也随着旁边那个人的动作浸润进棋路中去了。与男生们一起在外面吃饭还是第一次呢!她心里既紧张又快乐,小灵通响了,是妈妈打来的,小颖想给妈说不回家吃终又吞了回去。只好向牛小牛悻悻告别。牛小牛不是那种强扭客的人,说以后机会多多。
小颖后来就再没去过竹溪茶座。当然怅然只是一时的,很快自己就进了师专,一读就是三年。三年里,家里可发生了一些变化。首先是妈所在的贸易公司解体了,妈自然失了业。贸易公司本来就是原来解体的百货公司的几个搞供销的员工办的,多少是出了些资金。妈没有多投资金,也好也不好,好是这次解散了没有资金旱在里面,不好是过去生意红火时资金投得多的就分得多,投得少分得少,妈做的是售货员,拿的是死工资。生意不好自然工资也就少。现在解了体,倒落得个清闲。可是不顺心的事接踵而至,才四十八岁的父亲在新一轮的教师竞聘中落了聘,在家呆着拿基本工资。妈对爸说,你去找下你二嬢,她在教育局科室上班,走下关系可以求个上岗职位的,哪怕是后勤上的生活老师。可爸天生倔脾气不愿意求人,不然咋会在山区小学里教了二十几年书都没动一下。先前妈每个月多少都有些工资的,三口之家也就勉强过得去,供一个女儿读书也就不那么捉襟见肘。现在妈没有工资了,原来卖工龄的那点钱早已贡献给了学校,父亲的死工资只够一家人的日常开支。现在却不一样了,父亲的档案工资交了保险、每月水电气和物管,也就去了一半,而师专里的住校费生活费每学期是一万多元,每个月五六百元的生活费是随便咋样都节约不下来的。而这时的爸竟迷上了炒股,他是听了谭老师的鬼吹火后迷上炒股的。爸是想一夜发横财脱贫,可是却连老本都亏了。
小颖很快就从师专毕业了,燃眉之急就是找工作。先考了教师证报了名,填的志愿是父亲当年的蓥华小学,校长说过教师子女从教会优先聘用。
小颖的妈却不是小颖父亲的思路,她认为女人天生漂亮就是资本,她不相信赛过几条街的女儿在城关连个教书的饭碗都找不到。当妈的就为女儿的婚姻大事忙碌起来。介绍人提及的男方不能说条件不好,电视台的、私营企业的,小颖没心思去见面。这个二十八九岁了,大是大点,据说是做房地产的,老爸是副市长。张小颖的妈喜欢得很。好说歹说去见面了,小颖约了个女同学陪着去的。女同学叫乌莉莉,长相一般,就是胸和屁股比一般女人大,街上一走,分外闪眼。四星级酒店茶座,曼妙优雅的萨克斯管乐在卡座里低回萦绕。对方是个大个子、络腮胡,见着张小颖,小眼睛倏亮,手指燃着中华牌香烟。小颖轻微咳了两声,他就把烟头掐在烟缸里,端起咖啡杯浇了点水,烟缕灭了。小颖就坐下了,第一印象较好。男方留吃饭,小颖推了。双方也就留了电话。这个络腮胡子就叫肖文雄。第二天,第三天,对方电话不断。她婉拒了。
她心里牵挂着一个人,就去了竹溪河滨茶苑,没见着那个人,却见着了那个人的棋友蝈蝈,说你是找小牛哥的吧?小牛哥这段时间很少来下棋,他开了个园艺花卉店,忙得很。我马上给他打电话。她口里说着不打,却在蝈蝈的对面坐下了。蝈蝈电话打完了,对小颖说,小牛哥叫你明天下午三点来这里吃茶,他把三年前欠你的那顿饭补起,算是赔罪。她一下子眉开眼笑起来。
第二天上午张小颖就盼着时间早点过去,盼着下午去竹溪河滨茶苑赴约。可是呢,肖文雄却找上门来,送来台液晶电视。小颖皱着眉头说用不着如此大礼吧!话外音的意思是我们好像还没有确定关系什么的,你如此的见面礼可能是操之过急了。肖文雄络腮胡子脸却不惊不诧地说,伯母,就安这里吧!张小颖的妈嘴里就鸡母下了蛋般地咯咯着,眼睛放着光,惊惶失措的样子。两个工人就从老旧的木柜上搬下二十一英寸的长虹彩电,只用了几分钟时间就拆除了三菱液显的外包装并安好了线路,肖文雄揿动电子遥控板,清凉纷呈的影像扑面而来,满屋子是彩色的光斑,仿佛晨光里扑动着无数的彩色翅膀。小颖站在光斑中,就成了影像中的一道靓丽风景。就这样全家被请去金桥酒店吃饭,与牛小牛再一次失约了。
午餐是爸妈和自己都莫有见过的,好大的餐厅,好大的桌子,好大的盘子盛菜。小颖的父亲起身去买单,服务员说,肖市长已签了。张小颖的妈就拉了拉男人的手,鼓着二筒样的眼睛说,天呢!四千八,当你三个月的工资。男人乜斜起眼珠子恨了她一眼。肖文雄就叫大家去喝茶,小颖的妈说我们回去了,回去了,你们喝吧。肖文雄的父亲说下午有个会,晚上有接待。司机就从大厅里钻出来,两亲家四个人就都上了车。小颖想走,肖文雄不知啥时已挽着她发烫的手。心想的只是喝咖啡,不给人家面子不好,进去了却是一个套房,外间是茶厅,里间是锦缎大床。心里自然是那个咚咚地跳。门一关,肖文雄身子就贴上来,双手箍着她,一块胡桃色的新款三星手机塞在她手里说,你那小灵通有些过时了,就用这款刚上市的吧!她知道这款手机的,移动旗舰店里,三星顶级珍藏版,九千九。唉!人是物质和虚荣的附属品,任何人都过不了这关的,现代人都是为它而活着的。或许是关键的时候这款手机起了作用,他的络腮胡子就杂草般糙着了她粉嫩的脸,她的挣扎在他眼里都是一种忸怩。她唔唔着,身体就在他粗鲁的捏揉中软塌了,棉桃面团般。他拥着她,往里间锦缎大床去。他的手和嘴并用,剥笋般去掉了她的上衣,长满络腮胡子的嘴在她挺拔的胸脯上拱动着,直拱得她全身比发胀的面团还温软。就在他将她按在床上,在她微闭着眼睑的梦幻般的唔唔声中时。她包里的小灵通响了,她突然睁开了眼睑,柔弱的双手有力地掀开了对方,站起来,抓起自己的胸罩往身上笼。他试图强迫她。她用眼恨着他,完全变了个人,有些凛然不可侵犯。他就只好看着她边穿衣服边朝外走,还看着她把包里刚才他送的手机摸出来摆在玻璃茶几上。在他的不知所措中她拉开门,回过头来说,你把你的液晶电视拉回去吧,我们穷人家受之不起。嗒嗒的皮鞋声在寂静的楼梯间远去。她的小灵通的音乐声在包里持续响着。
回到家里,爸妈没有给她好脸色。你能找着这样的人家,是我们前世修来的,是我们张家坟头上长了弯弯树。妈说,说句实在话,是我们高攀人家了,就凭人家送这份礼,请这顿饭,全印月井市没几个人。如果不是我们生了你这样漂亮的女儿,人家凭啥看上你。那么豪华的高级宾馆,你还不干?有什么害羞的,女人不就是与值得自己的男人一起吗?还去与外面的穷光蛋胡来?人家爸妈都出面了,按习俗就是吃了订婚酒的,你就是人家的人了,按习俗就是两口子了,接下来就是扯个证举行婚宴了。小颖过后才知道肖文雄已经将情况告诉了介绍人,介绍人已经将情况飞快地告诉爸妈。父亲坐着,翘着二郎腿,把液晶电视的声音开到最小,黑着脸说,教育局的曾局长刚才已打来电话,叫我明天到印月井初中上课。女儿啊!你想想,这些是谁的作用,是谁的面子。你以为这些好事会从天上掉下来吗?幼稚!你就是再耍几十年,耍到胡子白牙齿缺,都不会有好事找上门来的,都不会有人同情你可怜你的。天上不会掉馅饼的。介绍人说了,这些都是人家肖市长的安排,肖亲家的面子。当然,这些事情主要是取决于你自己,你如果是真的看不上人家,另有高就,我们也不好反对。就是断绝父女关系。我和你妈下岗这些年都撑过来了,再过几十年穷日子也莫啥。只是咽不下这口气。刚刚才在街坊邻居前长了点志气,你这样不干了,熟人们决对不会说是你看不起肖市长的儿子,决对会说是张老师的女儿有啥子问题,被人家肖公子甩了。这个脸你丢得起,我和你妈丢不起呢。人,一生下来就是为活一张脸面的,为着根根叶叶枝枝蔓蔓般的家族亲戚的纠葛不清的名誉而活着的,许多选择许多喜恶许多考虑不全是自己能决定得了的。如果仅是爸妈前半截的话,小颖有可能还不会在心里翻江倒海思前想后,可爸后半截听起来有些软的话就上了她的心,清苦的家庭境况展现眼前,放电影般;还有世俗的眼光,没有背景的爸妈下岗落聘的境遇。爸说得对,人一辈子就是活一张脸,一张脸锁定了你的旦夕祸福,一张脸锁定了你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嫁个猴子满山走。
爸妈的开导还没进行完,肖文雄的短信已经来了,对不起!我只想到我们的第一次应该豪华点,应该上档次,没想到你不喜欢那样的环境,今天晚上我请你看电影算是赔不是。这人真会揣摩女人的心思。坐在影院贵宾间,她就被他紧拥着,荧幕上的男女在缠绵悱恻,包间里两个人也在缠绵悱恻,就差没脱衣服了。小颖整个人尽管是沉浸在云里雾里,心里还是有一些顾虑,虽然是包间,可毕竟是电影院,是公共场合,这人咋么这么旁若无人呢?中午的尴尬不仅没有影响他的情绪,反而高涨了他的欲火。结果是电影还没有完,他就拉着她急不可耐地去了他的住所,春天雅庭一套二跃三的房子。她想说什么都没用,唇被他滚烫的络腮脸和嘴堵住了,身子被抱到了床上。完事后,他憨憨地在她耳边上说,怪不得这么抵抗,这么疙瘩,原来是原装货。她心想,你这样的公子哥儿,不晓得玩过多少原装货。而从肖文雄过后的模模糊糊的言谈中得知,他花天酒地后耍过不少女人,没有一个是原装货。两个人的关系就算明了,这也是小颖的爸妈最愿意看到的。爸也上班了,整个人的精神都变了,好像变年轻了许多。邻居们说以前把人家搞来落聘,现在不但重新教书了,还调到城关中学教书了。人啊,哪说得清呢,霉时霉得起冬瓜灰,说红起来就红起来了。小颖的妈也上班了,原来她是出纳,就被肖文雄安在房地产公司里搞出纳了。邻居们见了小颖的妈不住地夸,往日从不打招呼的脸也笑呵了,害怕哪里态度不好得罪了他们一家似的。
好事呢也就连连,小颖也到印月井中学教书了,而且教的是最松活的副课,外兼共青团支书和学生生活督察员。小颖想自己在师专读的是文科,教语文最合适,自己来拈轻松的,许多四五十岁的老教师却还天天夹着书本忙慌慌地去上课。可校长却对她说,学校里的工作莫有轻重之分,你又要上课,肩膀上还压着团支书和学生生活督察员的担子。我也晓得你想上语文课,可语文课都是有些经验的老师摸着在,大多是班主任,他们都不愿丢手,不愿意少那几个钱,也就是课时钱。你身兼三职,钱却比他们略略高一点,是有些委屈你了。既然校长都这样说,小颖也就只有服从安排了。而印月井中学里的人都知道,这无疑是学校最最轻松的了。面对老师们背后的叽叽喳喳,小颖先开始有些惴惴不安,后来就习惯了。爸说得对,这世道,自古以来就是怨人穷恨人富,名人都要被人背后说长道短,何况你我百姓呢!
二嬢一家原来是看不起小颖的爸妈的,亲戚久了不走也就疏远了。可自从张家与肖市长结亲后,二嬢在街上碰见小颖的爸妈就换了张脸,嘴巴里说出的话又光生又好听。之后就是腊月二十多的年边上,二嬢带着女儿婷婷提着大包小包的居然上小颖家拜年来了。二嬢的脸就笑得荷包蛋样,说这些年来都为这盘家养口的,亲戚不走都不亲了,我们这一辈的还是要带着娃儿走走,不然二天在街上碰见都不晓得喊啥子了。小颖的妈也就感动得眼流花花的,说就是就是。小颖的爸脸上却没多少热情,心想这么多年你都不认我们这个穷亲戚,在街上碰见就躲瘟神样。小颖知道爸想的是无事不登三宝殿。果然一番亲热叙旧后,二嬢就唉地叹口气,说出了女儿天生喜爱文艺,在大专院校是学校广播员还办过校刊,毕业几年了,想进电视台,却风都吹不进去,高矮说要学新闻专业的,女儿学的是财会,不对路。请嫂子无论如何帮帮忙,在你们市长亲家面前说句好话,把女儿弄进电视台。二嬢走了,爸说,不要理你那个二嬢,他们一家你这么多年还不了解,要人用在球上,不用时挂在梁上。亲家有亲家的难处,不是每个人都有求必应。小颖的妈莫着声,小颖下班回来就对小颖说了。小颖说与人为善吧,能帮一下就帮一下,这件事情哪用得着肖文雄爸出面。电视台的卿台长经常和文雄在一起吃酒打牌,我问问他再说。结果第三天,小颖就对妈说,你叫婷婷今天去电视台找卿台长。妈一脸惊异,说这么简单。小颖说人家卿台长说了,只要是肖总说了的事都上算。小颖的妈眨巴了下眼睛就出去了。婷婷也就去印月井电视台上班了,当了一个社会栏目的主持人,每周都能在电视上抛头露面了。
有一天,小颖的妈对小颖说,二嬢送了一万元钱,感谢你帮了婷婷的忙。小颖说只有这辈子的亲戚,哪用得着这样,把钱退回去。后来小颖才知道,妈并没有把钱退回去,她说给文雄听。文雄说送都送来了,何必呢!就当是我给你妈发的零花钱吧。小颖想卿台长为啥买文雄的账,一是文雄爸的常务副市长的面子,二是文雄平时出手大方,常在一起吃喝玩乐,办个事就是说句话那么容易,哪像平头百姓家拿着刀头找不着庙门。肖文雄先开始与小颖在一起那方面还是饿虾虾的,后来就不怎么饿了,而小颖那方面的欲望才刚刚唤醒,可文雄却老是说人困得很,想睡觉。周末在一起时,他还是老样子。
这样的事儿哪可能好对其他人摆呢,有天乌莉莉请她晒太阳,地点却是在竹溪河滨茶苑,小颖的脸上就洋溢着特别的高兴劲儿。就去了,冬阳下,两把竹马架躺椅,一爿小店,店里的花紫的深紫,白的银白,红红黄黄,金金灿灿,一簇簇,一束束,反正就是好看,就是养眼。店内是鲜花,店外是整齐排开的竹马架茶座,可聊天,可棋牌,一片市井之声。竹溪河穿街而过,清凌凌的水波里倒映出街上的市影,就有些披头散发,就有些人影恍惚,好像久远的影像被水幕播放了出来。时不时走过一个买花人,那点点碎碎的花在水中扩散着,人在潋滟的波光中也变了形,仿佛幽暗的天地中走着个明火执仗的人。两个女人坐在竹马架上,一黄一白,下装却都是韩版牛仔裤。边聊着,抬起头来,却见花店门额上一块木质纹底的牌匾,上面有牵牛花店几个行草字。正想着会不会是那人开的,那人却骑着个湖蓝色的摩托一脚刹在了花店门前,很随意地往溪边的茶座瞟了一眼。这一瞟,两个人的眼光就对上了,就显出彼此的惊愕和不好意思来。男的毕竟要洒脱些。他就走了过来,笑一笑说,稀客!她也笑一笑,脸却有些红,但很快就消失了。因为他来只是见了熟人礼节性地打个招呼,又向邻座的几位熟人大大咧咧地招呼,就背转身进了花店,忙他的去了。起身走时,倒茶的小女孩却不收她俩的钱,说是老板打了招呼的。乌莉莉说小颖你很有面子哈。她说这哪能行呢!就把一张五十的塞在小女孩的手里悻悻地走了,她看见水中自己的身影被拉得瘦长,若皮影戏里的人儿,乌莉莉的屁股却变了形的肥大,若充足气的气球。
这次喝茶后,乌莉莉对她总有些躲躲闪闪,约了几次她都支支吾吾说这门事那门事,像被啥么东西绊着样。有一天,肖文雄说要去省城两天,这也没什么,他经常出差。晚上学校一般没小颖的事,她吃了饭就去东街逛逛。东街是新区,有一个种着许多大榕树的广场,晚上许多市民在镶嵌着大理石的舞池里跳舞。小颖喜欢坐在或站在茂盛的大榕树下,看着玫瑰色的灯光下一对对起舞的中年男女,他们跳的大都是交谊舞,曲子是广场音响室播放的,有舒缓有激昂,偶尔也有几对青年男女,但都是跳一两曲就走了,不像中年男女们那般铁杆,但都是活动身体。早晨他们练的则是太极。小颖在光线暗淡的大榕树下站着,心里很舒服。偶然偏过头去吐痰,视线里却是个熟悉的身影。她只想呼喊乌——莉莉,一个人孤单散步的这个时候有她多好,却终于没喊出声,原因是心里闪过半个小时前自己打电话约她时她不置可否的口气。乌莉莉站在广场与大街的十字路口上,一辆黑亮的轿车鱼样滑了过来,乌莉莉拉开门钻进去,车子便又黑亮的鱼样滑走了,只是滑的速度有些匆匆。她心里一紧,那黑亮的车子好像文雄的别克。夜色里她莞尔笑了下,不会吧!相同款式的车子太多了,再说文雄这时在省城呢!这样想着,她的心就不再紧了,眼前的音乐牵着舞步竟是树叶上的夜风般轻快流畅,像心事里的一首插曲。
接下来的一件事叫她至今都没有弄个透彻。过年前,学校刚刚放了寒假,文雄忙他公司里的事。她在街上闲逛,商场呀,服装店呀,总之女人常逛的地方吧,不知不觉就逛到了竹溪河滨茶苑,就看见了牵牛花店,看见那些温馨扯眼的花,她猛然想起今天是乌莉莉的二十五岁生日。就走进花店,幸好那人不在。买了一大束百合与康乃馨,配上几匹碧绿的叶子,叫卖花小妹包好。小妹问送不?她说不用。这么久没看见乌莉莉了,她想给她来个突然的惊喜。双手捧着花朝乌莉莉家走。竹溪河南有个竹溪公园,公园边有个商住楼,乌莉莉家就住小区里,小颖知道她男人在邻县的化工厂里搞供销,周末才回来。公共停车场停着几辆车,有一辆黑亮的俨然如鹤立鸡群。小颖觉得好眼熟,这车跟文雄的一模一样哟!现在的有钱人真多,四五十万的别克居然到处都是。近前一盯车牌号,她的眉头却皱起了,川F516××,这不是文雄的车子么?她又使劲盯了眼,心里一紧,确实是文雄的车子。边朝乌莉莉的三楼上走边想,这小区里有文雄的朋友?平时咋没听他说过呢?可她又叮嘱自己千万不能猜疑,人家的朋友不一定自己都了解,再说工作上的事千丝万缕,谁又说得清楚呢。乌莉莉家的门关着,按了几次门铃都无动静。现在的居室都是双重门,隔音效果很好,听不见里面的动静的。小颖心里就更紧了……
她从包里掏出手机,迅速拨了乌莉莉的号码。电话是通的,却无人接听。拨了三次都无人接听。她站在门上,脑壳里电视画面般忽闪着屋内场景,撕咬着她愈来愈紧绷的心。她想打文雄的电话,正要拨号,楼上有一位中年妇女提着垃圾袋下来了,泛起眼睛盯了她几眼。她又把手机揣进了包里,气鼓鼓下了楼。走出小区大门,在一个服装店门上站着,她想我倒要看看这对狗男女今天怎样显形。时间过了好长,她却没有看见文雄出来。一辆白色的现代车开进去了,一会儿又出来了,车窗是镀了膜的,看不见里面的人。有试件衣服那么长的时间,黑亮的别克终于开出来了。她鼻子里哼了声,看你往哪跑。上前几步,她堵住了驶出门的车子,驾驶车子的人伸出头来,问美女有啥事吗?她气不打一处来,上前去猛地拉开车后门,后座上坐着两个男人,手里拿着皮尺和罗盘。这样的行头显然是去测绘旧房或地皮的。自己的电话这时响了,是乌莉莉打过来的,说颖颖你找我嗦?刚才在参加一个讲座,不能接电话的。她怒气冲冲的身子一下就气球样焉了,她想自己真的是猜疑过头了呢,幸好没打文雄电话,把事情弄到一塌糊涂的境地。
现在看来,牛小牛认为自己把牵牛花店开在竹溪河边是对的。自古生意是跟着人气走,三教九流的人聚集的地方,信息才会水流样交汇,生意才会跟着旺盛的人气攀升。相比之下,春秋喝茶的时候要多一些,跟气候自然有关系。太阳不咬人,毛雨不湿衣,坐在溪流的老疙瘩柳树下,或大斑竹遮阳伞下,缕缕的茶香飘起,雨星中飘散着浓郁的或清淡的花的香气。这自然是一种人间烟火的乐趣。有买花的则卖花,交易和送达自然是那个女孩子和一个小伙子的事,钱自然是由小牛老板自己收。有单位或个人喜庆、会议之类的花草装饰,自然是要接下,由小牛带着几个花工去做,还有结婚的彩车扎花也是花店找钱的项目。钱呢是找不完的,小牛也不想把自己搞得太累。比方说一些单位和个人的花的养护,他就只做了那么五六家,都是些效益好的单位,其中就包括城市建设发展房地产公司的肖总办公室里的热带植物和他家里的花。本来可以做得再多些的,自己就没有了下午喝茶下围棋的时间,那就会活得太累。也可以自己接下单叫熟悉的花农做,可那样既怕做不好砸了招牌,又怕久了混熟了鸠占鹊巢。生意场上的人就是这样,你起好心给他一小碗饭吃,稍不注意他就有可能把你手中的大饭碗也端了。无情无义者大有人在,还有踩着你不想抬脚的。
花与茶,茶与棋是竹溪河滨茶苑的一道风景。自从牛小牛这样做后,其他茶庄也尝试这样做过,但生意总没有牵牛花店好。有的茶客以为那帮着牛小牛料理花店的女孩子是牛小牛的对象,后来才知道不是。那女孩子的男朋友来了,也是乡村里的一个小伙子,来一起帮小牛老板打工。女的守店,男的送花;男的守店,女的就送花。先前茶客们还时不时拿小牛开玩笑,现在不开了。那是一个星期日的午后,二月的尾巴上一懵懂就有了些儿暖风,太阳从楼顶上钻出来了,城市的脸面一下子就变了,喜纳而容光焕发了。上午还冷清的竹溪河滨茶苑的人一下子多起来了。有散步来的,有开车骑车坐人力三轮车来的,都兴匆匆往竹溪赶,恍若是去赶集或吃席。
牛小牛就是坐在花店门前看着一辆黑亮的轿车鱼一般滑到自己茶庄门前停下的,看着小颖从黑亮的车门里钻出来,一个络腮胡子的中年男子从驾座上下来,拉着小颖的手走到老疙瘩柳树下的竹马架坐下。一杯竹叶青一杯玫瑰就倒上了。络腮胡子自然就看见牛小牛了,就向他招手。牛小牛不过去也不行了。小颖在牛小牛走过去的那一下还有些尴尬。小牛很热情地招呼肖总,肖总就给牛小牛打了支中华,牛小牛自然就把火机支过去。小颖就不尴尬了,泛着媚眼看着他俩。肖文雄说,这是我们公司的花工。见她泛着眼珠子疑惑的样子,又说,公司办公区里所有的绿化和花草护理都是他在做。她就点点头。他也点点头就转了身。小女孩用托盘放了包软中华和一个火机在茶桌上,笑吟吟说,牛哥说莫有啥招待肖总,抽烟耍。肖文雄说,这小子,醒眼呢,难怪得生意做得顺。小颖哦了声,伸手去端冒着热气的杯子。如果肖总的女朋友不是小颖,牛小牛是要亲自过来送烟并坐一会的。有小颖他就感觉有些那个。当初,不,就是肖总刚才与小颖现身之前,自己的心里都还在梦想着有朝一日能再见着她。天老爷照应,立马就心想事成了,只是这样的一个见,这样的见的情景,自己真是老鸦想吃天鹅肉,一个个体户是岂能与响当当的地产公司老总相比的么?全印月井谁人不知那肖总是肖市长的公子,建设发展公司的老总。幸好自己当初莫有那么主动,要是真与小颖搞成了,人家就撮脱了这桩美满姻缘,自己不就成了绊脚绳了。可是,心里还是怅然,睁开或闭上眼睛小颖的样子都在眼前挥之不去。
季节也就如溪边的老疙瘩柳树样转眼就吐出绿丝绦来,街上的大榕树在哗啦的风中抽出鹅黄的或紫色的笔杆状的叶簇。往年这几天都还穿着毛衣或外套,现在清早一起床就热得很了。牛小牛开着辆方脑壳小货车,那种载重1.5吨,驾驶室包括司机能坐两人的小货车。货车上载着几盆素雅的花和一笼翠绿的绵竹。他要尽快送到肖总的新家去,最好是能在两点半上班之前。肖总说了的,只能是在中午或晚上送去,平时都在上班,家里没人。送去后还要帮他摆弄下,把花草配置好。因为他说他已经结婚了。牛小牛晓得新娘是张小颖。他说是今年五一节结的婚,也就才十二天。结了婚才发觉,新房里有一股闷气,小颖说该种几盆常绿植物,特别是客厅里,莫有花草总觉得缺了啥。中午吃了饭,他就去熟悉的郊区花农家选了两盆君子兰,两盆绵竹,两盆长青叶,还有一大束百合花。君子兰幽香,绵竹高洁,百合花象征着百年好合。他想过的,新人新房里的花草不能成单数,又要好看,还要有意义。因为选花草,耽误了会儿,开拢肖总住的春天雅庭时已是两点来钟。自己想来的,人家这阵正在睡午觉,等拢了肖总的门脚下,再给他打电话或按门铃不迟。可越往里走,心里越慌,像有猫抓挠着样。他想是不是自己心里那个念想在做祟,人家都早已是名花有主了,还在心慌意乱啥么呢!也就到了肖总的门前,小工将花草搬下车,牛小牛往楼上走。
这时双脚猛然不听使唤似地摇丁簸荡起来,自己中午没喝酒呀!他看见抱着绵竹的小工开始扭着身子。地下像有弹簧,自己像是踩在了弹簧上,身体猛然跳了几下。小工已歪倒在了地上。楼房也吱吱嘎嘎地摇晃起来,仿佛喝醉了酒一般。滚滚的烟尘腾起,像古时的炮台点燃了烽火。楼房里有人惊呼呐喊跑出来,披着衣服穿着裤衩赤裸着上半身跑出来,如半夜里黄鼠狼追逐着鸡群鸭群般扯破着嗓子不要命般地跑出来。有人喊,地震了,地震了。有人喊,快跑哟!快跑哟!往空地上跑。牛小牛看见一个人赤裸着下身从楼房里跑出来,裤子卷成一团遮挡在大腿间。这人络腮胡脸铁青,背弓着,浑身筛糠似的,那可怜的眼神又像是要立刻找个地方把自己藏起来。这不是肖总么,咋么会是这副模样。牛小牛的眼珠子细眯着,紧紧盯着楼房摇晃的门洞,又有两三个人衣衫不整鸡妈皇天地跑出来了。牛小牛锐利的眼光搜索着他们的身后,却没有看见想看见的。远处的房子开始轰轰隆隆垮塌,浓浓的烟尘撕裹着钢筋的断裂声,人的呼救声。牛小牛问肖总,张小颖呢?肖总络腮胡笼着的下颚颤抖着,眼珠浑浊,不认识他似的。微微翕动的嘴唇,像说啥又听不清在说些啥。牛小牛曾去过肖总这套一跃三的房子,那是给他小院里配种点花草的时候。牛小牛老鼠样滑溜地钻了进去,滑溜地就进了正在晃荡中哐当摔响的敞开着的金属门。
天老爷,你就行行好,缓一些摇晃吧!牛小牛在心里祈求。
一楼的饭厅里没人,他就老鼠样滑溜到了二层,二层是一个主卧,一个书房。没有感觉,他直奔主卧。床上乱七八糟的,没有人,而卧室一侧的洗浴室里却似有人的窸窣声。他到了洗浴室里。哎呀!咋会是这样啦?一个浑身雪白的女人正在摇晃的房子中站着,脸色惨白,显然是已被眼前这从未见过的情景吓傻了。见有人来,她手里的毛巾赶紧捂着下身,接着又捂上身,然后蹲了下去。当眼睛看清进来的人时,她哇地一声就哭了。这哪是说啥讲啥的时候,害羞不害羞的时候呢!而就在一刹那,牛小牛猛然觉得小颖的过去自己的过去,包括同桌以及拿谭老师钱的过去都是一支美好的插曲,为了今天这一刻而谱写。
什么也不能想的啊!慌乱中,他扯起掉在地上的浴巾,胡乱往她身上一裹,拉着她就往楼下跑。她却跑不动,脚被啥么东西粘住了,像蜘蛛网缚住了网上的蝴蝶的翅膀般。他只有连拉带拖。慌乱中,她却抓了茶几上的一个黑色东西,身上像有了些知觉,跟着他老鼠般倏然朝楼下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