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刘博文
见时,他羹汤素手,在后厨择菜。
水声过耳,小麦面揉至蓬松放于一旁,取出肥瘦相间鲜嫩五花肉,佐以香葱水芹,以细密刀工不透风切碎,倒入盘中,将三者混合搅拌,加入盐巴、老抽,最后淋上半勺料酒。
鲜气浓香四溢,料酒的醇厚勾起盐巴原始的咸,一道菜尚未完成,便已现出勃勃生机。
陆抱石抽出长凳坐下,眼角余光射向后厨,哪像个江湖中人,与家中糟糠没什么两样,抱怨的同时心间浮上句老话,得来全不费工夫。
话中有喜,亦饱含难以掩饰的得意,客栈中识相者,多半感受到熊熊腾起的杀气,自陆抱石大步流星入栈,任尔是否为江湖过客,见其背负那把丈二弯刀,皆知晓此人不好相与。
既知是不好相与,及早抽身往往是最简单明了的方式。
是以此际,客栈内只一人一刀一马。
夕阳西下,临河处戏台上,落寞与繁华轮换启幕,一段又一段的往事轮转,如眼前逝水奔流而去,自顾生生不息,所谓情仇莫过于此,抽刀断水,圆缺阴晴。陆抱石嘴角涌上一抹惨淡的笑意。
好饭不怕晚。
连着赶路数天的他,没曾驻足,待真正有处地方歇脚,不可名状的疲惫感却自全身蔓延开来,往前倒推十年,想都不敢想,作为烟雨楼第一杀手的他,会有乏力的时候?
乏,意味着老去。
生老病死,四个令人闻风丧胆的字眼,携杀气结伴而来,是以今次接到任务,重执暌违已久的缺月刀那一瞬间,他竟生出胆怯。
烟雨楼的规矩,执行任务时方能领取自身兵器。
多年的杀手经验告诉他,下意识的瞬间,最接近真实与准确。黑暗中他擦拭掉因恐惧生出的莫名汗渍。
子夜时分,南风吹开烟雨楼飘窗外裹着月光的纱巾。初生欲缺虚惆怅,未必圆时即有情。月夜如诗,他无端地想念起与妻子坐在戏台下赏听昆曲的光景。
只叹良宵苦短,君命难违,鲜少在秋时杀人的他,紧握缰绳,策马向江南疾驰。据楼主派发的任务来看,陆抱石要对付的是血雨门下,十年前隐退江湖,人称大慈悲手的萧梧桐。
传闻中,大慈悲手共七七四十九式,施展开来密不透风,以刚猛内力将来者罩于半尺内。
三步之外,兵刃快,三步之内,拳掌胜于刀兵,江湖有云。
“为何杀他?”
“你无需知其缘由。”
离开烟雨楼前的陆抱石,破天荒地提出上述问题,楼主闻言,面色极为不悦,对于刀尖舔血半生的人来说,此问过于幼稚,可恰恰是这半生经历使其明白,得饶人处且饶人,许多事,不一定就要斩草除根的。
“收手,否则你死后会坠入阿鼻地狱。”——话是五年前杀死眉山神相全家三十六口时,算得大限已至的神相,对世间道破的最后一语天机。
似乎印证神相所言,自眉山夜袭杀人后,心生退意的他便再也握不稳手头那把缺月刀。
从回忆的潮水走出,陆抱石目光没离开过那道由前厅通往后厨的灰布长帘,多年的杀手直觉告诉他,里头的气息与大慈悲手有关。
不待佳肴上桌,他望了眼窗外余霞,夜色将至,须尽快做个了结!
腾身,抽刀,疾步,缺月刀封住唯一的逃脱路径,长帘拉开,便有了开头那幕,他实在没想到一代江湖豪客的退隐能做到如此彻底,砧板旁入锅烹炒的菜肴,与妻子手艺不相上下,哪有半分昔年大慈悲手的影子?
至此,他已经没了慈悲之意。
出刀,屋檐上晾晒的姜蒜尖椒应声斩下,陆抱石一顿生劈猛砍,缺月刀如遍野星河,于夜色中绽放出点点火花,一来二去已使出八八六十四式,萧梧桐的还手却状若儿戏,毫无章法可言。
势如破竹般,缺月刀取下大慈悲手项上人头。
过于顺利,以至于陆抱石望向眼前未熄的灶火,那碗未曾上桌的三鲜面,早被血色染红,有几分恍惚。
饿意随胃酸泛起,一股难以言说的空叫人浑身乏力,低头,他瞧见自己的胸腹已被挖去,形如孔洞。
竟是传闻中楼主的独门绝技——龙敛手!
“你答应过,做完这单便许我退出江湖。”
“退出?想的真美!”楼主笑声有如夜鹰,你且看看地上躺的是谁。
一口气提着,陆抱石转身望去,人皮面具随渐冷的体温滑落下去,妻子容颜现出。
“入我烟雨楼者,无一人全身而退,生生世世如此。”
陆抱石最后半分气力被龙敛手摧枯拉朽般夺去,还没应声倒地,便给楼主一脚飞踹到天井中。
“你平生不挺爱赏月吗,连兵器也唤作缺月,就让月亮陪你个够。”龙敛手放声狂笑,大战后的他体力略有不支,随手抄起那碗三鲜面。
吃得急,龙敛手被噎着,“扑哧”一声,月光下喷出血来。
面里有毒,穿肠而过一丈红,那是陆抱石妻子被挟持至此地前留的最后一道杀招!以龙敛手的精明本不该着道,可月光都有残缺时,凡人一个,又怎能事事如意不漏滴水。
骤雨,凉风,寒蝉鸣,秋已至。
客栈外,是夜雾凄迷笼罩下的江南,临河戏台边传来阵阵乐殇。
大道才知是,浓情悔认真。回头皆幻景,对面是何人。
陆抱石同妻子的毕生挚爱,一曲《桃花扇·入道》踏破水岸终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