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忠佩
落日在山尖徐徐下沉,仿佛有一轮散射的光在回照。大林望了望天色,手指一点,就和文生从对镜岭上爬上了坡地,小心翼翼地向一棵枫香靠近。大林轻轻地把芒萁拨开,才看清老虎蜂蜂巢的真面目,那筑在你香枫树丫上的蜂巢比篮球还大,几乎垂在了坡地上。原来,枫香是随山皮土往一边倾斜了,难怪蜂巢倒伏在一边。在大林的示意下,文生从侧面绕过,慢慢向蜂巢靠拢,当他把蛇皮袋张开口子,刹那间大林手起刀落,就把蜂巢割了,正好落在蛇皮袋里。两个人配合的默契程度,恐怕在牌楼底村找不到第二对了。
上对镜岭割蜂巢,是大林叔侄俩昨天合谋的事,我脚贱,昨天徒步对镜岭上的八公田——一个废弃的山村,今天又随他们来了,无非是好奇心驱使,想验证一下他俩是否吹牛皮。然而,我对老虎蜂还是心有余悸的,因为早年上山砍柴被老虎蜂蛰过,以及天生的密集型恐惧。出乎意料的是,他俩割蜂巢,称得上是独门绝活,不用火把烧,不用烟雾熏,只是头戴一顶防蜂帽就上阵了。只要在山村生活过的人都知道,老虎蜂是不好惹的,一旦对人发起攻击,那真的可以致命的。大林与文生迅速把扭紧的袋口扎好,然后才松了口气。
蛇皮袋里的老虎蜂仿佛瞬间醒了过来,嗡嗡地叫着,听声音,像要咬开袋子飞出来似的。大林拎了拎袋子说,蜂窝不大,活物不少,回去泡上一坛酒没问题。大林所说的活物,是指成年的老虎蜂,巢中的蜂蛹是不算在其中的。老虎蜂泡酒,我没尝过,据说能治风湿类风湿。婺源民间有许多偏方可治愈顽疾,大多是草本的,比如夏枯草可以治疗失眠,车前草能利尿治咳嗽,荨麻可治疗小儿风咳,鸭跖草能治痔疮肿痛,鬼真草能够降低转氨酶,等等。
而类似老虎蜂泡酒的偏方却鲜为人知。
有了老虎蜂做药引,谷酒就成了药酒。
这时,暮色已浓,稍远的地方,影影绰绰。我发现,秋日山中的夜来临,暗是弥漫的,从麻乎乎到起黑,一片片地黑,也就刹那间的事。
文生去年高考落榜了,没有复读,也没有出去打工。他话很少,做事却干净利索,把防蜂帽丢了给我,在路边砍下一根比刀柄粗的木棍,剃去枝丫,转眼就伸进蛇皮袋的袋扣,和林叔一人一头上了肩。蛇皮袋里装着蜂巢,蜂巢中有老虎蜂,虽然不重,但仍然有危险性,放在木棍中间,自然抬出了一个安全的距离。
似乎,夜鸟叫一声,夜幕就拉紧一些。我们还没有从岚培路走到岭底,况且,离牌楼底村还要走山坞田畈,天上已经有了星光。噗嗤噗嗤,我跟着叔侄俩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仿佛陷入了深不可测的夜。
刚进家门,大林的妻子就把一桌农家菜端上八仙桌了,腊肉煮干笋,南瓜蒸豆角,炒青菜,炒扁豆,辣椒炒干鱼,外加一碟酸萝卜条,于我都是久违的味道。
俗话说,打着狐狸不过夜。何况,想吃蜂巢里的蜂蛹更要趁新鲜。尽管吃晚饭时,大林说蜂蛹是个好东西,高蛋白,下油锅一炸就香,要一起吃夜宵。见我没有兴趣,大林咧嘴一笑,也不再坚持。只是,他觉得我在对镜岭随他们转了半天,回来又晚,好像有些亏欠我似的。
其实,从灵山开始,山木尖、黄莲山、对之山、伞老尖、高楼尖,再到马蜂凹、天堂山,连续几天在山中行走,我确实感到有些疲乏,再说,我也没有吃宵夜的习惯。
沉寂、浩渺,是我看到的牌楼底村夜晚的模样。
在那遥远的年代,牌楼底的村名究竟有怎样的来历,又处于怎样的境况呢?此前,我查过史料,在《江南通志》中找到了答案。牌楼底的村名由来,与一位叫叶天爵的外庄人有关。叶天爵弘治九年(1496)进士及第,他出任饶州知府时奉旨在此筑“乡令联魁坊”,即俗称的牌楼。也就是说,叶天爵曾在乡试、会试中接连考取了第一名,得到了皇上的褒扬。外庄与牌楼底毗连,周边还有砚山、米坦、八公田、大鼓墩等村庄。实际上,在明代没有建牌楼之前,牌楼底的名字是叫官亭村。实际上,官亭村曾是官府设在古道上的“递铺”,也就是驿站,相当于邮局与内部招待所,配有驿舍、驿马、驿田等等。目的呢,是为了传递公文、接待官差。
想想,科举制度从汉代开创,到唐宋就发展成熟了,元代进入了中落,再到明清,又进入了鼎盛时期。如果没有当地的“重明伦、重师儒、育人才”,叶天爵能顺利从童试、院试、乡试、会试、殿试,一步步靠近皇榜吗?
当然,在上世纪轰然倒地的也不只有牌楼,还有祠堂、庙宇。那残存的牌楼石构件还摆在村中小学——石构件的雕饰,新崭崭的小学,对比鲜明。这么多年,我不知道村中的小学老师是否给他的学生讲过这样一段村史上的荣光。
而大林一家是从八公田村迁下来的,他对牌楼底村史的印象是空白的。不过,他听祖辈说,旧时官亭、大鼓墩一带都属八公田村田产,可见八公在宋代建村时的勤勉,以及他的后裔对刀耕火种的热衷。颇有意味的是,我看到的八公田,十多户人家在七八年前都陆续迁往了大畈、江湾等地,留下的只是空空的民居,还有抛荒的田地。想必,一个村庄在开基之初,那应是一片处女地吧?有了人,才有了故事的开始。那么,一个村庄迁走了,属于她的故事也就一去不复返了。
山村的夜晚,想象的大门对我是敞开的。沿着牌楼的路径,我感受到了村庄背后藏着的古意。
“咕噜,咕噜噜……”山斑鸠的叫声,像蜂窝炉上水壶里的水烧开了一样。似乎,斑鸠叫一声,清晨的天光就打开一些,彼此间有一种自然的呼应。
大林与文生都比我起得早,他们去溪涧里挖菖蒲去了。大林妻子在竹笐上边晾萝卜缨子边说,前些年,有人到山里无非是收茶叶香菇木耳,现在不仅收干菜冬笋山茶油,连兰花菖蒲都金贵了,生意经多着呢。
她所谓的金贵,就是能够卖个好价钱。
顺着巷子拐出村口,一叶生态休闲农业专业合作社的大门上了锁,门口摆着风车、板车、打谷机。好几户人家,门口摊着番薯、油茶籽。远远地,我看见翠玉婆撅着屁股在土墩上挖番薯,就上前打了个招呼。一位耄耋老人,每一次看见我,就像看到她家某个亲戚似的。热情爽直的她,欢喜与我攀谈。我知道,翠玉婆的四个女儿都外嫁了,她非常羡慕村里子孙绕膝的人家。在她眼里,尽管一个个长辈累死累活的,那都是心甘情愿的。很难想象,个子矮小的翠玉婆,只有撑起的锄头柄一般高,骨子里却有一股韧劲,她一歇下,过往生活的缺口都在她的话语中打开了——父亲在镇上开过豆腐店,先后娶了三个老婆,最后年老多病了,還是回到结发妻子,也就是她母亲的身边。她从大畈嫁到牌楼底,说是嫁,与童养媳没有什么两样。那时,家里孩子多,要想吃饱饭都是难题。
我愣住了,没想到她这般年纪,几年不见,仍耳聪目明,记忆还这么好。想必,是乐观淹没了她身世的悲凉。我发现,她说话是沉浸式的,仿佛沉积心底的事,一一抖落出来就轻松了。后来,她的神情好像是在讲述别人的故事。是呢,到了这个岁数,她把事理都看得清分得明了。
翠玉婆像猛然发觉了什么,双手把系着的头巾捋了捋,顿了一下说,哦,你是去八公田吧,进坞从第二座桥左拐上岭就可以了,没有错路的,就是路不好走,有的地方还有养牛养羊的拦了木头竹子。再说,一个空村有什么好看的,咯么多路,吃劲哩。
我对她拱了拱手答谢道,去过了,只是去前面的冷水亭和石拱桥转转。
斜坡,转弯,似是一段逼仄小径的铺垫,它的一头连着村口,另一头便是出村进坞的冷水亭。路边的茶丛,让菟丝子与小叶海金沙,还有蜘蛛网罩紧了。一树柿子黄澄澄的,在晨光中特别诱人,几只白头鹎在树上欢快地叫着。冷水亭残存半截石墙、一窟山泉,相邻的石拱桥呢,桥额、桥身几乎都是石苇遮蔽的面目。两头水牛伏在收割后的稻田里,相互喷着鼻息。远处的乌桕,叶子已经飘红。
霜降后的晨风,有了明显的凉意。
进入深秋,山里鸟兽显得多,苞芦、白玉豆、番薯、稻谷,以及放养的家禽,都是鸟兽所觊觎的。我不止一次见过野猪糟蹋过的稻田,那现场惨不忍睹。野猪猖獗的时候,还大摇大摆地走进村里。“笃笃……哐当……笃笃……哐当……”分明,那随风响起的,是村民用竹筒与镀锌板自制的驱赶鸟兽的神器。然而,原始的神器也有不管用的时候,记得去年大林在无奈的情况下,跑到苞芦地里去放鞭炮。
午后,好不容易等到大林与文生回来,却等来了他们一头的包。
捅马蜂窝了,什么时候能让人省心哟?大林妻子没好气地问了一句,赶紧去后门口菜地里扯了一把马齿苋搓烂了让他俩敷上。
大林捂着额头,瞥了文生一眼,尴尬地说,光顾着挖菖蒲了,不小心踩了个蜂窝,在村口找肥皂搓洗了,不碍事的。
似乎,文生的额头没有大林的红肿,他咧了咧嘴,扫了他婶子与我一眼,笑而不语。大林妻子看着丈夫与侄子肿得眼睛眯成缝,既心疼又懊恼。她从橱里拿了一包晒干的蒲公英,说是去煎水给他俩喝,好解蜂毒。
认死理,做事一根筋,是大林一贯的风格。即便妻子说了,也很难听劝。我在砚山做田野调查认识大林的时候,他的生活正在走下坡路,神情蔫蔫的,像老屋的墙一样黯淡无光,说先是储蓄放在一家民营的信贷投资公司,结果倒闭了。后来,贩了几车木头去浙江,木头款却被人骗了,不仅血本无归,还欠下了一万多元的运费。村里人说,大林这些年是“猫打翻饭甑,帮狗戽戽窟”,等于辛辛苦苦帮别人挣了。我到牌楼底去看他,他正坐在门槛上发呆。他见到我,笑了笑,不过,笑得勉强,笑得卑微。
好在,大林有个贤惠的妻子,不计较他的得失。不然,一个家就要散了。说一千道一万,她只要大林记住一句话,穷不坠志苦要挣,猫皮要当虎皮撑。好歹,一家人要过日子嘛。
与父辈不同的是,大林这几年宁愿靠山吃山,一年四季弄些冬笋、香菇、木耳、蜂蜜、黄精等山货谋生糊口,也不愿去种山坞里的冷浆田了。用他的话说,田少,成本高,弄不好还给野猪种,得不偿失。不料,他妻子还是觉得不稳妥,说,弄鱼捞虾,不成人家。况且,你是农民,不种田不种地,就是不务正业。
说归说,大林依然我行我素。
大林的食指少了一节,像个光溜溜的指锤,他也从不避讳。那是三年前的一个大暑天,晚上天气异常闷热,他在家里坐不住了,就打着火把去涧口捉石鸡。没想到,石鸡没捉着,反被寸白蛇咬了一口。寸白蛇咬了不痛不肿,只会身体麻痹,呼吸困难,后果可想而知。大林无奈地说,山涧离医院那么远,自己不一刀剁了,只能等死。
这天是礼拜日,本来大林下午要骑摩托车送女儿去县城中学读书的,他怕肿起的眼睛对骑车视线有影响,就让她到砚山去搭车了。
时光吞噬了什么?
此刻,阳光正好投射在人们称为镜子的岩石上,我走到茶丛地里左看右看,怎么也看不出镜子的样子来。问题是,眼前在岭脊的这一对岩石,是所谓对镜岭名字的来由呀。大林告诉我,看到的只是残石。据说,原来的对镜石在上世纪六十年代被炸过。不过,相比于邻近的芙蓉岭、羊斗岭等古道,对镜岭的完整度还算好的。
兴许,以后走在岭上的人很少会知道有一对如镜的巨石了。
秋风拂来,对镜岭上空荡荡的,静默、寂寥,我却仿佛从光影中看到有人穿越而来。江西诗派开山鼻祖黄庭坚任砚务官为朝廷督砚时,是走过对镜岭的,他从“新安出城二百里,走峰奔峦如斗蚁。陆不通车水不舟,步步穿云到龙尾”,龙尾即砚山,分明把对镜岭藏在了《砚山行》中。那位望岭兴叹的,应是宋代诗人方回,他一步一吟:“芙蓉非花镜非镜,无可充君耳目玩。第一岭望二三岭,蜿蜒似作长蛇缓。”同样走在岭上,留下诗句的还有元代诗人王仪:“对镜次芙蓉,木石更坚瘦。十步九跻攀,千峰萬岩窦。不见千光镜,但见铜光秀。”
可见,王仪比黄庭坚与方回要走得悠闲。
等我回过神来,他们已经走远了。没有淡出视线的还有婺源“义行人”王亢宗、汪延庚,前者“捐赀修葺”,后者“输田寄庵,以永修葺”。不正是因为无数像他们这样的“义行人”,才有了一条条蜿蜒在皖浙赣边界的古道吗?
回到岭脚的茗坦,这是一个古树遮蔽的村庄。村中一排店铺式的老房子,不禁让我想起了她的初名——米坦。谁能够想到,如此寥落的自然村,在遥远的年月竟然是“米店百家,水碓百支,商贾往来”的大米交易市场。
或许,在徽州休宁、屯溪米市上,都有米坦人的身影。
溪流在村口交汇,我与大林在此分手,他要去茗坦村民家中拿香菇木耳,我呢,还要赶往砚山。香樟树上,有一束束光滤下,把溪面映得透亮。红嘴蓝鹊忽上忽下,在香樟树间穿梭。鳑鲏、红腮、石斑、白条,小河鱼一阵阵地在溪面游弋。一位蹲在溪埠上用筲箕洗萝卜的妇女,抬头见我在对着她拍照,尴尬地笑着说,都成老妪了,有什么好拍的?我笑着晃了晃手机,算是示意致谢。
想来,山中几日,所有的境遇都是琐碎的日常,感受却像山里的空气一样清新。
山叠着山,群山环抱。我从山中走来,沿着蜿蜒古道,只不过是走向又一座山中。前方,是否会遇到大林一样的向导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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