墓畔回声(外一题)

2022-07-15 01:29帕蒂古丽
文学港 2022年8期
关键词:墓地公公丈夫

帕提古丽,笔名:帕蒂古丽,女,维吾尔族,中国作协会员,已出版散文集《跟羊儿分享的秘密》《混血的村庄》《思念的重量》《水乳交融的村庄秘境》《模仿者的生活》《蕴情的土地》。散文《模仿者的生活》获2012年度《民族文学》奖,2012年度最佳华文散文奖,2012年度在场主义散文奖新锐奖,散文《思念的重量》获全国散文大赛一等奖。散文《被语言争夺的舌头》获得2014年度人民文学奖。

长篇小说《柯卡之恋》获得北京市优秀出版物奖,长篇小说《百年血脉》获得“第六届中华优秀出版物奖提名奖”、“第三届向全国推荐百种优秀民族图书”、北京市优秀长篇小说奖,并被中译出版社翻译成英文出版发行。

在山东德州北郊北营村,仲春的晨光洒在苏禄国东王墓高大的坟堆上,坟土刨得很松,几株小草正从蓬松的黄土里探出绿芽。同行者在墓地的围墙外急急地喊:

“走,我们该回去了!”

这句话的回声在墓地四周撞击。我蓦然发现自己绕着水泥护围和墓地砖墙恰巧踱出一个“回”。来墓地的每个人,都有意无意间用脚步在墓地周围回旋转绕。

“回”字中间躺着的是苏禄王。惶惑间,我一时难以分清,这个“回”究竟是在唤我回去,还是在唤地下的苏禄王回去。我第一次惊心于这个平平常常的“回”,内心有一种倏然的警醒。

明朝永乐十五年(1417年),苏禄国东王巴都葛·巴哈剌与西王、峒王,率340人的大型使团访问中国,那年苏禄三位王爷在北京愉快地逗留了二十余天,受到朱棣皇帝的盛情款待。使团离京后,乘船沿京杭大运河南下回国,到达德州时,东王突患急症,1417年9 月13日殒殁于德州以北安陵镇驿馆。

苏禄国东王长眠德州,他枕着运河的堤岸,听着黄河的水声,不管温度和湿度是否适宜,这里成了他永世的归宿。

东王下葬后,其长子都马含随西王、峒王等人回国继承王位,王妃葛木宁、次子温哈剌(塔拉)(译音)、三子安都鲁及侍从十余人则留在德州守墓三年。永乐二十二年(1424 年),明朝政府派人护送王妃葛木宁回国,王妃葛木宁眷恋东王,次年她再次返回德州,从此再未离开,与两位王子长期留居德州,直到去世。

现苏禄王墓东南侧,有三个比王墓略小的土堆,便是王妃葛木宁及东王次子温哈剌(塔拉)、三子安都鲁之墓。这个村子里的很多居民,应该就是他們的后代。苏禄国东王墓不是中国唯一的外国国王陵墓,却是中国历史上唯一带有守陵村落的异邦王陵。

苏禄国东王的葬身之地最早并无村落,居民除王妃、王子及侍从十余人外,就是明王朝从山东历城迁来的三户回民: 马丑斯、陈咬柱、夏乃马。因苏禄国习俗与回族相似,由三户回民负责王墓祭祀、耕种祭田及家务杂役,所有人同住墓侧。

大约在万历至天启年间(1573—1627 年),在东王墓西南立清真寺一座,于安、温两姓中各选掌教一人,负责宗教事务。每逢回教大典,掌教率领安、温全体族人诵经祭墓,成为定例。虽然生活习俗与当地人接近,但在祭祀东王时,后裔还是按照伊斯兰教习俗纪念,并没有仿效当地的祭祀仪式。

墓畔长满守墓者的后人

故国王土,变成不可企及之地,弥留之际,东王对陪自己同去京城、同奔归途的苏禄王子说的,少不了这一个“回”字。不能回去的父王,只有以王子回去的形式,完成自己回去的心愿。上一代回乡的意愿,可以让下一代承接完成,血脉就像一条河流,哪怕一条分支到达了源头,也代表这根血脉的回归。只是回忆起这一段失去了父亲的路途,不知道这位王子回国后,会在怎样的思念和祈祷中度过一生。

按照大明礼制,守孝三年期满后,王子等守墓人员都可以归国,但他们放弃了。东王的第八世孙苏禄国王通述,请求清朝廷将德州守墓人员的后裔入籍中华。后经朝廷礼部查明,准予入籍。东王后裔正式“以温、安为姓入籍德州”,成为清朝编户齐民,并逐渐融入回族,结束了“客居”身份。史料记载,两位王子和仆人随从学会了当地话,生活变得跟德州人很相像,当地人也对两位为父守孝的外国王子敬重有加。

德州当地的家族文化逐渐影响着这个新兴的王室家族。安、温家族的孩童在清真寺接受伊斯兰教基础普及教育后,也学习汉字以及《三字经》《百家姓》等。家族中出了十几位秀才,清初,温泮还成为家族第一位举人,官至广东按察司知事。温宪则通过科举入仕,累官至知府、道台。民国时期,安、温家族还在西北军中出了一位“不侍二主”的名将安树德。

东王后裔迄今已传至第21代。今天的北营村已经拥有七百多户居民,其中安、温两姓占到四成以上,余下的以马、刘姓居多。全村光屠宰户就占了八成,并以温姓最多。据当地人介绍,从古至今,安、温两氏修建的房子都分布在王墓的周围,表现了一种对先祖的尊敬。

本是些回不去的人,却成了回族,这几近语言学意义上的一个悖论。东王的随从及其后人,在墓畔坚守,回去的想法,最终也只凝固在他们作为“回族”的命名里,如今他们与当地的民族融为一体。新中国成立前只允许族内通婚,如今随着观念开放,越来越多的王室后裔去外省发展,通婚不再只限于族内。

在北营村苏禄王御园里,遇到作为管理员的“80后”王室后裔安静。她笑着说,这里的王族后裔,早已是地地道道的中国人了,没有王族的感受,也没有总想着那块重洋远隔的“故土”,现在因守墓而发展起来的北营村,每家每户都可以用“安静”两个字来形容。

近些年,菲律宾苏禄王王室后裔访华祭祖越发频繁,北营村的安、温家族也有更多机会听到来自家乡的声音。菲律宾的亲人们来祭奠苏禄东王墓的照片,挂满了苏禄东王墓旁展览厅的墙面,人们坐在墓的周围诵经,说着早已遗忘了的从前,久远的岁月汇聚在墓前,他们与先祖在墓地旁完成了隔世的团聚。

看着眼前这一切,心中莫名地哀婉。我怀疑自己对“回”字的破译,只是一己的想象。面对偶然的文化转向,苏禄东王后人和随从,他们当时是哀婉叹息,还是一心如铁扎根他乡,选择在异地上崛起和重建?

人类在大的文化转向面前,难以平衡自己,往往是太在乎失去的东西。没人能将失却忽略不计而去论得到。面对失却,应有哀婉。哀婉也许能让人得到一种精神安慰和心理上的满足,却无法弥补和挽回巨大的失去。有时候,在突如其来的生存环境大转换之际,只怕连哀婉和叹息都来不及。

有故乡而不能抵达,苏禄东王被埋葬在一个大大的“回”字中间。穿过久远的时间向后看,历史上一批把自己模仿成当地回民的菲律宾人,他们身上几乎浓缩了外来者在另一方土地上生命渐渐演进的过程。

墓地周围古老的松柏,像是一个个隐喻。逝者,可以以一座墓的形式落地生根,守望回不去的故国家园;生者,也可以像树一样移植异国他乡,守望一座经世之墓。一眼望去,墓葬周围,谷子一样一茬一茬长满了守墓者的后人。

生活在另一块土地上重新打开

在苏禄东王的墓地,我突然觉得汉字的“问”字与“回”字是这么形似,“回”字是被包围的,“问”字像是打开了一堵围墙和一侧的门锁。走向墓地一侧的门,我仿佛从“回”字,走到了“问”字。

墓中的苏禄东王似乎在对我言语:回不去了,就像我一样,躺在陌生的土地上,晒晒异乡的太阳。像丢掉累人的行囊一样,丢下属于你的一切,学习当地人的生活,让子孙后代在另一片土地上繁衍生息。身为王者尚且如此,何况普天之下的苍生呢?

苏禄东王及其随从的后人,是一群特殊的回族,他们从自己的文化偶然闯入了别人的文化。在六百年的岁月磨损里,他们渐渐褪掉了身上所有菲律宾人的印记,随着一代代与当地居民的融合,他们的节日,他们的服饰,甚至他们的长相,都完全回族化了。这个墓地里,没有任何能代表苏禄国的文字,东王亡故后,留下的守墓者和他们的后人,渐渐扔掉了原有的文化,他们的语言、他们的习俗都已湮灭。

当一个生命中最重要的人,被埋在这片土地上的时候,根似乎被无声地挪移了,墓地成了他们永远的故乡,生活在另一块土地上重新打开。他们完全融进了这片土地,他们顽强地生存下来,在辽阔的齐鲁大地上耕种、收获,这片宽厚而蕴情的土地喂养了他们。他们将清真寺建在墓旁,墓前还有皇帝题的墓碑,墓碑由一种龙头、龟身、蛇尾的动物驮着,这种人间不存在的动物叫赑屃。

赑屃这种在汉文化传说里具有神力的动物,没能在活的时候驮着苏禄东王漂洋过海,回到他远隔重洋的国度。在他死了以后的六百年里,赑屃驮着墓碑,高昂著头,似乎一直在行进中。它穿过层层的岁月,漂浮在时间的河流之上。这让人想起这位菲律宾的王,从大运河坐着船一路自京城漂流下来的路程。这块墓碑将一直被这只不知疲倦的赑屃驮着远行,从他乡永远地往回走,一直走到时间的尽头。

幸好还有一个“回”字可守

大地上的人们在不断地迁徙,每个人的命运都在无奈地搬迁和无奈地挪移中变幻莫测。很多情形下,也许我们能够坚守的就是一个亲人的墓,甚至有时候,连亲人的墓都被我们抛到了千里之外。瞬息万变中,我们不知道会在哪一刻丧失家园、丧失语言、丧失文化、丧失生命的原点和能量。

从大地的这一头迁徙到那一头,尊贵为王者,尚且命运难卜,半途葬身,难以料想我们的墓,最终会修在哪一段来路和去途中,甚至将来世界的某一处,会不会有一座为我们预备的墓,用来掩埋我们的遗骨。如果我们有碑,碑上会刻什么样的痕迹,来讲述我们在接连不断的失却中完结的一生。

我们从世界的这一处行往那一处,不知道会碰上什么样的风浪,遭遇什么样的险阻,然后就会彻底地改变我们回归的方向。我们会在哪里安身,会守住一个什么样的根?我们会在途中遗落什么?我们又能够坚守住一些什么?

命运这个听起来那么厚重的词语,在一场偶然面前,竟然显得那么轻、那么薄。甚至不需要战争,不需要瘟疫。苏禄东王路途中的一场风寒,就足以使他的后裔命运转向、民族变更、文化尽失。这一群丧失了一切的人,代代更迭,如果到了最后,连出发的原点和初心都已忘记,一旦根系枯死,就真的再也没有还魂的可能了。幸好还有一个“回”字可守,只要守住了一部分,那一部分就成为种子和根,人就可以在那微小的一部分里存活着,繁衍生息。

苏禄东王巨大的墓,以死亡的形式,向人们昭示着一种生,那是一个用一代代守护者的盼望浇灌的生,而这所有的生命的原动力,就是与墓地建筑形意相同的一个“回”字!他们的根系阴差阳错地扎在了异国的土地上,回族这个身份和名称于他们,俨然成为一种心愿的象征。六百年梦回,内心还是听从着墓畔响彻的“回”声。

只要“回”这个愿望一息尚存,它就是有生命的一个字!这座墓也就是有生命象征意义的一座墓,因为它的盼望没有死,它的守护者依然守护着与墓主人相同的盼望,虽然那盼望就如石碑上的刻痕,由于年代久远,已经变得模糊不清,而守望者以不变的初心守望一座墓的姿态,已经成为这个墓旁强大的文化注解。

关于根与归根,关于归人与过客,关于回去和现在,关于我们该回到哪里和我们能够回到哪里,回不去以后,我们的生活最终会变成怎样,苏禄王的墓,将关于文化的宿命昭示世人。

现在,一切静静地化为一座墓的形象,回到历史深处。苏禄东王的随从和后人们,六百年来化作大大小小的坟墓,融进脚下的泥土。他们活着的子孙,有的生活在墓地周围,有的从墓地周围迁徙四散,扎根别处,这些外来者不外乎这样两种宿命。

在墓地门口,我看到一位卖鞋垫的中年女人和一位卖茶叶蛋的老年妇女,她们用当地口音吆喝着。墓地的围墙根下,我看到许多与泥土打交道的庄稼汉,我看不出他们是不是跟这座墓有关系。我问,你们知道这墓里是什么人吗?

一个农民模样的中年男人回答:“我爷爷知道,听他说是一个外国人,我们祖先守过这个墓。我们早就改种地了,现在这里是景点,不管墓里头埋着啥人,时间过去太久了,跟我们也没有啥关系了。”

守着守着,恐怕最后连守墓的人自己都忘记守的是谁了。

我看到有一家人聚集在墓地前的清真寺门口合影,一名年轻人推着轮椅,轮椅上坐着一个白胡子的老者,后面站着一对中年夫妇,男的戴着白帽子,女人头上戴着盖头。

中年女人指着墓地旁边的白房子说,她的家过去就在墓地附近,她的祖先就是守这座墓的。他们从很远的地方回来,为的是带孩子来看看自己的根。言语间,他们已把这里当成了自己的根。我看着那一家人推著轮椅上的老者进了清真寺的门。对于外来客漂泊的灵魂,也许只有他们认同这里是他们的根,才不至于在漂泊的命运中遗失自己。

回去可一定要趁早啊

这世界上,还有很多像苏禄东王的后人和随从一样的人,虽然没有把“回”字写在他们民族的命名里,但作为回不到故乡的人,他们到死念着一个“回”字。当故土无法回归,我们将何去何从?我突然担心自己也像苏禄东王一样,成了一个走到半路回不去的人,我更害怕成为一半回去、另一半回不去的人。

从浙江支边宁夏的我公公,死后躺进宁夏河套平原的黄土里,他的眼睛到死也没有闭上。他回不去了,跟他同祖籍的妻子守着他的墓,也回不去了。我能听见他喊着一个无声的“回”字。他没有喊出来的那个字,是一曲无法唱出的归乡哀歌,只有我这个几十年来跟他一样患着严重的思乡病的人能够听懂。

我的母亲是回族,我不知道她曾祖父以上那些久远的历史。我至少知道在半个多世纪前,黄眼珠、棕红胡子的回族太外公带着我汉族的外公、回族的外婆和后来成为我母亲的那个人,从甘肃天水张家川逃荒出来,到了新疆的北疆以后,就再也没有回去过。饥饿相逼,活命成了第一法则,整个家族仓皇迁徙,故园反而成为一个亟待逃离的噩梦。直到晚年,回去道别或走坟故园,才开始成为他们生命里生长出来的迫切念想,而漫长的岁月中,念想延伸的根或慢慢枯干,或被无常的命运斩断。他们那几代人直到死去,没有任何一个再返回过故乡。

带着一半的回族血统,现在生活在江南的我,一直想去母血的源头,认领我的另一个故乡。我沿着来路一代代上溯,顺着原初的根脉去探看,去抚摸,我不知道这样做,算不算替他们回去。

我身体内的另一半维吾尔族的血脉,渴望着与父亲的血脉靠近。父亲在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初,从喀什来到了北疆,直到生命终结,也没有再回过自己的故乡。父亲的墓就在离村庄不远的地方,我带着回到父亲身边一样的喜悦,在我的出生地老沙湾大梁坡盖了房子。衰老来临之前,我要做好一切回归的准备,这算不算另一种形式的守墓?墓地是我生命的原点,也会是我生命的终点,我只是一直流浪在路上的那一个,一直游动在两者之间。我们不想成为既不能到达,也无法返回的那一个。我的还乡,就是返回对生命原点的无限接近中。

现在我是另一块土地上的那个我,我精通宁波这个地方的方言,那是我父亲认为世上最难懂的语言。我谙熟南方人的生活习性,依照他们的习惯行事,除了尽最大的努力遵循能遵循的传统规则,我按这里的生活方式生活。每天走在路上一片怅惘,脚下的青石板上的苔藓,都摆出一副不认识我的吃惊模样,仿佛提醒我,为何煞有介事地错踏在南方的青苔上。

我半边脑子在想,死后也许我会葬在宁波东钱湖畔的穆斯林公墓,或许我会满世界走,最终连自己也找不到自己;半边脑子又在想,我要在死去之前,回到生养我的大梁坡,好在死后把自己埋进那片盐碱滩,去暖一暖父亲冰冷的白骨。人们还能从我双眼里看出什么?一只写着南方,一只写着北方吗?抑或是一种分裂?站在生活一侧旁观的那个北方的我,猜不透生活在南方的我在想什么,就像我一半的血脉,猜不透我另一半的血脉。

我要寻回父亲的血脉,母亲的子宫。我要在所有孕育过他们的地方重新诞生一遍,重新掩埋一遍,重新复活一遍,活成我应该活成的样子。一年一次亲近新疆那块熟悉的土地,成了我生活中最奢侈的享受,回去可一定要趁早啊,晚了,途中被什么事情一耽搁,恐怕连喊一声“回”字都要哑了,就像那个客死异国他乡的苏禄王一样。苏禄王患病他乡时,回不去了的醒悟是那么可怕!

看到我弥留他乡的样子。

我努力使自己在苏禄王坟墓旁醒着,他的随从和后人们六百年来在他墓畔演绎的,是另一方水土上的生生不息。突如其来的死亡,让他眼前的一切变得黑暗,他只能抗拒着走向生命的终点。遇到这客死的王陵,似乎遇到了一个可以让我入戏的角色,一段为我而写的独白。我恨不能借这座墓冢,伴着他乡的墓畔哀歌,美美地哭上一回。

从遇见这座墓的那一刻起,内心的不安感和安慰感,就化成两股绳索,向两个不同的方向拉扯我的心。不安,是看见墓里面那些别人看不见的东西,安慰是因为几十年来怀乡的情感,暂时借助一个客死他乡者的坟冢得以释放。

在遇到这座墓之前,我的一些意识是沉睡着的,在这座墓旁,我遇见了另一个我。我的心猛然收紧,她原来一直在那里冷眼看着我在异乡生活、想念和撕裂,只是我平时一直故意沉浸、奔波在另一些事情当中。她是能够带我回到原乡的灵,我只是她在现实当中的空壳。她很从容,时间、心跳和喘息,都因她的从容变得很缓慢。我就那样看着她在墓旁踱步,绕着水泥护围转圈,踱出一个又一个“回”字。一些意识从我的心底新生出来,很强大,我无力制止,无法抗拒。

这座墓在恍惚中像一面镜子,照出了我多年后弥留他乡的样子。人是不是在惶惑中,才更容易接近和抵达自己?我突然想到,一个民族最终能留下的是什么?某个民族引以为荣的服装,最终可能成为任何一个民族的时装秀,说明服饰肯定不是。许多人以为可能是语言,苏禄王的后裔主动放弃了语言,说明他们意识到在与其他民族的融合中,语言可能会是障碍。而宗教信仰从文化学视野下属于一种文化形态,在社会学视野下宗教乃社会的“意识形态”。那么最终能留下的可能就是一种精神气 质吧。

伫立苏禄王墓畔,两边是苍松翠柏、青柳白杨,我躬身捡起一片被风吹落的叶子,抚摸上面的叶脉。苏禄王,曾经作为一棵枝繁叶茂的大树存在,这里居住过苏禄王的一个王妃和两个王子,王族的血脉衍生出的枝丫也曾在这里延续。我没法比对植物的叶脉与人的血脉到底有什么不同。六百年过去,苏禄王的血脉从这里渐渐扩散到越来越远的地方,消融在齐鲁大地上,那些细若游丝的脉络,已经融合在更大的群体中。

墓地的围墙外,一幢接一幢守墓者和他们子孙的白房子,远看一片缟素,一重一重朝远处延展,像一个套一个的“回”字,似乎千万张口在重复一个字:回!回!回!这个有形的声音,以王的墓为原点,一层一层的回声在五月的风中回荡,在空空的墓地上空像涟漪一般不断回旋、扩展,自近处的层楼和人群扩散到远方,直到风流云散,再也听不到一丝回音……

七 日

第一日 死讯

那几天我们正在筹钱买新房子,公公的死讯就在新年的前一天到来,似乎存心和谁过不去。买房的事只好先停下来,活人的事可以等等再说,新年的头等大事变成了买墓地和棺材,筹办丧事。

丈夫在电话里向居住在南方的亲戚们传播公公的死讯,像是在传死者的坏话那般不自然,似乎心怀歉意又不得不传,措辞中盛满不知所措的恐慌。听不到电话那头的对答,只看到他说话的样子十分古怪,全然不像是在说一件令他哀恸的事,倒像是在说一件令他尴尬的事。而且他用的不是很肯定的语气,仿佛在传播一条不怎么体面的小道消息,苦笑中还夹杂着对自己作为传话者这一角色的怀疑和嘲弄。

电话那头,亲戚们正忙着给他奶奶过百天忌日,也许公公死亡时间与奶奶百天忌日巧合地撞上,令正在吃忌日飯的亲戚们格外吃惊,他们在电话那头的质疑口气,令丈夫也怀疑起自己父亲该不该在这个时候死去。他的表情和语气中夹杂着推卸责任的意味,好像不用这语气说话,别人就会把公公死亡的责任推给他似的。

丈夫很快找到了办法来抵抗这个令他恐惧的事实:集聚所有的亲人,共赴中卫老家奔丧。丈夫打电话的声音变得越来越大,充满自信和号召力,似乎亲戚们去得多些,能改变公公已经死亡这个事实。我知道,他害怕,他需要给自己壮胆。

第二日 奔丧

每天不断地接电话,深夜不眠地等电话,只为等一个确切的死讯,公公没有咽气,我们即使去了,还是要赶回来上班。听着很残酷,但事实就是这样,我们去的目的似乎很明确,就是去为他送葬。

站在公公的灵棚前,第一个念头是忏悔,我夺了他们的儿子后,就把后面的岁月扔给了两位离乡背井的老人。借口有姐姐和弟弟在那边,平时我们很少打电话过问父母晚年的生活,似乎他们都是钢铸铁打的,不会生病,不会寂寞,不会闹情绪,不会抱怨,不会想念。作为一儿一女的母亲,我懂得,一个孩子的孝心,是另一个孩子无法替代的。正如此时我的愧疚,也是别人无法替代的。

若不是公公,我和丈夫恐怕不会走到现在。与丈夫恋爱时,他母亲嫌我是异族,且有过一次失败的婚姻,喜欢笔墨的公公知道我是个搞文字的,对儿子的眼光很满意。

我相信平时陪伴和尽孝的机会多,对公公去世的内疚和恐惧也就没有那么深了。丈夫的恐惧或许来自没能让公公回乡养老,也没能在其身边替他送终,巨大的内疚在公公的死亡面前转化成巨大的恐惧,让他无法心安。

这种恐惧在他的梦里展露无遗。那天他在楼下临时搭的灵棚里守了一夜的灵,天亮时才上楼休息。躺在公公病逝的那张单人床上,丈夫梦见公公伸手拍他的肩膀,他推搡过去,那只手又拉住他的胳臂不放,他在梦里向四叔呼救。

也许他的潜意识里,是四叔支持我们在南方扎根的,只有他可以向公公解释和求情。在梦里四叔并不理他。当他从梦里醒来,向四叔和众亲戚叙述完这个梦,大家都默然了。

四叔似乎并不介意公公的遗体在楼下停着,他在楼上高声跟亲戚们说笑:“老太太看二哥可怜,刚过了百天就叫二哥去阴间做伴了,二哥现在又来拉自己的大儿子。”

四叔两口子也是年轻时双双去内蒙古支边的浙江余姚知青,后来回乡安了家。言语间有着身在故乡生死无忧的优越感,虽说乐观豁达的劲头倒跟平常并无二致,在这个时候却让我感觉有些异样。也许作为许家家族的力量核心,在众人伤心时,四叔刻意担当了为大家宽心的角色。

无论四叔怎么宽心,暗地里我和丈夫都在担心公公会责怪我们,没能在余姚为他养老送终。虽然在中卫也有一儿一女陪伴着他,他没有正式要求过回余姚定居,可我知道他做过打算,想回老家陪老母亲。

那年春节,他到出生地慈溪天元镇走亲戚,回来跟我们说,天元的老房子收拾收拾还可以住人。我们只推说旧房子靠着臭水沟,夏天蚊子多,这话题就以环境恶化,小时候可以下去洗澡的小河变成了臭水沟为终结。公公还写了一个关于治理臭水沟的建议,事情最后不了了之。

公公跟我们说起这事的时候,丈夫也许没往心里去,可我往心里去了。当时刚到异乡异地,生活中诸多不适应,对还乡这个话题比较敏感,我格外能体会一个离乡者的心绪。

当时我和孩子还寄住在四叔家,丈夫在外面跑销售,一家人尚无安身之处。后来我们买了套不大的二手房,公公和婆婆带着小孙女来,都要住在附近的亲戚家里。我们买了新房子后,公婆每次来带着大姑子当厨师,公公亲自去菜场采购,恨不得把在中卫吃不到的泥螺和小黄鱼都买回来吃进肚子里再回去。只是住不了多久,他们就牵挂着那边的孙子,赶回中卫去了。

在中卫的七天,我们一大堆从南方过来奔丧的人都特别怕冷,整日躲在暖气屋子里,只有大姑子跑上跑下忙着买菜做饭,下楼守灵,上楼招呼客人,感觉她在天上地界地跑。

零下二十摄氏度的气温,躺在灵棚里的人恐怕已经冻得硬邦邦的了。下楼到灵棚里,点根香,冻得吸溜吸溜,被刺骨的寒风逼到楼上,上来该吃的照吃,该喝的照喝,一顿也没有省。

第三日 棺木

公公的去世,让过去一直排斥参加异族死者葬礼的我,想起五十年前,我爹爹不避民族和宗教忌讳,在麦田里看守了一个自杀的汉族人的遗体三天三夜。我突然明白,死亡摆在那里,民族、政治、宗教甚至罪孽的概念顿时消亡了,唯有一具遗体横亘在活人眼前。

从楼上看下去,小叔子从中宁运来的那口雕花柏木棺材,就像一艘船泊在院子里。也许不该用这样的比喻,似乎将那口棺材比喻成船,就能使这个客死他乡者的灵魂得到超度。死亡就是死亡,棺材就是棺材,不存在隐喻,它甚至连一个死亡的容器都算不上,超度只是活人隐秘的意愿。

看了中卫的那块陵墓,面积很大,沿途都是枣树和苹果树,夏天应该一路上都飘散着花香果香。墓是双穴的,右边的位置给婆婆留着。

无端地联想到跟丈夫去看过的样板房,从讲价买房联想到讨价还价买墓地,从棺木装饰无端地想到房屋装修,从拱形的建筑装饰想到墓碑,活人和死者的境况相差无几,生与死的居所何其相似。

或许丈夫也有类似的感觉,他说,这次买了新房,他也不一定会住,他想回去陪母亲和姐弟,他甚至心思迫切到想提前退休,我听了只觉得茫然。他想了想又说,如果他退休了母亲还在,他就回中卫生活。

我知道,剩下寡母和离异多年的姐姐在家里,他放心不下。公公的去世,让他觉得家里位置空了出来,等着他填补。或许潜意识里,他想替代公公这个缺失的角色。或许丈夫言下还隐含着想离躺进异乡黄土中的公公近一些的意味。

第四日 墓地

公公喜欢喝两杯,他的每一盘下酒菜都是自己做的。几位老乡跟婆婆说,除了抽烟,家里做菜的人患肺癌的概率比较高,婆婆听完大概,血压瞬间升高了,脸红得像蒙了块红布。

公公从西安做完手术回来后不久,病情就开始恶化,去世前两个月,婆婆根本不敢去碰这个全身发黑、只剩下细长的几根骨头摊在被子里的丈夫,所有的護理工作由大姑子承担。公公临死前的一个月,婆婆干脆待在院门口的门卫室里不上楼,夜里也睡在里面,说是替大姑子做门卫。

大姑子说她在楼下忙完上来,看见公公眼睛圆睁着,摸摸人已经凉了。她开始给公公穿衣服穿鞋,慌乱中她发现鞋子好像变得小了,费了很大劲都穿不进去,她担心公公有话要说,不肯穿了鞋子上路。

死的时候身边一个人也没有,自然是死不瞑目,灵堂里公公的眼睛圆睁着,小叔子使劲往下揉了揉眼皮,随着他的手离开眼帘,公公的眼又睁开了。回来跟婆婆说,婆婆张圆了嘴巴,神情显得很慌张。

等到众人扫棺时,公公骷髅一样的颧骨上面深陷的眼睛,比先前灵堂里睁得更圆了,只是那眼里没有光。

小叔子的女儿媛媛偷偷对我说:“爷爷去世,最后悔、最怕的应该是奶奶。奶奶没有好好照顾爷爷,每天住在楼下的门卫室,从来不回家睡觉。喝水吃饭,都由姑姑烧好了送下去。”

婆婆是跟公公一起插队的余姚女人,不大会照顾人,但至少让公公可以幻想有朝一日跟她一起还乡,这个梦一直做到死前,他还说胡话要回余姚,让婆婆快点收拾东西。

婆婆因为从小被家里人挤兑,至今记恨在心,一直不想回南方。听大姑子说,公公被查出患肺癌之前,买好了两张火车票,要拉着婆婆一起回来看看,婆婆死活不依,躺在地上打滚,抗拒公公的决定。结果公公叹着气让大姑子退了火车票。那时离他去世不到两年。

婆婆每次来都不肯在余姚久待,喜欢打麻将的她,回余姚最不习惯的是,虽从小在余姚城里长大,如今回来居然叫不齐人陪她打一桌麻将。她的牌友都在中卫,那里有和她一起下乡的几十个兄弟姐妹,操持公公葬礼的人,多半就是这帮余姚老乡。

在中卫那天,婆婆搬出了一本相册给我看。前几年余姚知青搞了个聚会,相片上合影的有四十多个人,她数了数说,已经有十几个不在人世了。这些活着没能还乡的江南人,死了都埋在中卫的那片黄土里。

第五日 悼词

公公是个肚子里有墨水的人,一手毛笔字写得很清雅。中卫的家里正堂上悬挂的,是我给他从一位老书法家那里求来的“人生七十不稀奇”,而他却在七十出头时走了。恐怕他南方的肺,生来就不该承受北方的尘沙。

我熟悉公公的笔迹,当年我跟丈夫恋爱遇到婆婆阻拦,他写过一封长信给我,意思是不要计较婆婆的封建思想,说自己的女儿离异后也是孤身一人,这并不代表她不贤惠。

大概从那个特殊时代过来的人,都有动辄写信向上级反映问题的习惯。那年过年,公公来我家,给政府写了一封在我看来很不合时宜的信,信中那种以建设大西北的功臣自居,要求政府照顾后代的乞怜口吻让我羞愧。我假托已经交给了政府,将信偷偷塞进了抽屉。这次在葬礼上,碰到为公公操办丧事的余姚知青的头儿,问起公公的那封信政府有没有作答,看我迟疑地摇头,他很遗憾地说:“我告诉过他,那封信应该交给信访办,那里专门有人受理。”

本来公公的悼词是交给我来写的,我想了好几天,不知道如何总结公公的一生,最后还是由那个余姚知青的头儿代劳。丈夫在众亲友面前念了那份悼词,其中少不了“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之类的话。有几句话让我眼睛发热:躺在大家面前的这个人,把自己宝贵的一生献给了第二故乡,最终将遗体埋进了黄河边的这片黄土。

第六日 入殓

在灵堂里,我撕心裂肺地喊着要带公公回余姚。或许在公公的葬礼上,我从头到尾都在哭我自己吧,哭那个想象中多年以后客死他乡的自己。

丈夫是个不会落泪的人,我从来没有见他哭过。那几天,他只是胸闷气短,长吁短叹,即使在公公入殓时,他要哭出来依然很困难,偶尔干号两声,那两声在一群哭丧声中,只有我辨认得出来,显得很不自然。他一跪下就站不起来,每次都由我在一旁连搀带扶把他拉起来,全身的筋骨似乎被抽掉了,在公公的遗体前他显得软弱无力。

我给灵堂里的公公送了六天的饭,那些饭每次倒在一个陶盆里,入殓前,阴阳师把盆子里结了冰的饭菜,用钉棺材的铁钉撬碎,装进一个小瓦罐,那只没有盖子的瓦罐最后用馒头封口,用红底碎花的纸包起来。阴阳师让我用红线帮他捧住包了花纸的罐子,在罐口打了几个活结,说口不能扎太紧,吃的时候不方便。我知道那个被打扮得像一件艺术品一样的瓦罐,第二天出殡是要被带到坟前砸烂的,听他这么一说,心跟着一热,仿佛那罐子里冰冻的吃食也让这句话化开了。

入殓时,丈夫用酒精给公公擦完脸后,悄悄跟我说,纱布从脸上擦过去,像擦在冰疙瘩上。我安慰说,冻实了好,无菌,入土后可以保存得完好些。心里忍不住猜测丈夫那一刻的感受。

我跟丈夫说,人不是怕死人,人怕的是看见了自己的死亡。这话像是在安慰自己。我不知道丈夫怕不怕,他有事没事会喊我一声,一有空就挤到我身边来,看着我干这干那,或者叫我陪他出去走走,看看小时候玩耍的地方。他还喜欢走路紧紧扣住我的手指,扣得我手指发痛。这些细微的动作是过去少有的,我明显感觉出,他想用这种生命的亲近,把一些占据了内心的对死亡的恐惧挤压出去。

第七日 遗像

料理完丧事,我将公公的遗像抱回余姚来了。那幅遗像我在灵堂整整看了六天,公公入殓后,大姑子的儿子马骏还让我把遗像抱在胸前,好让他把两侧的黑飘带和小白花用透明胶粘住,以防第二天出丧时在灵车上被北风吹落。

不知为什么,一开始我就认定了那张遗像只适合放在灵堂。丈夫却把它摆在了客房的橱柜上,遗像正对着我们的卧室门,与屋子里棕红的色调很不协调。这让我总觉得从那天起,另一个人接管了这间屋子,每次进卧室,都觉得有个人在门口看着,做什么都不自在。

丈夫知道我们穆斯林是不摆遗像的,我父母从来就没有照过相。过去我看到汉族人家摆着遗像,目光总是回避。

自从遗像占据了那间客房,丈夫也不再去那边看电视或者休息,他的活动空间转移到了客厅和书房,有时干脆就睡在客厅或书房里。他还找了各种理由,说那间屋子睡着有呜呜的风声,在书房和客厅就没有这种声音。那间客房靠楼最西边,窗户边上就是巷子,有风声是难免的,只是住了几年了,也没那么在意过。客房反正没人住,干脆就让给遗像吧。

我忌惮着那幅黑白照片,本能地将自己的日子与那张遗像拉开距离。大概是受我的感染,丈夫偶尔去客房敬敬香,象征性地去看一眼遗像,客房里一天到晚不开空调,冷冰冰的,没有人气。

儿子回来,我和他躲在书房里说说笑笑,这时候我也会想到在西边客房里的公公,不知道他是不是也听见了我们说笑。这又让我想起公公盖了薄薄的被子,冻得硬邦邦地躺在灵棚里,我们一大堆人在中卫暖气很足的热房子里吃吃喝喝、说说笑笑的场景,心里很不是滋味。

我跟儿子说,我们去给爷爷上炷香吧。爷爷活着的时候不能来,现在终于可以住在我们家了。

儿子说,我们去陪爷爷看会儿电视。

从小到大,儿子没见过爷爷几面,儿子以前总是抱怨,爷爷只照顾媛媛和马骏,从来没有照顾过他。现在爷爷死了,他原谅他了。

我和儿子都接受了这个老人以遗像的形式跟我们住在一起。遗像只占了柜子的一个格子,丈夫在像前放了一盒烟,斟了一杯酒。丈夫仿佛把父亲接到了家里生活一般,买了几刀冥币,说是等到五七焚化。我看了看,有美元、欧元和人民币。我说,看样子你要送老爷子出国旅游了。丈夫不置可否地说,老爷子现在出国,护照都免了。

活人總是按照自己的意愿来揣度死者。逝者已去,活人还要将日子过下去。我每次进客房拿东西,看公公一眼,公公也看我一眼,他像一面镜子,每天照见我早出晚归的不同神情。公公的眼神在镜片后面不断变换着,眼睛里有时是满意,有时是责备,有时是疑惑,有时是安慰。

忙完了,累了,我就去给公公上炷香,在他面前站着,什么也不说,他似乎什么都看见了,也听见了我的一两声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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