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大林
在广西青年作家的创作中,黄其龙的散文是个日渐彰显的存在。
从2018年至今的四年时间里,他在《广西文学》《民族文学》《星火》和《散文海外版》等刊物上连续发表了十来篇作品,引人注目地开始了一个文学青年走上文坛的初始历程。
他出生于1989年6月,与大多数同龄人一道,经历了中国不断走向现代化的历史进程,这一进程的背后,是无数农民离乡背井,成为流水线上的工人,泪汗兼流地奋斗着。他的父母抛家弃子到广东打工,他成了留守儿童。看着父母远去的背影,他只能与祖辈依偎着,守候在岁月的风雨中。他父亲因长期搬运水泥,得肺病辞世。经历丧父之痛后,读完了大学,同样被时代的潮流裹挟着,作为新一代打工族中的一员,在庞大而嘈杂的车间里研磨着自己的青春。最后,他转回家乡,成了基层干部中的一员,开始了另一段同样不易的人生。
这就是黄其龙的简历,与许多同代人没什么两样,但他心地柔软,目光敏锐,接受过大学外语教育,喜欢读书,对当下的生活有着自己的观照与发现,他用笔把这些东西写下来,就成了摆在我们面前的这十来篇散文。
如果他只是记述,将自己的生活如实写来,即使是个诚实的记录者,也会很难让人看出与他人有什么不同。但他有一双锐目,宛若从空中俯瞰大地,具备常人看不到的视角;他充满独具的感情,渗透在绵密细腻的描写中;他有着自己的语言,以此描绘出独特的意象。他随未婚妻去向未来岳父求婚,见到的岳父“头顶秃得光亮,头皮反射一些太阳光线到我的眼睛,让我感到阳光灼灼。是的,我不应该这样看着他的头皮的,何况我即将请命于他”(《川上的婚姻》)。即使是一位秃头的普通农民,在未来女婿眼里,依然感到了一种难以言喻的威严,因为他拥有着他婚姻的裁决权。这里的描写充满张力,也就是语言“有意味的形式”。
正是他的语言,决定了他作品的品位。他接下来写到未来的岳母:“她母亲是个瘦弱的女人,身上穿着宽松的衣物反而使她的骨骼飘立起来,整副躯体离肥胖相隔世纪之远。我进门的时候,她正提着一只烫了毛的鸡往厨房里赶。”这位看似弱不禁风的女人,在他想帮忙做点什么家务时,“我提前被他们喝住了,她母亲命令我不要动。我突然变成了傻子一样,脑子失灵,杵在客厅里什么也做不了,承受孤独与空气对峙。”一个在陌生环境中惶然无措的未来女婿,就这样活生生地现于纸上了。
语言有意味的形式,决定了其龙散文比之他人更为生动可感,但他知道这还是不够的。于是,他从形而下的生活中,反观出了形而上的意义。一只飞蛾掉落江中,挣扎在水面上,随时都有被鱼吞没的可能。“它震动着的躯体和翅膀,在水面上荡出一圈又一圈的细细的波浪,那波浪呼应着天上洁白的云,呈现某种流动性的洁白影像。那是一场极美极美的舞蹈。牺牲的悲剧和舞蹈的审美突然在了同一个层面的纬度和空间里,让我感到欢喜,也让我感到忧伤。”一只小小的飞蛾,在其龙的笔下,有了天鹅垂死般的壮美,他由此生发开去,想到流水无声无息的线性流动,想到人生时间无时无刻不在流逝,想到两千多年前徘徊在川上的孔子那番著名的感慨,再想到自己的年龄与婚姻,“我霎时觉得婚姻的那两道围城也自有风光,那扇窗户的里头,有绵密的幸福弥漫着。”并且终于确定:“回家,喊那位父亲为爸,那位母亲为妈。”胸中动荡回旋之气,终于平静地回落到丹田之中,整篇文章由此结穴。
其龙笔下写的是他和他的父辈,从他们的生存状态,从他们与自然、与社会的关系中,写到了生命的艰难困苦与瑰丽丰赡,他犹如反刍一般,不断从亲人和自己的生存困境中咀嚼着人生的意义。养蜂的祖父与蜜蜂的相互依存,是在失去儿子之后能摆脱孤独困扰的唯一选择(《蜜蜂飞来飞去》)。他从每年盛开的梨花、金樱花和稻花上,看到了一生辛劳的父亲影像(《父亲的花事》)。仰视天上的火烧云,他看到了那个住在密闭的出租屋中,三百块钱可以顶一个月十四天、承受鸡蛋和面条轮番折磨、还毅然宣称“我能吃苦,能加班。我是一个不断给人生设置难度,一个关口一个关口地去突破的人”的自己(《火烧云少年》)……
由此不难看出,其龙散文最大的特点,在于由彼及此、物我相融,从观照对象上返看到生命在艰难环境下的丰富与坚强。
这种手法,让人想起《诗经》之中常用的比兴,“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杨柳和雨雪,既是眼前景物的具体描写,也是作者心中的某种隐喻,曲折地表达出作者彼时或者此时的心绪。
其龙的散文往往以某种事物贯穿始终,那是眼前的可见之物,被作者赋予了自己的情感,与作者的行迹融为一体。在他的散文《南方多芭蕉》中,那些芭蕉无处不在,不管作者在老家、在深圳,还是在现在工作的地方,它们都如影随形,随时会跳进作者的笔下。文章开头我们看见:“芭蕉长在垄上,长在地头,长在屋前屋后。它们在南方的生长并无规则,我早晨推门擦眼看沃野,看见它们一簇接着一簇,聚集或分散,孤独,热闹,沉寂,盎然,直愣愣地耸立在视域里头。”
作者由此写到祖父去割芭蕉叶,写到用芭蕉叶做成的糍粑散发的香气,写到芭蕉果“那透明的黄不是晕开的、漂浮的黄,而是冷静的、深邃的黄,我望着它们出神,感到莫名愉悦——从身体里涌出来终又无法克制的愉悦”,这里从芭蕉转到了写人,写自己童年因芭蕉而获得的精神感受。
芭蕉果成熟了,十分软糯香甜。但自己的父母亲却总看不到自家芭蕉果的成熟,更尝不到芭蕉果的香甜,因为生活所迫,他们到广东打工去了。这个转折背后,不知埋藏着多少家庭难以言喻的悲欢。多年之后,作者到深圳一家硅胶工厂打工,附近也有几树枯黄的芭蕉,作者在工厂里艰辛而疲惫地挣扎着,夕阳下偶尔看到的芭蕉便形同残霞,“它们的轮廓逐渐模糊起来,有半枯的蕉叶低垂下来,抵到我的额头产生机缘似的抚摸,就好像残霞要启发我的心性,伸出手来将食指和中指提点到我的印堂,欲要让我获得‘能忍’‘能寂’的过人智慧”。——在这里,芭蕉树成了我精神上的导师,开悟着我的生命体验。
又是多年之后,作者回到中越边境的小城工作,散步时他看到了一片芭蕉林,“几株芭蕉树已经塌在地面,冠层均不见塔状的芭蕉果串,只见梗上的刀切面,很显然果串被它们的主人取走”。翠绿的芭蕉树蛙从暗处跳出来,他蓦然想起那幅画满青蛙的巨大岩画,作为骆越后代,祖先的精神突然由此注入他的内心,给他赐予了巨大的精神力量。
这篇散文一波三折,写物又不执着于物,行文通透跳脱,没有胶柱鼓瑟般的板结,在文气氤氲中完成了物我交融,不落入那种“是什么”或“像什么”的窠臼。这种散文写法,犹如苏东坡名篇《后赤壁赋》中那只横江东来的孤鹤,这似是而非、似非又是的隐喻,无疑大大增强了文字的耐读度和感染力。
在黄其龙众多的散文里,《蜜蜂飞来飞去》中的蜜蜂,《火烧云少年》中的火烧云,《奔走的石头》中的石头,《高处和低处》中的短翅树莺等,诸如此类,都体现了作者这种惯用的手法,效果是显而易见的。这些对事物和自我的双重描写,犹如合唱中的两个声部,时而平行,时而交叉,相互映衬,水乳交融,组成了一部动听的旋律。在当代散文家中,曾获鲁迅文学奖的李修文可谓深得其中三昧,他的《猿与鹤》,别出心裁地借助他者的描摹,出色表达了作者对人情世事形象性的评判。
具象绵密而境界开阔,目光向下而诗意高蹈,语言明快而虚实相生,在此基础上,如果其龙能继续打开心胸,将会看到更为广阔、更为异样的世界;如果他在写作上也不断地设置难度并且实现跨越,相信定能写出更多更好的作品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