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刘艳卿 屈 健
在百年党史上,“转战陕北”是一个重要的历史事件。1947年春,国民党以20多万人的兵力向陕北解放区发动重点进攻。当时,在陕北的人民解放军仅为1.6万余人,双方兵力极为悬殊。党中央和毛泽东高瞻远瞩,决定转战陕北,以牵制敌人。利用中国共产党熟悉陕北沟壑地形的优势和老百姓对共产党的拥护爱戴,毛泽东带领战士们与胡宗南展开游击战,最终战胜敌人。整整一年零五天,党中央和毛泽东始终驻留陕北与敌人周旋,曾多次遇险,几度与敌人擦肩而过,都未曾渡过黄河,离开陕北。最终兑现了毛泽东当初“不打败胡宗南,不过黄河”的豪迈誓言。1948年4月,西北野战军收复延安,人民解放军转入战略进攻阶段。毛泽东曾指出:“这是一个历史的转折点。这是蒋介石的二十年反革命统治由发展到消灭的转折点。这是一百多年以来帝国主义在中国的统治由发展到消灭的转折点。这是一个伟大的事变。”“这个事变一经发生,它就将必然地走向全国的胜利。”①
从历史的角度来看,“转战陕北”是中共中央避敌锋芒、审时度势的战略选择。面对敌强我弱的实际情况,转战陕北可以充分发挥运动战和游击战的特长,集中优势兵力,寻机歼敌,不断消耗敌人的有生力量。加之,陕北地广人稀,山峁连绵,沟壑纵横,地形复杂,群众基础良好。对于深谙游击战精髓的毛泽东来说,这里正是与敌人周旋的最好场所。在转战陕北的过程中,毛泽东、周恩来等领导人充分发挥了聪明才智,在每一个重要关头,及时做出科学的决策和判断,实施了正确的战略部署和战术指导。可以说,在特殊历史时期,转战陕北是放眼全局的主动作为,是克敌制胜的战略战术。
在中国共产党的领导下,美术家积极投身于轰轰烈烈的民族战争和解放战争中,直面现实,以笔为枪,揭露黑暗、启蒙思想、弘扬正义、鼓舞士气,创作了一大批与民族存亡和国家命运休戚与共的经典作品,极大地拓展了中国美术的题材范畴和叙述语言。其中,石鲁的中国画《转战陕北》以独特的方式再现革命场景、讲述革命故事、弘扬革命精神,成为20世纪中国美术史上的经典作品。
1959年,为庆祝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10周年,中国革命历史博物馆(现中国国家博物馆)提出了创作一批革命历史画的任务。40岁的石鲁接受了中国革命历史博物馆的邀请,赴京从事以毛泽东转战陕北为主题的绘画创作。这是命题画,是一项必须在短时间内完成的任务,对画家的艺术功底有很高的要求,同时也会给画家造成一定的心理压力。但对石鲁来讲,这个主题是他熟悉的,用新的绘画语言表现领袖形象是他不断努力探索的方向,所以这项任务让他激情澎湃、热血沸腾、动力十足。他很自然地把这种精神压力转变成了精神动力,开始了为期三个月的创作。
石鲁《转战陕北》构图之一
石鲁《转战陕北》习作
《转战陕北》的创作离不开石鲁的革命经历。石鲁原名冯亚珩,出生于四川成都与乐山之间的仁寿县,家境殷实。从小热爱绘画的冯亚珩,曾入成都“东方美专”系统学习传统中国画,并对石涛的水墨画神往不已。1939年,冯亚珩怀着满腔热情从四川奔赴延安。由于对石涛和鲁迅的崇敬,他改名“石鲁”,以新的面貌在宝塔山下生活了近10年。他在延安加入了中国共产党,组建了家庭,又亲身经历了转战陕北的过程。他走过陕北的沟沟壑壑,见识过游击战的用兵精髓,领略过毛泽东的军事智慧。石鲁曾经回忆:“转战陕北,我是参加过的。当时,毛主席刚过去,我就去了,看到沙家店的人很高兴,说看到一个骑马的人过去了。碰到秦川同志,他说主席刚过去。”②石丹认为,在创作过程中,“石鲁一定是在内心回顾过当年毛主席、党中央与胡宗南几十万大军周旋于那苍莽的黄土高原之上、深沟大壑之间的情景,重温过当年行军途中的感受,联想起昨天、今天和明天”③。可见,石鲁对陕北延安有一种难以割舍的情感,对革命领袖、革命战士有一种发自内心的热爱。这便是石鲁的“延安情结”。
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石鲁调到西安工作。他以豪迈的心情迎接新社会和新中国画的革新。石鲁在生活中挖掘新的题材、在艺术中探寻新的笔墨语言,创作了《变工队》(1950)、《巡山放哨》(1950)、《幸福婚姻》(1952)、《王同志来了》(1953)、《高山放牧》(1957)等作品。尤其是中国画《古长城外》(1954)的创作,让来自西北黄土高原的石鲁引起了全国美术界的关注。在他的作品中,早期的延安情结进一步升华为一种更为广博深沉的爱国情怀,他歌颂领袖、歌颂革命战士、歌颂新生活。他对国家、对人民、对人民领袖有着一种由衷的热爱和赞美。石鲁正是怀着这种真诚朴实的爱国情怀创作了《转战陕北》,并带领“长安画派”一步步走向中国美术的大舞台。
虽然说“转战陕北”的主题是石鲁熟悉的,但如何推陈出新成为他不断探索和思考的问题。事实上,早在1952年,石鲁就产生了创作“转战陕北”的想法,先后进行过两次构图:第一个构图是描绘毛泽东在转战陕北的过程中与民兵队伍隔山相望;第二个构图是毛泽东在行军途中停下来看庄稼。然而,石鲁并不满意这两个构图,认为没有把毛泽东的精神气度和革命战争的宏大场景表现出来。华夏曾言,石鲁对《转战陕北》的构图进行了反复的思考,其“思考和比较的焦点,就是到底哪一个更合乎笔愈减、神愈全的要求;哪一个可以使作品的意境更高,内容更丰富”④。因此,石鲁没有采用群众在山间与毛主席相遇欢呼的方案,也没有采用毛主席在转战中看庄稼的情节,而是果敢地放弃了当时颇为流行的情节性叙事,采用侧后身影造型的方式将毛泽东的形象刻画得十分传神。陕西雕塑家马改户曾见证过石鲁《转战陕北》草图的创作过程。他说:“起初他画了很多草图,征求我们的意见,我记得大多是一些情节具体的转战场面。人马很多,有领袖人物,有战士、警卫员,有马、担架。不是爬山,就是蹚河水。生活气息虽然很浓,但大家感到不够理想,他自己也很不满意。有一段时间,我们由于构图定不下来都非常着急,而他却整天跑琉璃厂、故宫等处看古董、古画,不再画构图了。大家都很紧张,而他却显得好像格外消闲。突然,他关门不出,不和人来往。不几天,他拿出了一幅很不一般的构图。大家都感到挺有意思。他说:‘我要通过下一盘棋的艺术效果来表现毛主席的胸中自有雄兵百万的伟大主题。’”⑤石鲁将转战的具体场景转化为一种壮阔山河的抒情表达,在高耸峭拔的黄土山塬上,毛主席的形象背手而立,坚定从容地望向远方。这便是石鲁为《转战陕北》创作的草图。这个构图很快通过了。
石鲁 转战陕北 238×208cm 纸本设色 1959年 中国国家博物馆藏
构图确定后,石鲁开始大量地创作局部草图。他并没有急于确定毛主席的形象,而是从具有黄土高原地域特色的山体入手,画了很多山脉的局部画稿。从近景到远景,直至画得非常纯熟,石鲁才正式在画幅上落笔。石鲁曾言:“艺术的处理往往要求在有限中表现无限,这里边包括了艺术的概括,美的法则等问题。中国画很讲究含蓄,否则形尽而思穷,趣味也不深了。”⑥在反复练习的基础上,石鲁充分发挥了中国画的抒情性特点,采用大写意的手法,极大地拓展了画面的空间,将绘画的高远意境和崇高象征淋漓尽致地表现了出来。
其中,毛主席形象的塑造是石鲁《转战陕北》的重心。他请马改户替他借了一尊毛主席半身石膏像和一块主席侧面浮雕像,仔细琢磨后,他还不能满足,请马改户按照他的意思,塑造了一件毛主席背着双手的小型全身像。石鲁对着石膏像和小泥稿画了很多写意性的侧面速写。他睡在画室里,全神贯注地反复推敲毛泽东的形象气质。有一天他兴冲冲地对马改户说:“昨晚我喝了很多酒,非常激动,半夜里爬起来一口气只几笔画上了毛主席形象,完成了我的任务。”他还说:“好几次我拿起画笔又放下了,昨天半夜里我已再无法按捺自己的心情了,已经有了十分的把握,我才落笔的。”⑦在新中国美术史上,一幅完全用新的笔墨语言、构图方式、形象造型创作的绘画就这样诞生了!
《转战陕北》打破了中国传统绘画中人物画和山水画的区别,它是人物画,人物在画中所占比例却很小;它是山水画,却明明表现的是人物的精神力量。石鲁以宏大磅礴的气势,表现了他记忆中的毛泽东从容地转战于陕北黄土高原的情景。画面中阔笔大墨的墚塬,形成群峰簇拥的效果,震撼心灵并给人以崇高之感。毛泽东伟岸的身躯屹立于众山之中,令人高山仰止,表现出“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的气概。领袖背影的处理,显得气定神闲,使人回味无穷。
画面中,毛泽东的身后只有一二人马,略显单薄。但实际上,千军万马就藏在巍峨的山体后面,藏在观众的审美想象里,藏在军事家的艺术运筹帷幄中,这是石鲁对绘画中“藏与露”的绝妙处理。谙熟中国画创作精神和转战陕北战斗精髓的石鲁,将艺术表达与革命历史巧妙地结合在了一起。石鲁在多与少之间选择了少、在露与藏之间选择了藏,以艺术的语言揭示了中国共产党以一当十、以少胜多的胜利法宝。石鲁仿佛是用游击战的战术揭示了这幅画的灵魂,于是人物形象越少,想象空间越开阔、精神力量越强大。石鲁称这种手法为“间接表现”与“容量的探索”。这种处理匠心独到,耐人寻味,巧妙地展现了领袖的胸襟抱负和豪迈自信。
《转战陕北》中毛泽东屹立于沟壑纵横的黄土高原上的构图灵感,来自耸立在陕北黄土高原上的延安宝塔的形式,这是石鲁从西安飞抵延安机场上空时所见景象的迁想妙得。宝塔山是延安的地标性建筑,高高耸立的宝塔在人们心目中就是革命圣地延安的标志。其崇高感远远超越了一座明清古塔本身的审美价值。缘于此,石鲁在飞机上看见高耸的延安宝塔时所产生的感动幻化成了处于画面视觉中心位置的、屹立在苍莽群山之上的毛泽东的伟岸身躯。这不仅是一种造型形式的同构性,更具有一种与圣地意识密切关联的深刻寓意。
毛泽东脚下的山体施以大块重色,折转铿锵有力,展现了黄土高原的崇高壮美,这是实景的描绘;顺着毛泽东的视线,把我们引向了远方,沟壑纵横,苍茫辽阔,这是虚景的描绘。虚实浓淡层次变化节奏明显,使得视线得到了充分的、无穷无尽的纵深延伸。这种虚与实的处理,不仅增加了画面的空间感和视觉的扩张力,而且衬托出了领袖的高瞻远瞩和博大胸怀,增强了抒情性。
石鲁对藏与露、虚与实关系的处理可谓精妙得当。在塑造领袖人物形象的同时,展现了黄土高原的审美风貌,探索了图像的内涵和容量。石丹认为,从《转战陕北》开始,“石鲁的中国画笔墨语言步入了一个前无古人的变革期,他的绘画由表现人物为主的叙事形态,转向了山水画革新的命题”⑧。可以说,石鲁以中国画特有的笔墨语言和章法结构,展现了中国共产党的军事智慧,蕴含了中国革命的精神力量,表达了一个美术家在“宏大历史叙事”中的革命文化情怀。
注释:
①《中国共产党史》,人民出版社、中共党史出版社,2021年第1版,第122页。
②石鲁《美术家必须要美》,叶坚、石丹主编《石鲁艺术文集》,陕西人民美术出版社,2003年,第305页。
③石丹《石鲁》,河北教育出版社,2003年,第79页。
④华夏《胸中自有雄兵百万》,《美术》1961年第4期,第5页。
⑤马改户《忆石鲁创作〈转战陕北〉的情况》,陕西省政协文史资料委员会编《画家石鲁》,陕西人民出版社,1999年,第200页。
⑥石鲁《创作杂谈—在西安创作草图观摩会上的发言》,《美术》1959年第6期,第10页。
⑦马改户《忆石鲁创作〈转战陕北〉的情况》,第201页。
⑧石丹《石鲁》,第83页。
⑨石丹《石鲁》,第55-56页。
⑩刘骁纯认为石鲁的艺术大致经历了三个阶段:第一阶段为20世纪四五十年代,是石鲁艺术的摸索和准备期,其艺术处于“叙事”阶段;第二阶段为20世纪60年代,石鲁的艺术涉及文人画蜕变时期,是“传神写照”与“抒情写意”交融互渗的阶段;第三阶段为20世纪70年代之后,石鲁艺术全力进入文人画的现代蜕变,是大写意阶段。刘骁纯《在历史的转折点上—论石鲁》,广东美术馆编《石鲁与那个时代—2007学术研讨会文集》,河北教育出版社,2007年,第121-12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