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子龙
一
在女儿的配合下,柏继珠费力地将她的手反抓过来,紧紧握在自己掌心里,说:“梅梅,帮爸一个忙,回家,把衣柜上面,那个皮箱里,的包裹,亲自送到,禄阳县,杉栎树乡的,猴子地村。送给一个,叫姚兵兵的,叔叔。包裹上有,详细地址。开皮箱的钥匙,在衣柜的,右上角,铁盒子里……”
这是他长时间昏迷,经抢救苏醒过来后见到家属说的第一句——不,是一串子话。说过,气喘吁吁,额头浸漫了一层亮晶晶的细汗。
病房临医院北后的鹿儿山。窗外,几影拔高的树绿,或疏或浓地,写满了夏意。清晨阳光透过枝叶,将一串啁啾鸟唱,细碎婉转地洒进房间。似有风吹过,树影在洁白的墙上婆娑了几下。
“爸,这个姚兵兵叔叔,是你的战友?”女儿柏梅梅问。
柏继珠把气喘匀了些:“这个,你莫问。到了猴子地村,让那个叔叔,看爸爸包裹里的,一封信。如果可以,请他来跟爸爸,见一回面。不能来,就请他跟爸爸,电话里说几句。你快去,按爸爸说的做。爸爸的时间,不多了。猴子地村,离这里,三百,几十公里呢,去来,差不多要,两天时间。最快,也要明天中午,你才能赶回来。”
与女儿并身坐在床沿的妻子插话:“给他挂个电话,让他过来看你,亲自把包裹带回去不行吗?三四百公里,梅梅又从没去过那个地方。”
柏继珠眉毛动了动:“没他的电话。就是有,也得亲自送去,亲自去,请他。”
柏梅梅愣怔着。
柏继珠在女儿脸上读出了疑惑与不解。他理解女儿。的确,按常理,这些话,不应该是他苏醒过来见到她们母女就忙着说的。作为丈夫,作为父亲,他苏醒过来见到她们母女的第一句话,应该是宽慰和鼓励她们,要她们坚强,要她们坦然面对。她们毫无疑问已经从医生那里知道了他长时间隐藏的病情。他的大限已至,说不定就在明天,就在明晚……他的生命,到了以小时计算的最后时刻。这次能苏醒过来,其实就是上帝给他们夫妻父女最后的馈赠。这种情况下,在女儿想来,她是一步也不应该离开自己的父亲的。她必须白天黑夜厮守在父亲病床边,最近距离地陪伴父亲走完生命的最后一程。让她这个时候离开生命垂危的父亲到三四百公里外一个叫猴子地的陌生地方,给一个陌生的人,送一个什么包裹,太残酷,无法接受。
更何况,这么多年来,他从来就不曾跟她们母女提起过几百公里外的什么猴子地村,和猴子地村那个叫姚兵兵的人。过往日子的繁杂工作和琐碎生活,她们母女知道和认识了他的很多个战友,很多个同事,很多个上下级,唯独没有让她们知道他生命中还有一个叫姚兵兵的人。
然而,不是别的什么人,恰恰就是这个姚兵兵,才是他生命最后时刻最想见到的人。就算姚兵兵不能来,不愿来,无法再见到,他既然醒过来了,就必须在离开这个世界前,让姚兵兵收到那个包裹,读到放在包裹里的那封长信。否则,他死不瞑目。
柏继珠枯黄病瘦的脸上,就跳出了些焦急,呼吸也愈加急促。
“梅梅,爸的好女儿,帮帮爸。爸原本想,忙过手头的,这个案子,就去,见姚兵兵,把包裹,亲自交给他。没想到,爸爸突然就,就彻底倒下,再也,起不来了。你帮帮爸,一定帮帮爸,爸求你了!你是,一个警察,办这件事,不太难。”
柏梅梅:“爸,我……”她聲音里带着浓浓的哭腔,说不下去。
妻子从丈夫眼睛里读出了那份焦急,轻轻挪了挪身子,将女儿的手从丈夫的掌心里抽出来,慢声细语地说:“梅梅,照你爸说的,赶紧去做。这里,有妈妈呢。再两三个钟头,钟伟也到了。”
柏梅梅终于点头答应,恋恋不舍地看了父亲一眼,掉几颗豆大的泪珠,站起身。
柏继珠嘱咐:“不要开车,打车去。我最近,查过,猴子地已经,通公路了,车可以直达。到了,杉栎树乡的,街子上,出点钱,请个当地人,带路。”
女儿一脸泪地点了点头,转身就走。
女儿急促的脚步声消失,柏继珠长长舒了一口气,目光落在对面白墙那几抹又开始婆娑的树影上。
柏妻问:“这个姚兵兵,以前怎么没听你说起过?”
柏继珠没有回答妻子的问题。他喃喃地说:“姚兵兵,他会,会来和我,见一面,听我当面跟他……唉,他肯定是,是不会来的,不会。”两道浊黄的眼泪流出来,流淌在脸颊的沟沟壑壑上。
是啊,姚兵兵凭什么,凭什么要迢迢三四百公里,来见他这个叫柏继珠的人?几十年过去了,只怕想起他柏继珠来,提起他柏继珠来,还恨得牙痒痒哩!
他后悔,那一年专程到了禄阳县那个叫猴子地的山村,找到了姚兵兵家,为什么不等见到姚兵兵,又匆匆忙忙离开了?那一回,自己就应该等姚兵兵回来,把该说的话说了,把该道的歉道了,然后接受姚兵兵的惩罚,哪怕是让姚兵兵暴打一顿,哪怕是让姚兵兵咬牙切齿地倒提着,从高岩头风嗖嗖甩进大江里……
二
柏继珠到猴子地村见姚兵兵,是十一年前的事了。
那年,他借休假机会,穿州过县,一路向省北去。他和姚兵兵不是战友。姚兵兵虽然大名里赫然叠连了两个“兵”字,军味十足,但没有当过兵,不曾走进过军营一步。姚兵兵和他也不是故旧发小,连熟人都算不上。姚兵兵原来家住中坪子村,跟他老家村大柏地相距四里,属一个行政村。他满打满算也就见过姚兵兵两次,最后一次还是悄然退避到暗处,偷偷看了姚兵兵一眼,就低头再不敢看。一个月后,他打听到,姚兵兵离开了家乡,到外地去了。差不多又八九个月后,他从村文书那里得知,姚兵兵托哥哥姚大壮,把户口迁走了,迁到了几百公里外的禄阳县杉栎树乡猴子地村,抚养一对残疾的孤老,似乎准备在那个地头娶妻生子过一辈子了。听到这消息时,他轻轻地吁了一口气。但这口气吁过后,心情越发沉重。他悄悄把这个地址铭记心里。往后的日子里,一次次动念要去那个猴子地头见见那个只见过两回面的人,终究心虚,终究情怯,下不了决心。这次,他是一咬牙,硬着头皮上路的。
从云平县到禄阳县,一条弹石省道,经过处除了山,还是山。大岭连着大岭,峭峰托着峭峰,连绵无际,峥嵘无际。他当兵六年,六年时间差不多都是在北疆昆仑雪山度过,复员回到家乡后,家乡所有的山都不再是山,甚至这个省的地皮上他所有见到的山都不再是山。但这一路上铺排而来的山在他的眼里,岭,何其磅礴;峰,何其高峻。峰回岭转,一脉脉一峰峰直迫他的胸口,让他几乎喘不过气来。
唉,人啊,你只要走错了一步路,等待你的,往往就是让你一生也爬不过去的大山!
自从知道姚兵兵迁到了一个叫“猴子地”的地头后,柏继珠一次次站在地图前看。无论是省政区图上,还是省地形图上,都找不到猴子地。但能找到距离禄阳县城几十公里的杉栎树。地图上,句号样的一个小圆圈,小圆圈旁小小的三个黑体字,昭示着这个以“杉”和“栎”命名的行政乡,是一个被大山密林重重包围的所在。而那个叫猴子地的山村,就在这个小小句号周围的某一个比针尖子还小几十倍几百倍的地头,沟壑深邃,悬崖林立,林风浩荡,泉啸瀑飞,云浓雾重。他一次又一次展开艰难的想象,想象出生和长成于平坝宽野,把学上了七年的书生娃姚兵兵,是如何在杉栎树乡附近那个比针尖子还小几十倍几百倍的地头,掀石种稼,撮泥补屋,撑起一个老残的风雨飘摇的家庭,把日子一天天过下去……
然而,猴子地村之偏僻遥远,还是远远超出了他过往的所有想象。
几经辗转到了杉栎树乡乡政府驻地,才知道猴子地还远着呢,在北边六七十里外的一个石窝窝里。弹石公路依然蜿蜒向北延伸,却一时间找不到可乘的车了。当地人告诉他,往前开的车倒是有,但要等五个多小时,县城开往前面的客车经过小街时搭乘。小街北面一大片山区几十个村庄,每天就早出晚归跑这一趟客车。柏继珠等不了漫长的五个小时,稍作体力上的补充,出了小街,步行去。虽然不比年轻时了,但走六七十里山路对他来说还不算是多难的事。
一个小时后,他攀上小街北边白草凄迷的分水岭。
伫身在分水高岭呼啦啦的山风中,滇川交界处的金沙江大峡谷以其幽深、辽远和苍茫,气势万千地进入他的视野时,他落了两串眼泪。这不是欣喜激动的泪水。这两串眼泪的每一个泪分子,都苦涩得让他不堪品味。他之前虽从未到过这道大江谷,但作为一个曾经的军人,對其并不陌生。很多年前,一支军队,经过长途征战来到杉栎树,然后翻过这道白草凄迷的高梁子,铁流滚滚地进入前面的大江峡谷,凭借几只小木船,渡过了惊涛骇浪的大江,跳出了敌人的包围圈,书写了军史上壮美而暖意的一笔。从军的那些日子,他就动念,一定到这道大江峡谷里走一回,叩访这条大江,叩访大江边那个闻名世界的红色渡口。可以说,这也是无数共和国军人的赤诚心愿。但他怎么也没想到,终于走进这道大江峡谷,居然与叩访无关,与红色无关,与景仰无关。山重水复,一个个脚印子轻轻重重续写的是一个不堪的人生故事。
沿通江公路曲折盘亘往下三十多里,经放羊老汉指点,他在一个乱石密布的峡口,离开公路,拐进一道绿林与狰狞黑岩交错铺展的岩谷里。叫不上名的山鸟一声追一声在挂岩树上尖厉枭鸣,让这个套在大峡谷中的小峡谷,愈加陡险,愈加深邃逼窄。虽然已接近正午,但没有一缕阳光能照到谷底,相反浓重的悬岩投影,使得整个谷地一片湿暗凄迷,有如他此时的心境。水是向下狂意奔泻的,路是缓缓向上盘亘的。攀过一个崖弯,又攀过一个崖弯,终于遇到一个十来户人家的挂岩小小山村,以为就是猴子地了,一问,才知道猴子地还在前面十多里的地方,过了大岩才是。芭蕉树下泉潭里捧几捧泉水喝过,继续沿着三尺砂石道,攀高跌落地,往岩谷幽深处又走了一个半小时,果然一堵百丈大岩横亘脚前。正愁要花几多力气才能翻过这壁大岩,一个转弯,忽见脚下的路蟒蛇样扭着腰身,钻进一个高宽两丈的拱形岩洞。他追路进洞。洞很长,越往里面走,越昏暗,最后是一丝光亮也没有了,他只能平伸两臂,防止撞上两边洞壁。还好洞是直向的,一个明晃晃的亮圈,呈现在前面说不出是多远的地方,洞底也平滑。黑暗中走了几分钟,又有了微弱的光亮。
终于到了洞口,眼前豁然宽朗。
这是一个群峰环抱的筲箕型小谷地。高大山峰甩出的五六道林梁,从南、西、北三个方向,或缓或陡,碧绿摇曳地伸向谷底。几道箐沟里滚出来的山泉,在谷底汇成晶灿灿咆哮的大流,银龙似的,往洞口窜过来,最后哗啦啦泻入一个落水洞,不知所向。每一道林梁的下部,是级级拾高的长满各色庄稼的梯地。二三十座房屋,星样散落在庄稼与森林相连接的地方。绝大多数是两层的青瓦屋,也有少量的土掌房。南坡几丛高大茂盛的竹间,则鹤立鸡群地亮着一幢乳白色的二层钢混小楼。
哪一座房屋是姚兵兵家的?柏继珠想,不应该是土掌房中的一座,也不大可能是那座崭新的钢混楼房。尽管,他是多么希望,那座绿竹点画的崭新的钢混楼,姓姚,是姚兵兵半生勤劳的收获。钢混楼,让姚兵兵把日子在这个小小山村以及周围过成了最出彩。
还真如柏继珠所料。他爬一个土坡,走拢距离洞口最近的那座青瓦小院,院门口柿树下,跟一个正在石臼里舂谷的中年妇女打听姚兵兵的家。妇女停住手里的活计:“你找姚兵兵?”抬手,朝北边林坡一幢独立的新瓦屋一指:“喏,那就是他家。他家原来住西沟口。去年盖起新房,搬新房住了。”
谢过,重新回到洞口,顺岩脚细路,向北坡去。红漆柱子玻璃窗的新瓦屋前,一个看上去七十多岁的老汉,趴在水泥做成的地板上做篾活。他走拢去,躬身递上一支烟:“大爹,我找姚兵兵,姚兵兵在家吗?”
老人放下手里已经成型的竹箕,朝柏继珠咿咿呀呀。
堂屋里走出一个女子,看上去四十来岁,面容姣好,但走路一瘸一拐。柏继珠想:这女子,十有八九就是姚兵兵的妻子了。他心里一沉。当年姚兵兵迁移户口,说的是自愿入户抚养两个残疾老人,没有说要跟老人的也是身体残疾的女儿成亲。柏继珠这些年猜测,姚兵兵落户后,会在当地找一个与他般配的姑娘结婚,相扶相携,一道撑起风雨飘摇的家庭,把日子过出精彩来。姚兵兵要身材有身材,要文化有文化,这样的好小伙,那个时候就是在平坝地区找对象,也可以三挑两拣的。却怎么也没想到,跟他成亲的,居然是一个严重腿残的女子。
女子一瘸一拐走过来,一脸笑地问:“你找姚兵兵,我娃他阿爹?”
柏继珠如实相告:“我是姚兵兵老家的,多年不见,来看看他。”
瘸女欣喜不已:“跟我娃阿爹一样的口音,是我娃她阿爹老家的亲人!难得!难得哟!……该喊你啥?……哦,柏大哥,你走老远的路,累了,也饿了,快进屋,喝碗开水,我就起火煮饭。”
柏继珠向前一步:“弟妹,姚兵兵兄弟在家吗?”
瘸女说:“他一早上红泥巴地小舅家去了。二表哥昨天让小儿子来家,说他家养的蚕宝宝闹病,萎了一些,让老姚去帮看看有没有法子救。柏大哥你安心地歇下。家里活计紧,他也不敢多耽搁,晚上,顶多明早,就回来了。”
“红泥巴地离这里远吗?”
“有点远,在你来的大公路东边半梁子呢……哎,真是想都不敢想,云平跟禄阳离得这么远,你能来这岩窝窝里看他!柏大哥,快,快进屋喝碗水。”
柏继珠心想只能等了。他正要跟瘸女子进堂屋,晾晒在院坝南边竹竿子上的几件衣服,引起了他的注意。他心里倏地一下,快步走过去,把半湿的衣服和帽子从竹竿上摘了,捧在手里,端详着。这是一套1985年以前部队装备的六五式军装,虽已经半旧,但领章和铁质的五星帽徽,依然鲜红耀眼。
“弟妹,你们家,很多年前有人在部队上当过兵?”
瘸女笑笑:“看柏大哥说的。老姚进我家之前,一家子老弱病残,哪能有人到队伍上当兵。这解放军衣解放军帽,是我给老姚做的。老姚一颗心就想进队伍,当解放军。没当成。老姚不死心,跟我们村当兵回来的张来来借了一套解放军衣裳帽子背着,到县城里买回一样颜色的布料,还买回来几个红五星,让我照着样子给他做。我做别的不行,做衣裳裤儿鞋子帽子还过得去,就比划着剪裁,给他做了一套。他经常偷偷在家穿,过一把当解放军的瘾。空闲日子,背着进老林子里换上,满林子唱解放军的歌。我娃说,他在老林子里换上解放军衣裳帽子,还真像个解放军,步子踢得跟电影里冲锋打仗的解放军一样。他进这个家十九年,我前后给他做过好几套解放军衣裳帽子。听说解放军早不穿戴这样的衣裳帽子了,可他还是要我照老样子做。他说,他那个时候要是进了队伍,穿的就是这样的军装,鲜红领章两边挂,五星帽徽闪金光。”
哑巴老汉也在一旁比比划划咿咿呀呀,脸上洋溢着得意自豪的光彩。
柏继珠两腿一软,差点一屁股坐到了地上。赶紧将腰身靠在身旁的梨树上,才稳住了身子。
“柏大哥,你怎么了?”
“没,没什么,走了老远的路,突然站了这么久,腿,有些抽筋。”柏继珠遮掩着自己的感情,直起身子,将衣服帽子一一重新晒到竹竿子上。他强忍着不让眼泪滚出来,抬头看了看太阳,“弟……弟妹,姚兄弟最早也要,也要晚上才回来。离天黑,还有两三个钟头呢,我到那边村里办点事情,明天又过来看他。”
说过,丢下瘸女和哑巴老汉,匆匆离开了场坪子。走过屋子山墙时,见屋后有一条山路,顺山坡向上面去,就拐上了这条路,也不管通向哪里,前面是不是有村庄人户。
瘸女一瘸一拐追到了山墙角喊:“柏大哥,你咋一口水也不喝就走?……柏大哥,你办了事,一定要回来呀,我和老姚等你。”
柏继珠没有回头,猛着头一步步向上。
山路呈之字形曲行在大片的云南松里。半个多钟头后,穿出松树林,地势一下子变得陡险起来。一座座石崖石峰,从各色栎林中探身出来,高高矮矮瘦瘦壮壮,姿态各异地望高天而立。路也窄多了,忽而盘绕在岩上,忽而穿越在两座石岩之间。柏继珠狠着一股子劲向上。又攀行了大约一个小时,汗流浃背时,到了一个鞍形草梁。
他在山鞍尽头收住脚。
前面是大江谷。江两岸悬崖绝壁比肩接踵,自西向东奔泻的大江水,在南北悬崖绝壁的夹峙下,汹涌流淌,掀开一道道白浪。一座钢吊桥,凌江飞架南北。江桥飞架处,无疑就是那个著名的红色渡口了。很明显,当年姚兵兵就是怀着对军人和军队的景仰,奔这里来的!这条大江流和这个曾经渡过万马千军的红色渡口,承载起了姚兵兵这个热血青年无奈但坚韧的从军梦……
姚兵兵!姚兵兵啊!
柏继珠“咚”地双膝跪地,嚎啕大哭,边哭边抡起拳头,一下一下狠狠地、狠狠地砸着身前的草木荆棘泥石。仿佛,拳头砸的不是草木荆棘泥石,而是一个叫柏继珠的人……
三
柏梅梅离开后,陆陆续续来人探望。有同事,有下属,有领导。当然还有亲属旧友。县长也放下工作专程来探望。县委书记在省上开会,不能亲自来,由一位副书记和县委办公室主任代表。
柏继珠除了跟最先到来的纪委的几个同志说了些话,交代了工作上的一些事,从第二拨探访者进门,他就闭上眼睛,呼吸均匀,一副熟睡的样子。
其实,他尚还没有要睡一觉的意思。他就是想这样。他静静地躺着,一次次听妻子用哀凄的声音对来人致谢。一次次听妻子对来人说“老柏醒了好長时间,累了,睡过去了。”一次次听来人用差不多一样的语言安慰妻子,鼓励她要坚强。一次次听来人走拢来站在病床跟他说话。他想睁开眼睛,和来探望他的领导旧友握握手,说一声“谢谢”。他其实也应该说几声“谢谢”的。但他还是一直闭着眼睛,静静地,听着一拨拨人到来,听着一拨拨人与妻子说话与自己说话,又听着一拨拨人离开。
热闹了差不多两个小时后,病房,又渐渐归于宁静。
他睁开眼睛。他看见,对面的空床和床头桌上,放满了精致包装的各种水果,精致包装的各种营养品和一束束鲜花。
他轻声对妻子说:“可不可以,找点什么,把这些,花花绿绿的东西,遮挡一下?”
柏妻不解地望着他。
他说:“花花绿绿地,色太鲜,我眼睛,还有神经,有些受不了。看着它们,心静不下来。我想,静静地躺着,等咱梅梅回来。”
柏妻遵嘱,拉出空床上的床单,把一应东西盖了起来。
“梅梅妈,”他望着白床单下的凹凹凸凸,“你说,如果三十年前,我没走出,大柏地,我还是,大柏地的,一个农民,起早贪黑,盘田种地,就像猴子地的,姚兵兵,病了,会不会有,这么多的人,来看我?连县长也来,县委书记,也安排人来?”
柏妻流着泪:“早知道你不顾身体拼命工作弄出这大个病来,当年,还不如留在村里盘田种地,当一个农民。”
柏继珠苦笑:“是啊,现在想想,我当年就留在,大柏地,当个农民。当农民,有什么不好?至少坦然,无愧。”
柏妻说:“你说有几个人工作起来像你这样拼命的?病成那样了,还瞒着老婆女儿,瞒个严严实实。你为工作把自己的什么都拼上了,你还有什么愧的?”
柏继珠说:“有些事,你不知道,我也一直,没让你知道。我几十年,心腔腔里头,除了愧、还是愧啊!看着这些东西,我觉得,我其实就,就是个贼。这些探望,这些东西,还有一句句,暖心的话,都是,我偷来的……”
“老柏,你说些什么呀!”妻子伏在丈夫身上啜泣。
女婿钟伟从外地赶来了。
钟伟是市公安局的内刊副主编,是一个作家,散文和诗写得全省都有名气。除了在单位上班,经常离开市区,背一架照相机,一台笔记本电脑,到处采风创作。柏继珠苏醒过来后听女儿说,这几天,他借小长假去了青海。风尘仆仆的样子,肯定是下了飞机就从机场直接赶到医院来。看见他身上的电脑包,柏继珠眼睛一亮,甚至微微地欠了欠身,想坐起来。
“爸!”鐘伟扑到床边,“你不要动,不要动。”
柏继珠朝女婿咧了一下嘴:“你的电脑是,无线上网的,对吧?你打开,网络地图,帮我,找一个地方,让我再看看。”
钟伟坐到床上,打开了电脑,启动,连接,点开谷歌地图:“爸,你要看昆仑山,你当年扛枪站岗放哨的地方?”
柏继珠摇了摇头:“不……我想看禄阳县,县城北边的,杉栎树乡,杉栎树乡的,猴子地。”
钟伟的手指在电脑上划动着,眼睛寻找着:“找到了,杉栎树……哦,爸,不是杉栎树乡了,已经是杉栎树镇了。猴子地,猴子地……”两个手指呈剪子形不断张开,合拢,将图面放大,放大,再放大,“找到了,在杉栎树镇北面的群山里,一个小山谷,一个小村庄。小村庄一架大山梁的北边,是大江,是红军渡……爸,你看看,是不是这里……”
柏继珠眼睛一眨不眨望着电脑屏幕上明晰显现的山峰、林坡、谷地、村庄、房屋:“对!对!就是这,我,去过一回,山岩村庄房屋,都还记得,清清楚楚。北坡的,那座房子,就是……就是你姚,姚兵兵叔叔,的家……哦,房子后面,的林坡,林坡上面,的山鞍……”
泪水哗啦啦流淌时,他又心生翅膀,飞到北边大江谷腹地那个叫猴子地的远山小村,飞到热切拥抱了小山村猴子地的那片苍茫大山里。
四
十一年前的那个黄昏,柏继珠跪在山鞍草石间哭了不知多长时间,太阳近山凉风骤起时,才从地上爬起来。他没回猴子地村。他没脸去见姚兵兵,也不敢去见姚兵兵。他茫然四顾,然后沿着斜穿鞍口的山路,进入丛林,向西去。西边一脉高梁下半坡林稀处,依稀可见的几户人家,正袅袅腾起炊烟。
这是杉栎大山几经起伏后,斜向大江谷底的一面高坡。高坡上,梳状分布着一道道栎木丛生的浅箐谷。柏继珠追着路,走过一道箐谷,又走过一道箐谷,再走过一道箐谷,炊烟与他,似乎还是鞍口看到时的距离。看来,这个晚上要走拢那几个炊烟人户是不可能了。但他必须在天黑之前,寻到夜宿的地方。他现在已经冷静下来了,头脑也格外地清醒。他告诉自己,不能在这片大山林里出现任何生命和健康的闪失,他必须安全地走出这片大山林,回到自己的工作岗位上去。差不多整整一天的跋山涉水,他已经累得够呛。他强撑着一步步向前。又走过一道箐谷,攀上箐谷前面耸起的林冈子,冈子下面,倏然跳出一个几十丈方圆的稍显宽平的洼地。洼地里绿着一株株树,分明是人工种植的果树。再仔细看,一座小小的土掌房,在果林边缘一堵金字塔形状的岩壁前,也袅袅地升腾着乳白色的炊烟。
最后一抹血色夕阳,从大江谷那边邻省的几个峰巅上,相继隐去。
刚走近果园,狗吠声起。狗汪汪狂吠中,土掌房里探身走出一个老汉,大声吆喝住狗,然后朝这边望。
柏继珠寻一根栎棍子提着,穿过果林,走拢土掌房。狗又汪汪,但已经被关起。未等他开口,站在门口的老汉先跟他打招呼:“这个大兄弟,来山里做啥子生意啊?”
柏继珠说:“不做什么生意,走走看看。老哥,天要黑了,走不到村子了,可以跟你住一个晚上吗?”
老汉爽朗大笑:“说什么可以不可以。在咱大山里,走到门口的都是客,快进屋。”
柏继珠往墙根放了栎棍子,随老汉进屋,自己找一个木墩子在火塘边坐下,把生疼的腰靠在墙上,伸手揉了揉两个腿肚子。老汉抄勺子动了动锅里的青菜四季豆:“从猴子地那边上来,肯定还没吃过晚饭,饿了吧?”
行走在荒野时不觉得,坐到了饭菜锅边,柏继珠顿时饥肠辘辘。清早,他在杉栎树街小食馆吃了一碗面条,买了带在身上的一包蛋卷也在离开公路前,就着山泉水吃了,五六个小时没进食啦。
他点了点头。
老汉:“不知道有客人来,就煮够我一个人的吃。还好,儿子昨天给我送米油来,搭伴送了两把面条,我这就烧水,水开一会儿就能吃。”说着,把火塘上锅里的青菜四季豆舀在一个锑盆里,涮了锅,往锅里添了水,“听口音,兄弟不是本地方人,县里的?”
柏继珠说:“我是云平县的,休假,来这边走走。”
老汉:“怪不得一听你说话,就感觉口音有点熟,原来是云平县的。嗨,你白天走过的猴子地村,有一个叫姚兵兵的人,就是你们云平县来这边当上门女婿的。”
柏继珠脱口而出:“姚兵兵?老哥你认识他?”说过,才知道自己说了一句废话。山里不比城里。在山熟千家。自己当兵在昆仑大山时,营地周围几十里内的任何一个村庄,老少男女,没有一个他柏继珠不认识的,也没有一个不认识他柏继珠的。
“哈哈!”老汉果然一串笑声:“兄弟是第一次到我们山里吧。我们村隔猴子地也就一架梁子,猴子地谁家开几道门几道窗,都有数哩,姚兵兵六尺椽子高一大个人,到这地方招亲上门都快二十年了,能不认得?周围几十个村寨,没谁不认得姚兵兵。就是没打过交道,没见过人,也都知道猴子地有个姚兵兵。”
柏继珠说:“我就是来找姚兵兵的。快二十年没见到他,借着到这边度假的机会,找他叙叙旧。到了他家,他爱人告诉我他到外村亲戚家去了,要明早才回。我想就机会到处逛逛风景,逛来逛去,就逛到了这里。”他知道,在实诚纯朴的山里人面前,是不应该说一句假话的,但他又确实没办法完全说实话。
锅里的水开了,老汉往锅里下着面条:“跟我住过今晚,明天你再回猴子地村找他。明天到了他家里,一准能见到。听媳妇说你来了,他打准在家里等你。姚兵兵,是个实诚信用的好娃儿咧!”
柏继珠“哦”了一声。
吃过饭,两人对坐在火塘边,喝水吸烟。不等柏继珠再提起姚兵兵,老汉就和他聊起姚兵兵来到这边的点点滴滴。
老汉说,姚兵兵最先不是落脚猴子地,而是江边的平渡村,中间还有他们羊窝子村。是他们羊窝子的蔡老二,把姚兵兵从平渡村带到羊窝子,后来又介绍到猴子地何哑巴家的。那日子,姚兵兵在平渡村给正在建房的蔡老二姐姐家做瓦舂墻,蔡老二也在他姐姐家帮忙。蔡老二脑子活泛,胆儿大,准备小春收后,把自己家滴水岩下的七亩麦谷地改种烤烟。下江处四川地的大板桥一带,家家户户种烤烟,每家年收入六七千块,上万的人户也有,蔡老二想跟着发一笔。听姚兵兵说他老家就是烟区,他在家里也每年种烟。于是,姐姐家的活计一收,就把姚兵兵带上来了。
姚兵兵一到蔡家,就帮蔡老二建起了烤烟房,接着是培育烟苗,翻地打烟垄子,准备烘烤烟叶的柴。蔡老二见自己带回家的是个金疙瘩,对姚兵兵说,只要烤烟栽好了烤好了卖好了,除了每个月说好的九十块工钱,还将利润中的二成,给姚兵兵。口说无凭,和姚兵兵订了合同。姚兵兵把心都贴到蔡老二家那七亩烤烟地和其他土地上了,起早贪黑,相比较,蔡老二倒多少有点像个外人,不时偷个闲儿。小伙子礼貌,心地好,见村里哪家有需要帮忙的,就帮上一手,没多长时间,跟羊窝子老老少少搞熟了。大家喜欢他,说要给他介绍对象,让他在这里安家。那时候,羊窝子和旁边村子,有好几户没生养儿子的人家,姑娘大了,正物色人做上门女婿抚小伺老呢。
羊窝子的麦家,还有栎树坡的辛家,先后请蔡老二牵线搭桥。两家的姑娘都不错,家境也都过得去。但姚兵兵都没有点头。蔡老二问他到底要找什么样的人家,姚兵兵才交了底,说如果这周围有没人抚养的老残人户,给他介绍介绍,他把户口迁来,给那家当个儿子,一辈子抚养老人。
蔡老二和羊窝子的人怎么也没想到,姚兵兵要找这样的人家。看姚兵兵不像是开玩笑的样子,蔡老二就把他带到了猴子地的何哑巴家。何哑巴七岁时大病一场,命虽然捞住了,却再不会说话,后来娶了大路边二坪子黄家病秧子姑娘做老婆。一哑巴一病秧子,生个女儿倒是健康水灵,可谁知丫头十四岁那年到岩脚搂猪草,被岩上羊子蹬下来的石头打伤,成了瘸子,本来就穷寒的日子愈发艰难,三间破旧土掌房里,找不到一样像样的东西。每年有大半年日子,靠政府救济过活。就连救济粮,也都是集体安排劳力帮他家从乡政府那里驮回来,送到他家。
姚兵兵跟着蔡老二去了何哑巴家一趟,就认下了这家。
第三次到何家,姚兵兵备办一顿饭,吩咐何家把猴子地何姓家族的全部人请来,把村组干部也请来了,当着大家,说了自己的打算:他将户口迁过来落进何家,但先不忙成亲,他们双方都达不到结婚年龄呢。他从小向往军营,渴望去部队上当几年兵。等征兵日子到,就报名参军。如果体检合格被批准入伍了,他就去部队里。两年后,双方都够年龄了,他跟部队领导申请回家完婚。这些年,在老家种烟,出外做工,他积攒了三千七八百块钱,这些钱全部留给这个家,补贴他在部队期间家里的生活。部队上每月也给发津贴呢,他会尽量节省,给家里寄来。服役期满,他就回来,全家团团圆圆过日子。当然,不一定当几年兵就退伍回家。他到了部队上,会积极上进,争取提干,多在部队干几年。倘若在部队上被提干,当上了军队干部,那他就有工资了,像乡里县里的国家干部一样。那时候,他用工资养这个家。
请拢去的人恍然大悟:这个叫姚兵兵的远方青年人,原来是为了当兵入伍,做个解放军,才来这山区地方,才心甘情愿走进何家这个病残穷困不堪的家庭。
姚兵兵提出的要求,何家答应了。姚兵兵若能当成兵,要给他们留下三千七八百块钱——三千七八百块,在当时是多大的一笔钱啊,老何两口子和女儿,只怕十年也挣不到手!何况,他还答应每年节约津贴寄回来,还答应进部队两年就请假回来成亲。再就是,家里有一个人当了兵,进了队伍,对何家这个稀拉提不起的家,在村里,在周围,那是多大的脸面,要贴光荣牌牌呢,村上乡上每年要来慰问呢!
村组干部呢,见何家这个大包袱有了搁处,当即表示支持,二话不说给姚兵兵开了接收证,并安排村文书跟姚兵兵到乡上和县公安局盖章。
为节省来去开支,加上地里的烟叶还没烤完,姚兵兵在县城把接收证寄给老家他哥哥,请哥哥帮忙办理,然后及时把材料寄过来。
这事传开,猴子地和周围村庄的人难免不议论纷纷:姚兵兵要参军,完全可以在老家地方报名哪,何必费周折把户口迁到这个地方来,背上这样大一个包袱?这是要背一辈子的大包袱啊!莫不是他在那边犯下了什么事?可看他的实诚样,又一点不像。姚兵兵这样的人都犯事,那天底下可能就没有不犯事的人了。小伙子正直,眼里装不下半粒沙子,肯定是在老家把领导得罪了,得罪狠了,领导变着法子报复他,整他,卡着不让他参军入伍,他无奈才想出了这个法子。
材料很快寄过来了,姚兵兵却傻了眼:他的出生月份,由7月变成了1月,整整地大去了6个月。而这6个月一大,到征兵报名时,他就超龄几个月了,连报名的资格都没有了!要知道,他仅初中毕业。而国家当时规定,应征报名男兵招收对象:初中毕业的,年龄为18-20周岁!
姚兵兵当时那个急啊,请上村支书匆匆忙忙回老家,要把写错了的月份改正过来。几天后回到猴子地,整个人瘦去了一大圈,没精打采垂头丧气。据随他去的村支书说,他们到了那边村上,要求改正。村上领导翻开户口登记簿,说户口登记簿上写的出生月份就是1月;那个数字就是“1”字,而不是“7”字。姚兵兵找几个邻居老人到村上作证,也没用。他们说只相信白纸黑字,不相信谁空口白牙的证明。还说姚兵兵的户口已经在云平县完成了迁出手续。他从完成户口迁出的那一刻起,就再不是云平县的人了,云平方面无论村里乡里还是县里,不可能也没有义务再为他办任何事。要找,就去找接收他户口的禄阳县。
回到猴子地那一天,从来烟酒不沾的姚兵兵,把之前买了孝敬何哑巴的酒,从墙洞里抓出一瓶来,用牙齿撬开瓶盖子,咕咚咚喝了个瓶底朝天。
他大醉三天。
当时猴子地人和其他知情人嘀咕:姚兵兵超过了年龄当不成兵,多半不会把自己的户口落进何家户口簿子上,背何家这个大包袱了。就算落上,也只是暂时的,是权宜之计。过些时间,他会另外找对象,另外找人家,然后把户口从何家户口簿上迁走。
谁也没料到,酒醒,恢复了精神气,他先是到县城公安局,又到乡派出所,然后回到村上,一路办落户手续。落好户,然后整饬房屋。然后是购置结婚用品。然后是买猪买羊买烟买酒办婚宴。反正这大江谷里,十有八九的青年男女都是年龄差不多了就先成家,岁数到了再补办结婚登记手续。只要不超生,政府也不管。他们随了俗。
就这样,姚兵兵走进了何家,成了何家的顶梁柱,撑起了何家。先后生养两个娃,也姓何。二十年时间,一家子和和睦睦,把个破破烂烂的人家,整饬的一天比一天好,一年比一年亮色。先是掀了破土掌房盖起新土掌房,去年又盖起一排三大间外带一个抱耳的两层大瓦房。红漆柱子玻璃窗,那个鲜,那个亮!两个娃儿,大女兒到省城上大学了,小儿子在县城里念高中。姚兵兵人前人后说,等儿子上大学的时候,或者大学毕业了的时候,是要去当一回兵的,住些年军营的。他没能实现的梦想,让儿子来帮他实现。
柏继珠听了老汉的讲述,真想把脑袋夹进裤裆里。
回到云平县后,差不多十年,柏继珠再不敢站在地图前去看地图上那个小句号,直到……
五
姚兵兵兄弟:
请允许我这样称呼你。我知道,我没有这个资格,我不配。但我,还是想喊你一声“兄弟”,带着深深的愧疚和忏悔,带着大山一样沉重的负罪感。
那一年,你心怀对军营的热烈向往,踊跃报名参军,却未能如愿。在体检之前,你所热烈向往的绿色军营,大门就向你砰然关闭。其原因,你最明白不过;但细节,你却未必清楚。
不是别的什么人,是我,柏继珠,当时的槐树庄行政村民兵营营长,在向上面报送体检名单的那天清晨,在名单表格上划去了你的名字。
从我在桌子上铺开那份名单表格,到最终将笔落到纸上,把你的名字划掉,时跨整整一个夜晚。那是一个冬雨霏霏寒气逼人的夜,我用来兼做办公室的宿舍,电灯彻夜未熄。我彻夜坐在桌前,面对那一个名单表格,把笔抓起来,然后放下;放下,又抓起来……反反复复不下十次。
我的心一次次地挣扎,挣扎。我一次次地对自己说:不能!不能!不能!虽然,在报名那天之前,我并不认识你,并不知道你,但那天在前来报名的二十几个小伙子中看到你,我眼倏然一亮。你那魁梧笔挺的身材,你那阳光且刚毅的脸庞,你那忽闪忽闪的浓眉大眼,夺人眼目。直觉告诉我,这绝对是一棵好兵苗子。这样的好苗子,到了部队里,经过部队这座大熔炉锻造,一定会成长为一个特别优秀的战士,成长为一个优秀的指挥员也未可知。怀不可告人之心,将这样一个好青年拒之于部队的大门外,那伤害的,不仅仅是一颗年轻的心,还有……诚然我也再明白不过,就算我坚持着不划掉你的名字,坚持着要让你参加体检,别人也会划掉你的名字,让你从军的步伐止于体检之前,没有任何通融的余地。他们在头一年,不就做了一回了吗?虽然找了一个不错的借口——报名人数多,让年纪大的先行一步。权力握在他们手里,在他们面前,我这个当了不到五个月的小小的民兵营长,什么都不是。但我也不是没有办法。我可以把情况向上级反映。乡里县里不行,我就上地区上省里……我就不信,他们几个巴掌,还真能遮住了中国这大个天空?
挣扎了一夜,最后我还是选择了退让、妥协。晨光透过糊窗的报纸透进时,我幽幽叹一口气,再一次抓起笔,颤抖着,在你的名字上完成了那一划。
姚兵兵兄弟,不仅你,我这个复员军人的命运,也紧紧地攥在他们的手里!
那段时间,县公安部门要在上一年度的复转军人中,通过考核,招一批合同警察。内部消息,若能通过考核成为合同警察,只要表现突出,用不了多久就会成为正式警察。对我来说,这是一个改变人生轨迹的机会!就像七年前成为一个军人是我的理想一样,复员后走进公安警察队伍,成为一个公安警察,也是我的理想。在我看来,若能成为一个公安警察,警察生涯,就是我军旅生涯的继续。警服和军装,一样让我热血沸腾。而要参加这次招考,我首先必须过村上这一关。还有乡上。没他们同意,没有他们签字盖章,我是不可能参加招考的。不仅如此,如果我真为你抗争,那我不但失去这个机会,也将要失去此后的所有能够离开农村的机会,就连这个小小的村民兵营长,都别想继续当下去。你姚兵兵发表在地区报纸上和省报上的两篇“群众来信”,得罪了他们,即便你当兵报国的愿望再纯洁、再强烈,也空怀一腔热血。而我柏继珠,还不要说一级级为你呐喊抗争了,就仅凭“不听话”不愿意划掉你名字这一点,我也会成为第二个姚兵兵。把划去你名字这件事压给我来做,就是对我发出的一个警告,傻子都看的出,人家在“考验”我呢!
命运,就是如此冷面无情地把你我往错的让不开的窄道上挤,不是你摔下去,就是我摔下去,或者你我一道摔下去。
此后十九年里的一个个不眠之夜,我迷惑不解:他们究竟是怎么想的?恨你是个刺头,专挑他们的毛病曝光,让他们一次次陷入舆论的漩涡,村支书和村主任还受到了党纪政纪的处分,差一点被撤职处理,乡上的领导也挨了相应的批评,那么顺水推舟地把你送到部队里,不就把你这棵“刺”给拔了?特别是,那段时间南边的仗打得正激烈,把你推进部队里,恰好你所进的部队奉命参战,你在战场上牺牲了,不就彻底消除了你这个“祸根”?……直到那年我到猴子地找你,想当面向你道个歉,看见你家院坝里竹竿子上晒着的那套仿制的军装,才恍然大悟:他们当时对你,那是再了解不过的了!他们知道入伍当兵,做一个光荣的人民解放军战士,军歌嘹亮中成长,是你人生最大的理想。从小就有的热烈的从军梦,成了你在他们面前最软的软肋,于是他们就对着你的这个软肋下刀。不仅如此,还处心积虑精构密织,在报送体检名单这个关键时刻才出刀。出了刀还不让你知道,等通知体检了,或体检完了,你不愿接受也只得接受,让你哭都没有眼泪。
这些年来,深重的负罪感,一直压在我的心坎上,重重的,如一座大山。闭上眼睛,青春阳光的你,激情如火的你,愤懑无奈的你,就站在我的眼前,让我躲无可躲。无形的鞭子,时时刻刻抽打着我的尚未完全泯灭的良心。不错,因为“听话”,帮着他们又一次成功把你拒之于军营外,此后一个月,我顺利地过了村乡关,经过考核,成了公安部门的合同警察,然后是正式警察,然后是派出所长,缉毒中队长,刑警大队长,公安局长……后来又是县纪委书记,进入县常委。从一个合同警察到一个副县级领导干部,在别人的眼里,我实在算得上是仕途亨通春风得意。可只有我自己才知道,几十年的时光流逝,职位不断地升高,我丝毫没有获得解脱,相反负罪感越来越强烈,越来越沉重。我觉得自己其实就是一个贼,我一直在羞悔和愧疚中熬煎,有如炼狱。我知道事已至此,自己已经没有别的路子可走,唯有努力工作,唯有用优异的工作成绩为自己赎罪,哪怕是一点点。……真的,无论在哪一个岗位上,我干工作到了玩命的程度。这,除了党性使然,除了职业责任感使然,一个很大的原因,就是为自己赎罪,赎罪,赎罪!让我曾经骄傲和荣耀的军人生涯,少蒙一点羞。
写这封信的时候,我生命的时日已经不多。最近这三四年,我的胃经常折磨我。起先,我也没特别在意。我瞒着家里和单位,带病工作。不就是一个胃病嘛,还能拿我怎么的。我没有时间和心思去医治,去静休疗养,甚至连去医院做个系统检查我也不曾考虑。疼了,用几粒胃药打发。直到半年前,因为一个案子我到外省调查取证,连续几天的高强度工作,胃病又发了,而且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严重,实在支持不住,我不得不暂时停下工作,进了当地医院。医院的检查结果很快出来:胃癌晚期。医生告诉我,如果不出现奇迹,我剩下的日子,顶多也就一年了,这还必须以治疗和脱离工作悉心静养为前提。
面对这“死刑判决”,我没有惊慌失措,没有惶然痛苦,相反很坦然。我把它看做是上天对我的惩罚。离开医院,我立即又投入工作中。我没有让领导和同事知道,更没有让我的家人知道。既然我的生命日月已不多,我要做的,除了工作,就是工作!工作!工作!多工作一分钟,我就能多赎一点点罪过……当然,在工作的间隙,我还有一件特别重要的事要做,那就是给你写一封信,向你真诚地道歉,向你表达一颗戴罪的灵魂的愧疚和忏悔。
随这封信寄给你的,是一套我保存了三十年的六五式军装。这套军装,是我当年复员时,部队发给的纪念装。复员回到家乡后,重要的日子,比如国庆节,建军节,我们雪山英雄连荣誉纪念日,还有我的入伍纪念日,入党纪念日,立功受奖纪念日,我都会梳洗一新,把这套军装换上,重温军营生活,品味曾经作为一个革命军人的自豪和荣誉。我当时认定,这身军装,将荣誉地伴我一生。我甚至想,五十年后,六十年后,当我走完人生路,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我一定要穿着这套军装完成生命的最终定格。但从划掉了你的名字那一天起,我再不敢将这套军装穿在身,我甚至不敢面对它。我知道,我的自私,我的退缩,辜负了这身军装,玷污了这身军装,我再不配穿这身象征着荣光的戎装。我再不配享有复员军人的自豪和荣誉。老部队我不敢回,战友聚会我不敢参加,老战友我不敢去探访,我不敢对人说我曾经是一个军人。从我怀一颗负罪的心把它打包装起来的那天起,我就没再打开过。现在,已经走到了人生的尽头的我,决定把这套军装赠与你——一个一生对军队深怀情愫对军营赤诚向往的同志、兄弟——做个纪念。
请你一定要收下。这是一套在人民军队里由一个合格军人穿过的真正意义上的军装。尽管,这个合格军人后来因为一己之利,玷污了军人的荣誉,犯下了一生无法弥补的大错,留下人生最大一个污点。但他,确确实实,曾经是一个合格的甚至可以说是优秀的军人。从军六年,他和战友们一道,顶高天烈日,顶暴雪风雨,在极度恶劣的环境中,在极度艰苦的条件下,日日夜夜守护祖国的边关。再困难的情况下,再危险的情况下,他都没有犹豫过,没有退缩过。如果可能,他愿意一生戎装戍边守疆。六年时间里,他不仅练就了过硬的军事本领,还一次次参加过山火扑灭,一次次参加过雪地营救牧民,一次次参加过追捕逃犯。他还单身救过两个落入冰河的儿童,为救那两个儿童,差点牺牲。他被部队授予了一次二等功,两次三等功,并几次得到连营的嘉奖……兄弟,我在生命的最后时光跟你说这些,并不是想在你跟前炫耀什么。作为一个负罪于你的人,作为一个玷污了军人荣誉的人,我没有任何资格在你面前作任何炫耀。我只是想说:这套军装,和我穿过的一套套军装一起,见证了一个曾经的军人曾经的荣光,它配得上你一生的从军情愫,配得上你赤诚的报国情怀!
最后,请允许我再喊你一声“兄弟”!兄弟,当你收到这套纪念军装的时候,读到这封信的时候,我也许不在这个世界上了。如果在那边,我能看到你收下这套纪念军装并珍存,我这颗半生负罪半生愧疚半生追悔的心,也许能获得些许慰藉。
柏继珠
XXXX年X月XX日
六
柏梅梅五点多钟打过来电话,說她已经到了杉栎树街,请到了带路的,吃了饭就上路,赶往猴子地。等找到了姚兵兵叔叔,再挂电话回来。此后,就再无消息。柏继珠却从黄昏时分开始,又陷入昏迷。这一波昏迷是断断续续的。昏迷过去几十分钟个把钟头,苏醒过来。苏醒过来后几十分钟个把钟头,又陷入昏迷状态。每次从昏迷中重新苏醒过来,最直接的反应,就是嘴一动一动地在说什么。柏妻将耳朵凑在他嘴边,勉强能听清。他反复念叨的,就是两个名字:姚兵兵,梅梅;梅梅,姚兵兵……
医生观察了几次,通知家属做好后事的准备,可能就几个小时了。
柏妻和女婿,一次次拨打梅梅的电话。得到的都是电讯服务台标准的答复:您好!您拨打的电话不在服务区,请稍后再拨。您好,你拨打的电话不在服务区……
半夜时分,柏妻拿起手机,想再给女儿打电话时,手机突然响了起来,屏幕上“梅梅”两个字,让她喜而泪泣:“梅梅,你现在在哪里?你找到那个叫姚兵兵的叔叔了吗?”
“妈,你告诉爸爸,我已经找到了姚兵兵叔叔,把包裹交给了他。姚兵兵叔叔看了爸爸给他写的信。我现在在回来的路上,姚兵兵叔叔也来了!妈,爸爸还好吗?”
柏妻看一眼又陷入昏迷中的柏继珠:“梅梅,你爸爸好呢,跟你离开时一个样。梅啊,咋这长时间,打不通你的电话,让妈和爸担心的!”
“这个地方山太大,箐谷太深,还没到猴子地,手机信号就没有了。回到杉栎树街旁的梁子上,信号才恢复。妈,我们的车很快就上高速路了,四个小时,顶多四个半小时,我们就回到医院。你让爸爸听电话。”
“你爸爸他,他刚睡过去。梅梅,先不让你爸爸听电话了,让他好好睡一会儿。”
“妈……你告诉爸爸……一定……要等我……等姚兵兵叔叔,我不能没有爸爸啊妈!”
“没事。梅梅你不要急,爸爸没事!”
柏妻挂断电话,伏下身子,将嘴巴凑在丈夫的耳边:“老柏,你听到了吗?梅梅已经找到了姚兵兵。梅梅和姚兵兵,已经在回来的路上,顶多四个半小时就到了。梅梅很快回来了,姚兵兵很快就来看你了,你要坚持住,坚持住啊!”
柏继珠没任何反应。
柏妻把这话重复到第四遍的时候,柏继珠终于又一次从昏迷中醒过来。他嘴轻轻嚅动,发出的声音比上一次苏醒时又微弱了许多:“梅梅……姚兵兵……梅梅……姚兵兵……”
“老柏,梅梅已经上了高速路,顶多四个半小时,就到了。那个姚兵兵叔叔,也和咱梅梅,赶着来看你了。”
两颗豆大的眼泪,从柏继珠眼里滚了出来。
一个小时过去。两个小时过去。三个小时过去。
时间过去四个小时十几分钟的时候,门被推开。这回,进来的不是医生和护士,是柏梅梅和一个五十岁上下的中年男人。这个中年人无疑就是姚兵兵了。姚兵兵跟在柏梅梅身后,手里拎着一个叠扎得四四方方有棱有角的军绿色包裹。
柏梅梅:“妈,我爸咋样了?”
柏妻声音里帶着浓重的哭腔:“又昏迷过去,快一个小时了。”
柏梅梅扑到病床边,抓住父亲的手:“爸,我是梅梅,你的梅梅!我回来了!姚兵兵叔叔也来了!爸,你听到我说话了吗?!”
柏继珠没有任何反应。
“爸!”柏梅梅大哭起来,“你别吓我呀!”
好一会儿,柏继珠的嘴角轻轻地动了动,眼皮也轻轻地动了动。
柏梅梅看见,赶紧收住哭:“爸爸,我是梅梅。我回来了,姚兵兵叔叔读了你写给他的信,也来看你了!……我没骗你,姚兵兵叔叔真的来了,你睁开眼睛看,他就站在你床边呢!”
姚兵兵将手里的包裹放在床头柜上,蹲在床边,从柏梅梅手里抓过柏继珠的手,握在自己的手心里:“柏大哥,我是姚兵兵,你的姚兵兵兄弟。我来看你了。……你能听到我说话吗,柏大哥!”
柏继珠慢慢地、慢慢地睁开眼睛。
柏继珠和姚兵兵四目对视。他眼珠转了转,又转了转,分明是在努力回忆,在和他对视的这个中年男人的脸上仔细寻找,辨认,终于,眼泪哗啦啦夺眶而出,嘴急促地动着,动着……
姚兵兵也眼泪哗啦啦夺眶而出。
“柏大哥,那年你到了猴子地,都已经进家里了,咋不等我回来,见一面啊!多大的冤仇,坐在一起把话说开了,不就了了嘛柏大哥!况且,那件事,没有你柏大哥的错。你只是没有站出来为我抗争而已。你也不想想,当时,我把村、乡、县几级都得罪了,你一个小小的村民兵营长,就算你站出来为我抗争,你抗争得了么?你抗争不了的!你不但抗争不了,还要把你赔上!头年,他们就卡了我一回。后来在户口迁移上,又卡我一回,硬生生让我这辈子没当成兵。那是他们在作恶!……柏大哥啊,作恶的人几十年装得没事一样,你却把全部罪责背在自己的身上,背了这三十年,你不该呀!”
柏继珠似乎叹了一口气——是的,叹了一口气。虽然是那样的轻,但床围的几个人还是感觉到了。
姚兵兵放开柏继珠,转身从床头柜上拿过包裹,打开,拿出军帽,军上衣,军裤,一一放在床上:“柏大哥,谢谢你,谢谢你几十年,一直把我这个只见过两回面的人装在心里。但这套军装,我不能收。这是你从军六年的光荣见证,你应该穿上。今天,让兄弟我给你穿上好吗?”
柏继珠的嘴唇急促地翕动着,头也微微地摇了一下。
柏妻抓住姚兵兵的手,恳切地说:“兄弟,你就满足你柏大哥这个心愿,收下这套军装,做个纪念吧。你如果真的不收这套军装,老柏他,他会不瞑目的!”
“嫂子,你别急,我跟柏大哥说。”姚兵兵重新把柏继珠的手捏在自己的掌心里,紧紧地握着,“哥,你听我说,你一定要听我说。在部队里,你是一个优秀的军人。整整六个春夏秋冬,你和你的战友们,顶着烈日风沙,顶着寒霜暴雪,为国家为老百姓守边,做国家和老百姓的保护神。你立过一次次功,得到过一次次奖,一个优秀军人要做到的,你都已经做到了,并且做得比许多人都出色。复员离开部队后,你没忘记自己曾经是一个军人,一个光荣的解放军战士,一直以一个军人的标准严格要求自己。你从一个合同警察到一个正式警察,到派出所长、缉毒中队长,刑警大队长,再到公安局长,当公安二十多年,侦破了无数的案件,抓了无数的犯罪分子,打掉了一个又一个犯罪团伙,给了老百姓一方平安,让老百姓安居乐业。好几次,你差点倒在犯罪分子的刀枪下,但你从没有退缩。当纪委书记的七八年里,你不怕威胁,顶着压力,查了一个个违纪的干部,搞腐败的官员,把他们绳之于党纪,绳之于国法。光你领导查办的腐败窝案,就好多个。你的每一个脚印,都写满了军人的荣光。好些年前我就知道,云平的老百姓都说你是个好警察,好局长,好书记。柏大哥,你是瞒着家人和领导带病工作,最后倒在办案现场的呀!你的军人本色从来没有丢掉过,你始终都是一个热血军人,是个战士。你对得起这身军装,你有资格穿这身军装!”
柏继珠泪泗滂沱。
这套整整三十年再没有穿过的崭新军装,在这个黎明,终于穿在了退伍军人柏继珠身上。
“向前!向前!向前!我们的队伍向太阳,脚踏着祖国的大地,背负着民族的希望,我们是一支不可战胜的力量……”
谁在唱?是从军时的自己,还是几十年初衷不改的姚兵兵?
穿上了军装的柏继珠最后的心愿,是向姚兵兵——他亲爱的兄弟、战友、同志——行一个军礼,一个庄严的军礼。但是,他做不到了,就连用语言和神情表达这一意念也做不到了。他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让姚兵兵紧紧握着自己脉搏越来越微弱的手,在兄弟般的情谊中,灵魂,飞向鲜花簇拥的圣洁之地……
编辑手记:
《坚守》是一篇关于坚守军人本色的小说,因为坚守便有了负疚,主人公柏继珠就体现了愧疚的极致状态。“解放军服”是审视柏继珠这一人物内心的要门,在临终时将军服和一封信送给一个家人都不认识的姚兵兵,就此引出了柏继珠一生的憾事。几十年前,柏继珠划掉了一心想当解放军的姚兵兵在体检清单上的名字,只为获得自己改变人生的机会,而当年那么一划,却造成姚兵兵命运的改变。从此,让别人痛苦的负疚感,始终伴随着他,这件事成为柏继珠一生的痛,一生的歉疚。
柏继珠作为一名军人,顶着烈日风沙,顶着寒霜暴雪,为国家为老百姓守边。复员离开部队后,没忘记自己曾经是一个光荣的解放军战士,一直以军人的标准严格要求自己勤奋不懈的工作。但几十年前的姚兵兵的旧事让他觉得自己没有做到坚守军人本色,没有在正义面前做到坚守,对此他一生负疚。内心正义在权势面前的坚守之困,实在是出于世情的无奈,也是小说张力生产的机制,故事在倒叙的片段中呈现了原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