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雅丽
对于江源的牧人来说,河流的源头是纯洁而有生命的,它们神圣而不容亵渎。所以,他们在江河源头搭起五彩的经幡,供奉刻满经文的玛尼石堆,一尊尊金光灿灿的佛像日夜守护着涌流的泉眼。为了更有效地保护河源生态环境, 2021年10月12日,三江源成为我国第一批国家公园。其实,早在2017年,国家就为三江源地区设立了大批的生态管护员,草原上的牧民从此成为国家公园生态保护的“生力军”和“先锋队”。他们巡护在这一片遥远的高原,保护野生动物,禁止外人破坏源头生态,守护河源就是守住本真的自然生命。
初秋的傍晚,天高地阔,越野在玉树三江源奔驰,我离中华民族的母親河——黄河源头不远了,当到达海拔4850米的约古宗列曲,这真是我一生中呼吸最困难的时刻,严重高原反应,气喘吁吁,心脏发紧,当我一步一步往上挪,黄河源就流淌在不远处的高原之巅,旷野之外,它用一种不受地心控制的张力,呈现亲近大地的弧形状态。亘古的荒凉衬托大河的初生,饱满的水源孕育自然的奇迹。对于我来说,探索黄河源头,不仅是找到它的地理坐标,更是找到一种精神寄托与追求。正是从源头那一滴清澈无邪的水开始,才有了河流奔腾万里、汇聚澎湃、海纳百川的气象。
黄河河源出于青海腹地玉树州曲玛莱县麻多乡,在藏语中,“麻多”意即“黄河源”。从治多县到曲玛莱县,两地相隔半个多小时车程,但治多平均海拔4300米,曲玛莱的平均海拔高于4600米。当晚我们决定住在海拔略低的治多县,充分休整后第二天清晨再赶往曲玛莱,对黄河源头进行一次深入的田野考察。
治多县被称为万里长江第一县,通天河的支流聂恰曲环抱小城,清澈流淌。治多县盛产虫草、红景天、知母等名贵药材,每年5月下旬,牧民们几乎都到山上挖虫草去了,直到6月末才能下山。学校也会为孩子们放20天虫草假,孩子们上山挖虫草,像野牦牛一样匍匐在地上,哪怕阳光把他们晒得黝黑,碎石磨破了手掌、膝盖,每找到一根虫草都会让他们欢呼雀跃。治多县是格萨尔王的王妃——珠姆的故里,也是她父亲嘉洛敦巴坚赞的领地。格萨尔王是藏族人民心目中一位富有传奇色彩的英雄,珠姆更是一位倾国倾城的绝色女子,据说她的出生震惊了世间万物,颠倒了四时节气,千年雪山之巅舞动稀世罕见的雪狮,一道缤纷的彩虹跨越了聂恰曲,美丽的姜钻花在草原舒展着芬芳。在藏区大地上到处传唱着格萨尔王和珠姆的爱情故事,一部壮阔而伟大的“格萨尔王”史诗铺展在岁月长河中。治多县最大的文化广场就叫珠姆广场,一尊白玉雕像立在广场中央,三只仙鹤在珠姆身旁引颈高歌。傍晚我们来到珠姆洗发池,珠姆未出嫁前,常在此泉边梳洗打扮,白云在峰峦间投下云翳,清溪倒映着蓝天白云和砖红殿墙,几个年轻藏族姑娘穿着五彩的节日盛装,在溪边照相留影,笑声不断。一条木栈道将我们引向聂恰曲清澈的流水边,引向嘎玛草原深处。夕阳西下,经幡在风中猎猎响动,一轮落日缓缓下沉,远处白色帐篷像一朵朵蘑菇生长在草原,我们眼看聂恰曲在暮色中越流越暗,就要沉入大地深处。
关于黄河源头,《山海经》中曾有“河出昆仑”的描述。然而,元清时代才开始真正以探寻黄河源头为目的的实地考察。公元1279年,忽必烈建立大元帝国后,曾令大臣都实在去考察黄河源头,都实在的考察报告将黄河源描绘成一片有无数美丽湖泊的水乡泽国,从高山上望去,映着阳光下的水泊仿佛满天星斗,但他实际到达的是黄河源头第一个聚集地星宿海。公元1704年,清朝康熙皇帝命侍卫拉锡考察黄河源头,拉锡没有找到真正的源头,但他发现星宿海西面有三条源流注入。康熙末年,大清皇帝再次组织大规模的疆域测量,终于将黄河河源勘定为约古宗列曲盆地的三个泉眼,这是人类对于黄河源头第一次确认的行走。
从目前的资料看来,黄河河源有三:一为扎曲,二为约古宗列曲,三为卡日曲。有关黄河源头的争论和更替一直在卡日曲和约古宗列曲之间展开。新中国成立后,国家对黄河源头进行了多次考察。1952年,在黄河水利委员会项立志、董在华率领下,对黄河河源进行了数月勘查,认定约古宗列曲(玛曲源流段)为黄河正源。1978年,青海省邀请有关科研人员,再次对黄河源头和扎陵、鄂陵两湖进行实地勘查,提出了卡日曲为黄河正源的结论。1985年,黄河水利委员会根据历史传统和各家意见,确认约古宗列曲为黄河正源,并在约古宗列盆地西南隅的玛曲曲果树立了黄河源标志。
第二天清晨,我们六点钟起床,简单吃了方便面,备下中午的干粮、水果和纯净水。三个异乡人拖着轰轰隆隆的行李箱下楼寄存,然后等着野牦牛俱乐部的东周队长来接我们。东周是治多县人,他的脸漆黑如夜,那是高原强光日夜灼烤成的,他身体健壮,意志坚定,眼睛闪闪发光,似乎无所不能。东周爱说关于高原环保方面的话题,他反复强调俱乐部命名为“野牦牛”,是为了纪念英雄——索南达杰,继承他保护藏羚羊,保护高原珍稀野生动物,保护高原自然生态的梦想。东周的三个哥哥都是治多县叶青村的生态管护员,2017年,叶青村的每户都选聘了一名生态管护员,每个月国家发给工资1800元,东周在县城工作,他不拿工资,但算得上是治多的义务生态管护员。
东周驾驶技术很好,他的坐骑是福特猛禽,对于高原道路上的坑坑洼洼、沼泽、碎石、溪流很有用。穿越澜沧江源头时车的前胎被碎石扎穿,回治多县后他去修理店进行了大检修,黄河源头荒无人烟,到处是茫茫草原和戈壁滩。河源的每一片土地、每一条河流都是神性的,诸神统管,但那里生存艰难,沿途人迹罕至,手机信号全无,只有保持良好的车况,才能将我们寻找源头的探险之行顺利完成。
我们往曲玛莱县行驶,大朵白云低垂在高山之巅,朝霞把蓝天染得如火燃烧,清碧的聂恰曲在我们身边流淌,四周响彻潺潺的水声。一路上我们经过多个高山垭口,高原气候多变,翻越海拔4800多米的马龙查聪山和海拔4700多米的红土山时乌云聚集,忽降小雪,然而一过垭口就变成碧野晴空。河谷两边峰峦起伏,高山草甸连绵不断,初秋的草地由青转黄、渐渐衰败。淡碧的河流如同人的掌纹一样时而发散、时而聚拢,不改初衷地向前奔流,这是河源辫状水系的显著特征。
聂恰曲自南向北,经嘉洛草原,伴G215公路,流至曲玛莱县与治多县的边界,这里也是它与通天河的交汇处。聂恰曲清澈细长,通天河浊黄宽阔,交汇处形成一条长达几百米的青黄分界线,色彩对比鲜明。通天河上的第一座大桥就建于此,连接曲玛莱和治多两县,也可以看作是两县分界河和分界桥。迎面看见蓝色指路牌上写着:“通天河大桥,全长1150米”几个字。从桥上往下看,河水在峡谷里奔腾,颜色红褐,河中散布零星的绿洲和泥滩,河岸高悬,河水波涛汹涌,一往无前,势无可挡,让人觉得触目惊心。
过通天河大桥后,就到了黄河源头第一县——曲玛莱,走可可西里路,往曲玛莱县城方向,进城大道称为长江路,附近有黄河路并行。巨大的金象雕像在路口迎接我们,曲玛莱县古为羌地,是三江源的核心区,横跨通天河(长江)、黄河水系,不仅黄河发源于曲玛莱,长江的北源楚玛尔河也发源于此,这里是中国南北两大水系的重要水源涵养区。
藏语里,约古宗列的意思是“炒青稞的锅”,“曲”为河流。在麻多草原西南,一股晶莹的泉水像珍珠一样从泉眼涌出,汇成一股股细小的清流,沼泽里大大小小的水洼、湖泊涵养了这一股股清溪,渐渐形成一条蜿蜒向东的小河。仿佛是一幅孔雀开屏的美丽图案,被世代生活在这里的藏族人民称为“玛曲”,意为孔雀河。孔雀河起始于约古宗列曲盆地西南隅卡日扎穷山的玛曲果日,泉群汇集成东、中、西三股泉流,东股最大,当地藏民称它是玛曲曲果。
前几天,我们在杂多县的昂赛峡谷遇到进行澜沧江漂流探险的当地人扎西,他说,黄河源头目前禁入,需要带上曲玛莱县政府的进入证明才准入。我请求玉树州文旅局长阿夏永红给予帮助,他回复我说,等我们到了曲玛莱县城再打电话给他。东周队长也告诉我,一大早曲玛莱县政府有一个车队,六七辆车同时去黄河源头进行生态调查,车队七点多就动身出发,看我们能不能跟上队伍。我们在曲玛莱县城没有停留,而是以最快的速度赶往麻多乡,一路飞驰,却根本看不到车队的影子了。
一出县城,手机信号全无,一条沥青路通向麻多乡,但走不到半小时沥青路忽然消失,眼前只看到分岔的泥石路,东周不确定具体的行进路线,所以每到一个分岔路口,他就会对来往的车辆招手,停车问路。六个前往阿尼玛卿神山朝拜的尼姑走在大路上,她们被高原阳光晒得黝黑的脸上洋溢着快乐,我们停车问路,年长的尼姑笑嘻嘻地回答我们的提问。过了一会儿,遇到一辆小货车,又招手停车,司机是穿暗红袈裟的喇嘛,戴一副眼镜,里面坐着三个年轻喇嘛,都戴着暗红帽子穿着暗红袈裟,他们开车一起去结古寺参加法会。喇嘛用藏语问清楚我们为什么去黄河源头后,才微笑地告诉我们,清晨他们祈福念经时,正好看见有一个车队经过寺庙去源头,但我们可能追不上了,他耐心地告诉我们一直靠右走大道,再转到一条泥路上才能到麻多乡。
经过曲玛莱老县城旧址,断壁残墙上隐约写着“为人民服务”几个大字。从前县政府的旧楼已经完全倒塌。约古宗列盆地的草场,牧户都住得离公路很远,帐篷搭在山脚下和溪流边,四周几乎看不到牧民,但到处放养牦牛,它们在远处草坡上吃草,时而穿过公路去溪边饮水,有几头牦牛甚至站在公路中央,打量着我们的越野车。也许,只有它们才是高原的真正主人。行驶了一个多小时,才看见一座帐篷,从帐篷里跑出来两只狂吠不止的黑色藏獒,接着一个小男孩和一个女孩也从帐篷里跑出来,大人放牧去了,小姑娘卓玛认真地指了路,原来他们的学校就在麻多乡,父亲每天开车送他们去学校,所以相当熟悉。
人烟渐渐稀少,远处蓝天白云,河流时隐时现;近处草地绵延,绿草甸黄沙洲交织。白云下走动更多的是黑牦牛,间杂几只白牦牛,牛群缓慢移动,构成一幅幅美轮美奂的草原美景图。我想起了诗人于坚的一首诗《白螺湖》:“马背闪亮,风朝经幡涌去,牧人收紧皮缰,牦牛是黑暗的陵墓,带来了一朵朵阴影。”
途经黄河三江源国家级自然保护区约古宗列保护分区,一块不规则形状的石碑立在黄沙砾地上,上面画着绿色山峦,写着蓝色大字:三江源国家公园。石碑底座上放着一个风化的牦牛头骨,头骨上系着几条缠绕着的白色哈达,我回头远望,连绵的荒野,无边静寂,几乎让人感到绝望。稍作停留后,我们继续往保护区深处行进。
两壁是高山草甸,我们进入一个野生动物的家园。草地上不时出现一个个小洞穴,草原旱獭喜欢直立,两只前爪合在胸前,牙齿向外凸出,好奇张望,可爱得很。小鼠兔毛皮灰色,数量繁多,在草地和洞穴间钻来钻去,这是一种对草原生态有破坏作用的小动物,它们吃草地上的根,造成草原植被风化,加快荒漠化的程度。牧民想了很多办法,甚至在草地上投过毒,但毒药造成小鼠兔死亡,也造成赤狐等国家级保护动物的死亡。我们向前行驶,不时看见一个个电线杆上立着巨大的巢穴,原来这是当地生态管护员为草原雕、大鵟、鹰等大型鸟建的巢,它们是小鼠兔的天敌。利用生态平衡的原理控制小鼠兔过度繁衍,这个举措对缓解小鼠兔对草原的破坏作用大有用处。路边有个大巢,两只草原雕在巢间窃窃私语,雌雕用心孵蛋,在清亮的天空下,雄雕忽然发出一声长啸,展翅起飞,声音穿透云层。另一个鸟巢,一只金雕全身黑褐,立在电线杆上,眼睛一动也不动,它在守候猎物,抑或守望这片美丽的草原。一只大鵟背对我们,傲然站在杆顶俯瞰天下,转而展开翅膀冲向辽阔的天宇,盘旋、俯冲,往远处飞去。它也是草原鼠兔和旱獭的主要控制者之一。
我第一次见到这么多的高原珍稀野生动物。两只赤狐在山腰观望,看见车驶过来,飞快地往山顶而去,蓬松的大尾巴,它们的毛皮不是火红而是黄褐,像远处山石的颜色。一群短尾白臀的藏原羚从山上跑过来,它们或行或卧,晃动白色心形的尾部,温柔善良,并不怕人,当地牧民都管它们叫黄羊,是国家二级保护动物,曾是濒危物种。在远处围栏外,我们发现数十只藏野驴,毛色深棕,四蹄雪白,它们在溪边饮水,张着灵醒的耳朵,见我们的车靠近,便飞一样地往山顶跑去,高原野驴是国家一级保护动物。1989年,林业部调查时曾发现其种群大幅萎缩,但现在数量明显增多了。近些年,国家下大力保护三江源的野生动物资源,建立了多个保护站,民间开始禁猎,保護区内藏原羚、藏羚羊、藏野驴的数量迅速增长。我们在去治多的路上就听到一则好消息,三江源可可西里自然保护区不断加大保护力度,区内藏羚羊已从不足2万只“涨”至7万只,中国藏羚羊种群数量保护等级已从“濒危物种”降级为“近危物种”。
东经96°07'—北纬30°02',这是黄河源头的地理位置,麻多有“黄河源头第一乡”的美称,也有“中华水塔”的美誉,我们在麻多草原找到了黄河源国家地理标志的确认地标。
遗憾的是,我们没有经过玛多县,我们与黄河源头的两个姊妹湖——扎陵湖和鄂陵湖完美错过了,连同著名的黄河源牛头碑,据说这块牛头石碑就在两湖中间横着的措哇尕什则山顶。扎陵和鄂陵是藏语中“灰白色的长湖”和“青蓝色的长湖”的意思,两湖相距20公里,海拔4610米,山脚有暗河相通。扎陵湖一带曾是古代游牧民族的天然牧场,也是我国历史上著名的唐蕃古道,唐朝文成公主进藏,藏王松赞干布从西藏赶来柏海迎亲,大唐名将江夏王李道宗是文成公主的生父,亲自为他们主持了隆重的婚礼。牛头碑建于1988年9月,全称是“华夏之魂河源牛碑”,已故的十世班禅和胡耀邦同志分别为纪念碑题写了藏汉文的“黄河源头”字样。雄浑、粗犷的牛头碑与白雪皑皑的巴颜喀拉山遥遥在望,概括了中华民族伟大而坚强的民族精神,
在星宿海这片草原上,到处布满水洼子,大大小小的草原湖,盛着蓝莹莹的天空和朵朵白云,湖面漂浮着一群群水鸟,渔鸥、燕鸥、灰雁、豆雁、麻鸭、赤麻鸭、天鹅,它们在湖中游弋,像是天神派来的水源信使。麻多草原的道路越发险陡,有路被水冲断,只能涉水而过,有路极易下陷,颠簸不平。指路牌写着离黄河源十公里,等过了十公里,我们却在茫茫草海迷路了。四周没有僧侣,没有牧民,只有流水与湖泊,前后都是草野,一栋空空的木屋无人看守,继续往前行驶五、六里路,看见一台正在施工的挖掘机,下车问路,才知道我们已驶过黄河源头。越野只得转身,木屋是黄河源头生态保护站,旁边有一条狭窄泥路。行驶3公里后,看到黄河源保护区的石碑,到达黄河第一家,保护区被铁丝网围住,但是大门四敞,有好几道车辙印,可能是来黄河源考察的车队刚刚经过,我们胆怯地驶进大门,没有进入证明,万一有人阻挡,我们就说是和车队一起过来的。离目的地越近,我越兴奋,心脏激动地乱跳,又或者是忽然抬高的海拔,让我喘不过气来。
往山顶行驶,一路变得开阔秀美,黄绿相间的草甸,一群藏原羚忽然从我身边跑过,有一百多只,它们飞奔、跳跃,有十几只停下步子吃草,其中一只领头藏原羚对我们的车保持了极大好奇心,它停下来,用单纯的眼神打量我,那样无邪而纯洁,高原的生灵似乎与我气息相通,有种神秘的心灵感应,它的眼神就像黄河源头最清澈的一滴泉水。到达“禁止车辆进入”的铁丝围栏前,过水草地,前方一面倾斜的长坡,几座白塔立于山脚,而山顶五彩经幡猎猎。我们把车停在围栏边,徒步走进保护区内。六台越野正从山路上驶下来,因为他们的考察保护区大门打开,也使我们顺利地进入黄河源保护区,东周微笑地站在车前向工作人员打招呼致谢。
像长江南源、澜沧江源头一样,黄河源头也深藏在水洼子里。这是星宿海,是在孔雀翎羽上的一次行走。金碧辉煌的宗喀巴大师佛像就在山脚,脸上挂着慈悲的笑容,他脚下的六块石头上刻着六字真言,背后是八座一模一样的白塔。顺着草坡往上,源头确认石碑也许在继续往上走1000米的山顶。
约古宗列曲,这是我一生中呼吸最困难的时刻,气喘吁吁,一步挪着一步,每走50米,有一个玛尼石堆,我就停下来休息五分钟,高原缺氧,把力气都耗尽了。我把背包放在玛尼堆旁,想节省体力,回来时再拿。高原天气变化多端,一会儿落雪粒子,一会儿又晴空灿烂,草地上盛开蓝色金盏花和银莲花,忍冬开出淡紫的小花,草场转黄,石头上生长的绿苔藓也变得枯黄了。高原风大,我裹紧羊毛围巾,慢腾腾地,尽可能找到自己行走的节奏。每条河源都是万物有灵的产物,人类通过它,意识到生,河流源头就像大地母亲的胎盘,水源敞开,逐河而居的人们从此能够生活下来。
一座座经幡林连在一起,把整个山顶都铺满了。我想起作家古岳曾写过一个叫嘉洛的牧人,他一直以自己朴素的理想致力于源泉保护,他在很多源泉之地修筑祭祀水神的小宝塔,自发组织牧人捡拾源区流域生活垃圾,还水源以圣洁,还草原以安宁,还河流以清澈,说不定黄河源头也有他亲手建造的玛尼堆和经幡林。黄河源头有很多这样的生态保护的志愿者,我无意中看到东周带着孩子,一人手里提着一个塑料袋,他们在捡拾探险者无意中丢弃的垃圾。经幡飞舞,我把自己从玉树请来的红色玛尼石堆放山顶,虔诚地叩拜山神。在河流源头,除了内心丰富的情感,我们什么也不用带来也无须带走。
东周挥动旗帜,原来顺着这座山另一侧下至山腰就能找到源头认定石碑。保护区被密密麻麻的铁丝网围住了,禁止出入,我在围栏边看到一匹枣红马,它在穿越围栏时把脚割伤了,它向我靠近,我却不知道怎样才能帮它,它见我束手无措,就慢慢走开,继续吃草。在高原,我甚至不知道怎样救一匹枣红马。
沿着铁丝围栏,我们到达黄河源。两块石碑耸立,一块四四方方石碑,碑后的碑文写道:“黄河源碑铭:约古宗列,天泉涌流,造化之功,启之以端,洋洋大河,辟峡谷,造平川……”这是水利部和青海省政府协立的源头碑。另一块是椭圆形石碑,颜色深青,是由曲玛莱县政府立的。石碑不远处,低矮的围栏圈起一个细小的泉眼。一股清澈的泉水正从泉眼里涌流出来,泉眼下方,乳白花冈岩的钟形石立在泉水中,上面刻着藏文,一块方正石碑和一个钢铁圆形标志牌,写着“国家地理标志,三江源头科学考察队,2008年9月”。这证实了2008年9月,科学考察队将此确认为黄河的源头。
在泉源处,我打了满满一瓶晶莹的泉水。一路风尘,一路干渴随着这股清凉的泉水直达我的心田。严重高反引起的不适,生活中遇到的艰难完全烟消云散了,是源头之水给了我力量,给了我生命中的某种神迹。我不禁跪在溪边,心有热泪,源头第一缕清泉决定了它一生的走向、一生的奔赴,它不仅是牧人心目中的一种信仰,也是我心中的图腾和崇拜。每一条河的流淌都充满对自然万物的慈悲,是无私而纯洁的奉献和馈赠。溪泉汩汩流淌,一些泉水渗透到草原深处,形成大大小小的水洼子。一些泉水急切地往下流淌,它们寻找新的小溪汇聚成大的溪流,像孔雀的羽毛一样散开在这片美丽的高原上。
跟随溪水,我一直往前走,溪水流过之地,到处长满绿油油的水草,草地布满一洼洼泉水的亮眼,它们区别于初秋渐渐枯黄的山坡,它们是新一轮的生命在持续降临。两只牦牛站在泉源流经的水草深处。一头牦牛半身雪白,腰尾漆黑;一头黑白相间,它们安静地吃草,时而抬头望着远方的白云和草地,河源滋养着这些高原的生灵。它们体型高大,雄壮威武,完全区别于牧区放牧的牦牛,它们就像黄河源的守护神,静静地与我对视着,眼里焕发善良柔和的光芒。我忽然生出了一种想法,希望这块源头之地不要被外人打扰,它们被河源的天神看护,永远年轻纯洁,在草原母亲的怀抱里丰盈流动。
海拔4850米的約古宗列曲,无数细小的源头水涌流出来,就像滚落满地的念珠,充满了神性的光芒。我在那里站立许久,直到一场鹅毛大雪忽然落下来了,它落在黄河源头,像白孔雀的羽毛轻轻覆盖在这片完全静寂下来的高原。
责任编辑 张 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