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任飞
第一次和她正面交锋,是在办公室。
她抱着一块圆形的大棒棒糖,笑嘻嘻地站在我面前。
“已经是大姑娘了,还拿糖来诱惑我,幼稚不?”我继续批我的作业,头也不抬,眼角偷偷看着她兴奋而忐忑的小脸,心里却笑开了花。
她不出声,额角有一滴汗冒了出来,一只手却揪着衣角。不,那是我的衣角。
我觉得我快控制不住嘴角的弧度了,于是放下了笔,把椅子一转,面对着她。习惯性地眯起眼,故意慢腾腾地问她:“你看见我的仙人掌了没?快开花了哎!”我把小花盆端过来,给她看上面的花蕾。
花蕾有四、五个,很小,在一堆张牙舞爪的尖刺之中安静地挺立着,从外表看很不起眼,甚至还带着点青涩的气息。虽不张扬,却随时都准备把花瓣和骄傲全扔出来的样子。
这盆小仙人掌是她们送给我的,因为我忙,也懒,没有时间打理昂贵娇嫩的品种。她们说,这花很适合我,很朴素,还防辐射。一边说,一边偷偷地笑。当然,我听出了她们的言外之意,那就是我不够妩媚,不是个光彩夺目的女人。我已经习惯了她们的戏谑,自然一笑了之。
或许我太纵容她们了,所以今天她居然敢拿着棒棒糖来贿赂我了——因为经常不写家庭作业,我早上正式通知她,让其父母给我打电话,研究一下她的懒惰问题。我想,她是有些怕了。
终究是十几岁的孩子,看到仙人掌,她眼神一亮,一下子就喊出了声:“呀,快说,什么时候开花啊?我要给它拍个照片作纪念!”我得意地抬起了下巴:“也许下午就开了哦!”她疑惑地看着我,小心翼翼地问我:“真的吗?”那样子可爱极了,我禁不住笑了起来。
转过身,我不再理她。她没说什么,回去上课了。我没叫她,我知道,她还会来的。
果然,下午自习课她又溜来了,校服口袋鼓鼓囊囊的,那块棒棒糖应该还在里面呆着呢!她急促地喘着气,看来是从楼下的班里一路跑上来的。还没等站稳,她就一下子趴在桌子上,两眼直盯着那棵仙人掌,不自觉地张大了嘴巴——它真的开花了。
其实我早看见了。在她来之前,我已经欣赏了好一会儿。此刻,我还是禁不住趴过去,和她一起研究了起来。
那花真特别啊,仿佛是吹起了小喇叭,一层一层的花瓣渐次绽开,粉嫩粉嫩的花瓣仿佛透明一般,乍一看,就给人一种惊艳的感觉。就好像此刻的她,阳光照到她的脸颊上,有一层细细的绒毛。那专注的眼神是那样的清澈,里面有仙人掌花的倒影。
她觉察到了我在看她,抬起头咧嘴一笑,忽然说道:“我知道你为什么让我看这盆花了。”我看着她,等待着她继续往下说。
她抿了抿嘴唇,浮出两个小酒窝:“我想,丑陋的仙人掌能开出这么好看的花,是因为它知道自己想成为什么样的植物。你看,你这么懒,肯定不会天天照顾它,可是,它自己不偷懒,一直使劲长使劲长,终于开花了。老师,你说对不对?”我没说话,还是笑咪咪地看着她,然后掏出手机给她和花拍了张照片。
她睁大了眼睛,然后停顿了一下,突然就做了一个很虔诚的动作。她用右手按在胸口,神秘地说:“我把仙人掌种在这里了。过些天,我的心里也会开出美丽的花朵来。你要相信我哦!”她从口袋里掏出那块大棒棒糖塞到我手里,眼睛弯成了小月牙,凑到我耳边说:“女神,你慢慢吃,我去补作业了!”然后,哼着小曲跑了出去。
我不禁哑然失笑。剥开糖纸,舔了一口,心一下子被甜化了。那两朵仙人掌花,依旧相伴着绽放,美成了一道心中独有的风景。
这只是日常教学工作中的一个小插曲。作为一名老师,类似的事情太多太多。
前不久,有个孩子让我数次落泪。那天,我和学校领导一起去给一个孩子送爱心人士的助学款,还给孩子带了一些衣物。趁着他们聊天的功夫,我带着孩子去试穿给他带来的十几件衣服。衣服都是我自己给他挑出来的,他穿在身上,很合适。我给他一件件试穿,问他喜欢不?他眼睛亮亮的,笑成了月牙:“阿姨,我都喜欢!”我一下子笑了,问他:“你叫我什么?”他一点都没迟疑:“老师!”然后又迟疑了下,声音很小地说:“想叫妈妈……”我听了,眼圈一下子红了,泪就掉下来了。这孩子,几岁时妈妈就走了,再也没回来。三年级的时候,爸爸又出车祸去世,一直跟着爷爷奶奶生活。才十一二岁的孩子,看到别的孩子有妈妈疼爱,内心该有多渴望受伤时妈妈能抱自己一下,能在妈妈怀里痛痛快快哭一次。可这些对于这个孩子来说,是一种不能实现的绝望。我一下子抱住了他:“想叫就叫吧……”孩子声音很小地叫了一声:“妈妈!”我的眼泪再也止不住了。这孩子,太让人心疼!
离开的时候,这孩子又抱住我,眼泪又流下来了。我给他擦掉眼泪,笑着对他说:“男子汉,不哭哈!来,和肖妈妈笑一个,说周一见!”他和我挥手再见,一直把我们送出了大门口。
车子离他们家越来越远,而我的心,却留在了那双布满泪水的眼睛上。我一直认为,为人师者,一定要有一颗父母心。学生的本心都是纯真而娇嫩的,如果不好好呵护,不恰当磨炼,就会生出旁枝,或者成为温室里的花朵,甚至陷入黑暗之中,再也看不到明亮和希望。很多时候,你只需要跟孩子们交换一个会心的眼神,或者只是给他们一个温暖的微笑,他們就可能会拥有更加明亮自在的世界。
真正的师者,不是干涸和狭窄的。曾经听过教授潘庆玉的讲座。当时,潘教授安安静静地坐在讲台上,语速不疾不徐,整个人显得很通透。我有一种直觉,这个人的内心应该是强大而清澈的。当一个人灵魂有香气的时候,他所有的语言都将是丰满灵动的。潘教授从《诗经》讲到现代诗《一株紫丁香》,从朱熹讲到闻一多,从古代隐士讲到当代学者,纵横捭阖,给我们奉上了一堂传统文化的盛宴。这是一位学者与智者的本质体现,是大部分现代人缺失的一种诗意的栖居。而这种本质的呈现,来源于一个教育者,一位学者灵魂深处的内涵。
我想,潘教授的世界是安然而宏大的。他说:“脚下的大地默默无言,谦卑地伏在你脚下一动不动,但是所有的生命都是从它的胸膛上长出来的。真正能成功的人都具有母性,而这种母性,就是大地的属性,一种柔韧与包容。一个成功者,他更多的秘密,是长在大地上,而不是飘在空中。”这段话令人震撼,这不是简单的认知,而是一位具有大情怀、大自在的学者人生的修炼过程,爱与悲悯的主观呈现。而这种大情怀,正是我们每一个师者所应该具备的基本素质。
教师的爱和悲悯有着更加细腻的诠释。为人师者,应该自身明澈旷达,向外明晰清醒,向内丰盈温暖,保持灵魂的清澈和坚韧,这样才能在潜移默化之中影响学生,引导学生成为一个完整的人,培养学生爱和被爱的能力、服务社会的能力。教师要用自己的智慧去扶起、支撑、影响那些刚刚破土的幼苗,让他们的每一寸呼吸、每一次伸展都沐浴在温暖却并不灼人的阳光之下。只有这样,才会有彼此灵魂的交融与互通,也才会焕发出应有的光彩。
(作者单位:青岛市城阳区实验中学)
编辑:郭裕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