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西厢记》许渊冲英译本的再叙事

2022-07-13 06:07杨嘉仪
肇庆学院学报 2022年4期
关键词:许渊冲红娘西厢记

杨嘉仪

(广州工商学院 外语学院,广东 广州 510850)

一、引言

戏剧是通过舞台视觉与情感表达展现故事情节的文学艺术,其叙事策略是戏剧创作的核心要素。在戏剧汉英翻译过程中,如何动态对等地再现叙事风格,一直是译者关注的焦点,也是译作成败的关键。中西文化交流推动了中国戏剧典籍的外译,如《牡丹亭》的国内外不同版本、类别的英译本已逾二十余种[1]iii。《西厢记》被十几位译者以全译本、改译文、英文剧本等形式翻译出版。新译本竞相涌现,但与小说和诗歌的翻译比较起来,戏剧翻译受到的关注较少,尤其是对古典戏剧英译的微观实践研究内容更少。《西厢记》是中国古典四大名剧,也是演出历史最长、数量最多的古典戏剧[2]387。同时,《西厢记》也是我国元明清三个朝代小说的菁萃合集《十大才子书》中的“第六才子书”,是中国文学艺术中的瑰宝。因其在艺术上的近乎完美,故又被选为四大古典戏剧名著之冠,有“西厢记天下夺魁”“古戏扛鼎之作”的说法。美国大百科全书称其为“以无与伦比的华丽的文笔写成的,全剧表现着一种罕见的美”[3]。本文以英国曼彻斯特大学翻译与跨文化研究中心主任、国际翻译与跨文化研究学会副会长、著名翻译理论家蒙娜·贝克(Mona Baker)教授提出“翻译即再叙事”的理论为依据,剖析《西厢记》许渊冲英译的策略,从选择性采用、标示性建构和人物事件的再定位三个角度探讨译者在对原语文本英译过程中所做出的处理,如何体现原文戏剧诗学形式,做到“传神达意”,很好地向目的语读者呈现绚烂的中国戏曲文化、文学经典。

二、《西厢记》英译本选择

《西厢记》大约写于元贞、大德年间(1295—1307),是元代著名杂剧作家王实甫的代表作。王实甫创作的《西厢记》,区别于唐代元稹所作的传奇小说《莺莺传》,讲述了一个敢于冲破封建礼教的禁锢而私下结合的故事,表达了人们对封建婚姻制度的不满和对美好爱情的追求。作品通过描写崔莺莺和张生对“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封建婚姻制度的反抗,提出“天下有情人终成眷属”的理想。摒弃了庸俗的封建观念,被赋予了鲜明的反封建礼教色彩,《西厢记》是一首有生命的人性战胜无生命的礼教的凯歌。它的文辞以富丽华美受到人们喜爱,许多曲文都脍炙人口,广为传颂。明清以后写婚恋爱情题材的戏曲小说,几乎没有不受之影响的,汤显祖的《牡丹亭》、曹雪芹的《红楼梦》等脍炙人口的作品均受其启发。域外对《西厢记》的评价很高,男女主人公两人经历了“邂逅——磨难——团圆”的过程,这类似于道德奖励或救赎的叙述模式。而且,更重要的是男女主人公的最终完满结合,不是借助皇权圣谕这种外在的、不可抗拒的力量——类似于超越的基督教上帝,故而可能更受欧洲读者喜欢。

从16世纪末开始,随着航路的开通,传教士来华,中国与西方开始了直接的交流。中国摄取外域新成分,不断丰富自已,同时又以自己的新成就输送到国外。1897年《中国评论》首次提到《西厢记》,其外译主要包括4个节译本,6个改编本译本和4个全译本。笔者整理列出以下全译本及其相关信息。笔者整理列出《西厢记》全译本及其相关信息,详见表1。

表1 《西厢记》全译本信息

踏入21世纪之初,我国组织出版汉英对照版《大中华文库》,这是我国历史上首次系统全面地向世界推出的中国古籍整理和翻译的重大文化工程,全面系统地翻译介绍中国传统文化典籍,向世界展示中华民族的优秀文化历史。2014年,许渊冲先生获得了国际翻译界最高奖项“北极光”文学翻译奖,是迄今为止亚洲第一位获此殊荣的翻译家。许渊冲先生的《西厢记》英译本于2000年被《大中华文库》收录,更是证明其重要的文学价值与历史意义。笔者选取了《大中华文库》收录的许渊冲先生英译的《西厢记》最新译文作为研究文本,希望从新时期新视角去研究挖掘此译文在再叙事方面所作出的贡献。

三、再叙事翻译理论的生成与发展

叙事学理论受结构主义的影响,经历了从古典叙事学到后经典叙事学发展过程。蒙娜·贝克教授是首位将叙事学应用于翻译研究的理论家,她认为翻译不是简单地受政治和社会环境影响的活动,而是一个重构的过程。Mona Baker 叙事理论发源于社会学和认知学的叙事理论,借鉴以Somers、Somers & Gibson、Bruner 和Fisher 为代表的社会叙事学理论,将翻译作为叙事,阐述了翻译如何参与国际政治话语建构和国际传播[4]23。蒙娜·贝克教授在一开始就指出,翻译不仅仅是从一种语言到另一种语言的转换,翻译对战争、权力、政治和社会产生影响。翻译甚至可以被定义为:译者推翻原文而去构建一个全新的“故事”[5]12。蒙娜·贝克提出了新的叙事理论,即“再叙事”理论,具体阐述再叙事理论如何充当翻译原则对产出的译文产生影响。译者作为原文的介入者,其对原文的叙事转换和介入必定会影响译文。再叙事理论在政治和社会变革中扮演着重要的框架角色,甚至积极参与到“故事”的框架空间里。蒙娜·贝克在《翻译与冲突——叙事性阐释》提出“故事”即“再叙事”,叙事理论框架强调叙事的力量和功能,而不是其结构构成[6]19。人们生活在多变、发展中的环境里,在这个动态互动的空间中,参与者的再叙事活动总是在进行着,是一个不断塑造与重构的过程。

由于叙事是由叙事因素按照一定的顺序组合而成的,译者在进行翻译的过程实际上也是对原文叙事要素进行调整或重构的过程。译者按照时间、问题或因果关系的发展顺序,根据自己的偏好或习惯进行框架建构,此时原文本的因素可能就与目的语文本的因素不同。基于叙事特征,蒙娜·贝克教授提出适用于再叙事翻译中的四个翻译策略,分别是对文本材料的选择性采用、空间建构、标示性建构以及参与者的再定位。本文将从其中三个翻译策略分析许渊冲先生对《西厢记》的再诠释。

四、再叙事翻译策略在《西厢记》译作中的有效性分析

对文学作品进行翻译时,译者总是或明或暗地强化或弱化参与表达的原文内容。译者需要思考如何协调原文本的叙事特征,从而在目的语境中进行叙事重构,引起读者的反响。译者可以通过多种手段在翻译中进行建构和重新建构叙事,笔者主要从以下三种主要策略进行探讨。

(一)选择性采用

对于文本素材的选择性采用是通过省略和添加的方式实现的,目的是要抑制、强调或者铺陈原文中隐含的叙事或更高一个层面叙事的某些方面[7]173。发生在文本内部的选择性采用长期以来一直受到学者尤其是文学翻译研究者的关注。一个社会的行为模式和道德观念可以反映在译介外国作品过程中所进行的文本改写。因此,译者的选择性采用策略会影响目的语读者对原语作品所意图传达的道德伦理意义。

《西厢记》之所以成为经典,在于它深刻的思想体现在近于完美的艺术表现之中。王实甫表达了“愿普天下有情的都成了眷属”的理想。这恰好照应人类在追求自由平等的道路上所向往的婚姻自由的要求。爱情总是与自由平等联系在一起而与专制格格不入的。许渊冲先生的译本在主人公人物形象塑造上,坚持“有情”,他本人在访谈中也多次提出自己对爱情的向往,歌颂以爱情为基础的婚姻。把难以言喻的爱情体验提升到禅理的境界,是《西厢记》浅而能深之处,不仅仅是“郎才女貌”,更没有“门当户对”等财势的考虑,强调了男女之间感情上的和谐融洽。在选择性采用方面,尤其突出表现在张生和莺莺的幽会偷欢部分。由于写得比较刻露,《西厢记》曾被人诟病,被讥为“浓盐赤酱”。

比较东西方的爱情故事,可以说东方的情人更加含蓄婉转,西方的情人更加直截了当。王实甫对此的描写是通过审美体现的,比如“软玉温香”“春花弄色”“露滴牡丹”,等等,许先生把直译与意译有机结合,遵循目的语表达习惯,适时添加,把原文中的比喻“柳腰”“花心”加上物主代词“her”,不直白浅露,超出了生物水平而升华到精神层面,也体现了中国区别于西方开放性描写的较为含蓄的礼节文化传统。在翻译曲子的时候,元曲使用到韵脚,许渊冲先生都会在同样的位置使用韵脚。许先生在力图保留原文形式美的同时,运用深厚的文学功底,创造押韵美,如表2 中“untie, shy, eye, nice, paradise, dyed,side”,“drips, sips, lips”。在唱词和诗文等关键点的翻译上,许译文显示出了更高的音韵美,这甚至比原文略胜一筹。

表2 第四本第一折《西厢记·酬简》原文译文对照

(二)标示性建构

这里所说的标示是指使用词汇、用语或短语来识别人物、地点、群体、事件以及叙事中的其他关键元素[7]187。用来指示或识别叙事中的关键元素或参与者的任何标示都提供一个诠释框架,引导和制约读者对当前叙事的反应。其中,命名和标题是非常有力的建构手段。

1.命名

以《西厢记》许渊冲译本为例,人物的命名体现和表达了原作者王实甫和译者的叙事立场。译者在铺陈和传播文学作品叙事过程中发挥作用,并为此承担相应的责任。《西厢记》中的红娘,是崔莺莺的丫鬟。在等级森严的封建社会,丫鬟作为下人,社会地位是十分低下的,加之重男轻女的观念,她们往往是年轻的未婚女子,连姓名都不配拥有,所以对于戏剧《西厢记》中重要的配角,仅仅用红娘这个名字指代。除了作为丫鬟外,红娘在促成张君瑞和崔莺莺的爱情上发挥了重要作用,是他们的传话人,是他们在封建家长制层层重压和阻碍下联系的纽带。红娘这个词的引申意义也由此而来,指代帮助有情男女终成眷属的牵线搭桥人。在这样的文化背景下,红娘一词的翻译就值得斟酌了。许渊冲先生没有按照现代汉语的意思将其简单翻译成“match—maker”,而是翻译成“Rose”,在英文中,这是一个女子的名字,又指玫瑰花,正好对应红娘这样一个妙龄女子。对于“红娘”一角,有读者认为她应该有属于自己的名字,就像莺莺和张生一样,可以音译为Hong,作为她自己独特身份的代名词。

2.标题

标题在翻译过程中可以用来有效地建构或重构叙事。通过标题翻译重构叙事通常伴随着文本内部的细微改动,以配合新标题的叙事立场。如《西厢记》第一本第四折“闹斎”,普救寺法本和尚告诉红娘,二月十五,佛供日,请夫人小姐拈香。中国古代有修斋供佛,善男信女做好事的做法。许渊冲先生英译时,把“闹斋”翻译为“Religious Service”,从目的语读者的角度阐释“斋堂”指的是“按照约定规则进行公开崇拜的地方”,在中国是“寺院”,在西方是“礼拜场所”。在该场所作出的神圣或有宗教意义的行为仪式。笔者整理对比了《西厢记》五本二十折各个标题的汉英对照如表3。

表3 《西厢记》五本二十折标题原文译文对照

《西厢记》五本二十折原标题都以二字为题,并且都是动词结构,语言简练且铿锵有力。许渊冲先生在标题的处理上,也是坚持“简要”原则,加上英语介词,不超过四个单词。英文标题都是名词结构,并且突出中心词,为读者阅读的心理预设设下了很好的铺垫,如第二本第三折莺莺母亲崔夫人赖婚,译者翻译为“The Promise Broken”,完美诠释了原文意思。第四本第三折中的“哭宴”,译者没有单纯译出“cry”或“tears”,而是用“farewell”概括了主要故事内容。译者在标题翻译处理时能够很好地把握原文叙事要素,巧妙地总结突出情节关键点。

(三)人物事件的再定位

叙事的关联性可能不会允许其他叙事的“局部”直接地引入,一篇叙事包括组成整体的各个不同部分,但是这个整体叙事的可行性和连贯性取决于各部分的组合方式和共存方式[9]8。我们不可以不参照任何已有的结构框架和该叙事所处社会文化背景来孤立地解读叙事的单个部分,原作读者如此,译作读者也是如此。译者需要通过做部分或者全面的建构,并将这些建构置于另一个新的时空背景中,以重构新的叙事。

1.副文本中的再定位

《大中华文库》收录的《西厢记》英译文前,许渊冲先生写有5 620字篇幅的前言,使用目的语文化叙事世界的这个元素,即副文本,带入罗密欧与朱丽叶的故事,有助于目的语读者解读《西厢记》文本叙事的关联语境。许渊冲阐述了《西厢记》故事的起源,与《国风》的继承与发展关系,及其与中国诗词的传承与发展。最后,把《西厢记》与莎士比亚的《罗密欧与朱丽叶》在人物与故事情节上进行简要比较。许先生通过介入此副文本来引导读者理解原文叙事中的人物定位。

2.话语内的再定位

翻译过程中,几乎所有的文本特征都可以在微观或宏观层面上重新调整,以重新定位原文叙事内外参与者之间的关系。Mason 和Serban 曾指出,这些调整不断重塑译者和文本之间的关系,使译者得以拉远或拉近译作和读者之间的距离[10]290。第一本第二折《借厢》中的开头部分是夫人和红娘对白,法本和法聪对话。这些属于散白,许先生也把这些话翻译得非常口语化。由于各个人物的性格不同,许先生也注意到了他们的身份差别。老夫人是相国夫人,说话相对文雅,说话又是以上对下,所以翻译中那种命令的口吻就比较明显。例如,夫人上云:“红娘,你传着我的言语,去寺里问他长老……问的当了,来回我话者。”许渊冲先生英译为“Rose, go and ask the abbot……When you are told the time,come back and let me know it.”法本和法聪说,“山门外觑着”,这是相对书面语一点的说法,翻译的时候许先生就没有把它直接翻译成一个“watch”(看),而是翻译成“去而且持续看”的意思“Go and keep watch”。主持的那个威严感、命令语气,就在这个词的选择中表现出来了。法本是一位老僧,上来之后自报家门,散白之中多少有一点韵脚,所以许先生翻译的时候,就在两句中加了一个韵脚。红娘和法聪是老夫人和法本的下属,所以,他们的回答“Yes, Madame.”和“Yes, master.”就符合他们自己的身份。许渊冲先生英译时也力求还原人物身份的话语特征。

3.文本内的再定位

王实甫创作了五本二十折的《西厢记》在元代杂剧中是首创,打破了一本戏由一个脚色独唱的限制,不仅一本戏里不同脚色都可以唱,剧中主要人物上场不受限制,又都可以唱,展开剧情,刻画人物灵活。元杂剧的特点是一折中一人主唱,这个主唱的人每次唱的时候并不一一标明,因为约定俗成。这个习惯,我们现代中国人看起来可能都会有一点认知的难度,对外国读者来说,这更是一个难题。再加上主唱并不是一人一唱到底,唱的过程中还有和其他人对话的情景出现,主唱一个人唱了两句,然后下面有人插进来说两句话,紧接着不加任何标明,就又是原来主唱的人唱。许先生意识到这对外国读者来说是一个难处,所以在翻译唱词时,不论原著标与不标,都会很细心地把唱者标示出来。比如第三本第一折《前候》,莺莺尽夜相思尽日眼,使红娘到书院中看张生一遭并回来传话。《寄生草》《赚煞尾》是红娘唱的,唱了几句之后,张生插话,红娘应答,这个原著中并无标明着这后半支曲子也是红娘唱的,许先生在翻译的时候,在后半支曲子前面加上了“She continues to sing”(红娘继续唱这只曲子)。同样,在第一本第二折《借厢》里,张生唱完《中吕·粉蝶儿》后法聪和尚因听不懂张生的意思而中间插话。原文中没有标明接着是谁唱曲,但是许先生明确地注明“Master Zhang continues to sing”,此类例子在许译本中比比皆是,明确地为读者拟清角色的出场。

另外,在每一本的末尾,王实甫采用了六字排比句,总结概括前文的故事情节,语言华美典雅,借用或化用古代诗词中凝练的语句,具有诗化的特点,如表4。

表4 第四本第四折末尾原文译文对照

许渊冲先生保留原语文本的格式特点,分别增添了原文中省略掉的句子主语“The lovers”和“Master Zhang”,再次体现出“读者友好型”的翻译风格。

五、结语

古诗词、古典戏剧是我国文学宝库中的瑰宝,也是我们民族的文化精髓。中华传统文化在几千年文明发展中创造的美学风潮和宝贵财富,具有超越时代、跨越国界的巨大魅力。翻译巨匠许渊冲先生历时数十年,从浩如烟海的中华文化古籍中精选了在中国历史上影响深远的传统文学经典《西厢记》进行重构叙事,在选择性采用、命名、标题、副文本、人物话语以及唱词等多方面采用了灵活的翻译策略,对文中人物对话、唱词注意形式与意蕴进行了再现。在对原文正确解码的基础上实现有效编码,不仅力求保留原作形式艺术美,而且在英译曲词上做到的韵律美,更是近乎完美地传达了原文对情的诠释。该译本体现了译者用出神入化的翻译手法把中国戏剧巨作《西厢记》进行英译,让海内外读者即使在英文语境中,也能体会爱情经典,欣赏到中华古典文学的美与魅力。再叙事翻译理论的诞生与发展不仅体现了戏剧传播在跨文化交流中的强烈需求,也对我们在新时代向世界讲好中国故事,传播中国优秀传统文化提出了更高的要求。有理由相信,随着中国戏剧文化在世界各国人民心中地位的提高,会有更多中外学者助力于再叙事翻译理论的深入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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