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东门之云
东汉许慎在《说文解字》中将汉字的构成规则概括归纳为“六书”,其中之一是“象形”,比如日、月等,这部分字是对自然物象的抽象模拟。“虎”字属象形字,从甲骨文到金文,再到隶、楷、行、草,从象形图案逐渐演变为抽象的字符。不同时代、不同风格的书法家,又对“虎”字的笔顺、结构等加以主观创造,呈现出千姿百态的虎字字形。
甲骨文虎
师虎簋铭文中的虎
毛公鼎铭文中的虎
散氏盘铭文中的虎
虎簋上的虎纹
殷商时期乃至更早的石器时代,气候较现代温暖,植被茂盛,虎的活动范围也远比现在广阔。先民们在狩猎、采集和原始农耕过程中,对虎这种猛兽有了一定的感性认识。甲骨文中的虎字,简直是一幅虎的简笔画:虎头上有一对尖尖的耳朵,露出的锋利獠牙凸显出虎的凶猛;庞大的身躯上有几条斑纹;细劲有力的腿部、刻意夸大的虎爪以及那条上翘的尾巴,颇有虎的雄风。线条简练,但形象生动,可以想见殷商先民被猛虎雄姿所震慑的场景。
甲骨文中还有“正在吃人的老虎”:左边一个“人”的象形,右边一个“虎”,或者颠倒顺序。后世这个字演变为“虐”,以老虎吃人之貌表残暴之意,可见老虎给殷商先民带来的恐惧。
与甲骨文相比,青铜器铭文中的虎字,细节特征明显弱化了。西周中期的滕虎簋铭文和师虎簋铭文中,虎字的细节如虎身、皮毛上的斑纹等都做简略处理,甚至消失不见,虎头和虎爪则得到保留与强化,且卷尾越来越长,与现代汉字中的“虎”字末笔已有几分神似。西周晚期毛公鼎铭文中的虎字,与虎的真实形象可谓风马牛不相及,且字形趋于方正,有书写规范化的趋势。散氏盘铭文中的虎字,虎口的方向与毛公鼎铭文中的写法相反,其余部位则颇为相似,这种一字多形的现象,在汉字没有完全定型之前常见于甲骨文、金文。
金文中也有一些象形的虎,如陕西凤翔出土的虎簋,年代为西周时期,现藏于上海博物馆。其器盖和器身内底,均有一只刻画细致的老虎,器物也因此得名。有学者认为,这里的象形老虎可能象征着器物主人所属家族,具有族徽性质。
冠军帖(局部) 东汉 张芝
石鼓文虎
睡虎地秦简中的虎
衡方碑中的虎
王基碑中的虎
居延汉简中的虎
随着汉字日趋成熟,虎字的写法也向着抽象符号的方式演变。这一时期遗留的书写资料虽然绝对数量不多,但种类较为丰富,石刻、简牍、印章……其中偶尔闪现的虎字身影,可谓千姿百态。
石鼓文是刻在10个鼓形石上的文字。这些石鼓发现于唐代,流传至今,现藏于故宫博物院。石鼓的具体刻制时代虽众说纷纭,但主流意见认为是春秋战国时期的秦国制品,记述的是秦国国君游猎的故事。石鼓文上的虎字,依稀可以寻觅到虎的象形,但已经有很大的变化了。其书风处于大篆和小篆之间,不似大篆的随心率意,也不像小篆的端正严谨。方块字的行列分布初步形成。
战国时期的文字种类体系多样,战国中晚期楚简中的虎字笔画狂放,已经完全脱离了作为动物的老虎的原始形态。上海博物馆藏战国楚简与清华大学藏战国楚简中的虎字,字形、运笔等方面却又不完全相同,书家的个人风格开始逐渐显露。汉字的复杂形态为书法的形式创造留下了很大空间。当时,系统的书法理论虽未形成,书写者的想象力和创造力却丝毫不弱,一笔一画透出的,尽是属于书家个人的独特印记。
战国晚期至秦代,如湖北云梦睡虎地秦简中的虎字,出于书写便捷的需要,对小篆的笔画又做了改变,上半部分字形已与现代汉字非常接近。
汉碑、汉简中的文字已属于隶书体系。与篆书相比,隶书最重要的变化是转折处由圆润变为方折。碑刻中的虎字结构方正,已经高度秩序化,透露出汉人的庄重、质朴和大气。东汉《衡方碑》中的虎字,笔画端正粗壮,力道雄强。《东武侯王基断碑》虽刻于三国时期,但书风仍有浓重的汉隶气息,其中虎字与《衡方碑》中的相比,笔画偏于柔美,却仍不失端庄之态。居延汉简中也有虎字,作者书写时讲求速度,将隶书快写,笔画减省,多有连笔,出现了草书意味。
实际上,草书在东汉时期也已经成熟。孙过庭的《书谱》载有王羲之的书法评论,“顷寻诸名书,钟张信为绝伦,其余不足观”。书法造诣令王羲之都心悦诚服的“钟张”,指的是钟繇、张芝。张芝,字伯英,敦煌(今甘肃瓜州)人,出身名门,但拒绝了朝廷征召,潜心研习书法,被后人誉为“草圣”。张芝的书法目前尚未发现可信的真迹,仅存刻帖。传张芝《冠军帖》中的虎字,字形删繁就简,有震撼人心的气魄,令人感受到一代书法大家的创新意识。张芝的草书虎字写法,也成为后世草书虎字的范本和参照。
裴将军诗(局部) 颜真卿
至于“书圣”王羲之,也有虎字流传。王羲之的楷书师法钟繇,又脱去了前人楷书中的隶意,变钟繇的古朴自然为妩媚遒劲,完善楷法,最终形成“今体”楷书的风貌。现存拓本的《乐毅论》,是王氏楷书的代表作品。传说王羲之写这篇小楷,是用作自己儿子官奴的学书范本,因此写得格外用心。《乐毅论》中的虎字,点画雕琢的确非常讲究,提按顿挫皆有一定章法,结体稳重,十分秀美。王羲之行书作品中的虎字,结构源于隶书,但纵向拉长,有效地消除了朴拙之感,转为潇洒灵动。
传世汉晋印章中,也有不少虎字佳作。上海博物馆藏三国时期银质“虎牙将军章”,印文采用缪篆,由于方形印面的限制,字体也趋于方正,但线条圆润饱满,端严大气,印面上笔画虽多,但繁而不乱。印文中的虎字也根据印面布局调整了笔画长短,相比纸绢简牍上的书法作品,别有一番韵味。
王羲之《乐毅论》中的虎字
王羲之《长风贴》中的虎字
虎牙将军章
虎牙将军是两汉三国时期的武将官职,根据战时需要统领一军。《汉书·匈奴传》记载,云中太守田顺曾担任虎牙将军,率领三万兵士出征。而历史上最著名的虎牙将军,当属因《三国演义》而家喻户晓的武将赵云。刘备称帝后不久,便大举伐吴,封赵云为虎牙将军,负责后援和侧翼,保护全军的安全。夷陵之战中,陆逊火烧连营,刘备大败而回,幸好有赵云驰援,才挽救了蜀军队。魏国猛将文鸯的父亲文钦,也曾受封虎牙将军。
与虎牙将军类似的头衔,直到南北朝时期还有保留。北朝的职官体系中,就有虎威将军、虎毅将军等官名。
隋代书法尚存北朝遗风。北碑偏爱刀刻的厚重感,剽悍威猛,在书史上独树一帜。隋大业十一年(615年)的《太仆卿元公墓志》,结构平正,点画精到,其中虎字下部的写法已变得与现代汉字相同,为唐代楷书的进一步发展奠定了基础。
太仆卿元公墓志(局部)
以楷书最为知名的唐代杰出书法家颜真卿,其《臧怀恪碑》中的虎字,疏秀雄健,浑厚圆劲。《臧怀恪碑》是颜真卿55岁时的作品,笔墨干净,章法自然,行气贯通,秀润劲健,较早些时候的《多宝塔碑》书风更为宽博,又不似晚期作品如《颜氏家庙碑》之凝重。臧怀恪出身官宦世家,在唐玄宗开元年间以智勇闻名,他有7个儿子,都是当时的名将。而颜真卿的这一篇书法,获得后人“伟劲”“伟岸”等评价,无论从臧怀恪的角度还是从颜真卿的角度出发,均可谓字如其人,有智有勇,有仁有义。
在《臧怀恪碑》8年之后的作品《麻姑仙坛记》中,颜真卿的书法又有所变化。《麻姑仙坛记》总体书风苍劲古朴、骨力挺拔,线条粗细变化趋于平缓,笔画少波折,用笔时出蚕头燕尾。作品中的虎字,筋肉丰满又有刚劲的骨力,线条厚重,为了在字的中宫留出余白以避免结体壅塞,不得不竭力向四周扩张,外拓的写法被推向极致。
颜真卿《臧怀恪碑》中的虎字
颜真卿《多宝塔碑》中的虎字
颜真卿《麻姑仙坛记》中的虎字
苏轼的虎字
文徵明的虎字
赵孟《续千字文》的虎字
董其昌的虎字
张瑞图的虎字
邓文原的虎字
何绍基的虎字
朱耷的虎字
赵之谦的虎字
李白忆旧游诗卷(局部) 黄庭坚
颜真卿虽以楷书著称,但其行书、草书常有出人意料之作。《裴将军诗》中楷书、草书掺杂,属于“破体书”(打破书体界限)作品。其中的虎字狂草,如电闪雷鸣,气势凌厉,让我们看到了伟大书家在谨严之外的另一面。
宋元时期的书风,总体上摆脱了唐代严格的法度约束,在作品中追求个人精神的流露。元代书坛虽有“复古”风潮,但仍然重视通过书法展示文人士大夫的内心世界。主张“我书意造本无法”的苏轼,所书虎字用墨饱满,结构舒展,可以从中窥见苏轼性格中的乐观豁达、磊落高迈。黄庭坚的狂草虎字,师承唐代的怀素,又融入了鲜明的个人特色,字体瘦长,正似被苏轼所笑的“枯蛇挂树”。
明清时期的书法,在强调文人气质之外,更注重个性的表达。通过不同书家笔下的虎字,也能看出书法家的个性差别:文徵明的虎字,洋溢着江南文士的风流潇洒;董其昌的草书虎字,取法唐人,又有平淡天真的趣味,而其楷书虎字,带着鲜明的行书意味,可谓不走寻常路;张瑞图是明代书坛的一位怪杰,其草书虎字用笔体势与一般草书迥异,又不违背书法之道;明末清初书法家朱耷,在经历家国之变后性情大异,他的虎字从骨子里透出一种奇崛高冷;清代书家何绍基的行书虎字,融入了碑刻的雄浑,苍劲流畅而老辣;晚清赵之谦的虎字,同样有碑刻意韵,但淳厚可爱,面貌与何绍基并不相同。
四体虎板对 翁同龢 翁同龢纪念馆藏
清代书坛还出现了“一笔虎”,顾名思义,就是一笔连下来写完整一个虎字。这类写法是从草书虎字演绎而来的,风靡一时。传统相声《夸住宅》将唐伯虎的美人、米芾的山水、刘墉的扇面、铁保的对子、郑板桥的竹子、松中堂的“一笔虎”并列为名家字画。这里的松中堂,指的是乾隆、嘉庆、道光三朝为官的大学士松筠。
实际上,擅写“一笔虎”的清代书家中,最有名气的当属晚清帝师翁同龢。翁同龢的生辰是道光庚寅年(1830年)四月二十七日寅时,属虎,又是寅时出生,因此与虎结下了缘分。同治五年(1866年),翁同龢36岁,正值本命年。这年正月初六,他应好友邀请,第一次写“一笔虎”,此后遂成习惯。从同治五年到光绪二十八年(1902年),每逢新年、端午,翁同龢多挥毫书写一笔虎,还不时加写数十张,赠予亲朋好友。
选择新年和端午这两个时间节日书写虎字,并不是无心之举。农历正月,北斗星的斗柄正好指向寅方,因此正月也称寅月,若书写时再遇见寅日寅时,便可凑齐“寅年寅月寅日寅时寅命人”书虎字的雅事。农历五月人称“恶月”,此时书写威猛的虎字,有驱邪扶正之意。
一笔虎 翁同龢 翁同龢纪念馆藏
作为帝师,翁同龢社会地位较高,书法水平也不低,他写的虎字因此广受欢迎。故宫博物院藏有同治皇帝所书“一笔龙”,可能就是受翁氏一笔虎影响的作品。翁氏书写的篆书、隶书、楷书、草书4种字体的一笔虎,现藏于常熟翁同龢纪念馆,在晚清民国时期就被制版拓印,广为流传。《翁同龢日记》还特意记载了书写这组虎字的经过:此组虎字作于光绪二十八年正月十七日凌晨,翁同龢时年73岁,在凌晨两点即起身,秉烛书写虎字数十幅,酣畅淋漓。
对于自己的虎字,翁同龢很是谦虚,认为只是闲暇时间的消遣,不值一提,而当时的社会名流却对他的“一笔虎”赞赏有加。常熟篆刻家赵古泥就认为,翁同龢的虎字“如虎深林坐啸风”,大气磅礴又雍容典雅。或许,晚清民国时期,人们面对风雨飘摇的社会局势深感痛心,也希望中国能够早日如书法作品中的虎字,如真正的猛虎一般,焕发出龙腾虎跃之精神吧。
转眼之间,又逢虎年。虎作为“百兽之王”,被认为具有辟邪、消灾、降福的神力。书法作品中的虎字,从甲骨文的象形到“一笔虎”的超逸,不仅体现了汉字的演变发展,也体现了人们对虎这种动物、对虎字,乃至对汉字书法的认识过程。变化的,是字形;不变的,是人们对消灾避祸和幸福平安的期许……
十虎三彪图 绢本设色 349cm×27cm 宋 佚名
钟馗骑虎图 纸本设色 93.3cm×46.7cm 明 佚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