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动画百年:曾无限接近世界巅峰

2022-07-16 11:53李静
中国新闻周刊 2022年25期
关键词:动画片动画

李静

《铁扇公主》海报和剧照。

如果不出意外,今年下半年,将有五部以“二郎神”为主角的动画电影角逐大银幕。在《大圣归来》《哪吒之魔童降世》带起“国漫崛起”希冀后,寻找传统民族符号在动画电影中的现代表达,似乎是吸引观众的不二法门。好像一个轮回,它们与半个多世纪前将国产动画推向高光时刻的《大闹天宫》《哪吒闹海》成为了独特的镜像,而今天的年轻动画人,与当年的探索者一样,寻找着讲述自己故事的语言。

远在1936年,中国动画的探路人万古蟾就曾在《闲话卡通》一文中说:“要使中国动画事业具有无限的生命力,必须在自己民族传统土壤里生根。”也许,这不仅仅是属于动画人的话题,而是自国门打开,外来文化与技术不断进入日常生活之后,我们一直难以缓解的内在焦虑。

中国动画自20世纪20年代起源之时,当我们习得这种集合了绘画、电影、数字媒体、摄影、音乐、文学等众多艺术门类于一身、发源于19世纪上半叶的英国、兴盛于美国的艺术表现形式,几代中国动画人就一直追问一个问题:“我是谁?”一百年间,在这一段长路上,他们曾经摸索出独属于中国的艺术风貌,曾与世界一流水平如此之近,甚至可以说跻身其一,而后,却又在时代的骇浪中陷于困惑、模仿与中断,直至今天仍在寻找中国动画独有的哲学与品格。

如果能回到100年前,走进上海闸北路三丰里小弄堂中那个7平方米的亭子间,人们就会知道上世纪20年代,中国动画是如何在一片空白里起步的。租下小亭子间的是日后被称为中国动画创始人的万氏兄弟——万籁鸣、万古蟾、万超尘和万涤寰,几个人在这里通宵达旦地搞着实验——从小热爱绘画、皮影戏的兄弟几个,想试试怎么能像外国电影正片前的夹片那样,让画笔下的人物动起来。几乎所有与拍摄动画有关的设备、用品都是他们兄弟自己动手制作,只有一台卡通木壳摄影机是从旧货摊上的一个外国人手里淘来的。

1922年,他们制作出中国第一部带有广告性质的动画短片《舒振东华文打字机》,尽管拍这部短片时,他们的技法还很原始,拍出来的人物总是抖动,背景也显示不出来,但这个短片成为中国动画的雏形和先声。1926年,万氏兄弟在研究动画多年后,推出了中国历史上真正意义的动画片《大闹画室》,这是一部真人和动画结合的动画片,讲述了一位画师的墨水变成一个小黑人的故事。此时,他们的作品不可避免地明显模仿美式风格。

任何艺术都无法脱离时代背景和社会语境,1930年代之后,万氏兄弟和那时中国很多艺术家、文学家一样,受到左翼文艺思潮的影响,创作反映社会现实和宣传抗日的作品,呼唤人们抗日。在《同胞速醒》一片中,巨大的雄狮挡住日本侵略军的进攻,雄狮的四肢和尾巴演变成工农商学兵的形象。后来,万籁鸣在回忆录中说,中国的动画片从一开始就不仅是供人玩赏和娱乐的消遣品,而是和现实紧密配合,走着与欧美动画电影不同的道路。

他们在这些作品中逐渐摸索出一些制作经验。彼时,美国迪士尼出品的《白雪公主》在上海放映,万氏兄弟受到启发,决定根据《西游记》中的孙悟空三借芭蕉扇情节,创作《铁扇公主》,用牛魔王隐喻日本侵略者,鼓舞民众士气。为拍摄这部影片,万氏兄弟先后组织了100多人参加绘制,画出了近2万张画稿,拍出近两万尺(约合6666米)毛片,历时1年多,终于制作出了中国第一部有声动画长片。

1920年代,张光宇和万籁鸣(左)、万古蟾(右)兄弟在上海。

1988年,万籁鸣(左)和手塚治虫。

1981年4月,严定宪和手塚治虫在日本东京会见时合作的作品。

面临家国危亡,万氏兄弟开始有意识地摆脱西方审美的影响,影片里,中国山水画第一次被搬上银幕,人物造型中,尽管孙悟空还有迪士尼动画片角色米老鼠的影子,但其他人物明显吸收了中国戏曲艺术的特点,使之具有浓郁的民族特色。在世界电影史上,它是紧步美国的《白雪公主》《小人国》和《木偶奇遇记》之后的第四部大型动画艺术片,凭借这部作品让当时中国的动画艺术无限接近世界先进水平。

战火连天的1941年,这部长达80分钟的动画长片《铁扇公主》轰动上海滩,在那个年代,它完胜了同时期上映的所有真人演出的电影。影片上映一个半月时,影响力已席卷亚洲,东南亚甚至日本的电影院里都在放映。在日本,一个少年因为这部影片,就此迷上了动画艺术,他叫手塚治虫。日后,他以《铁臂阿童木》《森林大帝》等动画片成为“日本动漫之父”。在几十年后的1981年,他来到上海,终于见到万籁鸣,手塚治虫握着自己偶像的手说:“我是看了你的片子以后,才搞动画的。”幾年后,身患绝症自知时日无多的手塚治虫再次到上海拜会古稀之年的万籁鸣,并在病中完成动画片《我的孙悟空》草案,他在扉页写下“这是我的孙悟空”,用这部作品向曾经启蒙他的中国动画告别。

《西游记》一直是万籁鸣最喜爱的作品,自18岁离开故乡南京,他一直随身携带一本《西游记》,他最想拍摄的其实是《大闹天宫》,奈何规模太大,他担心人力物力不够,这才转而拍摄《铁扇公主》,《铁扇公主》成功后,万氏兄弟原本准备着手《大闹天宫》,此时战事发生变化,日军进入租界,投资人撤资,《大闹天宫》就此成为他一生的夙愿,埋在心底。

1949年初,万氏兄弟受香港电影公司邀请赴港从事美术设计,不久后,东北电影制片厂下属技术部设立美术片组,次年,美术片组的主要成员南迁上海,上海美术电影制片厂(以下简称上美影)的雏形基本成型。

1954年,万籁鸣从香港回上海探亲,受到时代氛围的感染,走进即将成立的上美影时,他已做出决定,要在这里完成自己一生的夙愿——把“孙悟空大闹天宫”的故事绘制成动画电影,他当即写信叫回弟弟万古蟾,兄弟俩即将创造出中国动画史上最辉煌的一张名片。随着各路人才的不断涌入,上美影终于在1957年正式宣告成立,在之后至少30年时间里,它托起了60后、70后、 80后、 90后几代人的童年。

知名电影史学者李少白曾对新中国建立之初的电影体制做出总结:在借鉴苏联经验基础上,建立健全高度集中的管理体系和严格的计划经济模式。这意味着包括动画人在内的电影工作者不需要考虑商业特性,只思考艺术性及教育性。从上美影名称中的“美术”二字,也许就可一窥当年动画人在美学上的品味与追求。上美影创立之初,就先后成立了手绘动画片、木偶动画片、剪纸动画片、水墨动画片等多个门类的动画部门。

那个时代独有的政治空气下,上美影在1955年曾拍出颇具苏式风格的动画片《乌鸦为什么是黑的》,据《乌鸦为什么是黑的》《骄傲的将军》《小蝌蚪找妈妈》等名作中担任主要原画师的浦稼祥回忆,那几乎是一段上美影无资料可参考的历史,从有限的西方动画作品中,他们学习的主要是技术和刻画人物的经验,如何用自己的民族语言讲故事,是那一代动画人始终在摸索的核心。

1956年春天,“探民族形式之路”被上美影第一任厂长特伟提了出来,之后几年,动画片《骄傲的将军》、木偶动画片《神笔》、彩色剪纸片《猪八戒吃西瓜》、经典水墨动画片《小蝌蚪找妈妈》纷纷上映。

一直令万籁鸣心心念念的《大闹天宫》也终于等来了它的历史机会,1959年,《大闹天宫》终于建组筹备。那时的主创,奔赴各地古迹景点采风考察,看京剧,到动物园观察动物,甚至为了画好仙女的动作去学习舞蹈。他们从大量民族艺术中汲取养分又琢磨着创新,从中国青年艺术剧院被上美影聘过来做场景设计的张正宇曾对背景设计人员说:“你们画画时不要太老实,就是不要老实地把传统东西搬过来就用,一定要动脑筋变形再画出来。”最终,《大闹天宫》背景设计风格的“青山绿水”以西藏绘画浓烈的画风为主,又参考了墨西哥壁画的风格。人物的动作设计中,有京剧的一招一式,又经过了动画设计师们的美术再创造。

1962年,原画创作组的工作场景。

《骄傲的将军》剧照。

《猪八戒吃西瓜》剧照。

《大闹天宫》影片的对白配音录制现场,由上海译制片厂配音。

《大鬧天宫》摄制组的主创人员在上海美影厂动画大楼室外平台合影。

《神笔》剧照。

《小蝌蚪找妈妈》剧照。

 《天书奇谭》海报。

1961年,当《大闹天宫》的上集上映,距离《铁扇公主》已经整整过去20年,万籁鸣听着铿锵的锣鼓点,看着终于腾云的孙大圣,已经64岁的他激动得哭了。这部动画长片成功地为孙悟空这一《西游记》角色塑造出了世人熟悉的经典形象,奠定了美猴王独有的反抗精神与追求自由的性格,影响了后世许多孙悟空题材的作品,其中就包括86版的《西游记》连续剧。孙悟空脸似蟠桃,鹅黄上衣,翠绿围巾,豹皮短裙,红裤黑靴的形象,至今被人们熟记,这似乎成为了他本来就该有的样子。

1978年,这部影片远赴英国参加伦敦国际电影节,震惊了国际动画界,获得最佳影片奖,后在数十个国家和地区发行。《世界报》曾评论说:“《大闹天宫》不但有一般美国迪士尼作品的美感,而且造型艺术又是迪士尼式艺术所做不到的,它完美地表达了中国的传统艺术风格。”

此时,中国动画独有的民族语言已经基本形成。1979年,上美影又推出了中国第一部彩色宽银幕动画电影《哪吒闹海》,1983年,出品根据《平妖传》部分章节改编的《天书奇谭》,这两部影片和《大闹天宫》一起,成为中国动画电影史上最经典的杰作。

美学上,它们集京剧、国画、陶瓷器、古建筑、婚俗、古典家具、古典园林于一身,细节把控做到了极致。在那个刚刚改革开放的年代,创作者体现出的思想和价值观也令今天的观者赞叹。

《天书奇谭》中,没有一个高大全的人物,是俗人又充作雅人的书生、上下级分明的神仙、视人命为草芥的“巨婴”皇帝……辛辣的讽刺,探讨人性的觉醒与沉沦都在动画里有所展现。《哪吒闹海》的内核主旨比近几年《哪吒之魔童降世》里关于人性与命运的内容更加深刻黑暗,哪吒敢于反抗龙王的统治,但奈何世道艰险、人性复杂,他注定与世间格格不入,最终持剑自刎——当年悲壮的一幕永留影史。从这个意义上看,那时的上美影并没有把观众局限于儿童,或者说,他们没有小看儿童。学者福柯曾说:“重要的是讲述神话的时代,而不是神话所讲述的时代。”显然,那一代动画人虽然讲的是古代神话,但并没有只沉溺于传说和过去,一切都指向当下与现实。

北京电影学院动画学院副教授陈廖宇读书时曾是《天书奇谭》导演钱运达的学生,每当提到中国这几部动画长片,他都忍不住感慨,如果说《铁扇公主》是用“别人的话”讲“自己的故事”,有着浓厚的模仿痕迹,那么《大闹天宫》是中国审美、技巧以及整个动画视听语言完整形成的标志,《哪吒闹海》意味着中国式审美已达到登峰造极的地步,深深根植于中国文化,而《天书奇谭》已经距离影院娱乐大片“就差一层窗户纸了”。“我们中国人终于用自己的话讲自己的故事了,我们把学来的东西消化掉了,变成了自己的东西。”陈廖宇对《中国新闻周刊》说。

那是一个动画大师们充溢幻想气质的年代,他们在拍摄方法上极尽巧妙之能事,草木竹石皆可动画。除了动画长片,《雪孩子》《九色鹿》《三个和尚》《猴子捞月》《真假李逵》《抬驴》《张飞审瓜》……优秀的动画短片一个接一个。那时的中国动画,无论长短,只要亮相国际,几乎必然斩获大奖,国际动画界把这些饱含浓郁中国美学气息的动画称为“中国学派”。

80年代初开始独立创作漫画的日本艺术家宫崎骏深受“中国学派”影响,1984年,他带着朝圣之心到上美影交流学习,其中最让他叹为观止的要属《小蝌蚪找妈妈》等水墨动画,对他日后的创作起了决定性的影响,宫崎骏后来回忆,他那些留白较多的作品就是在看了《小蝌蚪找妈妈》后得到的启发。

《哪吒闹海》海报。

《葫芦兄弟》海报。

《宝莲灯》海报。

随着1982年中国引进的第一条彩电生产线竣工投产,彩色电视逐渐普及,《聪明的一休》《花仙子》《大力水手》等国外系列动画片开始占领中国电视屏幕。1988年,国家广播电影电视部下达文件规定:从现在起,中国美术电影创作生产应遵循压缩单集短片产量,积极发展系列片数量。为此,要求上美影在生产動画片的总量中,系列片要占三分之二。

上美影的创作方向被改变了。一开始,他们交出不错的答卷——《邋遢大王奇遇记》《擒魔传》《葫芦兄弟》……但很快,在上世纪八九十年代中国经济转轨的大潮里,上美影和所有老牌国企一样,在面向市场的过程中,开始遭遇艰难的转型。

上美影现任厂长速达记得,那是整个中国电影的低谷期,很多影院都不放电影了,变成商场卖东西,与此同时,国家把电影发行完全推向了市场,且美术电影最先实行。“以前,我们做任何一部片子,国家都以高于成本价的价格收购,因此,上美影的工作者是一群艺术家,主要工作就是精益求精专心搞艺术创作,突然被推到市场上去,说实话,上美影人确实难以适应。”速达对《中国新闻周刊》回忆。

此时,经过几十年不曾间断的发展,日、美动画已经成功完成了产业化,在产业化模式下制作的外国动画以低价卖入中国市场。那个曾因《铁扇公主》而转行做动画的手塚治虫,多年后带着《铁臂阿童木》奔向中国,紧随而来的还有《哆啦A梦》《灌篮高手》《米老鼠》《蓝精灵》《变形金刚》……一个被国外动画占据的时代悄然开启,中国本土动画企业的生存遭受前所未有的挑战。

上海戏剧学院教授石川告诉《中国新闻周刊》,当电视成为动画的主要播放载体,制作系列动画的政策和动画片播放的时间——下午6点半——放学后、晚饭前,无疑将动画的主要受众指向儿童,中国动画在不知不觉中走向低龄化,成年观众逐渐流失。

1990年,陈廖宇考入北京电影学院美术系动画专业,那时全国只有北京电影学院有动画专业,而动画专业每6年才招生一次,陈廖宇是第3届,班上一共8个人。他对《中国新闻周刊》回忆,那时候学画画的孩子,如果不能考进大学几乎没有什么好出路,而大学招生如此之少,相当一部分人进了外资动画加工企业。

80年代中期以后,随着改革开放的深入,和动画片一起大举进入中国的,还有外国动画加工企业。在深圳、珠海、广州,电子厂和服装厂的旁边就是动画加工厂,它们承接的业务多为描线、上色、背景等技术含量较低的环节,大量招聘有美术功底的年轻人,稍加培训就可以上岗,在本质上,它們与“富士康”无异。渐渐地,一些公司发现中国的画师既吃苦耐劳又有极强的学习能力和功底,他们可以胜任第二原画乃至第一原画的工作,于是四处挖掘更有经验和能力的动画工作者。

此时的上美影,正在面临痛苦的转型,连续几年亏损,创作出经典作品的第一代动画人逐渐老去,新生代动画人还未能独当一面,就遭到各种代工公司高价挖人。速达回忆,90年代上美影作为国企一个月工资只有几百块,前来挖人的外资代工企业月薪好几千。十倍的工资当然吸引人,比起耗费心血的原创,年轻一代更愿选酬劳优渥的动画代工。

当时代的大布景突然换成了高歌猛进与钢筋铁骨,那些轻盈新鲜的幻想再也难以升腾。在日复一日的代工中,中国动画像《千与千寻》中那个误入幻境丢失名字的孩童,渐渐遗忘了自己,只会用别人的语言讲述别人的故事,从“中国学派”变身为全球最大动漫加工基地。

《名侦探柯南》《犬夜叉》《火影忍者》《虫师》这些在中国收获一波又一波粉丝的日本动画,背后都有中国代工工厂的身影。而中国动画,放眼整个90年代,能让观众留下记忆的只有上美影转型后第一部商业“大片”《宝莲灯》,进入21世纪的前十年,仅有面向低幼的《喜羊羊与灰太狼》《熊出没》和全盘西化而惨败的《魔比斯环》。

中国社会科学院新闻研究所的一项调查显示,1991年北京播映的动画片中66.7%为引进动画片,其中50%来自迪士尼。2002年到2003年,最受青少年喜爱的动画片的制作方第一名是日本,第二名是美国。

国产动画开始与粗制滥造、山寨抄袭等词联系到一起,《汽车人总动员》还被皮克斯动画告上过法庭,更不用说还有一些动画扶助政策下出现的奇葩动画片。

北京电影学院动画学院副教授陈廖宇感慨:“国产经典动画被定格在了历史,而其他多数国家的动画从过去一直活到了现在。”他总忍不住想,如果不是“加工大潮”,中国要是沿着《天书奇谭》一路走下去,会是什么样?老一辈的传统被继承发展到现在,也会适应时代变化,继续往前走。可惜,历史无法假设。

2015年,国内互联网出现了一个新的名词——“自来水”。这是动画电影《西游记之大圣归来》的影迷给自己的昵称,意思是“自发而来的‘水军’”。这部改变了人们对国漫印象的影片最终以9.56亿票房收官,在放映16天时,它已经超过好莱坞的《功夫熊猫2》,成为内地影史上票房最高的动画片。影片中那个一度迷失又找回自我、重新戴上紫金冠的孙大圣,仿佛中国动画百年的隐喻,人们在它身上隐约看到了50年前那个踏南天碎凌霄、一举将中国动画带上顶峰的孙悟空。

与大圣一起归来的,是观众对国产动画的兴趣与期待,一批原本不会消费国产动画电影的观众走进电影院,成为《大圣归来》票房的主力,也成为未来国产动画电影票房空间拓展的新增量。而院线在排片上,也开始对国产动画电影这一品类有所倾斜,“大圣”之后的《大鱼海棠》《小门神》《大护法》《白蛇:缘起》等国产动画电影,都被院线给予了超过以往惯例的排片量。无论观众还是院线,重启的信任都没有落空,2019年,另一部里程碑式的作品《哪吒之魔童降世》获得了50.13亿元人民币票房,成为现象级影片,名列中国电影历史总票房第2名。

国产动画的复兴也许真的来了。此时,再回头看那代工的20年,的确让曾经的“中国学派”被打断,但也为中国动画产业形成所需要的巨大制作能力奠定了基础,培养了大批动画从业者,他们接触到了国外先进动画片的生产管理经验和技术。从2004年开始,中国的动画外包加工业务进入调整转型期,印度和越南凭借更低的劳动力成本成为强有力的竞争者,一部分为日本、美国进行动画代工的中国公司,走上了原创项目开发的道路。

在上美影厂长速达看来,曾经上美影的辉煌很大程度是“国家行为”,是因为国家把一批最顶尖的艺术家聚集到一起,“不出好作品都难”。如今,大批民营动画企业涌现,做出成绩,百花齐放是一件好事。上美影自身经历近年转型,现在不但在进行经典IP开发运营,拥有了玩具、服饰、食品等20多类过千件商标,与各行业开展跨界合作,早已扭亏为盈,并且打造产业链的优质循环,不仅在淘宝、京东等平台打造了上美影旗舰店,还将版权经营收入持续投入精品影片的创作,除了水墨动画长片《斑羚飞渡》、CG动画电影《孙悟空之火焰山》等影院大片,更有众多电视网络系列动画、艺术短片正在制作或孵化。速达对《中国新闻周刊》说,“新作品一直在打磨,我们坚持传统艺术风格,又把现代的美感加进去,创作‘有根、有美、有为、有魂’的民族风格动画作品。”

据艾瑞咨询2020年《中国动漫产业研究报告》显示,2015年开始,中国在线动漫产业进入高速增长期。目前中国已有97万余家动漫相关企业,全国已有348所本科高校开设动画专业。在陈廖宇入学北电的1990年,全国有能力生产动画的单位只有三四家:上美影和央视动画部,北京科学教育电影制片厂和长春电影制片厂的动画车间。直到陈廖宇毕业,全中国拥有大学本科文凭的动画工作者也不到30人。

大量外国动画的引进、互联网时代丰富的影片片源和由此而兴起的二次元文化,让如今的年轻人有了不一样的眼界。以前电影学院招生,报考动画专业的学生谈的多是《大闹天宫》《哪吒闹海》等人人皆知的片子,最近五年,陈廖宇发现孩子们说的作品让他们面面相觑——没听说过,作为动画专业老师,很多人可能远不如当下青少年那么了解最新的动画。

在這样背景下成长起来的动画人得已将动画运用得更加多元。国内首部荒诞现实主义犯罪题材动画片《大世界》制片人杨城对《中国新闻周刊》说,中国动画主流观众能看到的动画一直比较单一,以前人们普遍认为动画是给孩子看的,近些年虽然有全年龄段动画,但仍然走唯美路线,只有当市场成熟,人们能看到的内容更加丰富,对动画的理解才会拓宽。

在上海戏剧学院教授石川看来,这类年轻电影人的尝试,正是中国动画市场体系完善和中国动画崛起的开始。毕竟,买现成的东西便宜又省力,自主研发总是要花费大量时间、金钱又面临风险。如果说,在代工时代,拿着画笔的动画工作者和电子厂流水线上的工人一样,那么今天,他们面临的困惑和困难,也与那些正在开发自己核心技术的科技行业没有区别,这不是独属于动画人的难题。他们的风险也许还更大,“哪怕成功了一个片子,第二个失败了,马上就没人再给投钱,市场就这么残酷。”石川说。

这些年轻的动画从业者,利用习得的各家之长,正在讲述自己的故事。从某个角度看,历史仿佛在另一个纬度上重回起点,他们像另一些万籁鸣,绘制着自己的“铁扇公主”。陈廖宇说:“中国动画再次出发了,我们居然出发了两次。”接下来,他们要和前辈一样,重新建立自身的艺术语言,而这语言不是从调查公司的数据中来,更不是一些专家和从业者坐在屋里集体策划讨论而来,那应是一个导演从个人的生活经验、文化土壤里自然生长出来,而不能被预先设计。

那么现在需要的,也许是一些时间、宽容以及定力,陈廖宇常想,当中国动画涌现出一批优秀的导演,他们在一段时间内拿出足够多成功的片子,那么有一天,也许又会有人总结说:这就是中国式的动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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