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后的今天,一接通秦何的电话,一首很有俄罗斯调性的歌声马上传来:“晚星就像你的眼睛,杀人又放火……”我知道,这首歌叫《漠河舞厅》。歌声哀怨,又激昂满腔,似乎在概括他的生活。
从大学生到演员,似乎没什么悖论。然而,秦何竟然身兼三重身份。一个小男孩的爸爸,一个退休干部的儿子,还有一个是舞蹈演员的灵魂伴侣。虽然每一个身份都是临时的,他却从没敷衍过。
秦何是我大学同学,我们曾在一个碗里吃过饭,一张床上抵足而眠,一起追过同一个师姐。
我们学校既不是清华北大,也不是985,跟211更是不沾边,而是两所中专和一所专科合并成的三流本科学院。在经济学专业烂大街的年代里,不合时宜地打出了振兴经济学专业的旗帜,以培养出亚当·斯密和大卫·李嘉图等世界级经济学大师为己任,广泛招生,导致很多学生毕业即失业。
因此很多学生刚进校园,就开始毕业后规划:考研暂时逃避就业的压力;考编捧上铁饭碗;有门道的四处出击,找关系网。開学第一天,辅导老师给我们训话,说了一句至理名言:没有规划的人生犹如行尸走肉。四年里究竟产生多少行尸走肉不得而知,但秦何一定是其中的一个。虽然如此,大学四年他并非默默无闻,第一学期期中考试结束,他在床头悬挂上鲁迅的名言:“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死亡”。毛笔字不成体统,但内心的野火蓬勃燃烧。那些年淘宝和京东等网店方兴未艾,他就嗅到了直销的商机,利用课余时间跑到小商品市场上批发牙膏牙刷洗发水香皂等日用品,秉持薄利多销的理念,在休息时间段里厚着脸敲开男生宿舍的门,鼓动巧舌如簧的唇舌,再加上那副永远不会发愁的面孔总能让一些倒霉蛋上当。初尝甜头,他踌躇满志起来,将蓝牙耳机等时兴的电子产品也纳入经营范围,与此同时他不再满足单打独斗的模式,组建了“零点”销售公司,尽管是一个皮包公司,但在他巧舌如簧地鼓动下,一些懵懂的学弟学妹们,加入了他的销售团队。他用自编的教材讲授营销战略,鼓励他们以曾宪梓为榜样,目标成为世界级销售大鳄。他们被他不屈不挠的精神感动,幻想自己会成为下一个曾宪梓。“零点”最多一天销售512管牙膏,613把牙刷,714只仿真牛角梳子,香皂洗发水洗面奶若干,其他小商品若干,各类电器和手机若干。面对如此辉煌的业绩,秦何的野心极速膨胀起来了。
说白了,秦何是典型的贫二代,父亲是一名半路出家的赤脚医生,在镇医院上班;母亲是地方企业职工,20世纪90年代赶上下岗大潮,成了一名下岗职工。下岗后,母亲在镇医院门口支了一个烧烤炉子烤红薯。红薯有利于通便,父亲以《本草纲目》作佐证,开出的处方,用若干红薯做药引子。患者拿到处方单子自然想到了母亲的烤红薯。秦何曾经动情地说,没有母亲烤红薯就没有他的今天。我能感知这句话发自其肺腑。他的父母一方面想方设法挣钱,一方面想方设法省吃俭用,使出吃奶的力气,供他读书上学,希望他出人头地。父亲病逝后,母亲在医院门口继续卖烤红薯,人们念及秦医生生前的恩惠,仍旧买她的烤红薯。秦何终于考上了大学。母亲跑到父亲的坟上大哭一场,大有从今以后扬眉吐气的期盼。
从来没有救世主,幸福生活只能靠自己双手去创造。秦何在我毕业留言册上写下这句话,悲壮又励志。
毕业后,我在秦何家乡城市里找到了一份销售工作。三年后我把产品远销到欧美,自认为是这个行业的佼佼者。就在此时老会计突然病故,新会计还没有到任,老板几次暗示我顶上,我装聋作哑,只能说我的志向不在此。人事经理忽然给我打电话,老板有要事找我相商。我猜到是什么事,心里非常抵触,但还是硬着头皮去见他。老板喝多了酒,脸酡红得像一团红霞,二郎腿架在桌子上,手摆着兰花指造型,摇头晃脑地哼唱着“我本是卧龙岗散淡的人,论阴阳如反掌保定乾坤。”见到我,他立即恢复了原形,亲自给我沏茶,让我受宠若惊。他关切我的身体,问候我的家人,然后话锋一转,谈起会计的重要性,以许多国际大公司为例。看我不吱声,他直奔主题,说你来当这个会计吧,你是会计专业出身,销售行业已经证明了你很优秀,相信在会计行业里你会更加优秀。他表情庄重,态度诚恳。假如我再推辞,真是不识抬举了。我答应了,但有一个条件。他大概高兴过头了,说一百个条件也答应。我趁机推荐秦何来公司做销售,老板说可以一试。我兴冲冲给秦何打电话。他拒绝了我,还说了一句话,你那个不是私人企业吗?我的自尊心受到了伤害,但我没有怪罪他,人各有志,他的志向不在于此,强求也没有用,我应该尊重他的选择。
再次听到秦何的消息,他已经是一名群演,这让我很感意外。这些年来,我的生活逐渐走上了正轨,买了房子和车子,结了婚,生了儿子,自己过得安稳,也希望同学们一样过得安稳,但我陆续听到的都是不好的消息:有人患抑郁症跳楼,有人车祸身亡,有人被拍苍蝇拍进去了。每次听到这些不愉快的消息,我都要难过好几天,害怕秦何也在这些不幸之中。
周末聚会,大家天南海北地胡侃,也不知道怎么说到了群演。其中有个人自称是“星探”,发掘了不少群众演员,其中就包括秦何。我听到了秦何立即问是哪个秦何。他说出秦何的特征。我惊呼是我同学秦何。我喜出望外,立即要联系他。
那人说做群演也必须要有艺术细胞,这是他挑选演员的首要条件。
我不想知道他是怎么挑选演员,但秦何绝对是一个有艺术细胞的人。这个毋庸置疑。秦何曾嘲笑我考入三流大学。我反唇相讥,何必五十步笑百步。他才说他是艺术特长生。我以为他吹牛。随后在大学第一年元旦晚会上,他大发异彩,参加了猪八戒背媳妇的小戏演出,扮演的猪八戒惟妙惟肖;此外他还高歌一曲,迷倒了一众痴男怨女。秦何昙花一现,以后再没有参加文艺活动,但仅此一次就让他声名鹊起。
我还是关心他是怎么流落到横店的。大学同学毕业后京漂、深漂、沪漂不在少数,从这个意义上说,他是横漂第一人。但我寻求的不是大而化之的原因,就他个人而言,我寻求的是他去横店做群演的背后的真相。
做群演很不容易,一群离明星最近的人,却是离成名最远的人。我经常看到这类报道,因此对群演的生存状况很是担忧。我首先想到的是倘若秦何真走到这一步,相信他根本不会介意吃苦,也不会介意收入,更不会介意别人的看法。他曾经说过,蝼蚁尚且苟活,作为万灵之长的人有什么理由不活下去。他就是这样一个人,一旦认准的事,不撞南墙不回头。
星探隐约说他做生意亏了本。我好奇地问什么生意。那人把秦何的电话号码给我,让我自己打电话问秦何本人。我没有立即给他打电话,我想的是他为什么换号码。我一直用的是过去电话号码。我们约定不管发生什么事,也不换电话号码。我猜想他换电话号码,一定有什么难言之隐。我进一步猜想肯定不是生意赔本,他是一个不屈不挠的人,相信他不会就此被击倒。
此后几天,我一直被要不要给他打电话所困扰,为此工作出错。差之毫厘谬以千里,老板困惑于我的低级错误,当面责问我。我脑子如一团糨糊,答非所问。他久久地看着我,似乎从我蜡黄的脸上找到了答案,关切地问是不是病了。尽管我努力地否认,他还固执地认为我一定病了,为此我破天荒地获得了三天假期。
但我确信如果我不打这个电话我肯定会疯了,我也确信我不给他打电话他也不会主动给我打电话,虽然我们曾经约定做一辈子好朋友。
大丈夫事业未成何以为家。究竟是先成家還是先立业,在学校我们经常讨论这个问题。秦何奉行事业至上,然而在“零点”刚起步,各方面需要精心打理的时候他却“潜规则”了一位小师妹。为了赢得她的芳心,他用赚来的钱购买了一辆“小鸟”,那是我们学院学生购买的第一辆电瓶车。白天驮着小师妹在校园里招摇过市,夜晚在校园藤萝架子下面,跟小师妹在“小鸟”上“吟唱”。彼时的秦何是男生们羡慕的对象,他们普遍发出生当如秦何的慨叹。
我还是忍不住给秦何电话。
请问,你是?
电话里的声音卑微,一种低到尘埃里的姿态。但我确定他就是秦何,心头忽然一凛,一股伤感的情绪野马般奔腾而出。他何时变成这样子?他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我不得而知,又立即想知道,但又不希望他受伤害。我不说自己是谁,他大概也知道我是谁了。我不知道说什么,他也不知道说什么。谁都不愿意先开口,我们就这样僵持着。
时断时续的气息声令我不安,恍惚中仿佛看到一张老唱片,被老旧的留声机的唱针摩挲出来的紧张压抑的情绪。我知道再不说话我就要崩溃了。
秦何,你在搞什么鬼?
电话里人声鼎沸,背景是《蓝色的多瑙河》的钢琴协奏曲。想象秦何在美丽的蓝色的多瑙河旁优雅地弹着钢琴,多愁善感、美丽、温顺的姑娘在他身旁翩翩起舞。
是你!窦小勇,他直呼我的名字,让我极不舒服。
下面该我上场了,空了给你回话。声音急促,好像要去拯救全世界。
你已经是一个角儿了!但我仍然是那个喜欢听你唠叨的上铺兄弟。我不服气,对着话筒呐喊。他直接挂了电话。我心里很不是滋味,转而疯狂地上网搜索他的名字。可是我很失望,网上的秦何一个是杀人犯,一个是老赖,一个是失踪的女大学生。有一个更离谱,一则旧闻的标题:天理昭昭,无良医生秦何,还我们的女儿。背景是拥挤不堪的医院大门,高举着的横幅,全副武装的保安,悲痛欲绝的亲属,群情激愤的看客。我断定这个深陷麻烦的秦何肯定不是他。
接到秦何的电话大约一个月后,下班坐着地铁回家,乘客把自己挤成了沙丁鱼。好不容易瞅到有人下车,挤过去,刚落座,就被两个壮汉夹了出来。
电话里,秦何抱怨一部冗长无趣的电视连续剧,一个多月了还没有完,累得骨头散架了。
我恭喜他。
他却轻描淡写地说,一个群演,每天活在剧情里,不就是生,不就是死,以为生活就是演戏。
但你为什么去横店?
就听电话里大吼一声,快关掉音乐!然后音乐没了,人声也没了,世界死一般沉静。他居然爆粗口了。我猜想戳到他的痛处了,他以吼叫发泄痛苦?我突然想到他是一个极爱面子的人。我怎么把这个忘了?我深为自责。当年他跟小师妹无果而终,我一直想知道原因。终于逮住了一个机会,我们一起喝啤酒,都喝多了,躺在草地上放浪形骸。我突然跃起,骑在他的身上,扼住他的喉咙,责问他是不是把小师妹甩了。他翻着白眼珠,点头如捣葱。然而,有一天看到小师妹从一个高富帅的轿车上下来,我忽然明白自己错怪了秦何。
只能怨我自己,像一个暴发户,有钱之后往往会迷失自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有几斤几两。
他说的是“零点”高光时期。
我不知道怎么安慰他。我如果说做你喜欢做的事情,开心就好。他一定会责问什么事是喜欢做的事情?什么叫开心?如果我这样说是不是自我打脸。这么多年来,我在做自己喜欢的事情?我开心吗?
那是一个收获的季节,“零点”却毫无征兆地解散了。其中原因秦何一直没有说。大家都以为他很沮丧,然而在去长白山的路上,他却一反常态,一路上心高气昂,又唱又跳,累了,把头靠在车窗,看金色的原野一路向车后方奔跑,立即作出一个大胆的决定。一个月后一车皮新大米悄然到达黄土高坡上。然而尽管使劲吆喝,一年才卖出去三分之一,剩下的在快要发霉的时候,一咬牙,全部推给了一个大型养猪场。
痛定思痛,秦何总结出两条教训:千万不要以一己之力跟网络抗衡,千万不要向吃面的人兜售大米。我们不是那个把梳子卖给和尚的高人。
暮冬时节,秦何像一只风筝飘离故乡二千八百二十二天后重新飘回来。许多文学大家渲染过回故乡的感受,要么是荣耀,“大风起兮云飞扬”;要么就是伤感,“儿童相见不相识”。秦何没有明确表达自己的感受,但从他发在微信圈里的图片上可一斑,小径上落满了枯枝败叶,长河的尽头空留一片残阳。我推测他的感受应该属于前者。如果是后者,配发的图片应该是,一望无际的金色田野,累累硕果压弯枝头。如果是前者,他高调的性格,不可能放弃一次显摆的机会。也许我推测错了,但至少是喜忧参半吧,因为第三张照片,是一个男人的背影,一手拉着一个硕大无比的行李箱,一手挽着一个美娇娘,迈出的八字步威武雄壮。
隔一天,秦何在微信圈里晒出了另外一张照片,老人仰躺在病床上,鼻子里插着饲管,病床上方的导管密如蛛网,下面配了一句话:我可怜的母亲。
没错,就是那个卖烤紅薯的母亲,我仅见过一次,印象却极其深刻。
我彻底愤怒了。我愤怒不是他偷偷摸摸回来,而是他母亲生病不让我知道。他太不拿我当兄弟看了!
买好了牛奶水果和康乃馨,我给秦何打电话,问在哪个医院。他支支吾吾不肯说。我立即破口大骂,你就是成角儿,也是我的兄弟!他呵呵地干笑,那你来吧。
秦何耷拉着脑袋,精神萎靡不振,穿着也不讲究,夹克衫的衣领一边竖着,一边伏着,皮鞋上蒙了一层灰,粘着一根草屑很扎眼。身旁的女人锥子脸,大长腿,高跟鞋,身子往前斜,犹如倾角15度的比萨斜塔,神采飞扬与他形成了鲜明的对照。
他毕恭毕敬地站在大门口,我气消了一大半,擂了他胸口一拳,小子艳福不浅啊!他单薄的身体风雨飘摇了一下,立住了,龇牙咧嘴说,司马青青。司马青青艳若桃李,冷若冰霜。司马昭是不是你本家二大爷?自以为说了一句俏皮话,没想到她的脸瞬间黑成一副棺材,让我后悔不迭。
秦何的母亲一副垂死模样。我心软,不忍卒看,放下东西,就往走廊上退。
秦何跟着来到走廊上,屁股抵在墙上,头低到胸口,嘴里一遍遍嘟囔,我怎么办。
司马青青在病房里玩手机,不时发出魔性的笑声。
你母亲都这样了,你女朋友居然还在笑!
她不是我的女朋友!他痛苦地说。
怎么可能?你们难道不一起吃饭,一起睡觉?
她也是一个群演,我们经常见面,彼此很熟悉,一天二百元我租了她。
我真服了你,但一天二百也太少了。这阵是淡季,群演差不多都失业了。我请司马青青冒充我女朋友。她爽快地答应了。我量力而行,只能给她这么多。你不了解群演行情,像我这样多年混成脸熟的群演日均工资才四百元,她这样刚入门的群演每天能挣二百就算很好了,而且还不是每天都有机会。
护士拔出导管,母亲突然回光返照,使出浑身力气,抓住护士的手不放松,着急地说,我家里有一个生病的孩子,我不能死在这里!
秦何理解母亲的想法,但这么多年母子早就陌生了。他往家里打电话才知道母亲早就住到养老院里去了。电话辗转到母亲那里,他已经泣不成声了。母亲颤抖地问他是谁。他放声大哭说我是你的儿子秦何。电话里好久没有声音,好像火山爆发前一样沉静,突然母亲狮吼起来,我没有你这个儿子,我的儿子早死了。秦何愣怔住了,久久不相信这是自己日夜思念的母亲。
秦何觉得太对不起母亲了,决定用一场体面的葬礼向她表达歉意。在微信圈里发了讣告,又电告所有亲朋好友。本地区最好的乐器班,最专业哭灵二人组。秦何自己哭不出来,花钱让哭灵人代哭。
娘啊!
临行前,儿再给娘斟上三杯酒,再给娘磕上三个头
眼一看娘亲棺材里躺,儿心里刀扎一样疼
……
这一别,从此天涯各一方
这一别,从此盼娘盼断肠
娘啊!我的亲亲的娘啊
您不要走,不要把儿留下
哭灵的声嘶力竭,悲痛欲绝,加之二胡和着唢呐的大悲调,让观者动容,听者落泪。秦何向隅而泣,问司马青青能不能充当媳妇哭一次。司马青青说协议上没有这一条。秦何说,我现在就加上这一条,哭一次给一百,哭几次给几百。司马青青说,这不是钱的问题,问题是她不会哭,她母亲去世她也没有哭。秦何苦苦哀求,母亲没有闺女没有媳妇,就当是演戏也得哭一次,让她去得安稳,再说亲朋好友都在看着我呢,你不哭不就露馅了吗。司马青青立即来气了,说孝心也不是这样表达的。秦何说,不管怎么说,你今天必须哭,就算我求你了。司马青青顶嘴,今天是我的生日,我应该高兴才对,为什么要哭?秦何被气得翻白眼。
母亲给予秦何最大的帮助就是培养了他对艺术的爱好。你知道吗,我母亲年轻时候是剧团里的台柱子,能唱能打,能文能武,自以为遗传了母亲的艺术细胞,怀揣着梦想去横店发展,理想很丰满,但现实很残酷。
司马青青在煲电话粥,笑声极其恐怖,与现场气氛格格不入。秦何彻底愤怒了,一个箭步冲到她的前面,啪的一声,手机落在地上,司马青青的身子往前一送,像一条鱼跃了起来,粘在棺材板上,杀猪似的哀嚎起来,娘啊,亲啊。不明真相的人以为她在哭亲娘。
直到母亲变成了一摊骨灰,秦何这才相信母亲真的不在了。
秦何要为母亲守孝三年,按照风俗他只能在家乡,而不能去其他地方,自然横店也不能去。
司马青青没有职业道德,而且名声也不好,跟副导演搞暧昧,想借机上位,结果赔了夫人又折兵。
秦何可怜司马青青,其实就是可怜自己。
母亲不在了,秦何感觉自己一切都没有了。但他不会再走极端,因为好死不如赖活着。看得出他成熟了。贩卖大米失败母亲并没有责备他。而他觉得辜负了母亲的期望,想一死了之,最简单的方法就是跳崖,眼一闭,身子往前一跃,就一了百了了。月光朦胧,他往山上跑,母亲在后面追,空旷的山野回荡着母亲凄惨的叫声。母亲跌倒了,棱角分明的岩石刺破了她的膝盖,血流如注。秦何忽然良心发现,跑回来扶起母亲。母亲趁机和他抱头痛哭。
欠下的债必须还,家里什么都没有了,他也逃难一般离开了家,再也没有回去,母亲将孤独转化为怨恨,把自己这辈子所受的苦全部指向秦何,她将房子抵押住进了疗养院。以为儿子这一辈子永远不会回到她的身边。
秦何一天打三份工,时间被砍为三段,早上8:00至晚上6:30前属于一个退休老干部,身份是一个儿子。晚上6:30以后属于一个三岁的小男孩,至于什么时候离开,就看小男孩什么时候睡觉,他必须尽心尽责扮演好爸爸的角色。小孩睡觉后,他变成了一个舞蹈演员的灵魂伴侣,一直到第二天早上7:00。每天周而复始,比在单位上班还要有规律。
为了钱秦何简直拼命了。
你以为我愿意这样做,但我不做这个,又能做什么。我得吃饭穿衣,我得活下去。母亲去世给我最大的触动就是要好好活着。
我知道的事实是,母亲的葬禮花光了他的所有积蓄,像当初贩卖大米赔光所有钱一样,再次变成穷光蛋。
给我一支烟。他说。
你什么时候学会抽烟?
这玩意还需要学吗?他玩世不恭。
我跳了一根烟过去,他迅速接住,点起来,放在嘴里,狠狠地吸了一口。他抽烟的态度很认真,食指和中指夹着烟屁股,上下门牙含着,一口接一口抽,烟屁股烧到手指才扔掉,一点不浪费。
说吧,你是怎么找到这份美差的?我使用了美差这个字眼,表面上开玩笑,实质暗含嘲讽,相信他一定听得出来。
他凄苦一笑道,天下哪有什么美差,即便是群演也是卖苦力的,再说我什么苦没吃过,因此再苦的活我都不怕,唯一遗憾的是时间上不自由,但比做群演好多了,至少收入有了保障。
把吃软饭的话说得如此冠冕堂皇,天下脸皮最厚的人非你秦何莫属。
秦何并不生气,相反没心没肺的大笑,即使是天底下最烂的人又能怎样?
拿你真没辙!
你说什么我都不会生气,你不知道我吃了多少苦,遭了多少罪,你没资格取笑我,我睡过桥洞,盖过破麻袋,十块钱用了一星期,在垃圾桶里寻找东西吃。只要能活下去,你让我做什么都行,即使当孙子能少块肉?我不是坐享其成,我付出过劳动。就拿那个老干部来说吧,近二百斤的体重,犯病倒在地上我得把搬起来。不犯病的时候,我得忍受他的无休止的光荣历史的炫耀。我不受折磨吗?我难道不应该生气吗?但我不能。我得对这份工作负责。他儿子在劳务市场上找到我,让我当他爹的儿子。我一听就乐了。他问我乐什么,我说我除了当演员什么活都不会干。他也乐了,说他爹有间歇性老年痴呆症,不发作的时候脑子正常,发作的时候就糊涂了,到处找儿子。工资好说,他不差钱,就是找一个尽心尽责的人,希望他上班这段时间里顶替他当儿子。
至于给小男孩当爸爸,纯属偶然。从酒吧买醉回来已是午夜时分,打扮入时的女人与我擦肩而过,突然喊我站住。我当时以为她是那种女人,神志不清地站住,预备她上来跟我讨价还价。她一开口,就把我吓一跳。你真像我儿子的爸爸。她把手放在我裸露的肩膀上我差点昏厥。我问自己,幸福是不是来得太突然了?于是急切地问她是不是认错人了。她让我冷静,然后就说她的儿子白天玩耍根本没有时间去想爸爸,只有到晚上睡觉的时候,才想起来要爸爸,哭闹着睡不着。看他哭得死去活来的她决定给他找一个爸爸。
他难道没有爸爸吗?
有啊,她不假思索地说。这让我很奇怪,就说既然有让他回来不就得了。她说回不来了。我说那他一定死了。我说这话的时候,同时看到她的脸色很难看,好像要哭了。她没有哭,一甩瀑布似的头发说,儿子是她跟老板生的孩子。我心里骂她是可耻的小三,但我还是被她的真诚打动了。我又问为什么是我而不是别人。她说我跟那个老板长得一模一样,几乎以假乱真。我当下怀疑天底下哪有这等巧事。少妇自我介绍,她叫蒋胜男。更令我惊讶的是,小男孩三岁之前从没有见过爸爸,三岁生日当晚睡觉时突然要爸爸。
既然他以前没见过爸爸,随便找一个人代替一下不就行了,非得找你?
问题就在这里,蒋胜男找过几个男人,但儿子一眼就认出他们不是爸爸。
这小孩莫不会通灵?
我很紧张,就像第一次参加群演一样,紧张得老想上厕所。一遍遍问问少妇我能行吗?少妇说你不仅外貌一样,而且身上的气息也一样。我觉得她太夸张了。
真够荒诞的。你应该一鼓作气,把跟那个舞蹈演员的事一并讲给我听。
她有过一段婚姻。大提琴演奏家配巴黎舞蹈演员,完美的艺术结合。然而婚后诸般不和谐很快就暴露出来了,一边是艺术追求,一边是家庭婚姻,权衡利弊,她毅然选择了前者。
她白天练功晚上练功,偶尔孤独就上微信。秦何在附近人加上了,听她诉说寂寞之苦。因为她长得漂亮,又因为她是一个单身女人,总有一些人打她的主意,爬上墙头往窗户里扔各种东西,因此夜晚对她来说纯粹是一个噩梦,她需要一个保护者。
我说那个老头子就算了,他毕竟是一个间歇性老年痴呆症患者,但这两个女人,一个是银行职员,一个是舞蹈演员。尤其是舞蹈演员,身材又好,长得又漂亮,感情充沛,你跟她在一起,不怕你不动心?
根本不可能!秦何脑门上青筋暴起,好像受到侮辱一般,竭力辩解。这是职业,好比做演员,你只是剧中人物的替身而已,而不能完全代替剧中人物。人生好比是演戏,就是有关系也是情有可原。
秦何轻易不跟别人谈论自己的职业,别人问他职业就好像会动了他心里那根柔软的弦,他不轻易谈,也不允许别人提起。
我们共同追求的女孩是我们的师姐。追得头破血流,他及时调整方向,将目标锁定刚入校的一个小师妹。她是一个妩媚的女孩,他深陷其中,花了许多精力和物力,包括那辆提前消费的“小鸟”。但好景不长,小师妹跟他分道扬镳。他被失恋的痛苦折磨,差一点投湖自杀。
母亲生前希望秦何尽快找一个女孩结婚,不管她美丑,也不管她出生,只要她能够传宗接代,因为看到同龄人早抱上孙子她等不及了。对于母亲变相的催婚他吓得不敢回去。
你跟司马青青真没事?我表示怀疑。
除了拉手,连嘴都没亲过,哪来的事情?
秦何陆续从工作里退了出来。老干部老年痴呆症发作时,伴随强烈的暴力倾向,把任何接近他的人都想象成敌人,而加以报复。一杯热水兜头而下,幸亏是头上,如果是脸上,当场就毁容了;一把水果刀扎在手臂上,所幸没有扎着血管,且扎得不深。秦何趴在阳台上看窗外,老家伙默不作声绕到背后,捧起他的大腿和屁股就往窗户外边推,以为人老没力气,没想到力气大得惊人,秦何吓得大声叫唤,假如医生不及时赶来,后果不堪设想。秦何想再这样下去小命就不保了,于是不管儿子怎么挽留,他都坚决辞职。小男孩终于知道爸爸不是秦何,晚上睡觉也不再哭闹要爸爸了。舞蹈演员酒后动了凡心,把秦何想象成以前的男朋友,要求秦何俯首听命,秦何忍受不了,赶忙走人。
你为什么不把握住机会?
秦何两手支头,肩膀不住地抖动。过了好一阵子,才说出事情的原委。
舞蹈演员开始好像是一个不食人间的仙女,需要的是一个精神伴侣,也许是秦何对她无微不至地照顾,又知道秦何是一个演员,才让她动心。秦何大概昏头了,忘记了自己的身份,迅速投入爱河。等到谈婚论嫁的时候,秦何退却了。舞蹈演员不依不饶,秦何说了一句话,舞蹈演员让他立即滚蛋。
秦何说,演员?什么演员?我不过是角色而已。
三年守孝期满,秦何又回横店了。
我送他到车站,临上车子,我抱着最后一丝幻想,让他不要去横店,这里是他的故乡,他完全可以找一个活儿养活自己。他把头埋在大衣领子里,脚在地上胡乱画圈圈。
这时候,我想起了孙悟空给唐僧画的圈。而秦何的圈子到底是生活给他画就,还是他自己划定了生活的圈,所有的戏份,只能在圈子里完成?
作者简介:
周加军,法学硕士,南京大学创意写作硕士在读。小说散见《长江文艺》《四川文学》《雨花》《解放军文艺》《福建文学》《草原》等刊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