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寒汐 图/段明
“水光潋滟晴方好,山色空蒙雨亦奇。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
阳春三月,烟雨蒙蒙的西湖中,一条小船在水面缓行。船头上满面英气的高大男子,望着江南秀色轻吟出苏轼的这一首传世佳作。
“大人,想不到您还会作诗,真是文武双全啊!”一旁的瘦削青年夸赞道。
高大男子虽觉得好笑,但懒得给这个只粗通文墨的手下扫盲。也难怪,在锦衣卫当差的,又有几个真能“文武双全”?
这男子便是锦衣卫北镇抚司的总旗段锋芒,他此时的心情还是蛮愉悦的,因为镇抚使罗大人派给他的这件差事很轻松:到杭州的江湖世家沈府买一幅画,送给当朝首辅严嵩的儿子严世蕃作寿礼。
段锋芒对严氏父子没啥好感,不过这顶多是上司的溜须拍马之举,又不伤天害理,自己还能借机游山玩水一番,真可说是一趟美差了。
游罢西湖,段锋芒和小旗殷乐弃舟登岸。眼见天色不早,两人准备做正事了。可出乎意料的是,他们问遍了路上行人,竟都不知那赫赫有名的沈府坐落何方。
临来之前,罗大人曾告知沈府就在吴山脚下,可这吴山也不小,没个具体方位咋找啊?
段锋芒正在发愁,忽听得一个清脆的声音喊道:“时辰已晚,各位要买画的尽快啦!”
他循声望去,只见路边竹棚下摆着个小小的书摊,有个眉目如画的青衣少年正在吆喝着,一些字画都被飘进棚子里的雨珠打湿了。
这时雨势又大了,青衣少年手忙脚乱地收拾起来。段锋芒走过去一边帮忙一边向对方打听,那少年一笑:“你找沈府?这可算问对人了,我带你们去。”
段锋芒大喜,忙朝着殷乐一招手,两人跟着青衣少年向西而行。天色渐渐黑了下来,山脚下一片空旷,并不见府邸宅院。
殷乐不禁起了疑心,右手慢慢伸进左边袖口去拔暗藏其中的匕首,却被段锋芒悄然按住了。
青衣少年指着一条羊肠小路道:“从这里进去转过一道山坳就到沈府了。”
段锋芒拱手相谢:“还不知小兄弟你贵姓?”
青衣少年抱着字卷画轴往另一条山路走去,边走边回答道:“我姓沈,沈画!”
殷乐见沈画的背影消失在夜色之中,皱眉道:“他姓沈,为啥不往沈府这条路走?这小子不可信!”
段锋芒却道:“谁告诉你姓氏一样就肯定是一家子的?”说着拿出火折子点燃,顺着沈画指明的方向走去,殷乐只得跟随前行。
走了一会儿,果然看见一道蜿蜒狭长的山坳,出了坳口便豁然开朗,一座白墙乌瓦的大宅赫然在目。
两人来到院门前,殷乐拍了半天门,才听“吱呀”一声,大门缓缓开了,一个老仆出来问道:“二位到此何事?”
段锋芒拿出镇抚使开具的“介绍信”,老仆接过一看,立即拱手行礼:“原来是锦衣卫的两位大人,请进。”
段锋芒和殷乐穿过院子走进花厅,见到了接洽人——沈府二老爷沈城。
沈城对段锋芒和殷乐笑道:“现在已然入夜,还请二位大人在寒舍歇息一晚,明早咱们再上山。”
段锋芒一愣:“上山?画堂不在这府中吗?”
沈城微微一笑:“大小姐为图清静,将画堂建在了山顶。”
段锋芒心道,这里就够清静了,看来沈大小姐和家人相处得不太融洽啊,才会另辟住所。
客房中,殷乐关严了门窗,突然“扑通”一下子跪倒在地:“大人救我!”
段锋芒吓一跳:“你这是干啥?快起来,有事说事。”
殷乐站起身来,低声道:“属下前些日子在赌坊大输特输,欠了一大笔赌债,如果对方闹到镇抚司,我的前程就毁了。”
段锋芒松了一口气:“就这点儿小事?一个破赌坊还敢追锦衣卫的债?”
殷乐愁道:“那家赌坊还真不破,幕后老板是赵大人。”
段锋芒一愣,皱眉道:“赵文华?”
右副都御史赵文华是严嵩的义子,与严氏父子沆瀣一气、狼狈为奸,殷乐欠了他的钱,这事儿还真是有点儿麻烦呢。
段锋芒轻声呵斥:“你没事去赌什么钱!一共欠了多少?”
殷乐低着头道:“加上利息差不多三千两。”
段锋芒一皱眉:“我也没这么多钱啊!”
殷乐抬起头来:“临来前,罗大人不是给了三千两银票?您先借给我应急,日后我一定筹还。”
段锋芒摇头道:“那是买画的钱。”
殷乐一笑:“大人,咱们锦衣卫想要东西,何必非得花钱买?不论是偷是抢是恐吓,只要能搞到手不就行了?”
段锋芒这才明白:“你小子是打的这个主意啊!”
次日一早,沈城带着段锋芒和殷乐上山。一路上山色如黛春光满目,段锋芒沉浸在美景之中,殷乐则跟沈城边走边聊。
快到山顶时,沈城停住了:“二位大人,在下只能送到这儿了,沿着这条山路走上去,便可到画堂。”说完就拱手告辞,转身往山下走去。
段锋芒一愣,想喊他回来,殷乐却摇摇头:“大人,方才属下跟这二老爷闲聊,听说沈小姐认定当年是他和长房大夫人合谋害死了她的生母,所以才在山顶另筑画堂,并严禁沈家人踏足。”
段锋芒皱眉道:“你看前方云雾缭绕,定布有迷阵,没人指引还真不好通过。”
殷乐道:“沈城说了,沈小姐有个画童,每天都要下山去西湖边帮她卖画,咱们就在这儿等着……”
他话还没说完,就见前面迷雾中现出一个人影,人影越近越清晰,正是前一日遇到的那个青衣少年沈画。
段锋芒上前道:“小兄弟,你就是沈小姐身边的画童吧?我们想去画堂拜访,烦请引路。”
沈画一笑:“若是旁人相求,我才不管这闲事。不过承蒙阁下昨日雨中援手,我就耽搁一天生意,还了这个人情吧。”
殷乐试探道:“没想到鼎鼎大名的画堂,也会卖画求财。”
沈画淡然道:“江湖上的虚名没啥实际用处,人总是要吃饭的,我家小姐又不会画银票!”
段锋芒看了殷乐一眼,意思说你想不花钱白拿画,看来是很困难了。二人随着沈画往山顶走,不长的一段路却云山雾罩有如迷宫,他俩一步也不敢落下。云雾渐散,一座竹木搭建的厅堂依山而建,门匾上“画堂”二字隽秀典雅。
沈画进去通报后,请段锋芒和殷乐进入堂内,见到了一位身姿窈窕、容貌清雅的妙龄女子——江湖四大才女之一沈丹青。
沈丹青请两人落座,问道:“二位想买什么样的画,山水、花鸟还是人物?”
段锋芒还未及说话,殷乐抢先道:“我们镇抚使大人交代了,想请沈小姐画一张《百鸟朝凤图》。”
段锋芒一愣,惊讶殷乐居然敢擅自更改上司的命令。
沈丹青迟疑道:“我很少画花鸟,这样一幅图现画至少得五天工夫……”
殷乐忙道:“我们可以等。”
沈丹青点点头:“那好,二百两银子一幅,画资先付。二位先请下山,五天后再来取画。”
段锋芒不知殷乐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见他暗中朝自己使了个眼色,只得拿出一张二百两的银票放在桌上,起身告辞。
两人走出画堂没多远,殷乐忽然面呈痛苦之色,一只手捂着心口倒在了地上。
送客出来的沈画一惊,忙问道:“段大人,您这同伴怎么了?”
“他……”段锋芒猜到殷乐的用意,随口胡编道,“心痛症,老毛病了,没大事儿。但现在是下不了山了,起码得静养一两天才能缓过来。”
这时沈丹青也走了出来:“画堂从不留外人居住……”
沈画恳求道:“小姐,他俩虽是锦衣卫,却都是好人,这位殷大人看起来真挺可怜,您就破例一回吧。”
沈丹青沉吟片刻:“好吧,就让他们在后堂小屋暂住。”
夜色深沉,小屋内,躺在床上的殷乐缓缓睁开了眼睛。段锋芒面无表情道:“我可真服你,装昏迷能装一天。”
殷乐翻身坐起,一笑:“属下没什么本事,就是耐性还行。”
段锋芒冷哼了一声:“罗大人不是让咱们来买沈丹青收藏的唐寅名画《春山伴侣图》吗?”
殷乐笑道:“如果沈小姐同意出让,当场交易、银货两讫,三千两银票就需如数付出。现在让她自己画一幅,咱们又借故留下,就有机会盗图了。”
段锋芒冷然道:“但你擅作主张,也太不将我这个上官放在眼里了!”
殷乐赔笑道:“是属下做事不当,还请大人见谅,咱们现在行动吧!”
段锋芒吹灭灯烛,带着殷乐出了小屋,来到一间竹屋外,低声道:“这里就是沈丹青的画室,白天她曾经请我观览过。”
屋门并未上锁,殷乐轻轻一推就开了。二人进了画室,段锋芒拿出火折子点燃,仔细搜寻起来,很快就在墙边木架上找到了。
他招呼在另一处查找的殷乐道:“画到手了,走吧。”
殷乐一愣,过来展开段锋芒手中的画卷,借着火折子的微光一看,果然是《春山伴侣图》,怀疑道:“怎会这么容易就得手?一定是赝品!咱们再找找。”
段锋芒皱眉道:“你我又不会鉴别书画,还是先拿走这一幅吧。”
殷乐还在犹豫,段锋芒不禁疑心大起:“你到底要找什么?”
突然间一声异响,地面开裂,段锋芒和殷乐猝不及防地跌落下去……无边的黑暗中,气氛沉闷压抑。段锋芒躺在地上,轻微活动了一下,虽然疼痛但好在筋骨都没受损。他轻声唤道:“阿乐,你咋样了?”
殷乐呻吟一声:“还好,没摔死。”
段锋芒叹气道:“原本以为是趟美差,不想竟有性命之忧。咱们还不知能否活着出去,你此行的真正目的现在可以说了吗?”
殷乐低声道:“属下确实另有任务。要买画贺寿的不是罗大人,他也是受命于赵大人,派我来盗取沈丹青描画的一幅人像,我昨晚说欠了赌债只是个借口。”
段锋芒气道:“那罗大人直接派你来此行动就好了,何必还要缀上我?”
一个清冷的女声道:“因为他们需要拿你当幌子,来干扰转移我的视线。”
火光渐亮,段锋芒看清他们身处地窖,前面筑有一道铁栏,栏外竹椅上坐着一人,正是沈丹青。
她淡然道:“这位殷大人要偷的,是严世蕃派亲信杀害御史刘大人的罪证,他寿诞将至,赵文华就想献上这份大礼谄媚严家。”
刘御史曾经弹劾过严氏父子。两个月前,江南武林选出的新盟主在西湖画舫上设宴庆祝,刘御史与其是少时好友,也在被邀之列。不想中途出了岔子,一个杀手混在宾客中,伺机将刘御史一刀毙命后跳湖逃走,此案至今未破。
段锋芒恍然大悟:“听说那场夜宴盛况空前,江湖四大才女也都参加了。莫非当时你看清了杀手相貌,过后画了下来?但又怎知对方是严氏所遣?”
沈丹青冷然道:“虽然刺杀发生时,我正位于刘御史身侧,确实看到了凶手正脸,但因不想掺和官场倾轧,压根儿就没画什么人像。那个杀手却做贼心虚,听闻我‘过目不忘、绘影如真’的薄名,便找去沈府欲杀我灭口,不想正撞上沈城。
“沈城武功本来不逊于那杀手,但一听对方自报是在为严世蕃做事,竟主动要为其带路到山顶画堂,这一切都被沈画看到,抄近路赶回山上报信,我匆匆布下了那个迷阵,才保住了画堂和性命!”
段锋芒追问道:“那个杀手呢?”
“杀手没走出迷阵,应该是在某个阵口失足堕崖了,而我却有幸脱身。我知道他是严府护卫,很多人都认得,若真有他行刺的画像存世,严家必定不安,就去京城走门路面见了赵大人,谈好了这宗生意。”忽然一个声音在沈丹青身后响起,竟是沈城从地窖口走了过来。
沈丹青大惊:“你怎么进来的?”
沈城不屑道:“你布设的山顶迷阵和画室机关,全都是脱胎于沈家技法,还以为我真破不了?”
沈丹青从腰带中抽出一柄软剑,飞身跃起刺向沈城,奈何功力太浅反被空手的沈城一掌震飞,摔落在地狂喷出一口鲜血。
段锋芒目光闪动,大喊:“留活口,要问出杀手画像藏在何处!”
殷乐一愣:“她不是说没画杀手的人像吗?”
段锋芒狠狠瞪了他一眼:“你是不是蠢?她说没画你就信?!”
沈丹青被震断了心脉,虚弱地说道:“我……宁死也不会告诉你们的!”
段锋芒忙道:“沈城,你打开机关我来问她,诏狱的刑讯酷刑没人能受得住!”
沈城走到铁栏边按住墙上的一块青砖,铁栏缓缓升起,他朝着走到近前的段锋芒刚说了句“全仰仗大人了……”,就见眼前寒光一闪,接着颈上一凉,喉部被对方的利刃划开,鲜血喷出倒地而亡。
殷乐惊异不已,段锋芒又狠瞪了他一眼:“拿到杀手画像咱们就立了大功,你还想分给他一些功劳怎的?”
殷乐顿悟:“不错,这人为了谋夺家产讨好高官,连亲侄女都害,死了活该!”
段锋芒奔到沈丹青身边,她已然面如金纸气若游丝,两人低声说了几句话。段锋芒对殷乐道:“走,咱们去找画像!”
殷乐一愣:“大人,没见你用刑啊,她就招了?”
段锋芒一边往窖口奔一边说:“我拿沈画的性命威胁她的!”
两人出了地窖又回到画室,段锋芒打开了一个暗格,里面果然藏有一轴画卷,他刚拿到手中,突然一声巨响,画室剧烈晃动起来。
段锋芒装着手一抖,画卷掉在地上,他拉着殷乐就往外跑。
二人奔出画室没多远,回头望去,只见爆炸声中火光冲天,名满江湖的画堂和一代才女沈丹青,俱已化作了山水间的灰烬尘埃!
殷乐喃喃自语:“真没想到地窖中还埋有炸药,这女子,够狠的!”
段锋芒淡然道:“虽然不能带回画像,但目睹人证和物证都已灰飞烟灭,你也可回去交差了。”
殷乐追问道:“那个沈画呢?”
段锋芒瞥了他一眼:“一个小人物,能掀起什么大浪?何必管他!”
说罢朝山下走去,殷乐紧跟其后。不知何故,下山的道路顺畅无比,那个迷阵已然不在了。
段锋芒心头却犹如云雾缭绕,耳畔又响起沈丹青临终前对他低语的那一句:我知道你和他们不一样,我已无救,请放过沈画,他是我亲弟弟!
吴山之巅,青衣少年沈画远望着画堂废墟泪眼婆娑。当年,身为长房侍妾的生母为了在宅斗中保住他的小命,生下龙凤胎后只留下了姐姐丹青,而让稳婆抱走了他。
十五年后,丹青接他回来二人对外却只能主仆相称。如今这一场变故,令他失去了世上唯一的亲人,从此,他就只有靠自己了。
沈画擦干了泪水,背起画箱飘然远去。他是沈丹青的亲弟弟,也有过目不忘、绘影如真之能,西湖盛宴那一晚,他陪同姐姐出席,也曾看到了凶手的相貌……
嘉靖四十三年,继严嵩倒台后,因巡江御史林润的弹劾,朝廷下令将严世蕃捉拿归案。在三法司会审上奏的卷宗里,一张夜宴行刺图令人瞩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