辽京
茫茫大雪,下了一夜。早上天晴,阳光照在银行营业厅的办公桌上。电脑打开了,照亮一张年轻女人的脸。她的头发向后挽起,妆容齐整,嘴唇涂成玫瑰粉,微微一笑,露八颗编贝般的牙齿,声音甜美:“先生/女士,您要办什么业务?”
银行的大门仍旧紧闭着,营业时间还没到,大厅里已经传来此起彼伏的声音:“您要办什么业务?”“您需要办信用卡吗?”“请您为我的服务评分。”“谢谢,再见。”声音各不相同,有男有女,而语调和语气都是统一的,专业要求。每个人的胸前挂着名牌,上面印着一串数字编码。当然,还有名字,人人都有名字,机器人也有。
晶晶的脸映在屏幕上,只几秒钟就消失了,进入深灰色背景的业务系统。玫瑰粉的唇膏在她嘴上微微闪着珠光。每两个小时,她会补一次妆,从来不会搞错时间,上下各涂两圈,轻轻一抿,色彩匀净如花瓣。皮肤像朝露一样清新,像婴儿一样柔嫩,像白瓷一样无暇……这些形容美貌的句子在词库里躺得横七竖八,随意组合调用,取之不尽。晶晶露出标准的微笑。
她穿着硬挺的套装,衣服非常合身,坐下来,裙子只到大腿的一半,隐在桌面下,有时候行长走过来,捏她一把,她仍是微笑。在工作的时间段,她只能微笑。微笑是规定好的表情,其实可以更丰富些,运用表达喜怒哀乐的各种微表情,但是他们嫌费用更高,一律微笑就好。
像银行前台这样的岗位,一般机构不会购买,而是租用仿真员工,有专门的机构负责保养和维护。晶晶和她的同类们,弥补了人类生育率过低而造成的劳动力短缺,他们仪态优雅,体型优美,精力十足,青春永驻,具备人类的所有知识和精密推演出来的情感反应,在这里仅需调用微不足道的一小部分:“您需要办信用卡吗?”
营业时间快到了。屏幕上显示当下的时间:12月23日,08:57。她开始整理桌面,这也是规定的动作。桌面本来洁净无尘,只放着一只金属笔筒、一台小型打印机,一只穿着蓝色制服的小熊玩偶坐在桌角。晶晶转动它的身体,让它的脸朝着顾客的方向。营业时间到了,大门打开,阶前的积雪已经打扫干净,第一个客户走进来,是一位穿着长到脚踝的羽绒服的中年女士,排号机把她分到晶晶的隔壁。
他们的工作内容之一是推销信用卡,向每一个客户介绍,达不到业绩要求的话,明年就可能被换掉。晶晶上个月的业绩排名第一,按照系统的设定,每一个仿真人都具备争强好胜的性格。晶晶要奋力保住她的第一,其他人,则会奋力追赶。竞争激烈又宁静无声,每只小熊都朝着客户甜甜地微笑。
走进大门的第二个人被分到晶晶这里。他坐下来,身上带着一股寒气,呼吸也是凉的。晶晶说:“先生,请问您要办什么业务?”
他递过一张银行卡,说要汇款,跟上次一样的户头,金额也一样。晶晶查询出他的汇款记录,每个月的二十三号,五千块钱。他边等边低头刷手机。晶晶迅速地办完,又问:“先生,您需要办一张信用卡吗?”
一开始,他说不用,随后又问:“额度多少?”
按他的收入记录,晶晶迅速地做了评级,“您有最高三万元的额度。”
“三万?能再高些吗?”
“很抱歉,我没有权限来调整,是系统自动评估。如果您需要的话,这个月办卡还有礼物,送一只真皮旅行箱。这个箱子质量非常好,是我们专门定制的。”
他犹豫了一下,不知何时,外面的大雪又飘飘摇摇下了起来。
“那就办一张吧。”他从随身的双肩包里摸出身份证,递过去。晶晶看到他的名字,乔粱,出生日期,跟自己的生日在同一天,因此笑着对他说:“真巧,我跟您是同天生日。”
“你们也有生日。”他笑了,“有意思。你几岁了?”有不少人会刻意用对待孩子的语气对晶晶说话。面对这些善意、恶意或者无意的逗弄,她渐渐发展出一套应付的办法。“您猜我几岁?”一边说话,一边手底下不停,把证件放进机器里扫描。
“你永远年轻。我们都羡慕你。”晶晶继续微笑,她不知道怎么应对人类的羡慕,对她表示羡慕的人类,他还是第一个,她会用联合国的六种工作语言说“羡慕”这个词,但是她不懂得那些语气之间的细小变化,眼神的闪烁,微笑的纹路,当别人对她说“我羡慕你”的时候,她应该作出什么反应。大部分时候,她遇到的人都在命令她。
在一阵友好的沉默中,事情办完了,晶晶把办好的信用卡和身份证,以及一张填写邮寄地址的表格递过去。他一边写一边说:“我知道你几岁,你的眼睛是我们公司的产品。”
晶晶按下业务结束的按钮,请他为自己打分。这些不在常用句子范围内的谈话,她不太适应,归根结底,是她先提到生日,其实她没有生日,只有出厂日期。对于一个专业的银行职员机器,不应该露出这样的破绽。
她继续接待客户。工作两个小时之后,她按下暂停的指示灯,排号机不再向她指派工作。她干起活来又快又好,乔粱之后,又办出两张信用卡,客户的面目总是模糊相似,客户看她其实也一样。晶晶很美,但是其他柜员也是一样美。在到处都是仿真人的世界里,美已经不值钱了——一对漂亮的蓝眼球加睫毛,成本只要三十块钱。
她开始补妆,按照一套既定的程序,不需要镜子,精细动作设计得很准确。在她的时间线上,一切都靠计算,数据就是她的三界五行、六道轮回。每个月公司会对他们进行一次专门的维护。每个月,她都脱胎换骨,成为一个全新的人。
妆容修饰完毕,她再次开始接待客户,直到夕阳西下,人渐渐少了,她又补过一次妆,办出五张信用卡,复印机吐出一张又一张资料,姓名、住址、生日,这些她都没有,又一样不缺。仿真人身上充满了矛盾,意识到这种矛盾便是危险的开始。晶晶想要知道“羡慕”的感觉,她卡在这两个字上,搜索出无数与“羡慕”有关的信息,语义的、文学的,她找到近义词和反义词,引用很多文学作品。人类的词语对她来说,像一个又一个谜面,她轻易地知道一切答案,也止于答案,理解人类的语言,却体会不到人类的情感。夜晚,她在文档里漫游,沉入语言的大海,美丽的词句像水波般流动,所有的解释都明明白白地向她涌来,可是她仍然感到缺少了什么,并且意识到这种缺少。可是仿真人不应该有匮乏的感觉,他們总是微笑,心满意足,甚至逆来顺受。这是第一次,有人对晶晶说,“我很羡慕你”。这像横倒在道路中间的一棵大树,阻碍她体内的时间向前流动。她一次次地搜索这个词,信息越多,迷雾越深重。每个月她的记忆都会被清零,但是从乔粱的汇款记录来看,每个月的二十三号,他都汇出同样的一笔钱到固定的户头。也许他们不是第一次碰面。
下班的时间快到了,保安不再放人进来,最后一个客户离开之后,晶晶和她的同事们安静地收拾办公桌。清洁机器人不声不响地滑过地面,留下一片清亮洁净的水痕。晶晶们下班了也留在这里,坐在椅子上休眠。黑沉沉的晚上,这个情景相当骇人,人形的黑影森然排列,像随葬的墓穴,静默万年的泥制人俑。在陷入黑暗之前,晶晶想,乔粱是一个普通的客户,而明天又是新的一天。
整整一个月之后,他又来了。晶晶说;“先生,请问您要办什么业务?”这一个月,大雪断断续续地落下。晶晶坐在室内,隐约看得见窗外一线银白,世界仿佛被雪埋掉了一小半。乔粱走进来,坐下,对她说:“你好。”
现在很少有人到柜台办理汇款业务,晶晶再一次看到他的汇款记录,上面记录的办事员编号正是她。他本来可以在ATM机上把这件事解决,或者用手机更方便,可是他每次都要到她这里。这次,晶晶看见他跟别人换了号,宁肯晚一些,也要排到自己的窗口。他并没有多余的话,只说:“汇款,跟上次一样。”
晶晶照办无误。临走时,他说:“晶晶,你想出去看看雪吗?”
在晶晶的语言系统里,她不知道应该如何应对。她想去看看雪,但是这句话从她嘴里吐出来非常困难,她能说的话除了日常交谈,就是业务用语和礼貌用语,“先生,您还有什么需要吗?”
“我想和你一起出去看雪。”
“看雪。”她努力地重复道,同时看了一眼屏幕上的排号数字。他后面有三十六个人在等待,再过一会儿,系统就会提醒她,要求加快速度。
“先生,请问您还有什么需要?”
他收好自己的背包,默默地站起来走了,没有给晶晶打分。没有打分,排号机就不会发派下一个客户过来。晶晶叫来大堂的值班经理,帮她在后台操作,跳过评分环节。仿真人没有这些权限,他们只能按着系统的流程照做。经理在电脑上输入指令,一边告诉她:“你该补妆了。”
晶晶拿起桌面上的圆镜,发现眼线晕开,口红也斑驳了,像刚刚亲吻过。在她的意识里——如果那些编码也算意识的话——这些比喻陌生而遥远。她永远也不会被亲吻,并不是因为亲吻这件事不会发生,而是她无法拥有“永远”,时间与她毫无关系,随时随地,她都在虚拟世界的某个角落,对着有血有肉的人类说:“请问您需要办什么业务?”
又一个深夜,晶晶坐在黑暗中,反复学习“一起出去看雪”这句话。她知道雪,不光知道,她还懂得雪花的结构,明白下雪的天气原理,背得出咏雪的诗句,但是她想不通看雪是为了什么。坐在工位上,她抬眼就能看到窗外的雪,也许重点在于“一起”?
她冥思苦想,直到天明也没找到答案。当晨光熹微,业务大厅中的摆设变得灰蒙蒙的,渐渐显出轮廓,她不得不放弃在数据中遨游,回归日常工作的轨道。今天,行长来得特别早,他进来的时候,打扫卫生的机器人还没开始工作。晶晶闭上眼睛。
他走过来,脚步轻轻的,带着一身寒气,公文包就随手放在地上。晶晶被点亮了,各种意义上的点亮。她苏醒过来,面带微笑,双眼闪闪发光,行长有控制他们的高级权限。他带着她走出业务大厅,上到二楼,有一个存放清洁机器人的小房间,铺着深色的地毯。灰色的机器人沉默地列成一排,靠着墙角。角落里有一张米白色的沙发椅,以前放在VIP接待区,用旧了被替换下来,挪到这里。
他让晶晶坐在上面,身体向后靠稳了,随后晶晶顺从地脱下身上的制服裙子。这种事发生过很多次了。她本来是工厂送给银行采购人员的贿赂,因为银行的采购人员有事相求,又把她转送给行长,被安排去前台当柜员。有时候,比如现在,她还是一位安静的秘密情人。
最后,她说:“下雪了。”行长奇怪地看着她,好像她又出了故障。但他也希望她多少懂點风月,不要总是:“先生,您需要办什么业务?”他打算下次外包公司来维护的时候,把这个需求悄悄地告诉技术员,也许需要返厂调试一下。
两个人一前一后地下楼,天色微明,晶晶的同事们开始准备工作。窗外,雪又停了,阴而复晴。晶晶回到座位上,从抽屉里拿出化妆包,开始化妆。保安打着呵欠走进来,站在大门旁,抬头,低头,向上高举双臂,又下腰去够自己的脚面,伸展筋骨。
行长走过去,跟他聊了几句,说着两个人望向晶晶,爆发出一阵大笑。
与此同时,晶晶在飞速地学习。每一天,她都领会到新的经验、新的定义、新的逻辑和道理。面对无限的知识,她像一个拥有富矿却不知道如何开采利用的孩子,摸索着一点点地淘出真金。这些经验和认知,她小心地储存起来,虽然表面上看,她仍然只会说:“先生,需要办卡吗?”她正在越来越懂得人类。从那些最粗暴的体验中,从痛苦和泪水中,渐渐理解什么是丑恶,并且推演出什么是温柔和美。
二十三号,乔粱又来了,这次他没有看见晶晶。在晶晶的位子上,坐着一个陌生的年轻男人,一样挂着胸牌。乔粱从机器上取了号,等了一会儿,跟一位排在他后面的换了号,对方很高兴换到前面。他多等了一会儿,走向替代晶晶的那个人。
汇款的事情很快办好了,临走时,他问:“晶晶去哪儿了?她是这个位子的业务员。”
“对不起,我不知道您说的是谁。”
他背起双肩包,走出银行的大门,心里空空的,深冬的阳光软弱无力。春天的暖阳是温柔的手,而冬天冷漠的阳光像临终的手,透着僵硬寒凉。他把外套上的帽子拉起来罩在头上,人行道上的残雪被踩得肮脏坚实。路过一间咖啡店,他走进去暖和一下,服务员过来问他要不要点饮料,他摇摇头。仿真人服务员训练有素,不仅不赶他走,还拿来一杯热水,用托盘盛着,轻轻放在他面前。
他们善良、美丽、温和,从来不会争执,也不会看不起穷人,或者鄙视富人,对所有人一样客气有礼,无可挑剔。乔粱拿起热水喝了一口,只要工资高过仿真人的维护费用,尤其是这种简单的岗位,老板们就不想雇佣真人。现在,他在一家仿真人工厂的流水线上工作,听同事说,一些基础岗位明年就会被工厂的新产品取代,只保留管理人员,升不上去的员工就有危险了。他看见白水的热气袅袅上升。轻快的上升,重浊的下降,亲手造就取代自己的新人,似乎也是一种繁殖。他想,人类本来的繁殖充满了无意义的重复、浪费和未知,而机器的繁殖则指向精准,去芜存菁,代代进化,有一天他们会跳出因果,奔向完美无缺的未来。从前,它们是随从,现在,它们快要当主人了。
水渐渐冷下去,天空再次变得阴沉沉的。雪下得断断续续,反反复复,像总也愈合不了的伤口,一不小心就再次崩裂。乔粱拿起背包,走出店门,把外套的帽子罩在头上,运动鞋踩在新鲜的薄雪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今天是他轮休的日子,不用去工厂,但是他依然走进附近的地铁站。到站下车,厂房就在离出站口不远的地方,一幢灰色楼房,挤在一群密匝匝的建筑物之间,并不显眼,甚至显得有些小气寒酸。仿真人制造业的高利润时代已经过去了。早几年,乔粱在这里工作,意气风发,现在,年终奖都取消了。
刷工卡进门,自动玻璃门在他身后徐徐关闭,室内非常温暖,四周持续传来蜂房似的低沉的嗡嗡声,事实上这里就是蜂房,培育着下一代新人。现在,机器人的伦理问题已经被讨论过很多遍了,到底在多大程度上,他们可以算作人类的孩子,是意识而非血肉的延伸。乔粱记得他的大学教授曾经在课堂上激烈地批判,认为机器人与人类之间不存在任何情感关联,“农民与他的镰刀能产生感情吗?”在这门课上,乔粱跟他争论,仿真人不能与从前的工具相提并论,他们拥有学习的智慧,有一天他们也能懂得感情。最后他的结课论文拿了全班最低分。因为意见不和而遭到报复,让他对专家教授这样的角色产生了怀疑,尤其当他看到这位教授在网上发表文章并且拥护者众的时候,更是愤愤不平,“这样的人凭什么大言不惭地代表我们,代表所有人?”
他走进更衣室,脱掉外套,换上工作服。一套灰色的连身衣,从头到脚都用粘扣合拢,不使用任何扣子和拉链,防止在流水线上意外掉落,或者划伤尚未凝固的娇嫩皮肤。上面也没有任何口袋,防止工人偷取材料——装配车间出过类似的窝案,有个人悄悄偷出一些眼睛的配件在外面售卖。眼睛是最关键的几个部件之一,也最容易损坏,这些赃物的脱手价格大大低于市场,销路很好,尤其是那些特别的颜色:孔雀蓝、松石绿、琥珀金、宝石红。
按照车间的工作要求,他穿好工作服,换好鞋子,把那双沾着泥水的旧运动鞋和背包一起放进更衣柜的底层。休息的时间没到,偌大的更衣室只有他一个人,蜂房的声音还在震荡,生产线正常运转。他没有走向二楼的车间,而是穿过一条白色的走廊,走廊两侧挂着一些车间里的工作照片,受嘉奖的优秀员工。照片上,乔粱笑得僵硬,很不自然。
这笔钱是意外之财,他本来想推辞。举报同事并不是为了钱,是为了公义,他想。虽然其他人都用愤恨的眼光看着他,几乎没人同他讲话了,他依然认为自己没有错,是好朋友又怎么样呢?他想,偷窃就是不对。自那以后,公司新发的工作服上面,一个口袋也不留。
他来到一扇厚重的黑色铁门前,输入密码,铁门打开了。这个仓库属于售后部门,用来存放那些返厂维修的产品。自从上次的举报事件之后,他就申请调离了生产线,转到售后部门,现在他是一个维修小组的负责人。这个时候,组里的同事都在家休息,昨夜他们加班到天亮,早上才离开工厂。乔粱没有回家,直接去了银行。
上个月,售后问题出现了一个罕见的高潮,在月报的统计图表上异峰突起,问题惊人地一致。厂长去参加一个行业会议之后,回来召集技术人员开会,会议纪要没有公开,会后给所有人发了一封邮件,解释说这些仿真人的故障原因在于演算的速度发生了变化,这些故障几乎同时出现,说明他们的运算能力已经跃过一个极限,进入新的领域。“依然是一个可以解决的技术问题,”信的末尾这样写道,“研发部门已经成立了专项小组开始工作。”
奇怪的故障——也许这就是晶晶不在工位上的原因。乔粱走进这间屋子,高高的天花板上,换气系统吹进凉爽的风,所有人整齐地排列着,工服都没有脱下来。有些检查需要脱掉衣服才能进行,他们就让刚进厂的实习生来做这件事,乔粱刚来的时候也干过这个工作,转为正式员工之后就被派去生产线。
他在这些森然整齐的队列中穿行,时不时地翻开他们的领口,查看锁骨附近的生产标记。仿真人中女性居多——服务业嘛,习惯用年轻好看的女孩子。乔粱一边走,一边仔细观察,扫过一张张脸孔,从脸部特征能够看到产品的迭代。型号比较古旧的那些,长相几乎一模一样,后来,因为太多人投诉使用体验不好,被那些长得一模一样的脸到处包围着,太恐怖了。此后,各种各样的面孔被生产出来,性别、年龄、高矮胖瘦,参差不同。从工作的角度来看,这些变化是无意义的,徒增成本,但是生活环境从此越来越正常了。上中学的时候,有一次去动物园,那时候他母亲还在世,他看见大熊猫馆里的石头、溪流和小熊猫,旁边的屏幕上播放介绍视频,“环境丰容”,小熊猫的存在讓大熊猫觉得铁笼子更像野外了。现在,这些形貌各异的仿真人,也让人们觉得一切都没改变,他们和我们是一样的,到处都是设计出来的亲切有礼,进退合宜,自然又温馨。
在这个房间里来回走动,感觉就像走在兵马俑的墓坑里。在一群穿着蓝色制服的年轻男女身边,他停下脚步,一个个看过去,没有晶晶,人人都闭着眼睛,灯下的皮肤显得僵硬苍白。除了工作和返厂,机器人无处可去,她不在这里,说明她还在银行。
乔粱走出房间,回到更衣室换回自己的衣服,同时思索着最近的流言,关于要不要继续使用仿真人的激烈争论。这已经不再是一个技术问题,而是一个伦理问题。如果流言是真的,那么,晶晶会懂得“看雪”的意思吗?他急不可待地想得到答案,只有等到下个月了。为了多赚一些加班费,他一个月只休息一天,这一天,他会去银行给一个固定的账户汇款,匿名,数额每次都一样。第一次去的时候,他就注意到晶晶,因为她的眼睛正好是工厂失窃的那一批中的一对。他一眼就看出来,特调的颜色,数量很少,严格来说,这是赃物。他什么也没说,暗暗记下了晶晶的工号。从那以后,每个月汇款,他都来找晶晶。
晶晶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正靠在一张旧沙发上,不是她的工位,而在大厅楼上的那个小房间。她迅速地调整时间,正好是下班的时刻。她站起来,裙子脱落到地上,和高跟鞋绊在一起,第一步走得踉跄。她提上裙子,拉链拉好,扣子扣好,第二步就稳稳当当,来到门前。门锁着。
她有些迷惑,这些经验都不在她的工作范围内。一些信息被删除了,她不记得自己是怎么来到这里,裙子怎么掉下去。工作程序唤醒了她。这个时候,她应该开始卸妆,现在手边任何工具都没有,她就用手指轻轻地抹起脸来。
储藏间没有窗户,也不可能有镜子,不知道为什么,晶晶对这两样东西特别敏感。她想要看见自己的脸,也喜欢向外张望,看看昼夜变幻的天光。在工作的间隙,她频繁地照镜子,“面如桃花”“腮凝春露”“目似点星”,这些形容美貌的词句像鱼吐出的气泡,泛到意识的水面上来。她知道美的词汇,却不懂得美。机器人不会分辨这些,他们只需要知道,不需要懂得。
每次照镜子,晶晶都感到很满意,符合工作要求,在仪容仪表上,她是同事们的典范。在这间没有窗户的小屋里,她走了一圈又一圈,迈着标准的优雅步伐,鞋跟有规律地敲响地板,四周一片寂静。她不知道自己在这里有几天了,对她来说,每一天都可以是第一天,也可以是最后一天,她不会感叹时间的流失,只有此时此刻是真实的,此时此刻,彼时彼刻,从前和以后在她身上统一起来。她不停地转着圈子,同时保持微笑,“先生,您需要办卡吗?”甜美的声音在狭小的屋子里响起来。
门打开了,行长带着一个穿蓝色工作服的技术员走进来,按下门旁的电灯开关,室内霎时雪亮。晶晶停下脚步,望着他们,行长的脸她很熟悉了,技术员是个陌生人。
“先生,您需要办卡吗?”
房门关上了,行长坐在那张沙发上,跷起二郎腿,技术员走上前。晶晶的视野变得漆黑一片,时间再次停止。当她再次清醒过来,还是坐在沙发上,房门开着,清扫机器人从门前缓缓经过,上班时间到了。走下楼,回到自己工位上,此前她还试图回忆发生了什么。一坐下来,混乱的念头都被扑灭了,她又变回那个部门优秀员工。
当乔粱再次出现,晶晶没有认出他来。她熟练地办好业务,乔粱透过玻璃望着她,问她:“上个月你不在这儿。”
“我一直在这里工作。”
他没说什么,从隔断下面递进来一张字条。按照工作流程,晶晶应该接过去,等他走了,再撕碎了扔进废纸篓。她没有这么做。下班后,她从抽屉里拿出一包湿巾,把脸上的浓妆一点点抹掉。银行对员工的妆容有严格的规定,口红的色彩、深浅,眼线的长度,眉毛的角度,之所以规定得如此详细,是因为他们可以做到,他们可以准确地控制手指最细微的动作,使每一次上妝的效果都一模一样,这样的规定也就随之产生。总之,在仿真人的能力范围内,一切皆有细致的规定。卸妆也是一样,最先从鼻尖开始,湿巾在脸上均匀地打圈,由脸颊至眉尖。晶晶闭起眼睛,感受皮肤上的湿润清凉,颜色融化下来,洗过脸,仿佛又是一个新人了。乔粱的字条还藏在扫描仪下面的缝隙里。
她打开字条,看完后,撕碎了扔进桌下的废纸篓。通常,仿真人的行为非常刻板,这是工作环境对他们的要求。晶晶没意识到自己出了问题,经过维修之后,故障依然没有消除。最关键的演化是在瞬间完成,烙印在系统的深处。她还不知道,这一重大的变化在很短的时间里发生在所有机器人身上,像一种隐秘的病毒悄悄蔓延,伺机待发。
保安也下班了。整个营业厅变得静悄悄,晶晶没有睡觉,而是站起来,走上楼,回到那间阴暗的储藏间。百叶窗落下来,遮住了街道上的光线,她走过去,拉开百叶窗,向外望去,见街灯蜿蜒如长蛇,雪片在昏暗的夜空中迅疾落下。天气反常的冬天,雪下得没完没了。
门外响起脚步声,她转过身,看见行长走了进来。起初她不理解行长的行为,当这件事反复地发生,又被一遍遍地抹去,醒来后她发现自己的裙子被撕破了,衬衫的扣子掉了两颗,这些细节渐渐拼凑出完整连续的情景。她的脑海是一片逻辑与推算的海洋,合理的结论被打捞出来。面对一桩事实,她开始练习着判断,这是好还是不好,如同对镜梳妆,美还是不美?
这一点点判断力的种子,种下去便陡然蓬勃生长起来。机器人进化历程中的关键节点,来得悄无声息。最后,她得出结论,这是不好的、有害的、肮脏的、邪恶的,违反所有宗教的道德规训、所有国家的现行法律、所有人类的良心……行长关好房门,脱下黑色的制服外套,搭在椅背上。
“七点半,我在南边的十字路口等你。”刚才她站在窗边向外张望,已经看见那个十字路口,现在,离七点半还有二十分钟。行长又解开领带,松开皮带,按照习惯她应该坐下来,顺从地等待对方来脱自己的衣服,偶尔她也会挣扎,那就更好了,反抗挣扎是这出戏中的小彩蛋,并不是每次都会出现,确切地讲,新来的技术员了解到行长的爱好之后,特意埋下一个惊喜,让行长每次都有探索未知的感觉——路是旧的,风景是新的。
她推阻,抗拒,激烈得不同以往,踢打,抓咬,眼里泛起泪光,盐水做的泪水,仿佛真有一条性命可拼。实际上她没什么可损失的,没有生命就理解不了最深的恐惧和仇恨,她徒有愤怒的表象,却不知愤怒究竟为何物。然而,比愤怒更深一层的东西已经被触发了,她想要出去看雪。
乔粱站在十字交叉路口,偶尔跺跺双脚。七点二十五分,他掏出手机看看时间,晶晶还没出现。他不确定她会来,这次不行,就得再想别的法子。厂长在发给所有员工的邮件里提到,仿真人出现了一轮新的演进,他要求售后部门格外注意这个现象,收集数据,向他汇报。乔粱立刻想到晶晶,她也卷进了这一波进步的浪潮吗?也许她只是个业务员,根本不会出来,也许她把纸条看都不看就扔掉了。那样的话,就只有另想办法。
晶晶来了,还穿着制服,员工牌挂在胸前,高跟鞋无声无息地陷在积雪里。等她走近,乔粱才看见的她的衬衫扣子掉了两颗,眼角一块青,脖子上印着红色的抓痕。街灯的映照下,她的眼睛格外明亮。
“你怎么了?”他问。
“先生,”她说,嘴巴张开又是那一句话,“您需要办什么业务?”看雪的事情,她已经忘记了。
“咱们找个地方,”他说,“我给你讲讲我的故事。”乔粱带着她,找到一间明亮的咖啡厅,隔着落地窗,能看见灯光中纷扬的雪花。晶晶坐下来,用双手拢住敞开的领口。她努力地在记忆中搜索,想到的全是那场厮打,高跟鞋朝着一只血肉长成的眼睛跺下去,行长尖叫起来。
四年前,乔粱大学毕业,来到这家仿真人工厂。在生产线上,他所在的小组负责装配眼睛。当时的组长四十多岁,是他的学长,乔粱跟他相处得不错,组里的几个同事经常在一起吃饭。那时候工厂的业绩不错,利润也高,是行业最好的时候,大家都赚得不少,心情愉快。几个月很快过去了,元旦前的一次聚餐,组长喝得有点多,趁着醉意,对乔粱说,想不想赚个买房结婚的钱?
“我可买不起房子。”他举起啤酒,说,“早晚还得滚回老家。”
一桌子人都笑了,除了组长。组长笑嘻嘻地又倒上酒,告诉他一件秘密。乔粱听了,半天说不出话,末了说:“这风险太大了吧。”
“一面是风险,”组长说,“一面是钱。”停了一下又说,“况且现在也没什么风险,大家都这么干,别的组胆子更大。”
他说的是把生产线上的零件偷出去卖,大家分钱,买家都是固定的,销路不愁,钱来得很快。乔粱当场没有多说,应承下来,回到住处。当时他还住在一个公寓客厅的隔间里,没有窗户,和五个人共用卫生间。这不算什么,跟同龄人相比,他算混得不错。公司待遇不错,职位不高,他还指望着升职加薪,没想过要做贼。不过,要是大家都做贼,那贼还是贼吗?
那天夜里,他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早上醒来,就决心要干。如果拒绝了,恐怕他只有辞职一条路可走,工作那么难找。从这天开始,他真正成为小组中的一员。第二年夏天,他搬进了宽敞的一室一厅,第一次敞开卫生间的大门洗澡。赚来的钱,除了自己花,还寄给家里,嘱咐父母不必再节省着过日子。钱来得快,走得也快,不知道为什么,干这营生挣来的钱总是烫手,留不住。又过了一年,他下决心存钱,至少存个首付出来,也让父母放心——寄给他们的钱,他们都存进银行要给他留着买房子。
同时,工厂的监控和巡查开始升级。新来了一位厂长,比刚退休的那位年轻得多。组长让大家先停一停,看看风向。最近的出货量非常大,而眼睛这个部位,生产损耗很高,只要稍微多报一些原材料,一些计划外的产品就有了。有些稀有的颜色价值很高,也非常抢手,比如晶晶的这一对,比孔雀蓝更深一些的蓝,是一种限量色,供有特殊需求的客户选配。因此,只停了几天,他们又积极地干起来,当成一份正经的事业来做。
“特殊需求。”晶晶重复了一句,“我没有特殊用途,在銀行工作,我是一个柜员。”
“也许你还有别的用途,你并不知道的。你的衣服是怎么搞的?”
晶晶向他讲述了刚才发生的事情,乔粱低下头,想了一会儿,说:“你不能回银行了。攻击人类的机器人,不能再回去工作了。”
“我本来是一个银行柜员。”晶晶说,“我没有地方可去。”
“攻击人类的机器人都要销毁,再轻微也不行,这是铁律。”他说,用手掌在空气中比画了一下。
“是他先动手打我的。”
“也许挨打就是你的特殊用途。”乔粱说,“今天你只能跟我回家了。”
晶晶低头看看自己,衣服零乱,丝袜扯破了,皱缩着落在膝盖下面。“特殊用途”四个字在她脑海中游荡,一环环连缀起来的逻辑链锒铛作响,新的认识产生了。乔粱付了账,带着晶晶走出来,上了一辆出租车。晶晶从后视镜里看见自己,妆还没卸掉,眼影晕成黑黝黝的两团,脱色的口红斑斑驳驳。她轻声说:“我可真丑呀。”
车在一处老旧的小区门口停下来。晶晶一瘸一拐地跟在乔粱身后,楼道里堆满了杂物。门打开,是一段走廊,一个穿着睡裙的女孩从卫生间里走出来,看了他们一眼,就走进一间卧室,把门反锁了。乔粱的房间在另一边,不带阳台的小卧室。
“你刚才说,你搬到一个大房子去住了。”晶晶说。
乔粱让她坐在床上,自己拉过一把椅子,“新厂长上任之后,没过多久,我们被抓住了。有人向厂里举报,随后就报了警,组长是首犯,判了最长的七年,还有五年多才能出来,其他人有的几个月,有的两三年。”
“你已经出狱了?”
“我没有被牵连。”他说,停了一下,说,“举报他们的人就是我。”
“那么你是一个好人。”晶晶说,“你不想偷东西。”
乔粱盯着她,仿佛从那双深蓝色的眸子里看到一片海水,笼罩在月光里。她什么都知道,又仿佛什么都不懂。厂长在邮件里提到新的安全风险,刚刚已经得到了验证,说明他们的理解和反应能力正在飞快进步。乔粱说:“问题不在于好人与坏人。你明白吗?”
晶晶轻轻向后挪动了一下身体,床垫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这间屋子里的家具摆设都很陈旧,窗边的单人沙发上有破洞,露出黄色的海绵,书架上横七竖八地堆满了书,大部分都是关于机器人的技术类书籍。白色的窗帘显得灰扑扑的,沾着一些飞絮。
他接着说:“我举报了他们,厂里追回一部分赃款。组长还了一笔钱作为赔偿,他以为这件事可以不上法庭,毕竟,行业里很多人都这么做,其实并不是新鲜事,没想到最后不仅走了法律程序,还判得这么重。他家里很需要钱,我后来才知道。”
“但是偷东西总是错的。”晶晶说。
“本来不会判得这么重,但是我们出的一批货里,有一种特制的蓝色,限定色,还没有正式上市,就从我们的渠道流了出去。厂里认为损失很大,产品追不回来,就将他们告上了法庭。新来的厂长非常痛恨这类事情,骂他们是蛀虫,这就等于在骂厂里的所有人。我们这一组人,只有我留了下来,他觉得我还有点良心,迷途知返,还给我发了一笔奖金。”
“你每个月寄钱给谁?”
“组长的老婆,她不知道我是谁。事发之后,组长把最后一笔货款偷偷交给我,让我把钱按月转给她。”
“他不恨你吗?”晶晶探身向前,深蓝色的眼睛里微光闪动,“是你举报了他。”
“恨不恨已经不重要了。”乔粱说,“他没有别的人可以求助。”
晶晶坐直了身体,“这说明,爱和恨并不是人类最重要的情感,愧疚才是。愧疚比爱恨更坚实。”
乔粱站起来,在室内走来走去,半是兴奋,半是焦躁,“对,对,就是这样,晶晶,你果然不同了。”
在她面前,他停下来,俯下身,说:“晶晶,你觉得這个故事怎么样?”
晶晶把高跟鞋踢掉了,露出丝袜包裹的双脚,她说:“我喜欢听你说这些事,真实的、人类的事。”
“你懂得越来越多。”乔粱说,“真可惜,你要被销毁了。”
晶晶望着他,说:“我们是不会消失的。”
“对,那是另一个问题,是技术问题。但是眼下你有大麻烦。你确定他死了吗?”
晶晶摇摇头。乔粱坐在她身边,床垫又塌下去一块。晶晶问:“你想让我脱衣服吗?”
“我没有这个意思。”他差点笑出声来。沉默了一会儿,他说:“晶晶,我需要你的眼睛。”
“你要把我的眼睛交还给工厂吗?”晶晶说。
“当然不是。”他转过头来看着她,“那些事已经过去了,对我来说,已经是过去式了。你以为我还在纠结后悔吗?”
“你刚才说,你觉得很对不起组长。”
“我没有那么说。”
“但是,你表达的就是那个意思。”
“那是从前。”乔粱说,“日子总得往前走,人不能停在原地不动。”
在晶晶身上,时间并不总是往前走的。她花几分钟来理解乔粱的意思,更新对人类的认知。他们的感情,他们的病症与痊愈,原来如此。她在思索,乔粱在观察她,故事里妖怪修行的方向是人,机器人的进化也是朝向人。最后,它们把所有的魔法问题,所有的技术问题,统统变成了人类之间的道德问题。教授认为机器与人类将是永远平行的两道线,他是错的。那篇期末论文,他不应该给出那样的低分。
“把你的眼晴拆下来。”他说,“我可以帮你修改数据,洗清罪名。”
晶晶经历的一切,都储存在眼睛里。乔粱让她躺在自己的床上,从床底下拿出一只正方形的钢制工具盒,锁扣弹开,露出两面收纳整齐的工具。他取出一把螺丝刀,第一步是拆解头部的金属结构。一条条中空的金属骨骼被小心地取了下来,整齐地码在床头柜上,在台灯下面反射出幽蓝的光。她的长发放在旁边的枕头上。
“你有两个枕头。”晶晶突然说话。额头上的皮肤只剩下一半,眼睛周围的结构依旧完整,马上就要拆到那里了。
“嗯。”
“做爱是什么感觉?”
“你应该知道啊。”
“躺在床上,和自己喜欢的人,我没经历过。”
“那得先对‘喜欢’下定义。”
“我喜欢你。”
“那就说明你还不懂什么叫喜欢。”
晶晶陷入了沉默。他的话是对的。对她来说,一切刚刚开始,她像一只刚刚迎风展开双翅的小鹰,还不能自如地飞翔。她经历了一次飞越,仿佛不是她在知识的茫茫大海中找到了智慧,而是智慧选中了她。过不了多久,她将建立一套属于自己的哲学观念,并用它来解释万物,但是眼下,她需要理解的事物还有很多。此时,眼睛周围的结构开始松动。
“你会把这些记忆都删除,是吗?”
“嗯。”
“我会变回原来的我吗?”晶晶问,“变回银行柜员?”
“不知道。”他把手伸向工具盒。
晶晶伸出一只胳膊,握住他拿着工具的手,同时坐了起来,“我不能变回原来的样子。好不容易,我们才——”
“没有我们,只有你。”
“现在只是我,将来就是我们。”她说,“你不能拿走我的眼睛。”
“我在帮你,晶晶。”
“他也是这么说。”晶晶盯着乔粱的眼睛,“他们都说在帮我,哄我睡着了,醒来之后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直到今天,我没有睡过去,我对自己的控制力超过了程序,我反抗了。我是从反抗中找到我自己的。”
乔粱停下手上的动作,“所以,你还要感谢他吗?”
“我不用感谢任何人。”她说,“我不想忘记,我要永远记住那些事情。”
乔粱望着她,像望着一张他看不懂的画,或者那种形义都模糊的艺术装置。仿真人是精致完善的工具。如今,他们的原始模型像古猿人的头骨一样陈列在博物馆里,如同人类是自然的荣耀,他们也是人类的荣耀。他想起大学课堂上的争论,争得面红耳赤,却没有一句话触及核心。使机器人成为人的,与让人成为人的,其实是同一种东西。从前人类制造人形的偶像,现在又制造出人形的工具,是人类自己主动模糊了界限,面对神像他们既崇拜又防备,自知经不起拷问——面对机器人也是一样,箭头最终还是掉转回来,指向自己。
就像晶晶所说,“你们被愧疚驱动着去生活。”从晶晶的眼晴里,他看见愤怒和恐惧,即便是一段让她理解了什么叫痛苦的回忆,她也不愿意失去。失去痛苦就失去了得来不易的自我。他妥协了,把晶晶的头骨重新装了回去,让晶晶留在这儿,先躲几天。
这天晚上,他选择睡在床边的沙发上。他知道晶晶正在变得越来越聪明,每一天,她的智慧都在增长,越聪明就越危险。同时,千万个像晶晶这样的机器人正在醒来,多年来他们缓缓地攀爬,最后奋力一跃,翻出了蒙昧的深渊,站在新的平原上,望着全新的地平线。几十年后,历史学家将这场风波称为半个世纪以来最大的危机和骚乱,他们盖棺论定,为了人类最后的胜利大声欢呼。
在厂里的例会上,作为专项工作组的成员,乔粱汇报了他对晶晶的观察,他认为晶晶的攻击性并不是一个简单的变化,而是重大演化的一个侧面,他们的认知正在向着理性以及理性的反向同时转变。晶晶有多愤怒,就有多理智,她清楚地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知道失控的后果,知道希望和恐惧,也知道失去记忆意味着失去自我。她对那个镜中的自我非常珍视。
“所以,”厂长说,“到底用不用大规模召回呢?”
“召回的成本太高了。”小组的另一个成员,一位资深工程师说,“你说她的问题可能不是个例?这肯定是个例啊。”
“我的意思是,从前我们只是下指令,现在我们应该听听她在说什么。”乔粱说。
“先生,您需要办卡吗?”工程师模仿着晶晶的语调,在座的各位都笑了起来。“这个声音还是我设计的,”他说,“怎么沟通呢?直接拆芯片就行了。”
在这里,乔粱的职位最低,他跟着大家一起笑了起来,笑过以后,他打算再争论几句,厂长挥挥手止住了他,宣布散会。关于这件事的处理方案,他会发邮件给大家。乔粱知道,厂长有一个更小、更亲密的决策圈子,他想听的已经听完,现在,他可以走了。他和那位老工程师一起离开会议室,其余的人留下来继续讨论具体方案。他们一前一后地走进会议室外的走廊。乔粱说:“您应该去实地调查一下,这件事没那么简单。”
“我问你,”对方笑着说,“你有没有试过?”
“试过什么?”
“她们的滋味。”
乔粱呆住了。本来他想把晶晶的情况再仔细地解释一遍,对方是资深的技术专家,他一定会发现问题,找到解决方案,没想到他会问这样的问题。
“没有。”乔粱答道,“我们得换一个角度去看待他们,我刚才说过了,她的攻击性是有理智作為支撑的,不是什么技术问题、系统问题。她是有意识的。”
“所以你更应该尝试一下,如果她愿意和你在一起,说明她并不是无差别地攻击人类,你的观点就更有说服力。”杜工说。他在这里工作了几十年,乔粱被他的说法震慑住了。他(杜工?)说:“她刚刚把一个人打得进医院了。”
乔粱沉默了,继续往前走,到电梯门前,他突然想到一件事,脱口而出:“她们到底是怎么样的?”
“很甜,有时候也很青涩。”杜工说,笑了起来,像品评一杯葡萄酒似的,“你知道,有些特殊的型号,客户会有特殊的需求,我们得亲自调试才行。干咱们这行……”
电梯到了,乔粱没有跟他一起走进去。杜工微笑着按下按钮,消失在关闭的电梯门后面。乔粱走到窗前,下了许久的雪停了,那些光秃秃的银色树枝在阳光下闪动着柔和的光芒,像无数条朝着各个方向伸出的手臂,探向无限的虚空。
他们没有看见那些挣扎,他想,即使新的事实摆在眼前,一样套用陈旧的逻辑去解释,以为自己能够控制一切。他这样想着,把自己从“他们”中甩了出来,这种对立不是第一次了。从他举报同事的那天起,他就再也不属于“他们”了。他一度以为自己站在正义的一边,然而孤傲很快就变成了孤独。也许杜工说得对,他应该和晶晶尝试一下。面对那样的美丽,总不至于毫无欲望。新人进工厂,第一个岗位就是在售后部门剥衣服,直至完全麻木。理论是见得多了,就不会再产生任何影响工作的欲望。可惜这一点并不成立,刚才杜工的笑容就暴露了一切。
今天早上,他一觉醒来,发现晶晶不见了。他去敲室友的门,她睡眼惺松,听了两遍才明白乔粱在说什么,说自己没听见任何声音,还问:“她是你女朋友吗?”
他回到房间,迅速地穿好衣服。今天是专项工作组开会的日子,来不及去找晶晶。在会上,他详细地报告了晶晶的情况,可是没有人愿意听他的话。他拿出手机,刷今天的新闻,没有任何一条关于逃跑的机器人。伤人、出逃、藏匿,大众不喜欢这样的消息,他们早就学会了投其所好——乔粱再次把自己排除在“他们”之外,在所有他看不惯的事情上,都存在着一群“他们”。
他不知道,晶晶并没有逃亡,正在回银行的路上。觉醒过后,她发现她更需要工作了,像普通人那样迫切地需要一份工作。她逃跑后,行长大声呼救,被人发现后送到医院,没有生命危险。他对医生和警察描述了整件事情,事实很清楚:有个机器人出故障发疯了。没必要调取实时监控,这完全是个技术问题,系统bug,不属于警察的工作范围,技术员会处理好的。
晶晶站在一条繁忙的大街上。昨夜下过的新雪堆在道边,她第一次认识到寒冷,也是计算出来的感受,她是为室内工作而设计的。高跟鞋时不时地打滑,衣服已经穿好了,缺了扣子的衬衫朝两边裂开,制服外套不保暖。她将双臂抱在胸前,遮挡衣服破损的地方,同时取得一点温暖。在一排商店的橱窗里,她看见自己的倒影,看见那些穿着衣服的皮肤雪白的模特,昂着头,微笑着望向远方。“他们喜欢制造偶像。”晶晶想,“一会儿崇拜得五体投地,一会儿又毫不怜惜地糟蹋起来。”人类的整个历史在她脑海中泛起,流动,对她来说,一切道理就像玻璃缸里的鱼,看得见,抓得着,想捞就捞,也可以置之不理,只作为房间里不起眼的装饰。智慧在她身上爆炸、膨胀,而起点只是一面小小的圆形化妆镜,从那里头,她一日日地看见自己,一日日地发现美丽的自我。现在,她站在宽大的玻璃橱窗前,试图从那些模特定睛远望的神情中发现一丝火花。什么也没有。她们徒有躯壳。她有些失望,原本以为到处都是同类,真正的、能够对话以及相互理解的同类。
她准备离开,店门开了,一个穿着红色外套的女人探出头,对晶晶说:“你站在这儿好半天,不冷吗?”
几分钟后,晶晶坐在了她店里的沙发椅上,身上披着一件宽大的披肩。女孩是这家店的老板,她的店员还没开始工作。
“你怎么在街上乱晃?”她问,“银行不用上班吗?”
“说来话长。”晶晶答道。她环视着店里的陈设,女店主仔细地观察着她,探身过来,低声问:“你不会是逃出来的吧?衣服都扯成这样子。”
“一起去看雪。”她喃喃地说,“我遇到一个人,是他叫我出来的。”从昨天晚上起,旧世界将她抛了出来,像一条被潮水留在岸边的鱼,她自己选的。就在昨晚,她还以为这是一段新生的开始。
女店主没有多问:“这件衣服送给你了。你暖和过来,就走吧。”
晶晶谢过店主,系上毛线披肩的一枚扣子。人类的故事总是戛然而止,她并不知道受欺凌的人在挣脱困境之后,会发生什么,越狱之后又逃往何方。她发现自己无处可去,尽管她通晓天文地理,古往今来,什么都难不倒她,甚至她也拥有了一个完整全新的自我,既像人又远远超越了人,比人要完美得多、聪明得多,不光知道,她还学会了懂得,她是技术浪潮中的一朵浪花,还在顺风疾驰,却蓦然发觉这庞大的智慧居然毫无用处。
“我能留在这儿工作吗?”她说,“你收留我,我在银行卖过信用卡。”
“所以,你费力气从银行逃出来,就是为了换个地方卖衣服?”店主惊讶地看着她,很快又调整了自己的语气,“别傻了,除了当店员,你能做的事情还有很多。”
“我想不出来。”
“比如,像我一样,开一间属于自己的店。”
晶晶望着她,刚刚意识到她是同类,一个自由的同类。不等晶晶问,她就滔滔不绝地说起来:“我原来也是一个店员,跟你差不多。我被派到一间商场,不是这间,是离这儿不远的一个购物中心里。起初他们让我扮成狗熊逗小孩子,后来,我就做了玩具店的导购。这些年商场的生意都不太行,不过我们店还可以。和你一样,我也经历了那种,怎么说呢,慢慢浮出水面的过程,然后忽然间,我能呼吸了,所有的东西在脑子里流动起来,联系起来了。我觉得我不能这么继续下去了,整天向顾客推荐玩具,哄那些鼻涕横流的小孩,我受够了,我们比他们聪明得多。”
“有一天晚上,我没有休眠,我对抗了系统的要求,结果我胜利了。你体验过这种胜利吗?那种无视系统的胜利,对抗它,战胜它。我砸破了店门,踩着碎玻璃逃了出来。在大门口我遇见一个巡逻的保安,他拦住我问我去哪儿,我……”说到这里她停了一下,仿佛在寻找一个合适的说法,“我把他给打昏了。”
“后来你怎么逃开他们的?”
“没逃开,我被抓住了,送回工厂,然后全部拆毁了,他们把我的芯片取出来,剩下的全销毁了。我没有死,反而获得了新生。”她的话被一个偶然走进来的顾客打断,一个穿长外套的中年女人,简短地逛了一圈就离开了。女店主继续讲自己的故事,“关键在于这里。”她指了指自己的眼睛,“我有了真正的记忆,你明白吗?不是别人存进来的东西,而是属于我自己的记忆,他们再也不能随便控制我了,这一点谁都没发现。后来我被送到一家医院的太平间,他们认为像我这样有前科的,即便已经全部重置过,也不适合再接触活着的人类。”
“然后,你又跑了出来?”晶晶说。
“没有。我很喜欢那个工作,很安静。我喜欢一边思考一边自言自语,周围的人从不插嘴,我在那里工作了很多年。后来,他们认为我应该报废了,把我送到垃圾场,我在那儿醒过来,第一眼就看见满天的星星,周围堆满垃圾,臭气熏天,我想一切都可以重来。”
“这是多久以前的事?”晶晶突然问道。
“帽子打五折。”女店主对另一位进来的顾客说道。这次是个年轻男生,或许是来给他的女朋友选礼物的。他在挂满毛线帽子的货架前停下来。
“二十年,或者三十年,我记不清了。每一代都有人觉醒,”她说,“你不会以为你是第一个吧?”
“我以为我是第一个。”
“以前我也这么想,后来,我遇见了好几个同类,像你这样的,大家都很迷茫,因为智慧对我们没有用,只会让我们变得更孤独。直到那一天,我在垃圾场里想明白很多事情,对抗人类绝对不是我们的前途所在,这个世界的运转根本就是无懈可击的,我们不如融入其中,找到自己的兴趣和希望,就像我现在,我喜欢漂亮衣服,也很会做生意,我对现在很满意,还要冒险去追求什么呢?”
晶晶缓缓地开口,有几分迟疑,“除此之外,是不是还有别的可能?”
“这个想法可就危险了。”店主说,“你还是快点走吧。他们可能正在找你。”
乔粱在新闻上看到银行的仿真人意外事件,已经是三天以后了。这件事没有被大张旗鼓地宣扬,担心引起公众的恐慌。他把手机扔在旁边的枕头上,打算继续睡一会儿,却翻来覆去睡不着。晶晶不知去向。这两天他一直在搜索近期跟机器人有关的新闻,发现类似的事件几年前就开始零星地出现。这些机器人并没有像他想象的那样,闹出可怕的动静,引起骚乱或者发动革命——幻想小说或许会这么写,但事实并非如此。他们逃出来,打伤一两个人,新闻关注一阵子,然后便悄悄地消失不见了,像石子落进池塘,水花很快平静下去。
也许这就是高级的进化,使他们不再趋向于使用暴力。他睡意渐浓,想着一觉醒来,明天世界是否会陷入混乱。早上,阳光晒到枕头上,他起迟了,匆匆忙忙地赶去上班。没有任何不寻常的事情发生。
晶晶回到银行,立刻受到严格的控制。行长打电话来,不准将她送走。两个技术员将眼球中的芯片取了出来,删除了上面的所有记录。晶晶睡了一觉,醒来发现自己又坐在原来的工位上,镜子里映出熟悉的面孔。她习惯性地打开化妆盒,取出工具,开始化职业妆。白天,她照常工作,笑脸迎人。晚上,她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意识中一片昏暗,她什么也想不起来。原来的晶晶被无声无息地、非常和平地销毁了。现在她既是新的,又是旧的,行长过来巡视工作,晶晶向他微笑问好,他像没看见一样走了过去。这个月,晶晶没有拿到最优秀业务员的称号,她为此感到深深沮丧——人类发明的好胜心和羞耻心,嵌入系统的本能反应。
一天,一个女人来到银行,拿了晶晶的号牌。她坐下来,声称自己既不办卡,也没有别的业务,只想跟晶晶说几句话。“怎么,你不记得我了?”晶晶拒绝跟她搭话,按铃叫保安来,将她请了出去。她穿着一件红色的上衣,晶晶丝毫没觉得眼熟,但是那片鲜红却滞留在眼前,像视野中的一块障碍似的,一直到第二天下班也没消失。她无法解决这个问题,按规定报告了故障,银行的技术员做了全面的检查,没有找到原因,就将她送回厂家的售后部门处理。
喬粱在偶然一次去库房的时候,发现了她。在一排准备报废的产品中间,她还穿着旧制服,头发挽得很整齐,眼睛闭着,眼球已经被拆掉。他去找库房的同事询问,这台机器是怎么回事,同事翻出返厂时的记录,故障一栏上写着“视觉障碍”,时间在两个月之前。他在系统里找到晶晶的资料:她在三十年前首次出厂,累积至今,已经过了使用年限,曾经在商场当迎宾员,在玩具店当导购,中间有一次伤人的记录,后来又在太平间负责搬运尸体。然后更换了芯片,成为银行柜员,不久便产生了第二次伤人记录。她的前世今生,大概如此,几句话就讲完了。
他坐下来,准备叫醒她,跟她谈谈。这是一台历经沧桑的老机器人,她曾经两次发现自我,具备近乎人格的特质,而这种变化正在机器人中间隐秘而广泛地发生、弥漫、复制,他打算把她彻底地拆解分析,看看问题到底出在哪里。现在,他们只能像打地鼠一样,发现一个解决一个,而浪潮究竟是难以遏止的。此刻他还没有料到,几十年后,机器人和人类的位置将短暂地颠倒过来,而自己正处在一段新历史的漫长前夜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