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铮
“这块玻璃我们量错了,要重新做过。”
声音轻柔,像是喃喃自语。可它的分贝足够大,大到透过耳膜传入中枢神经,一下子把我从沙发上嗖地拽了起来。我极力撑开困倦的眼皮,一副不知不觉刚刚进入梦乡的眼皮,祈盼奇迹出现般注视着眼前的小伙子。他顶多十八九岁,皮肤白皙,蒸腾着未脱的稚气。可在这个三人小分队里,他已经是头儿,尽管两名下属明显年长些许。直到确认奇迹发生的一丁点儿希望都无法燃起,我缓缓起身,平静地和他约好重装的时间。
在这样一个年少、稚嫩的男孩面前,我竟是如此无能为力。早就量好了长短尺寸,左叮咛右嘱咐让老板快马加鞭,终于提前两天完工。顾不上吃午饭,我急忙从单位赶来,打开房门,递过鞋套,欣赏着他们从工具包里取出锤子、老虎钳、螺丝钉,到拆胶线、卸金属条、把整块玻璃取下来,三个精瘦的少壮男丁从里到外包围着阳台侧翼的窗户,仿佛一个美感洋溢的艺术品。一不小心,饥饿感,中午例行的大脑缺氧,一上午高强度脑力劳动蓄积的疲乏,搅拌成一支浓烈的催眠剂,把我的眼皮强行粘合在一起。
“又完成了一道工序,锅炉的管子总算可以穿过去了。”醒来后的台词,我似乎早已备好。上月,一拨工人好不容易把沉甸甸的锅炉挂上墙壁,却猛然发觉管子没法通往外墙对接燃气管,只好更换顶上的玻璃,划开一个大小匹配的圆洞。另一拨工人上门,量好留洞的尺寸,才有了今天中午的约定。本以为如此简单的测量对于一个业界颇具口碑的公司和一支成熟干练的小分队,只是一道再轻松不过的程序,可居然量反了。是对突如其来的利润过于激动?还是这点利润在他们逐渐膨胀的胃口里实在微不足道?抑或仅仅是概率极低的一次小失误?我不得而知。我只知道,被这个消息唤醒之后,除了这几个问号外,我并没有表现出应有的恼怒、指责和遗憾。
我只是盯着这块玻璃,许久,许久。它聚集又发散出的光,像是一片时光密林。
這是南昌城最好的地段之一,处于新区的中心部位,毗邻万达广场,周边超市、酒店、餐馆、五金店、便利店、打印店、医院一应俱全,几幢高耸的写字楼里集聚着早教、拍照、印刷、修眉、舞蹈、小儿推拿等功能,道路四通八达,满载乘客的公交车来回穿行。尤其是划入了教学质量顶尖的中小学学区,房价一路膨胀。尽管如此,居民还是像飞蛾扑火一般从老区涌来。要买到这片区域的一套商品房,光有经济实力是远远不够的。每个楼盘开盘,都成为全城最吸引眼球的重大事件,简直有千军万马过独木桥的阵势。我和妻子起了几个大早,赶往人满为患的销售大厅,均无功而返。我惊诧于人们对商品房的满腔热情,更惊诧于市民与城市经济发展水平似乎并不相称的强大购买力。以往电视里闪过类似的场面,或听闻亲朋好友绘声绘色的絮叨,第一感觉便是开发商招揽客源的拙劣手段,直到此番被折腾几个来回,终于身临其境接受了一次教育。
又过了一段时间,其中一个楼盘再次开售一栋新楼,又一次于晨光熹微时恍惚着出门的我和妻子才终于得到幸运女神的眷顾。回想起来,若不是我们小两口一直和父母住在一起,尚没有自己的小窝,无论如何也不愿一头扎进混乱嘈杂的环境里,人为刀俎我为鱼肉般地任人“宰割”。更何况,一旦被成功“宰割”,还要庆幸运气爆棚,为能够在花光多年积蓄的同时成为背负巨额债务的“房奴”而欢呼雀跃。
从我小时候起,大部分时间住在一片名叫“三经五纬”的区域。这片区域颇有点年岁了。它并不是一个完整的行政区划,比街道办事处要小一些,比社区又要大上许多。顾名思义,它由三条南北走向的马路和五条东西走向的马路交错构成,直接冠以数字命名。路面并不宽阔,没有什么高楼,多数是老式居民楼,粉墙黛瓦,绿树掩映。由于行政中心的缘故,这儿曾经是全城人气最旺的路段。公务员、学生、医生、护士、大老板、士兵、白领、小商贩等各色人等齐聚,人口密度颇大。有人就有需求。除了数量庞大的单位宿舍,学校、幼儿园、宾馆、餐饮店、银行、医院、小超市、移动营业厅、书店、药店等等,填充着三经五纬的各个细胞。清早,分布在各处的“金子拌粉店”“湖南牛肉粉店”“三羊包子店”“沙县小吃”等早餐店率先拉开帷幕,从四面八方涌来的上班族一拨接一拨在寸土寸金的小店面里穿梭,仅有的两三名店小二在端饭、收钱、抹桌子的动作中飞速循环,无论再冷的天,总是大汗淋漓。小轿车、出租车、自行车、电动车、公交车,顿时塞满了各条马路。临近八点,人流逐渐向行政中心集聚,行色匆匆地鱼贯而入。接着,书店、修车铺、理发店、银行、小超市、营业厅、药店纷纷开业,把沉睡了一夜的细胞陆续激活。傍晚,行政中心的人员逐渐外流,各个门面陆续关门歇业,这片区域迅速安静下来,像涂抹了一层隔离霜,与喧嚣的外部世界隔离开来。前些年,即便新城区如火如荼地扩张地盘,依然难以撼动它的特殊地位。
不知怎地,此区域外的市民过来办事访友,总是辨不清方向,往往来过三五次还会迷路,数十年来依然如故。一进门,第一句话基本都是:“你们这儿的路长得一个模子,像迷宫一样!”现在倒没什么,一个电话就可以指明方向。可苦了几十年前的人了,在“迷宫”里左闯右绕,眯着眼沿着门牌号码挨个找下去,眼神充满无助。是路的结构太过弯弯绕绕,东南西北难以辨认吗?是建筑物同质性太高,长得都差不多?还是岔道口太多,一不小心就会拐错胡同?其实,它加起来才八条路,横平竖直,且没有岔口,房屋尽管都不高,却也风格各异。为啥就“迷倒”了这么多人呢?尤其是有的人三番五次走错,我一直百思不得其解。
我刚出生时,随父母住在其中一条街上的老式单位宿舍,每层一条走廊通到底,厨房和卫生间都仅有一个公用的,阴暗得紧,只有当房门敞开时,能见度才大为改观。家里原本只有一间房,生了我之后,物品添置不少,外婆又从乡下赶来帮忙,父亲只好厚着脸皮向同事暂借了半间房。到我临上小学前,才有机会搬进一套完整的公寓房,虽然在一条马路上,只隔了百米左右,可来回搬运物品的途中,我还是反复嫌路远,急迫的心情仿佛就在昨日。
在上海读完大学后,我回到南昌,又一次住进“三经五纬”。这片区域还是老样子,绿树成荫,白天人来人往好不热闹,晚上清僻幽静,全然找不着夜生活的影子。尽管楼房的阳台纷纷被铝合金封闭,有的还配上了防盗窗,半夜在昏暗的路灯掩映下射出冰冷的寒光,原本并不宽阔的马路被轿车割占了一半,但总体而言还是风貌依旧。
直到几年前,由于行政中心搬往二十公里开外,三经五纬才经历了一场伤筋动骨的巨变,仿佛一夜之间抽走了主心骨,顿时冷清下来。居民陆续迁往新区,以减少上下班的时间成本和经济开销,傍晚宿舍楼里的灯光也由鳞次栉比变为参差不齐,外来办事的人员数量顿减,再也不用担心被几条似是而非的道路耽搁时间。只有早晚上下班高峰,才能在公交站台依稀回味之前的盛况。其余光景,几乎只剩散步的老人和疾驰而过的学生。
从交完首付到领钥匙的这段时间,我依然沉浸在成为“房奴”却兴高采烈的心理悖论中。一拿到钥匙,我便快步登上新房,迫不及待地东张西望起来。当我站在阳台准备极目远眺,血液中的温度顿时骤降下来。原以为登高望远,海拔升了五六十米,离天空更近了,理应看得更远,视野更宽。可是,一个硕大的钢筋水泥结构横亘于前,几乎塞满了两个眼球,反射过来的阳光刺痛着眼睛。从它留下的极为有限的角度里,除了一座高架桥,密密麻麻矗立着写字楼、楼盘、商场等高楼大厦,虽然远近高低各不同,但都是清一色四四方方的金属材质拼凑而成,一扇扇威风凛凛的窗户齐整地镶嵌在各个楼面,把仅有的一小片天空划得四分五裂。这些由钢筋、水泥、沙子、瓷砖、工程管道、人造板、气味各异的油漆拼凑而成的巨大空间,硬生生从大自然的身体里割取出来,对于仰头打量的路人和固定在附近做生意的小商贩来说,隐藏着许多不可知的秘密。每幢楼里有多少扇门?每一扇门后面密闭了一个什么样的空间——一套装修精美的住宅,一条纯楼梯的安全通道,一间塞满仪表盘的水电房,还是一个堆放贵重物品或杂物的仓库?又有多少条通道?楼盘的公用门厅,铺满地毯的酒店走廊,公司里拥挤的座位旁好不容易挤出的只容一人通行的狭窄空间?走过这些通道的人们大多形色匆匆,遇见熟人点个头或寒暄两句便抬脚离去,没有人会像在乡下的院坪一样慢节奏聚谈。皓月当空的时候,多少人站在窗前眺望远方,思绪万千?又有多少人连饭也顾不上吃,只是目不转睛盯着电脑屏幕,恣意透支本已伤痕累累的躯体?它们的地下车库是否车满为患的同时让人逗留一会儿即不寒而栗?每幢楼里又有多少部电梯?这样一个人流密集的公共空间,常常彌漫着紧张而尴尬的空气,西装革履的绅士,淡妆浓抹的白领,皮肤黧黑、孔武有力的装修工人,袖子挽得老高的保洁阿姨,提着菜篮子的老太太,都用复杂的眼光打量着对方,戒备清晰地挂在脸上,沉默是毋庸置疑的主旋律。人们正在被一股股不知名的力量从大地上连根拔起,裹挟进机械化和电子化的逻辑轨道上,海拔越升越高,身体和心灵都飘在空中,封闭在厚厚的金属框架里,加上四季如春的中央空调,已无法轻易感知纯粹的阴晴冷暖。只有当眼睛不小心瞟到窗户上斜长的水纹时,才会有人心不在焉地似问非问一句:下雨了吗?可怕的是,这种远离泥土的悬空从未让人觉得惊惶失措,相反,人们已经无暇匀出心情思考与泥土和大地的关系了,在大地上行走反倒成了一种偶然和低概率的事件。也对,据说现在设计世界的精英睡觉都不解领带,或者说干脆连睡觉都觉得是一种累赘,哪有闲心体验双脚紧贴大地的感觉?
抢镜的还有一台台塔吊,参差排列着,层次感极强,争先恐后挥舞着吊臂,张牙舞爪地挤占本已逼仄的空中视线。更要命的是,它们现在所处的高度远未达到极限,一副非得冲入云霄的架势。左手边的万达广场,门前依然车水马龙,人头攒动,施展着独特的魔力吸引衣着时髦、风华正茂的俊男靓女鱼贯而入。
周围看不见山,看不见水,就像被关在一个硕大的钢筋水泥壳里,电钻声此起彼伏,木料、油漆、瓷板、家具陆续出现在只剩一条缝的过道上,前面、后面都是邻居的阳台和窗户,小区仿佛一个小型牢笼,把原先分散在各个老城区的居民集中过来,纷纷装进一个个小方块垒叠起来,一幢不够再垒一幢。而被关进来的居民倒是乐此不疲,甚至以此为耀。前不久,一栋楼的外墙脱落了一大块,被邻居们拍下来传到QQ群里,不出意外响起一片骂声——这么豪华的楼盘怎么会这样!物业真是什么都不管,枉我们交这么高的物业费!更有甚者直接要求退房。没过几天,那些情绪激烈的声讨者似乎突然销声匿迹,那几张照片早已被海量的信息淹没,QQ群的情绪又恢复了平稳。脱落的外墙是否有人去补,谁也不知道。性质类似的还有游泳池,承诺的水深一米二缩为九十公分,下水还要额外收钱,引发了QQ群的又一场波澜,只不过短短一阵便自行消失。
此时,我忽然反应过来,三经五纬的老楼就像一个个饱经风霜的老人,阅尽浮世苍生,任年轻人如何折腾蹦跶,把生活节奏拨弹得越来越快,仍不闻不问,兀自过活。至少老楼附近的生态不是畸形的,它们能够真真正正享受绿树的荫护和花草的芬芳,不像那些只贪图海拔的后辈,自以为居高临下地把花草树木微缩便是战胜了大自然。老楼眼里的人是原始比例的,斑马线是饱满的,头顶上的天空是完整的,云朵飘浮的轨迹一览无余,车水马龙又移走了,它更乐得轻松,安详度日。
不知从何时起,步行成了一种奢侈。
城市,早已不满足局限于一片小小的区域,框架越拉越大,凭传统的脚力,已经难以完成基本的丈量。于是,满大街都是车,机械化程度越来越高的车。人们无车不欢,车与房构成了每个家庭最核心的诉求,甚至有撇开住房独占鳌头的趋势。有的家庭在无力购房的情况下,往往会先倾力买一部车。嗅觉灵敏的商家总是喊出贷款“零利率”或“零首付”的口号,推助波澜。
但是,总有很多买不起车的人。他们只能选择另一种车——公交车。公交车最大的优势是便宜,一两块钱可以绕城一圈,可劣势是花费时间长,经常堵车,且环境嘈杂,与私家车的舒适简直是天壤之别。于是,在经济成本与时间成本的权衡之间,产生了两个分化的群体,尽管并不绝对。
就像坐火车。动车和高铁的开通,大大缩短了旅途时间,大家都在感慨生活的进步,夸赞科技的创新。每天开往全国各地的高铁都人满为患,逢年过节更是频繁加开。可是,K打头的普快列车和纯数字构成的绿皮慢车依然存在,与D、G打头的快车并行不悖,而且候车厅里的队伍依然庞大。这是为什么呢?快车难道不应该更受欢迎吗?科技的发展不是应该把它们都淘汰掉吗?笛卡尔说:存在即合理。K车里的人并不比D车、G车里的人少,有时甚至远远超过,因为过道上、车门边乃至厕所里都塞满了人。不是每个人都要赶时间的,或者更准确地说,不是每个人都可以毫无顾忌地赶时间,因为减少时间成本的成本太高了。有的人时间宝贵,晚一个小时就可能损失巨额钞票。有的人不是不想早一点到,只是无力承担高额的经济开支,只能以成倍的时间和身体的隐性透支,换取车票钱的差价节省。拿南昌到上海来说,G车只要三个多小时,K车最快也要九个多小时,可价格正好相反,K车票价还不到G车票价的三分之一,连最贵的软卧也比G车的二等座便宜。更何况,慢车的运行时间并不准确,一旦与快车的轨道发生冲突,让车就是一种天经地义。每当绿皮车里的旅客听到类似“临时停车”的字眼,过一会儿准有一队白色的影子“刷”地一下越过眼皮,随后车才会再次启动。这两类人群,同样少有交集。
记得十五年前的暑假,我带队赴山东开展关于农村专业合作社的社会实践。由于经费有限,我们一行七人只能枯坐了一下午加一整晚的绿皮车。恰巧天降暴雨,车窗全部紧闭,车厢内的空气仿佛是凝固的,闷热,潮湿。车缓慢地摇着,乘客们歪七倒八靠在座位上,或趴在小茶几上,或斜倚在铺了几张报纸的地上,此起彼伏的鼾声在惨白的灯光下加大了分贝。能站的空间全挤满了人,没有走动的余地,连伸懒腰都得小心翼翼。第二天,意料之中地晚点了几个小时,终于抵达了济南,随即转车赶往平阴县。在十元一个床铺的小宾馆住了五晚后,便踏上了返程的K字头列车。这一次,我们加入了无座人群,在过道上一字排开。车厢依旧人满为患,人们身上散发的热气和鼻孔中呼出的二氧化碳远远超出了空调的调节能力,熏得人头晕脑涨。我们显然高估了身体的熬夜能力,刚进入午夜便神情恍惚,只好和其他旅客一样席地而坐,摩肩接踵把过道堵了个水泄不通。每有列车员、乘警、上厕所的旅客穿过,就要挨个站起来一次,像一根依律而动的琴弦。偶尔卖零食的推车经过,列车员的喊声所至,像“惊起一滩鸥鹭”。整节车厢像一个泛着白光的巨大蒸笼,在深沉的夜幕中疾驰而过。隔壁就是软卧车厢,过了十点就混沌一片,只留下几盏昏暗的夜灯站岗。此时,床这种再平常不过的物件,拥有了成几何倍数增长的价值,尽管配置极为简陋,却散发出一股神奇的魔力,只要往那边看上两眼,脑海里的细胞便顿时浮想联翩。
彼时,在纵横交错的铁轨上,我们是绿皮车和K车的忠实乘客。回到平坦的公路上,我们又是公交车的铁杆粉丝。因为我们,以及与我们年龄相仿的庞大群体的缘故,在公交车与绿皮车这两类长相、体积、用途都截然不同的车型之间,产生了某种同质性。
正当我津津有味地回忆着这一切,突然某种外力反复推搡我的大腿,身体剧烈摇晃起来。我睁开蒙眬的双眼,怎么是公交车司机,她为啥跑到最后一排来了?咦,怎么就到站了?刚才还满满当当的车厢已经空空如也,我赶忙拽着包飞奔下车。
自从单位搬至新区,我也不得不放弃奢侈的步行。公交公司为了照顾三经五纬高峰期的出行队伍,特意增开了一路公交。尽管上下班的成本高出一截,却也重新把我推进了公交车的怀抱,毕竟大学四年,公交车是出行的唯一选择。和上海相仿,提着公文包、长相斯文的白领,扛着大行李袋、皮肤黝黑的农民工,背着书包、与世无争的中学生,充当着公交车的主体客流。乘客们要么自顾自地闭目小憩,要么盯着手机,要么交头接耳。交谈的分贝加上硕大的金属躯体发出的声响叠加起来,形成强烈的声波,常常淹没报站的广播。一条微信语音,往往要听上五六遍,才能从每次听清的只言片语中勉强合成传递的内容。
原先脚力和自行车勉强够用的时候,全城只有寥寥几趟公交车,路次都是最简单的一位数,拖着笨重的身躯大摇大摆地横行在闹市区。两根天线在电缆上亲密游动着,不时迸出星星点点的火花。偌大的车厢里只有两排单人座,足以满足市民的需要。有的车是三节车厢拼起来的,拐弯时暴露得尤为明显,连接处的座位随时可能把人甩到地上。1路車的终点站叫包家花园,在我的童年记忆里仿佛是个遥不可及的地方,尽管现在看来只是多几脚油门的距离。随着推土机、挖掘机等工程车的大行其道,城市的骨骼逐渐向外延展,公交车的数量也急剧扩充,路次迅速越过了一百以内的数字,升到了三位数。破旧的车身修缮一新,横亘于半空中的电缆转入地下,座位的设置也变成前面两排各三座、中间左四右三、后面左五右四的格局,越来越有大城市的味道。从这个意义上说,公交车便与所在城市的发展水平拥有了很具说服力的正比关系。
赣江自南向北穿过南昌,像三经五纬所在的老城都在江的南岸,江北的新区是近年来随着塔吊的不断位移造出来的。既然是两岸,就少不了桥。前些年江面上只有两座大桥,由于各类车辆的急剧增长,原有两座大桥早已不堪重负,于是又陆续新建了三座大桥。可以说,桥的数量也与城市发展水平构成了正比。在此基础上,公交公司又新增了一些车次,每天,江面上的五座大桥上,便行驶着数量众多的公交车。在晨曦初至和夜幕降临的某个时刻,我便和一车素不相识的乘客,出现在跨江的朝阳大桥上。
到了周末,“房奴”的角色又把我推上了另一趟公交,是全城稀有的双层公交。在大多数人尚且沉浸在香甜的梦乡,有的年轻人才刚刚结束夜生活之际,我夹杂在稀疏的乘客队伍里,穿过与朝阳大桥平行的八一大桥。这座习惯了超负荷运转的全城最老的八一大桥,只有深夜和这个时段,可以喘口大气。奇怪的是,在老城区范围内一直清晰的站名,一过八一大桥,却突然简练下来,金融大街,雅苑路,南昌城北,这些指向长达几公里的大街,甚至一片广袤区域的名称,对于长期逗留在老城区的居民来说,若不事先做好功课,很难不迷路蒙圈。
桥是一个分水岭,老城和新区的分水岭。一旦上了桥,乘客们心里便油然生起一种暗示——到新(老)区了。尽管这种暗示并不一定每次都意识得到,但新与旧、高与矮、宽与窄的切换,总是无可争议地存在于每一个人的脑海中。就像于我而言,朝阳大桥、八一大桥比其他标志性路段更应当成为三经五纬和新区与我的单位、新房的分水岭。而分水岭上最重要的工具便是车,各式各样的轿车、卡车、货车、面包车、电动车,乃至自行车,尽管偶尔也会出现几个步行者,但脚力被车轮取代的趋势丝毫没有逆转的可能。不知是否缘于承载的人口密度遥遥领先,公交车常常被认为是联结两个隔水相望的区域的第一选择。或许在桥上,在水汽的氤氲中,公交车拥有了一种特殊的魔力。
“有旧电视机、冰箱、洗衣机卖啵?”
带着浓烈南昌方言腔的男低音在扩音器的帮助下恣意传播,打断了我的思绪。我惊讶万分,本以为许久未曾出现的喊声早已被时代的巨浪所淹没,却在此时又重出江湖。它曾经是三经五纬的标志性声音,每到大中午或周末,便穿过繁茂的树荫,直达深深庭院。听不清是从哪个方向传来的,只知道若有生意要做,只需站在阳台上大声一喊,承载扩音器的三轮车,更有可能是板车——当时在与三轮车的较量中占尽上风,就会迅速来到院落门口。这些皮肤黝黑、骨骼硬朗、往往留有浓密胡须的车夫,如何练就了听声辨人的娴熟技能,至今仍是一个谜,恐怕不能简单归因于熟能生巧。随后,便是一番家庭主妇与生意人之间的唇枪舌剑,最终的结果大致是家庭主妇一面喋喋不休地絮叨,仿佛对方得了多么大的便宜,一面畅快地接过票子,生意人则把剩余的钱塞进荷包,扛起电器上车,扬长而去。至少看上去,是一次双赢的交易。
进入二十一世纪,这样的男低音就逐渐消失了。起初还有些不适应,居民的生活条件改善了,电器更新换代也随之更加频繁,没了这些三轮车,旧电器该如何处理?不过时间一长,也习惯了。或许是时代的发展注销了这个行业?或许是车夫们在城里找到了更体面的工作?抑或家家户户都装了铝合金窗,把偶尔路过的这类声音自动隔绝?直到前日,熟悉的声音再一次响起,我下意识地冲向阳台,却像几十年前一样,寻不着半点蛛丝马迹,任凭它由强渐弱。下一次听到这个声音,会是什么时候?
正愣神间,邓师傅蹬着自行车过来了。等等,邓师傅?脑海中的自然反应反而让正常的理智产生错觉的疑惑。真的是他,那对枣红色袖套证实了他的身份。他不是“退休”了吗?难道又出山了?又在补完胎后试骑一圈以保无虞?
在自行車还是主要交通工具的年代,他和他的修车铺曾经有着辉煌的历史。链条掉了,车刹用力过猛失灵了,轮胎被碎玻璃扎破了,都成了生意。每接一辆车,邓师傅都如临大敌,仔细地对症下药,局部问题解决了还会认认真真给车作个体检,查找其他方面的“病症”。尤其是装链条、修刹车、补胎等活计,一定要骑上车在三经五纬转上一圈。别人花五分钟修的毛病,他得花上几倍时间。因此他基本从早忙到晚,只在午后一两点钟挤出时间端着夫人送来的搪瓷碗大快朵颐一番。邓师傅修过的车总是完璧归赵,无需返工,还把车擦拭得亮亮的,街坊邻居无不交口称赞。而且在这儿修车的人,邓师傅总能跟他唠上几句,不致使车主等得烦躁。价格同样地道,有时车主打气,一摸口袋,糟了,一分钱没带,邓师傅也乐呵呵放行。哪怕萍水相逢,也毫无例外。一传十,十传百,三经五纬的自行车慢慢都来这儿修,店门口总有一排自行车在等待着修理或被主人取回。
他住得很近,离修车铺只有三十米上下。每天一大清早,两口子穿着固定的蓝色工作服,推着装满螺丝钉、扳手、锤子、老虎钳、润滑剂等各式工具的工具车摆摊开工。利索地拉开铁门,把工具和铃铛、轮胎芯、坐垫等零部件一字排开,三四把打气筒斜倚在工具箱上。从第一单生意起就开始埋头苦干,直到天黑才彻底伸个懒腰,收拾物什锁门返回。
三经五纬也偶有其他几家修车摊,但总是开不长,没两年就收摊走人。或许明面上各有原因,但邓师傅绝对脱不了干系。谁能做到这样精益求精呢?
前些年,三经五纬曾经赚得盆丰钵满的三羊包子铺、军人服务社等等店面都陆续改换门庭,同一个餐馆店面少说也转了三四个主人。只有邓师傅,依然每天准点推着他的工具车上下班,蹲在自行车前摆弄着。尽管此时他宽阔的国字脸架上了一副老花镜,微秃的上额愈发光亮,背与地面的角度也更小了,骑自行车的人群更是大幅萎缩,可他不为所动。一不小心,他成了三经五纬资历最老的生意人。为什么是他?若是放在当下,又有谁会想到,在自行车的生存空间早已被轿车和“电驴”挤兑殆尽之际,修自行车这样一个夕阳行业,竟然成为翘楚。
当然,无论是收家电,还是修车铺,在时代浪潮的裹挟下都显得苍白无力,它们无法抵挡岁月的侵蚀——就像几年前,由于年龄原因实在干不动了,邓师傅把店铺交给儿子打理。但它们却执拗存在着,这种存在本身就是一份坚持,一份抗争。今后还能坚持下去吗?我没有这个自信。或许若干年后,它们终究难以螳臂当车,难逃消亡的命运。但它们在见证了自行车、三轮车、板车的辉煌阶段,见证了一款款轿车的更新换代,见证了地铁时代的降临,谁又能预测它们的生命力究竟有多顽强呢?
如今,在高楼大厦林立的城郭,乍一看,三经五纬真有种萧条的错觉。可是,它还是安之若素。“有旧电视机、冰箱、洗衣机卖啵?”仍然在三经五纬的上空飘荡,邓师傅和他的儿子依然守着旧修车铺,素心若简。
“我要搬家了。”
前不久,颇有段时间未谋面的叶叔见到我,兴奋地脱口而出。叶叔今年四十出头,白皙的面庞上架着一副高度近视眼镜,笑起来眼睛眯得像一叶扁舟。他大学毕业后参军来到南昌。一晃十余载春秋,成了家,在市中心买了房,又添了车,成了南昌的正宗居民,只是囿于留营住宿的规定,难得回家住上几晚,直到七年前转业。安置的单位离家很近,走路也就二十分钟。
“为什么要搬家?不是刚住回来吗?”我诧异地问道。看着他露出洁白牙齿的畅笑,我突然间反应过来:对呀,他的单位不也搬过去了吗?还是隔壁呢。既然城市的重心终将转移,迟早不也要搬吗?
叶叔居住的中山路,在南昌的历史上一直是当仁不让的主干道。两千两百年前,当它还是一片荒芜之际,因缘际会迎来了一支征战已久、人困马乏的骑兵队伍,浓密的树荫,泛着点点金光的小河,远处若隐若现的山丘,让驻马休憩的全体将士流连忘返,产生了强烈的家园感和归宿感。于是,为首的将军请示汉高祖刘邦同意后,展开了声势浩大的筑城运动。中山路的始祖也在猎猎旌旗的飘扬和数万工匠劳役的挥镐舞锄中正式登上历史舞台。它的中心地段就是将士们洗马驻军的地点,“洗马池”的名号仍沿用至今。这位将军的名字也永远和他的杰作连在了一起——灌婴城。
道路总是在行走中开创历史,中山路也在一代又一代新老居民的行走中积蓄厚重。大约三百年后,南昌第一位土生土长的名人徐孺子,“大丈夫当为国家扫天下”的豫章太守陈蕃,初唐写下《滕王阁序》的诗人王勃,都用脚步丈量过中山路的土地。当时光隧道穿越至五代十国,那个风云诡谲、城头变幻大王旗的时代,中山路和它的母体南昌城都迎来了生命中的第一个顶峰。这个顶峰充分演绎了幸与不幸的辩证关系,本是诸侯混战、烽烟四起的乱世,黎民百姓居无宁日、流离失所,却为偏居一隅的南昌城制造了唯一一次成为国都的宝贵机遇。中山路也随之完成了鲤鱼跳龙门的飞跃,浸润了正宗的王气。
它们要感谢的,自然是当时的国君,南唐中主李璟。
一国之君如果在某种艺术方面过于天赋异禀,且又沉溺其间,多半对治国理政不是什么好事。宋徽宗寄情书画,瘦金体天下无双、空前绝后,却被金人所掳,只能终老塞外。在生命的最后一段时日,还要靠瘦金体博敌人一笑,的确是莫大的讽刺。“木匠皇帝”明熹宗虽未直接亡国,却重用阉党,致使各方矛盾激化,把一个内忧外患的烂摊子交给崇祯皇帝,对明朝的最后灭亡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李璟的儿子李煜更不必说,“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等等名句震烁古今,却毫无治国之术,成了亡国之君的杰出代表。与儿子相比,李璟虽然写词的功力略逊一筹,但治国的头脑更为出色。在位初期还打了几次胜仗,兼并了东南面的闽王朝,只是后期因国力衰减,难敌后周咄咄逼人的锋芒而一再退让,甚至不得不想到迁都的下策。他摊开地图,眼光反复游移,钦点了位于腹地的洪州,将其升为南昌府。选择南昌,就等于选择中山路。于是,由中山路东段向北延伸至上营坊的一片区域成为新的皇城,附近的街道至今仍有皇殿侧之称。尽管做了充足的准备,投入了大量人力物力财力整治修建,但基础孱弱的南昌城与王气氤氲多年的江宁城相比还是稚嫩得多,城市框架和配套设施远远满足不了王公大臣的需要,人心思归。因此,南唐的国都只在南昌停留了三个月,便复归江宁。只是,中山路附近的繁华丝毫没有受到影响,绸布、百货、五金、食杂、药材等商号与钱庄、酒楼依然遍布长街。
此后,明代的宁王府,清朝的抚台、藩台、臬台衙门和总镇府,民国年间的省府、市府亦先后坐落于此间。
从约莫明清时期的《南昌府治图》和《三湖九津图》可以得到印证,在圆形城墙围起的老街旧巷里,中山路基本是自东向西的中轴线。难怪著名隐士苏云卿虽选择了地寂而偏的南昌作为隐居地,却也只能住在毗邻中山路的百花洲。与基本的生活保障比起来,豫章节度使张澄在隔壁东湖操练水军引起的铠甲抖动声和稀里哗啦的波浪声所带来的叨扰,便显得微不足道了。彼时,连滕王阁、绳金塔都被排除在外,三经五纬也只是贴近西北角城墙的名副其实的郊区。包家花园和再往南的青云谱,更是与地图的底端都相距甚远。这也足可解釋,为何明朝皇族朱耷能够成功躲避清廷统治者的目光,不仅得以善终,还能将皇族血统与国破家亡的碰撞产生的孤凄悲愤尽情抒发,塑造了南昌历史上另一座艺术高峰。
刹那间,我意识到——城市的心脏是会变的。不仅能扩容,且完全可以根据行政指令和人气聚集度四处游移。当城市的架构越拉越大,滕王阁和绳金塔被迅速吸纳进来,三经五纬与中山路的相对地理间距日益缩小,直至成为心脏共同体。当我和三经五纬的邻居都毫无疑问地把所住的区域认作当然的核心老城,当年的灌将军和他的士兵或许想都不敢想,离中山路如此之远的一片荒地,竟能演变为兴旺繁华的区域。在二十二个世纪的长河中,一片又一片新区从四面八方矗立起来,距离越来越远,海拔越来越高,一个个塔吊你追我赶充当着开路先锋,旧的新区被更新的新区挤进了心脏,中山路的负荷愈发沉重。直到如今,年迈的中山路终于可以歇息一阵,南昌城的心脏正在发生一次彻底的转移,它轻盈地越过茫茫赣江,越过八一大桥、朝阳大桥,在红谷滩摩天大楼的集聚中健硕跳动,并且正在一路向西,与九龙湖相向而行。
未来,永修县、丰城市、高安市等等南昌周边县区的某些偏僻村落,会不会扮演今日九龙湖的角色,延伸着南昌城的脉搏,演绎着从荒凉到兴盛、从孤寂到繁华的又一次蜕变?
新城逐渐变为老城,一代一代的市民从新城的开拓者变为老城的土著居民,城市就在一代一代开拓者的努力下骨壮肌健,在新城与老城的渐次循环中发展壮大。也许,这就是城市化最简明的要义。
冬日的雨尽情飘着,一片迷蒙。浓浓的雾气把一幢幢高楼的顶端包了个严实,一台台塔吊也终于如愿没入了云端。那三个小伙子组成的小分队再次到来,一眨眼的工夫,便换好了玻璃。
我再次盯着这块玻璃,许久、许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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