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赶紧填写,还有几个名额,免费领取一台电动自行车。动作要快一些。我把链接给你,你按提示操作就可以。”
吃过午饭,我仰躺在沙发上玩手机。近半年来,饭后在沙发上躺着玩手机已成了我的生活习惯。突然间收到了“辣坞稻歌爱犬协会”副主席云潇潇发来的这样一条微信,这让我吃了一惊。云潇潇主席?她怎么给我发这样一条微信呢?
我“噌”地从沙发上坐起来。刚刚才有的一点点睡意,瞬间惊飞了。我很纳闷儿,自己和这个潇潇主席从未有过微信来往。我是一个小作家,因发表过一篇养狗的散文结果就成了本市这个“辣坞稻歌爱犬协会”会员了,简直令我哭笑不得。我并不养狗,所以在以往八年间,从来都没有和这个美贵妇级别的潇潇主席说过话,甚至于都快忘了还有这么一个协会,还是会员,就更别说发微信了。
之所以能有潇潇主席的微信,是年前爱犬协会召开新春联谊会时,云潇潇主席建议,“建个爱犬文化的微信群,便于大家平时交流养狗狗的体会和经验。”
潇潇主席气质高贵富态,我以为她也就是三四十岁,可会议期间,爱犬人士都夸云总保养得好,六十岁了看着像三十岁的。潇潇主席说,不是什么保养得好,我一周也去不了几回美容院,看着年轻是因为我天天有狗狗陪伴,心情好。
就是那一天的联谊会上,潇潇主席和每个会员“面对面”建群加了微信。看得出面容姣好的潇潇主席,大概是刚玩微信不久,对微信的兴趣特别浓厚。那天,无论男女,大家一起丰富了她的朋友圈。我也不例外,“被”潇潇主席加成了微友。潇潇主席还很风趣地对我说:就你这个名字好记,袁晓,和我名字的首字相同,不用加备注,哈哈……
我的微信通讯录,基本是由四个圈子的朋友组成:一,互相常联系的;二,互相不常联系但不能删除的;三,常主动和我联系的;四,我常主动和对方联系的。
如今,在朝来夕去的人海中,每个人都在努力地拓展着自己的人脉。我却有着自己的一套思路。我认为,有些人即使见过多次面,一起“坐”过多次,也彼此互相留了通信方式,从感觉上好像成了自己一条“人脉”延展点,但实际上并非如此。或者自己只是成了对方的一条人脉,对方却不是自己的人脉。
我看着手机上云潇潇主席的微信,百思不得其解,为什么潇潇主席会给我发这样一条微信?这跟爱犬协会工作无关联,而且还不掺杂一丝一毫的个人感情,完全就是一种商业的推介口吻说出来的。
我又认真分析了潇潇主席的微信内容,话说得很明白,是免费赠送。
我两个手指卡着手机两侧的立棱,稍一用力就掐灭了屏幕的光。可我心里很不踏实,又再次打开,重新看了一遍潇潇主席发来的微信。细细品味了一次那句话。嗯!那话说得既严肃又认真,能让我想起她的音容笑貌,但也稍稍显露出一点点迫切。可爱犬协会的领导毕竟也是领导,当领导的都有领导的艺术,关怀下属的分寸感和言语力度,你不得不承认那是一种学问,火上房的事情也要说得沉稳,针尖儿大的事情,也要有足够的重视。我叹服,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
果不其然,就在我体味領导说话艺术性的当儿,潇潇主席已经把链接的网址发到了我的手机上。我琢磨这个词——“链接”,这个词用得多好啊。以前人们使用的近义词都是“连接”“联系”“关联”,还有稍远一点的“团结”“抱团儿”“拧成一股绳儿”……但是这些词语细琢磨起来,都不如“链接”更形象更生动更牢固,而且还有一种大家都在运动着的感觉,紧密、紧张、每个环节充满着咬合感、责任感、动感和无限活力,更有一种“需要你”的感觉呢。
“你们主席喜欢上你了呗!”我的妻子李晓雅说。
“喜欢个屁!那潇潇主席只是喜欢她的狗狗,在她眼里,我都不如她的狗值钱。”我不屑妻子的谬论,不耐烦地摆了摆手,说:“二丫头拉屎了,你赶紧给她擦屁股去吧……”
妻子说话,我还是往心里走了。晓雅总是说真话,这让我既高兴又难受。一丝钻心的隐痛从心底升起,像电一样,飞快地传入大脑后又盘了三圈。我知道,一般人们嘴上不愿意承认的事,往往都是事实。可是,唉!潇潇主席长得年轻,是个富婆,但毕竟也是六十岁的人了……
手机上有助于工作的软件及应用程序、链接进入时都慢,有的点击三五次都未必能进入,倒是一些网游修仙、牛皮癣、糖尿病患者福音的链接,只需轻轻一触,甚至有时似乎尚未接触到屏幕,就已经链接成功,继而啪啪地一个个弹出醒目的商业广告,像野地里的草,锄不尽、斩不绝。
我点击进入了链接。歘——首先弹出了一个窗口,画面淡绿色的主色调,各种分隔线条和边框细滑优美,分辨率很高,图片做得清新淡雅,画面之外,还配有袅袅筝曲。窗口里面以“淡入式”逐渐清晰地显现出一句话:中国著名家居品牌“新家”问世十年,倾情回馈新老客户,免费赠送电动自行车200台(或可选择高档代步平衡车一台),您只需填写下面个人信息,我公司便会在三日内,以物流方式递送到您的指定地址,不收取任何费用。(注:每人只限申请领取一次)
哇!一台电动自行车也好几千块呢!我一下来了精神,同时,我心里也充满了对高贵的潇潇主席的无限感激。我赶快向下推拉了页面,便出现了几个闪着光标的长条形空栏,分别要求填写:收件人姓名、电话、身份证号码、收货地址,最后一栏是选填的赠品(电动自行车/平衡车),两个圆形的小圈,需要里面点个小黑点。最底下就是“发送”按键了。看完一遍,我觉得这事靠谱,凭我的经验,一般商业推销行为,都会向客户没完没了地介绍商品,页面设计也是什么颜色乍眼就用什么颜色,丝毫不在乎美感和艺术感。另外,就是要求客户选择商品放入购物车,点击付款,然后就是选择微信、银行卡、支付宝、信用卡……还有商业诈骗的,要求提供客户开户行和账号,我对这样的信息、字眼和提示是十分敏感的。但是那些乱七八糟的推销在这个网页上全然不存在,这让我心里十分踏实,我又一想,潇潇主席那是啥人呀,别人都叫她“云总”,虽然我也不知她有什么大公司大企业,但是会员说云总养的那两只狗哪一只也不下五十万(诸位看官请谅解,我实在说不出那两只血统高贵的狗的品种)——总之,仪态尊贵的潇潇主席、云总,是阅人无数之人,主席推荐给我的,能错得了吗?我十分自得地轻轻笑了。
我迅速地填写了信息。按了发送键。就在这一瞬间,窗口又弹出一行字:“请按下面步骤操作,点击:我—设置—通用—辅助功能—群发助手—开始群发……将这条回馈好消息群发给您的朋友(但不能是同住址的家人)200人,让朋友们与您一起分享惊喜,礼品数量有限,先到先得。信息群发完毕后,您的信息将立即转入包装发货环节。”我的脑子里突然有了警惕,这是不是骗人的啊?可我又一转念,就算真是骗人的,我们能骗什么呀?只是提供的一些基本信息,都是一般性的。医院、学校、电信局,就算是在超市办理购物卡也需要提供的。
我犹豫着,就在这时手机响了两声。原来白富美的潇潇主席又发来一条微信:名额不多了。你得快点,不然就送完了。
我看了主席的微信,眼前立刻浮现出她富态尊贵的芳容。我受宠若惊,实在太让我感动了,便再也没有多想,赶紧按着提示的步骤向下操作:我—设置—通用……可是到了最后一步时,我又停住了,需要选择两百个朋友,这两百个朋友到底选择谁合适呢?在我的通讯录里,一共有六百多人,选两百人当然不是问题,但是,该怎么选择出这两百人呢?选择哪两百个人又成了令我头痛的事。
首先,我觉得这是件大好事,所以第一个想到的就是我的弟弟。我得告诉弟弟。事实上,不止这一件事,无论什么好事,我第一个想到的肯定是弟弟袁权。我也很奇怪,一直没有弄清楚这到底是血缘关系使然,抑或真是巧合呢。弟弟在酒仙桥那边的一个汽车4S店上班,单位和住处相距很远,要是能有一辆电动自行车或是平衡车,那就不用天天挤公交追地铁了,不但省了钱还免受拥挤和奔波之苦。
然后,我又想到了我的表兄。表兄的微信名是天马行空,这个名字诠释着表兄的生存愿望,他想拥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小汽车,然后驾着车去四处云游。在北京实行小汽车摇号之前,他没钱买车。后来,钱攒够了,可是开始摇号了。摇啊摇,摇到外婆桥,表兄前前后后摇了七八年,都上百期了,外婆都老死了,可表兄还没有摇到呢。表兄是工厂的锤工,手艺非同一般,二百吨的大油罐,钢板有几处沙眼往出渗油。他找准沙眼位置,铁锤“当”地轻轻一敲,齐活儿,不漏了。天马行空艺高不假,但说话特糙。表兄说:还说是最科学最公平的办法?地球上从有猴儿那年就有抓阄了……对,给表兄发一条微信,他摇不到小汽车,先送他一辆电动自行车开着上下班吧。
想到表兄的同时,我又想到了三姨姐。三姨姐在镇政府工作,是有车族。但是她平时接送孩子上学放学,若开车去吧,学校门口不让停车,疯了一样的贴条罚款,越是刮风下雨天气,协管员们越是凸显英雄本色。她都被罚了三四次了,一次二百,谁受得了?可是徒步去接送,学校和家的距离又稍远,快走得半个多小时。我想,要是三姨姐能有一辆电动自行车就太好了,不但接送孩子方便了,也不必担心罚款了,并且这也属于绿色出行,符合镇领导的身份。
我高中时有一个女同学叫王平。她老公是个工程师,但早亡。眼不见心不悲。老公去世后,她便将老公平时开的私家车转手卖了。现在她上班要坐三站公交车。所以我决定给王平转发一下这条微信。我想,电动自行车王平应该能够用得着,况且也不花一分钱,白得的东西,她要是拒绝了,谁都不高兴。
这才几个人呀,我想来想去,不知该如何定夺。我把通讯录的名单,上上下下划拉了两三遍,也拿不定主意。
互相常联系的;
互相不常联系但不能删除的;
常主动和我联系的;
我常主动和对方联系的
…………
可是看来看去,选来选去,我蓦然间竟然徒升了些许悲哀。遥想我十五岁开始写作、发表文章,弹指间在文坛行走三十余载,可是,如果没有今天这事还则罢了,突然有了这么个由头,才发现自己人脉关系原来如此萎靡和贫瘠,除了几个血脉实亲,一两个老同学,竟然没有一个可以不用思考、让我脱口而出的真朋友。这不是悲哀又是什么呢?现在做事讲人脉、处世论圈子,养狗都有协会了,而自己抱着手机直发愣,这微信的通讯录就是一把尺子啊!罢了……
我心生忧烦,不想再一个一个地揣评和推想了,我一股脑儿地将互相常联系的那些朋友全部都选上了。一看数字显示才三十六个人,差得远呢。于是,我又把那些常主动和我联系的也都选上了。这部分朋友,基本上都是我的文学小友、我的崇拜者和一些只在微信上说话的朋友,绝大多数都没有见过面,其中还包括十几个中学生。那是去年我受邀在一所中学阶梯教室做文学讲座时,会后学生们添加的我。最初有几十人添加,后来,就慢慢地少了,一个个又都把我删除了。
剩下的十几个“晓丝”里,有一个女生经常主动和我聊天,但很多时候,我都是收到留言很久后才给对方回复。有一次我问那个女生,你为什么那么愿意和我聊天呀?女生飞快地回复了一个“小笑脸”,又发两个字:你猜?我说:因为文学,你肯定喜欢写作,对不对?可女生竟然回复了一坨“便便”和三个字:笨笨笨!我搞不懂现在的女生都在想什么,就直接问:那你说为什么。女生说:我喜欢你的微信头像(我的头像是演员靳东),你好帅,简直帅毙了,他是我的偶像耶。我缄口沉默,但怒火三丈,这简直就是对我和文学的侮辱。但是我最终还是克制住了自己愤怒的情绪,很平静地回复了那个女生:对不起,我不是靳东。然后,我便把那个女生拉进了黑名单。黑名单是微信的十八层地狱。一周之后,一辆警车停在了我家门口,我被以嫌疑人的身份带到了公安局。原来那个女生因为看不到心中的偶像,无法与偶像继续聊天便想不开了……
我手指嗒嗒嗒不停地點击着微信通讯录,我的眼睛都不再看手机的屏幕了。当我再看手机的时候,已经选择了一百九十八个人,还差两名。
这最后两个名额给谁呢?
我又将所有熟识的朋友,重新审视了一遍。突然想起了小区门口修鞋的赵拐子,上次修鞋付款时,我添加了赵拐子的微信。赵拐子不但会修鞋,而且还是一个民间的“口头文学家”。他在缝补鞋子时,常常给顾客讲各种故事和坊间传说,绘声绘色,虚实难辨。故事内容有敬老的,也有虐待老人遭受现世报的;有正能量的,也有花边粉词的;有骇人听闻的,也有以“大千世界无奇不有”之言包了结尾的。对我这样的专业作家来讲,这些都是学前班水平。
我把赵拐子微信加上之后,最后一个名额我便果断地选择了作家、文学评论家张教授。张教授是“我常主动和对方联系的”那一组名单里的人。为什么这么快就决定将最后一个机会留给他呢?
我与张教授本就不是一个层次上的人。人家是985名牌大学教授、博导、著名作家、文学评论家、学者……按理说,我应该把张教授归于“互相不常联系但不能删除的”一拨儿。然而把张教授归于“我常主动和对方联系的”这部分里的原因,是张教授给我的直观感觉,不同于大学里面那些西装革履、自视清高的教授。张教授没有架子,说话和蔼,平易近人。有一回,在崇文区的一个礼堂里举行文学大讲堂活动,张教授主讲沈从文。那是个伏天,下午两点半活动开始。主办方要派车去接张教授,但被婉拒了。他说他有车,从学院路到崇文也没多远。但是当他走进礼堂时,满头大汗,蓝格子的半袖衫后背全湿透了。他是骑着家里自行车来的……后来,我主动与张教授以电话、微信联系过几次,均是铃响必接,不论晨昏,推心置腹地与我交流文学,不吝金玉。我在心里视张教授为挚友,哪怕他从来没有主动和我联系过,我也并不计较,张教授确实忙,这我知道。
群发了两百人,我心里美,顿有一种胜造七级浮屠的荣誉感和成就感。我又斜躺在沙发上,开始揣测着,如果一台电动自行车按三千元计算,一人三千,十人三万,一百人三十万……哎呀,我的娘啊,我算着算着,吓了自己一跳,六十万呢,瞬间就让我这么随意地支配出去了。我甚至都有些后悔了,刚刚确定人选時,未免太过草率了,真的应该一个一个认认真真地滤一遍,把这份福利分发给生活中最有需要的朋友。唉!发都发了,就别想了。我自我安慰着,一切都是天意,上天早都编好程序了,需要的只是我动一动手指。
但是倏然之间,我的心里又敲起了小鼓,这事是真的吗?“新家公司”疯了吗?这个企业到底有多少家底儿敢这么胡抡巴呀?可是须臾之后,我又检讨自己的迂腐和不具有先进性的思维,怎么就偏得怀疑人家公司的实力呢?中国有钱有实力的大公司大企业比比皆是……我实在有些云里雾里。
我躺在沙发上,手里拿着手机,手机上登录着微信,这样想着想着,不知怎的睡着了。我好像睡了很长时间,又好像是在晨光微曦的郊野跋涉了很久。突然有个人和我说话,但也不知那声音是从哪里传出来的。
“这么热闹的世界,你怎么一个人独行呀?”
我环视周遭未见声源。但觑四野苍茫,人迹寥寥。没有阳光,没有树影,也没有飞鸟。
我往前走了几步,这时又有人说话,还是那个声音。
“你名下有汽车吗?要是名下有车可不行!”
这次我听清楚了,这是潇潇主席的声音。我惊讶地叫了起来。
“潇潇主席!”
妻子李晓雅笑了。说:“老公,你做梦了?”
“啊?啊?什么?你说什么?”我猛然从沙发上坐起来,发现自己并没有在什么荒郊丘野,而是睡在沙发上。
“你做梦了!”晓雅兴奋地说,“你知道吗,刚才你做梦了!”
“啊?做梦?真的吗?我好像听到潇潇主席和我说话了!”
我做了个微信时代的国民性动作——睁开眼,摸手机。
屏保上的时钟十四点二十分。原来我睡了还不到十分钟,那个梦境情节也简短,时间跨度倒像是有一生那么漫长。如果用文字描写、用画笔绘制……用何种艺术形式,表现那段情节简单的梦,十分钟的时间都是不够用的。
此时,手机微信上已经飘起了长长的一串红气球。是我群发出去的那条信息有了动静,得到了回应。
天马行空表兄发来的是一个双手抱拳的小图标和两扎啤酒,没有文字。表兄只比我大一岁。两人关系亲密,但是聊天时不多,网上和现实中都一样,只要是开口说话,便掷地有声,说哪儿就落哪儿,从来没有玩笑。我未加思考,就也给天马行空回了双扎啤酒。
表兄下面的人,是一个网络公司老板,微信名叫亚龙湾。亚龙湾文化水平不高,九十年代末在中关村街头巷尾过街桥地下通道卖盗版VCD光碟,被巡警执法大队七擒之后,便无奈地给他指了条明道,弄了一家小电脑公司,后来更名为网络科技公司,他这摇身一变,由原来街头小贩破茧成蝶,羽化成了网络大咖。
亚龙湾留言说:哥哥,有时间过来坐会儿,我这儿有八二年的拉菲。
是呀,亚龙湾都已经是大老板了,再不是被巡警追得满街撒丫子卖光碟的小贩了。我惋惜至极,这个名额发给他算是糟践了,倒退个十几年,亚龙湾要是能有一辆电动自行车,那他得乐得屁颠儿屁颠儿的。我没有给亚龙湾回复信息,忍着痛直接略过。
嘿,我惊奇地发现,在胡乱点击转发的微信中,我还给久未联系的中学英语老师发了一条。英语老师都已经退休十多年了。前两年我和她见了一面,在滨河公园小广场,她正在和一群腰板挺直、系着黑领结、精神抖擞的老帅哥们一起练合唱,唱的曲目是《革命人永远是年轻》,歌声嘹亮令人振奋。那天,英语老师身着一袭白裙,别着大朵红色胸花,站在合唱队形的前排中间。她脸上搽着桃粉,涂着红唇,脖颈下的皮肤松弛地垂着,雪白雪白的头发蓬松而疏朗,真有著名歌唱家田华老师的范儿。我上前和她打招呼时,合唱队正好中场休息。我自报家门,英语老师很有号召力地说,大家都来认识一下,这是我教中学时的学生,现在是一位非常著名的大作家。英语老师这么一说,好几位打扮英俊的老帅哥,都上来捧场,名师出高徒、桃李满天下……英语老师兴致使然,高呼“小马,小马……”有一位镶了一口洁白假牙的干巴老头儿赶忙跑过来,问:“师父,您叫我?”“我,这位是我的助手小马,其实不小了,六十六了。”我赶忙和“小马”握了手。“小马,这是我的学生,是个大作家,你找个笔,帮我把小袁作家的联系方式记一下,另外,把我名片给小袁作家留一张,留那盒折页金边儿有合唱团团标的。”我和英语老师聊了几句之后,音乐骤然响起,英语老师便像一名听到冲锋号的战士,口中的半句话还没说完,就提着白裙裾奔向了小广场中央……后来,英语老师添加了我的微信,但是一直没有聊过天,上次的聊天记录还是最初的“小袁你好”和“老师您好!”
英语老师微信:谢谢你的推荐,我因为经常演出,平时穿不着这些,我给周老师(我老公)定了,他也不唱歌,天天河边钓鱼,不要个样儿。谢谢你。我已经转发。
嗯?英语老师说的这是什么意思啊?我犹如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我反复看了几遍,也没有理解英语老师要表达什么意思。我想给英语老师打个语音微信问一问,可又一转念,算了,下午两三点钟,正是她们在河边唱得欢实的时候,她哪有心思听我的微信呀……
接下来,连续有四个微友回复的都是一个笑脸。这是礼节性的回复。还有五人回复得更加直接,回的“不要,已转”。
再下面有一个中学生回复的是捂嘴而笑的小图标,然后加问了一句:王老师,您喜欢这些?
我迅速地回过去:哪些?我姓袁。
那边立即回过来一吐舌的鬼脸图标,文字为:已转已转,老师莫生气!
我再问“哪些,什么意思?”的时候,对方便不再说话了。
…………
“袁主席,您好,谢谢您的推荐!已妥。”这是一个网名叫“小L”的微友发来的。
小L这朋友,多年来一直称呼我为袁主席。那还是我风华正茂的时候,有一个国内响当当的慈善基金会要成立分支,找到我,欲降大任于斯人。彼时我正值壮年,踌躇满志,真有全身心地投入火热的革命之中的劲头。我天天忙着租房子,装修办公室,到家具城看办公家具。另外,也放出风去,要招兵买马,共同开拓一番事業。我就是这时期结识的小L。她是一家公司的财务人员,人俊心善,听说我要成立慈善基金会分会,便挺身而出,张罗此事,并第一个捐出一万元,以用于分会成立的前期花销。我非常感动,承诺分会成立后,小L为基金分会副主席。因此,从那天起,小L也便称我为“袁主席”了。只可惜袁主席的基金分会事业开创不顺利,接二连三地出现各种不测风云,后来又受风波干扰,我只能鸣金而退了。这都是后话了。但袁主席这个称呼在小L的口中一直沿用。可以说,小L是我的铁杆、铁瓷,我们有着共同未竟成的慈善事业。所以小L能第一时间回复办妥,这是在我的意料之内。
我又找了半天三姨姐的微信头像,这是我最关心的一个人。我希望三姨姐能够幸运得到这辆电动自行车。但是三姨姐的对话窗口并无回复。这令我很着急。从我转发这条微信到现在,都已经快一个小时了,她还没有一丝动静,是没有看到还是不相信这件事的真实性。我有些坐立不安,我犹豫着要不要给她打电话问一下。我沉思了三秒钟,没有打电话,而是使用微信语音功能震了一下她。铃声一响,我立即挂断。心想万一三姨姐正在开会,这样做也不至于影响到会场秩序。
“在忙,一会儿看。”三姨姐回复。
果然和我猜测相同,我回复:“抓紧,不然就没了。”
三姨姐没再言语。我平复了一下紧张的心情,在心里已经暗暗下了一个决定,如果三姨姐没有得到回馈的电动自行车,我就将自己的这辆送给她。
弟弟袁权也没有回复。可我估计他肯定看到了,他的性格我了解,属于做事有一己之见的人,只有他自己认可的事情他才会去做,即使判断有误,也不会轻易改正,一条路走到黑。
老同学王平微信回复说:搞酬宾的东西,估计好不到哪儿去。要了。等着发货过来看看,质量太次,就拒收,让它原路返回去。我就不转了,免得挨骂。
王平的话,让我很不舒服。好心好意将好消息转给你,还这么尖酸刻薄地讲话,真是太不像话了啊。我很气愤,真想回击她两句硬词,可一转念,算了。再说了,她以前说话也是吃了秤杆子似的不会拐弯儿。步入社会这么多年,又叠加丧夫之痛……罢了,爱要不要吧,没人刀架脖子地逼你享福。
我正生着王平的气呢,另外一个老同学陈聪儿发来微信。陈聪儿早年在一个舞蹈演出团体跳舞。但是她没领过舞,也没有大红大紫过。据说上过一次兔年央视春晚,是前十分钟的集体大场面舞蹈,她和三十多名舞蹈演员一起,戴着圆圆的兔形头套,蹲在春天的绿草丛中……后来不跳了,下了几年海。本想挣个腰缠万贯,富贵荣华,结果赔了个稀里哗啦。挣钱的本事没有学到,偏门的能耐倒长了不少。六七年前,她费尽周折,从作协办公室找到我的电话,然后和我联系上,叙了同学之情,道了创业之艰,最后以一个商界富婆要解燃眉之急的身价和说法,向我借五万块钱临时一用,三日归还。我不忍揭露她拙劣的谎言。但是我觉得陈聪儿这么执着地找我,又编造谎言来借钱,定是遇到事儿了。于是我动了恻隐之心。我说:五万,真的没有,一个写字的穷酸文人,上有老下有小的,能有多少存款啊。我最多最多只能借给你一万块钱。就这一万块,都是我一个晚上一个晚上熬灯油熬出来的。你身上这件貂儿,随便拔下一根毛,我都不知道要顶我写的多少字呢……陈聪儿咯咯咯地笑了。
陈聪儿发来微信,并没有提回馈客户的事。倒好像是找我有事。她说:大作家,近来可好?我现在找到一个特好特好的项目,肯定能挣大钱,你来参与一下不?共创辉煌!
我回:我只会写字,其他什么都不会干呀。
陈聪儿回:这就够了,要的就是你这副书呆子劲儿……咯咯咯。
我回:你说什么事儿吧?
这时,陈聪儿发来一张男性保健品的宣传图片,旁边还有一个小瓶子图案。
陈聪儿回:就是这个。男性保健品,我现在代理这款产品,我是个女性不太方便给客户介绍,我想让你过来帮我,做一名讲师也行,录一期推介视频也行……
我回了一个低头流汗的小图标。
陈聪儿回:我收到你刚才发的微信了,你现在做的不也是微商吗?!就别装清高了!
…………
我看到张教授也回复了我。这让我肃然起敬。
张教授的微信头像是几根板桥瘦竹。他说:“有些国货产品质量还是不错的。假冒个名牌不过就是为了好卖一些。”
我没有明白张教授话里的意思。我也不知张教授这句话是和我说的,还是正在和别人聊天,错发给了我。
我回:是。国货当自强。
张教授上句是三十分钟前发来的。我回复他之后,立刻便收到了他的再一次回复:这鞋看上去样子还不错,穿得住就行。
我愈加迷惑。我想我直接和张教授挑明了吧,看这个样子,教授是发错人了。
我回:张教授,您在忙吗?
张教授回:对啊,我不正在转发你的微信呢吗,两百人,我得一个一个琢磨发给谁!
对呀,没有错呀!我很纳闷儿,从张教授这两句话判断,他是在和我说话,可是现在我的思维怎么有点“错行”“乱码”的感觉呢?
就在此时,云潇潇主席突然发来微信。
云潇潇主席说:你名下有汽车吗?要是名下有车可不行!
我被云潇潇主席的微信吓了一跳。这和我刚才梦里的她,说的是完全相同的一句话。我不寒而栗,倒吸了一口冷气。情不自禁地问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从潇潇主席这句话分析,很显然是在说有关汽车的事嘛!难道,难道潇潇主席发来的“回馈微信”是回馈客户汽车吗?我灵机一动,有了主意。
我回:潇潇主席,您,您这是说的什么汽车呀?
潇潇主席大概是在手机录入汉字速度上表现不够灵敏 ,她直接改成了语音:我刚才给你发的“新家”回馈客户的微信你没看?不知现在还有没有名额,每人奖给一辆新能源汽车。可我名下有一辆揽胜,一输入身份证号码就能查到,应该不行了。你名下要是没车,估计你有戏……你赶紧点击进入,填个信息试试,要是能有名额,新能源电动的,那不也是白得吗?
我好像有些明白了。
我先给潇潇主席回复:哦,好的。我马上看一下。我名下没车。谢谢您。
然后,我从沙发上站起身,在屋子里走了三圈了,又坐在沙发上,目光呆滞,怎么也想不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我一点点梳理这个过程。潇潇主席收到一条回馈信息,回馈的是一辆“新能源汽车”。条件肯定是转发才能得到,于是潇潇主席便转发给我了,也许转发了两百人,也许不是。但是我收到这个微信的时候,就已经不是回馈“新能源汽车”,而由汽车缩小成了“电动自行车(或平衡车)”,条件是转发两百人才可得到。那么,依此推论,收到我信息的朋友肯定不是“电动自行车(或平衡车)”了,不然,张教授怎么会说“这鞋的样子还行”这样的话呢?还有英语老师说给她老公买了,钓鱼时穿……霎时间,我不但有了一种上当受骗的感觉,而且还有给骗子充当了义务推销员的耻辱。
恰在这时,张教授又来微信了。
张教授回:我平时也不穿名牌。
我想了想,讲求策略地问:您收到的信息,回馈的是什么牌子的?
张教授回:牌子好大呢——哭泣。原价两千三百八十元,转发两百人,三十八元一双。
此时,我又后悔又难受,不知道该如何向教授和朋友们澄清此事,我估计大家收到我转过去的微信,都是由免费领取“电动自行车(或平衡车)”变成了“三十八元的名牌鞋”了。
我问:您买了吗?要是没买就别要了……
张教授回:(小笑脸),我买了两双。我们两口子一人一双。我得赶紧转发信息了。
我沉默了。我没有想到自己无形之中,被卷入一场商业推销的骗局之中。之于潇潇主席把微信转发到我的这个层级,是没有经济伤害的,骗子也志不在此,他们设置这一个级别的用意就是为了扩大欺诈的面积,而可以真正称得上罪大恶极的,应该是我所在这个层级的人,其中就包括我本人。潇潇主席是爱犬协会副主席,她位置高,说话掷地有声,麾下的会员都是具有爱心的人,传递出去二百条信息,每个接收者必定会相信主席的博爱之心,这微信的威力该有多么的巨大啊!我不敢想象這是一个多么庞大的数字,二百的二百次方啊!
我呆若木鸡地坐在沙发上。我在冥想如何才能有一个好的补救办法。妻子午睡醒来之后,心情好得就像窗外明媚的春光。我摆弄手机时,她便开始给二丫头洗衣服。衣服洗完,一件一件地向阳台的升降晾衣架上搭晒。就在此时,一侧脸,正好看到两眼发愣直挺挺坐着的我。
“你怎么了?”
“我给骗子当托儿了。”
我把刚刚发生的事情和妻子一说,她竟然咯咯地笑起来。
“我的傻爷们儿,谁还拿这事当回事呀?也就你这么实在。”妻子在前襟上抹了抹手上的水,拿起自己的手机,划开屏幕,进入微信界面,然后举到我面前让我看。
“这是你发给我的——‘赶紧填写,还有名额,可以一折购买国际一线大牌高端运动鞋……’你看,你发给我了,我看吗?我才不看呢,我心疼我的流量。哈哈……”
我眼睛都瞪直了,算是长见识了。和猜测的完全吻合,当我再次转发时,果不其然,已经由“电动自行车”变成了“名牌运动鞋”。我让晓雅点进看看详情。
“干吗?这还有什么可看的?”
“我要看一下,一双鞋多少钱?”
李晓雅有些搞不懂我的憨气到底是从哪里来的,这么浅显的问题,为什么还要钻牛角尖。她很是不屑,把手机递给我。“你自己看吧。我带孩子出去玩了。”
“不行!不对。肯定不对。你这条微信是谁发给你的?”
“你呀!还能有谁?手机给你了,你可以自己看嘛。”妻子伸出手掌在我的额头上象征性地贴了贴:“不发烧啊!”
我心里明白,十有八九是刚才一气儿乱按乱发,没有注意,把妻子的微信也选入了转送名单,结果没有遵守主办方提出的约定——“不能发给同住址的家人”,一定是这样的。我便没有再说什么。
我按提供的流程,一步步点击进入,所有步骤都是相同的,只是在我选择电动自行车(或平衡车)那一项时,晓雅的手机上换成了“哭泣”牌运动鞋,还配有精致的鞋子图片。图片一侧,写着:“不是两千三百八十元”“也不是三百八十元”“是三十八元!!”图片的最下方,“只要您付三十八元,再将这条回馈信息转发给两百名微友(不能是同住址的家人)您就可以得到这双国际一线品牌限量版名鞋!”
我不吭声,若有所思。
“你说,这鞋值三十八元吗?”
“不值!”妻子说。
“你能不能好好看看那图片上的鞋,然后再回答我的问题?”我有些急躁地叫嚷。
“我看那图片有什么用?那是高级摄影师从国际顶尖的大商场货架上拍下来的,那图片能获国际摄影大赛全球蝎子拉屎独一份的金疙瘩大奖,那有什么用?图片终还是图片,鞋还是鞋,三十八还是‘等于小于三十八’,不然,骗子没有利润!就这么简单!”
李晓雅抑扬顿挫地说,这一盆冷水,给我浇了个透心凉。我心服口服,哑口无言。
“别管它了,走,咱们出去散散步吧!”李晓雅把话说得软和一些,想要尽力抚平刚才给我心灵制造的创伤。
“我不去了。”我说,“大女儿的微信号是多少?”
“干吗?”
“我想用你的手机给大女儿再转发一遍,问问大女儿收到的是什么内容?”我有气无力地说。
“你拉倒吧!你这是想要考察由你引发的‘危机’和‘次代危机’呀?”妻子说,“大女儿远在市里,这会儿学校正上课呢!”
我说:“我就是想看一看,第三层级是什么商品?”
“那你干吗发给大女儿,我发到你的手机上不一樣吗?”
“咱俩不是相同的住址吗?这样就违反……”
我的话还没有说完,妻子已经把那条微信转发到了我手机微信上,而且也没有填写什么姓名、地址、电话等信息,就直接转发过来的。我迅速点击妻子的微信头像,打开一看。所有内容都相同,只不过在回馈礼品一项,由“哭泣名鞋”换成了二十八元的“山口百惠同款丝袜”。
“我再给你发回去,再看看——”
“哈哈哈……”李晓雅捧着手机笑到快要岔气了。
“你笑什么呀?吃喜包了?”我焦急地问。
“你自己看吧。简直笑死我了……哈哈……”
我接过手机一看:“谢大脚防臭鞋垫!十五元两副。”
我也露出了一副苦笑颜容。
这时,我的手机嘀嘀地响了两声,有新微信到了。我拇指一划屏幕,刚到的第一个微信是爱犬协会主席发来的——
“赶紧填写,还有几个名额,免费领取新能源汽车一辆。动作要快一些。我把链接给你,你按提示操作就可以。”
我苦笑不已,原来在微信时代,我和面对面建群的云潇潇副主席竟然是一个层级的啊……
作者简介:方言,本名孙海潮,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北京大学中文系、北京老舍文学院首届高研班学员。出版长篇小说《一辈子也别丢下我》等共四部。作品散见《青年文学》《小说月报原创版》《北京文学》《参花》《延安文学》等。2020年有中篇小说《暖壶博物馆》荣获老舍文学院一等奖学金。
(责任编辑 徐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