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娜
德国创业
我出生一线城市,是家中的独生女。
一线城市的父母,多少都有个心理,就是自家孩子结婚,要么嫁本地人,要么嫁国外去。你可以将这归结为优越感,也可以理解为可怜天下父母心。
我父母也不例外,他们总希望我幸福,所以在婚恋问题上,就一再严要求狠把关。加上我条件也不差,身高一米七,长相中上等,在本地读书,在本地工作,是父母捧在掌心里的宝贝。
顺风顺水,父母娇宠,让我不怎么了解社会和人性。都26岁的大姑娘了,我还没有怎么正儿八经谈过恋爱。
我妈有次同学聚会,碰见她的发小。吃饱喝足,聊到热乎,最后必然谈孩子。这一说不打紧,我妈发现,发小的儿子和我,竟然是同年同月生。
失散许久的两个老母亲,甚是欢喜,蠢蠢欲动地要借助孩子,再续前缘。就这样,我认识了李潇,一个一见倾心悔终身的男人。
李潇个头没有我高,但自幼就是学霸,大二时开始创业,不再花父母的钱,做事很有主见,算得上有魄力的男人。
我是乖乖女,渴望被保护,他有点大男子主义,万事爱做主,我俩算是一物降一物。再加上母亲这层关系,很快恋爱结婚。
结婚后,李潇鼓动我辞了职。他一边上班,一边做跨境电商,能挣钱养家。我辞职后,在家给他打下手,短短一年时间,我们就组建了工作室,租赁了仓库,扩大了规模。
不久后,李潇公司人事变动,他不满意新岗位,也狠心辞了职。那时,他跨境电商挣的钱,已是上班挣的数十倍。他以我的名字为法人,注册了一个公司,招聘了五六名员工,从家庭作坊走上正规运营。
结婚一年后,我生下女儿,我父母过来帮忙带。为给孩子一个好的条件,李潇把原来他父母买的房子卖掉,置换了一个大平层,房产证上写着我、他还有他母亲三个人的名字。我对钱啊财产啊,没有概念,想着孩子都有了,一定会长长久久过一辈子,计较来计较去,不都是一家人?何必呢。
所以,生产后,我全身心扑到娃身上,不再参与公司运营,除了每天在手机上付一些款项,对公司的事务基本不管不问,公司到底怎么操作,一年能赚多少钱,我也不清楚,也没有问过。李潇有商业头脑,敢作敢当,自尊心又强,不喜欢别人对他指手画脚。我又懒得操心,每个月的家用他按时给我,够花就行了。
我甚至从来没有怀疑过,他会不会像别的男人那样,搞出轨、偷情、家外有家的把戏。他一点都不注重打扮,个人卫生每天都搞得马马虎虎,娱乐活动更是乏善可陈,每天都是从公司到家里,再从家到公司,规律得像高三的学生。
公司成立后,李潇比以前更忙了,我们交流变少了,我不像别的女人那样,求浪漫求抱抱,我非常非常知足:老公努力,孩子健康,父母双全,这不就是每个女人都渴求的歲月静好嘛。虽然,李潇不忙时,回到家里,要么倒头睡觉,要么对着手机玩游戏,几乎从来不带孩子,他父母也是一年四处旅游,一两个月才来看孙女一次,我也没有抱怨过。我没有工作,花着男人挣的钱,多少觉得自己没底气发脾气。
当然,最重要的,是我觉得挣钱养家的男人,也非常不容易,作为妻子,要包容他,善待他。
日子就这样平平淡淡地过着。一直到2018年年初,李潇决定到德国再注册一个公司,在那里建一个仓库,说这样可以节省不少成本。他带着公司的一个心腹,去了德国,走时还说,他先打前站,把一切安排好,让我和孩子也过去。
谁知道,他前脚刚走,我和孩子就相继生了病。我先检查出了怀孕,因为没有打算要,就去做了流产手术。刚从医院出来,女儿又患上肺炎,非常严重,高烧不止,我顾不上坐月子,和年迈的父母轮流陪护。
我公公婆婆听说后,过来看了一眼,待了不到20分钟就走了。孩子病情反反复复不见好转,我告诉李潇,他象征性地问候两句,只是说德国那边刚开始,也挺忙的。我心里有点失落,但又觉得实属正常。他和父母都是超级自我的那种人,都不怎么关心他人的感受。长期以来,他们都想当然地认为,家事和孩子都是我一个人的事儿,不上班,连家都照顾不好吗?
孩子出院后,已是6月份。我放心不下李潇,老想他在德国不知道怎么样了,就主动提出带孩子过去看看他。
带孩子去办签证时,才知道未成年人去欧盟要公证,还需要父母双方到场,无奈之下,只得把孩子放在公婆那里,我和父母去了德国。
真假离婚
在德国待了半个月,李潇安排我们看了风格各异的欧洲小镇、城堡、大海、大教堂,吃了荷兰的海鲜,德国的肉肠和啤酒。
其间,有个在德国留学7年的女孩子,和我年龄相仿,是搞设计的,也在帮李潇做事,还给我们免费当导游,陪我们去购物。我也没有多想,还嘱咐她多多关照李潇,说了一箩筐感恩戴德的话。从德国回来后,我再和李潇联系,就感觉他回复消息总是很慢。想到时差,想到他忙,我一一忽略不计。
有天,我正带着孩子在外玩,忽然接到李潇的电话,他用非常严肃的语气告诉我:德国政府整治电商平台,要征收高额税费,如果按照真实营业额,他的公司要补税1000多万元人民币,就算把我们和他父母的房子都卖了,也未必能一次性补完。
我有点慌,听得云里雾里,问他到底怎么办,他语速极快地说,必须保护我和孩子。当务之急,我们要马上做两件事:第一,把我这个公司法人换掉。第二,我们假离婚,保全财产。
我觉得这事儿太突然,问他到底是道听途说,还是真有此事,没想到,他忽然就暴躁起来,意思是他已经被逼上绝路,而我还在执迷不悟。他焦躁的状态,崩溃的态度,隔着越洋电话传来,吓得我手脚冰凉:我的男人真的遇到问题了。
我回到家里,和我父母、他父母,商量怎么办。他父母的意思是,既然李潇这么说,那就是已经没有退路,否则不会出此下策。我和我父母的意见是,从法律上来说,离婚就是离婚,不存在假离婚、真离婚之说,这不是闹着玩的。我六神无主,多次给李潇留言,说我们是夫妻,有什么困难一起承担,就是倾家荡产,我也不会假离婚。他非常生气,说生活不是言情剧,是非常残酷的,不能任性胡作非为,让我等他回来,一切听他的安排,在此之前,不能将这件事告诉任何人。那些日子,我彻夜难眠,心中的焦虑和恐慌,前所未有。但我心里,始终有一个声音:不能假离婚。
李潇回来后,将公司的法人进行了变更。他到我家,我爸妈问他,到底欠多少外债,到底需要补交多少税费?假离婚是不是最后的退路?
孰料,这三个问题,让李潇火冒三丈:“别问了!说了你们也不懂!”然后,他摔门而去。
我追着他跑出去,看到他双眼是泪,扑通一声跪在我面前,说我必须救救他,说现在只有假离婚,才可以把房子保全下来,最坏的结果由他一个人承受,我和孩子不能受到牵连,等他扛过这一劫,就和我复婚,带我和孩子去国外生活。
他还说,如果实在扛不下去,他破产了,睡马路牙子,到小国家隐姓埋名,都能活下来,但孩子需要钱,需要接受良好的教育,需要稳定的家庭环境。“老婆,为了孩子,为了这个家,你一定要救救我。”我最爱的男人,就那样跪在我家门口的地上,泣不成声地说。
我同意了。我爱他,信他,爱这个家,珍惜当下拥有的一切。只要能保留住这一切,我愿意拿命去换。
我和李潇去办离婚手续那天,我爸还提醒我,到底想清楚没有。我看着憔悴疲惫的李潇,肯定地说想清楚了。
我和李潇协议离婚,孩子归我,从那刻起的一切债务,由他承担。
离婚手续办完后,李潇在国内待了一个多月。他的说法是避风头,找筹措资金的渠道,到各地去谈生意,让我把他微信删了,不要主动给他打电话,有事儿他会和我联系。
他再次叮嘱我,不能告诉任何朋友假离婚的消息,以防人言可畏节外生枝,更防以后复婚有什么闪失。我全部按照他说的去做。
尽管我内心有很多疑问,但还是一次次掐断。不敢和他联系,不知道事情进展,常常夜里哭着醒来,但在旁人面前,我又必须表现得像个没事人。
奇怪的是,我们离婚后,李潇的父母也更加冷淡了。我见不着李潇的人影,他父母也不来看孩子,我就带上孩子去了公婆家。“是我们让他和你离婚的。既然已经离了,你就不管他死活了,就当他失踪好了。”当我哭得鼻涕一把泪一把时,他父母竟然冷漠地说。
一个多月后,李潇回来了。他一改往日邋遢的模样,浑身上下一身名牌,换了金丝边的眼镜,衬衣笔挺干净,还喷了香水。我奇怪他变化这么大,他说之所以忽然注意外表,是怕谈生意时被人看不起。
我内心疑窦丛生,就趁他出门后,偷偷翻看了他的行李包裹。行李最里面的夹层里,有女人的用品,还有一个女人的护照。
那女人不是别人,就是我去德国时,带我购物的那个女留学生。
绝地反击
不祥的预感涌上我的心头,我决定敞开心扉和李潇好好谈谈,问问他离婚,到底是为了躲灾,还是有所隐瞒。
但,就趁我带孩子出去的间隙,李潇拿上行李,再次去了德国。这一走,他完全变了样。
我每天都给他留几十条留言,诉说思念和困惑,他不再回复。即便偶尔回一句,也是要过很久,言语模棱两可。我辗转反侧,彻夜难眠,依然抱着最后一丝希望:他这么绝情,是为了保护我和孩子。
我想找朋友商量,又怕真如李潇说的那样,一旦我们假离婚的消息传开,会祸及我和孩子,就只好把话咽下去,一个人把所有都扛下来。
我患上了严重的焦虑症,头发开始大把大把地掉,莫名其妙地对父母孩子发脾气,忍不住通过所有认识的人,旁敲侧击地打探李潇的消息。
2019年春节前,就在我想飞德国去找李潇时,我通过他的支付宝,发现他在国内的消费记录,那就意味着,他回国了。我内心忐忑又惊喜,认为他渡过了难关,很可能是回国和我复婚。但是,一天过去了,一星期过去了,李潇没有任何消息,也没有回来看孩子。我忍不住一次次拨通他的手机,但一直都是关机。
2019年的整个春节,我每天都魂不守舍,不停流泪。我妈怕我疯了,就带上我去了李潇父母那里。
他父母去旅游了,只有奶奶在家里,我们问李潇是否回来了,奶奶竟然说没有。我冲进屋里,推开卧室的门,就看见了李潇的行李箱,上面的航班信息贴条,显示他10天前就已回国。
事已至此,任凭任何一个外人,都能推断出,假离婚不过是李潇的幌子,他绕这么大一个圈子,设这样一个局,是为了没有损失地离开我。但,我不信。我想让他亲口告诉我,我到底做错了什么,他要这样待我。我不停地给他发信息,打电话,哀求他见面,他都几乎不予回复。
我妈觉得是她害了我。要不是她重逢这样一个发小,要不是她把这样一个男人带到我身边,我怎么会有这样的孽缘和折磨。一开始,我也这么认为。冷静下来,我觉得,我和李潇的爱,一开始也是真的,只是后来慢慢变成了假的。而假离婚变真离婚,这里面,也有着我不可推卸的责任。
与其这样坐以待毙,等着一个早已背叛的男人回心转意,不如站起来去反击。我一边不打草惊蛇,继续给李潇发信息,假装哀求他苦苦回归,一边托关系,花重金聘请律师,查清他银行流水,要求重新划分婚姻存续期间的财产,一边到猎聘网上找工作,返回职场谋生。
这几句话,写出来寥寥数语,做出来非常艰难。但我知道,为了我和女儿的权益,我必须勇敢点,打回去。
7年的全职太太,让我对这个日新月异的社会,有点无所适从。33岁的我,要和很多年轻人站在同一起跑线上,从最累的活儿做起。好在,历经假离婚这一劫,我少了傻气和娇气,不再指望别人,唯有相信自己。
从2019年下半年开始,我在一家私企找到工作,换上高跟鞋和职业装,和很多单亲妈妈一样,为了生计,重新开始。
从去年5月到现在,李潇和他父母,都像消失了一样躲着我,我只能见到他的代理律师。
历时一年,我和李潇的离婚财产纠纷案,才告了一个段落。案子第一次开庭那天,熟人转发给我李潇在朋友圈里晒出的他和那个女人的合影。
我看着手机里,那个曾发誓说一辈子对我和女儿好的男人,笑容满面地用手揽着别人的肩膀,还是躲到法院的公厕里哭了一场。法院根据律师提交的证据,对我们婚姻存续期间的财产,进行了重新分割:李潇把银行存款的一半,赔偿给我;每个月给孩子5000元抚养费;我们现在住的房子,在我、他还有他母亲的名下,贷款债务由李潇一个人承担,他支付我总房价三分之一的现金后,把我的名字从房产证上注销。
尽管李潇转移了部分存款,但好歹,我聘请的名律师也不是吃素的,一路斗下来,我终归为自己和女儿讨回了公道。和李潇打官司后,我才知道,早在他跪求我假离婚前,就开始在朋友面前,四处散播我的谣言,说我的种种不是。
早在我们假离婚之前,他就带着那个女人出现在熟人面前,大家都还帮他打马虎眼。他的朋友们,没有一個人告诉我,没有一个人给我提醒,没有一个人站在我这边。
多么可怕的人心。但,这又何尝不是因为那时的我能量太弱,弱到所有人都对我不屑一顾。如今,我在卖命工作,同时还上了网课,补足自己的业务短板。我每天都把生活安排得满满的,一刻都不愿停下来。下班回来,看到别人一家三口或四口,开心甜蜜地走在路上,我突然就会掉眼泪。
我知道,接受这场婚变,接受它给我带来的灾难,接受我曾爱的人已经离开,接受我在今后只能依赖自己,并在这种接受中,变得坚韧柔软,需要时间。但,我相信因果,相信轮回,相信塞翁失马焉知非福,相信人生不是一池一城的得失。
这一程,我跌落陷阱,满身疼痛,但愿下一程,我走出低谷,走路带风。
一天晚上,5岁的女儿又问我:“爸爸怎么还不回国看我?”我握着她的小手,第一次告诉她:“宝贝,爸爸和妈妈离婚了,你知道什么是离婚吗?”
5岁的女儿忽闪着大眼睛说:“离婚就是爸爸和妈妈不在一起了吗?就像果果(她幼儿园的好朋友)的爸爸妈妈那样?是吗?”“是的。”“那爸爸还是我爸爸吗?”一股气流从胸腔涌上又憋回去,憋得我心口生疼,但我还是对孩子说:“爸爸永远都是爸爸,只是,你要和妈妈天天生活在一起啦。”
女儿把头钻进我的怀里,甜甜地说:“妈妈,我爱你,永远永远都爱你。”“妈妈也爱你,永远永远都爱你。”我双眼一热,把女儿揽入怀中。
窗外,华灯初上,车流如织,整座城市依次升起万家灯火。我知道,那灯火深处,都有一个个不愿服输的“我”在咬牙坚持,在苦苦执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