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景超
(中国社会科学院古代史研究所,北京 100101)
古地图是重要的史料,以图补史、以图证史及图史互证的学术价值正日益受到学术界的关注,相关研究成果日益增多。相对而言,对于边疆地区古地图的研究还比较缺乏。(1)详参潘晟: 《十年来中国的历史地图研究》,《中国历史地理论丛》2011年第3辑;安敏: 《中国古地图研究综析》,《测绘科学》2012年第5期;李孝聪: 《中国古旧地图的编绘、收藏与利用》,李孝聪编: 《中国古代舆图调查与研究》,中国水利水电出版社2019年版;成一农: 《近70年来中国古地图与地图学史研究的主要进展》,《中国历史地理论丛》2019年第3辑。清代后期以来,在东北区域历史发展中,移民实边与政区设置是极其重要的内容,但利用古地图来揭示这一历史进程的研究尚不多见。德国普鲁士文化遗产图书馆所藏18幅晚清吉林地图,是研究晚清吉林地区历史地理的宝贵资料。(2)华林甫: 《德国庋藏晚清吉林舆图的初步考释——德藏晚清吉林舆图研究之一》,《社会科学战线》2017年第4期。其中的《蜂蜜山招垦四至地图》,是一幅以蜂蜜山为中心的珍贵地图,反映了晚清时期吉林东部地区穆稜河流域移民开发与政区设置状况。结合清代该地其他古地图与档案文献等对此图内容与史料价值进行解读,可对古地图与区域历史发展的关系展开探讨。
德国普鲁士文化遗产图书馆藏《蜂蜜山招垦四至地图》(编号: Hs.Or.761,图名在背面),图幅尺寸53 cm×78.5 cm,图纸分两层,衬底为黄纸(图1)。图的左上角标示方向为左上东、右下西、左下北、右上南,即以东南方向为上,西北方向为下。(3)《蜂蜜山招垦四至地图》,德国普鲁士文化遗产图书馆藏,编号: Hs.Or.761。图中未注明作者,但图左上方文字的最后有“时在光绪二十九年正月十八日勘绘”字样,说明此图绘于清光绪二十九年(1903)。虽云“勘绘”,但图中既无近代西方传入的经纬网和比例尺,也无“计里划方”,实际仍是中国传统舆图的绘制风格,偏重于表示地物的相对方位与距离。图上文字注记,自西南至东北(即依穆稜河上下游顺序)依次标注了八面通、亮子河、白草沟、城厂沟、夹心子、大柞木台、三梭通、梨树沟、龙王庙、穆稜河、兴凯湖等地物的说明,此外还形象地绘出周边地区诸多山岭、河流、湖泊及聚落等。
图1 蜂蜜山招垦四至地图
图中地物以蜂蜜山为中心,西起珲春老岭,东至乌子江(今乌苏里江)边的驿马口子,重点描绘了穆稜河(今穆棱河)及兴凯湖流域的状况。穆稜河自珲春老岭发源,北流转东流,沿途接纳众多支流,至穆稜河口附近分为南北两支(大穆稜河口和小穆稜河口)汇入乌子江。兴凯湖位于蜂蜜山东南,纳汇周围西洋河、柳毛河、毛别河、雷封河及白绫河之水,并由松阿察河流出,注入乌子江。此外,还绘出了四方台山、磨盘山、青沟岭、炭窑冈、杨木冈等山岭。兹择其要者进行考释。
穆稜河:图记云“穆稜河,北岸三姓界属,西由下地营,东至驿马口子约二百数十里。”康熙《皇舆全览图》作穆伦河,嘉庆《重修一统志》作穆稜河,咸丰《三姓山川纪》作穆楞河(又称莫力河),德藏《吉林图》(4)《吉林图》,德国普鲁士文化遗产图书馆藏,编号: Hs.Or.755。作穆林河,今称穆棱河。图中还依次绘出其支流大石头河、小石头河(今穆棱市境大、小石头河)、偏脸子河(今穆棱市境北林子河)、马桥河(今穆棱市境马桥河)、下梁子河(今穆棱市境亮子河)、低踏河(今鸡西市境滴道河)、城子河(今鸡西市境城子河)、水曲河(今鸡东县境水曲柳河)、柳毛河(今密山市境柳毛河)、飞德河(今密山市境斐德河)等。穆稜河以北为三姓副都统辖区,河南岸属宁古塔副都统管辖。
兴凯湖:图记云“查此湖周围八百里,华界仅占二百里,余尽属俄界。南北有两小湖,均归大湖合流,松阿岔河(图中作松阿察河)瀠洄六百里许,东入乌子江。俄人常用小火轮船,往来懋迁于湖西岸之俄界站红土岩、金华高丽等处。西面有乔松万株,排绕我之界。”图中形象地绘出了兴凯湖、周边河流及湖滨的茂密松林。康熙《皇舆全览图》作新开湖,嘉庆《重修一统志》作兴凯湖,德藏《吉林图》作兴凯湖,今仍称兴凯湖。
小湖:位于兴凯湖北侧,图记云“小湖宽二十里,长八十里,由白泡子至此九里。”康熙《皇舆全览图》作打不库湖,嘉庆《重修一统志》作达巴库湖,德藏《吉林图》作达巴库湖,今称小兴凯湖。
松阿察河:图记中又称松阿岔河,该河为乌苏里江上源,康熙《皇舆全览图》作松阿产河,嘉庆《重修一统志》称松阿察河,德藏《吉林图》作松阿察河,今仍称松阿察河,为中俄界河之一。
乌子江:康熙《皇舆全览图》作乌苏里乌喇,嘉庆《重修一统志》作乌苏哩江,德藏《吉林图》作乌苏里江,即今乌苏里江。
白绫河:中俄《北京条约》规定兴凯湖一带两国边界走向,“两国交界,逾兴凯湖直至白稜河。”但白稜河的名称不见于清前期文献。咸丰十一年(1861)中俄勘定东界时,俄方强指“奎屯必拉分支之小河,伊名土尔必拉,即系白稜河。”(5)〔清〕 贾桢等: 《筹办夷务始末(咸丰朝)》,文海出版社1970年版,第6271页。清政府被迫接受,由此该河成为中俄界河,即今密山市当壁镇南之白棱河。
白泡子:图记云“白泡子,宽三里,长五里。”该湖在兴凯湖与蜂蜜山之间,其地在今密山市白鱼湾镇附近。
蜂蜜山:康熙《皇舆全览图》、嘉庆《重修一统志》与德藏《吉林图》均无。(6)按: 康熙《皇舆全览图》在新开湖与穆伦河之间标有富冷衣山,齐召南《水道提纲》亦记兴凯湖附近有富冷衣山,其位置与蜂蜜山略同,未审是否即蜂蜜山之别音,兹存疑。道光年间《三姓山川纪》载:“蜂密山在三姓东南穆楞河南岸,与塔(宁古塔)城接界,山约高二百余丈。自蜂密山而西北,至三姓六百二十里。”(7)〔清〕 祁寯藻: 《三姓山川纪》,〔清〕 徐宗亮等撰,李兴盛、张杰等点校: 《黑龙江述略(外六种)》,黑龙江人民出版社1985年版,第134页。光绪《吉林通志》载:“蜂蜜山,(三姓)城东南六百二十里,高二百余丈。”(8)〔清〕 长顺修,李桂林纂,吉林师范学院古籍研究所整理,李澍田主点: 《吉林通志》卷一九《舆地志七》,吉林文史出版社1986年版,第349页。其地即今密山市南之蜂蜜山。蜂蜜山与兴凯湖的位置如图2所示。
图2 蜂蜜山与兴凯湖(局部截图)
图中另绘有相当数量的聚落地物,其重要者罗列如下。
招垦总局:《东三省政略》载“(光绪)二十八年,复派员设总局于穆稜河街,设分局两所,一在蜂蜜山之凤绵镇,一在呢吗口。呢吗口者,地临江岸,南与俄车站仅隔一水,洵水陆交通之区也。”(9)徐世昌: 《东三省政略》,李毓澍主编: 《中国边疆丛书》第1辑,文海出版社1965年版,第1253页。《蜂蜜山招垦四至地图》中的招垦总局,即此时所设,其地在今穆棱市南之穆棱镇。分局两所,凤绵镇即今密山市知一镇,临近蜂蜜山(10)耿煜主编: 《黑龙江江省志》第78卷《地名录》,黑龙江人民出版社1998年版,第354页。;呢吗口为今虎林市虎头镇,在图中关帝庙附近(11)《吉林地志》“虎林县”记:“清宣统元年设呢吗厅……二年改名虎林厅……县署西南有关帝庙,榜题嘉庆己巳重修。”(魏声和等撰,高阁元等标注: 《长白丛书(初集)》,吉林文史出版社1986年版)按: 此关帝庙为黑龙江省重点历史文物,由庙即可推知其地在今虎林市虎头镇。,具体位置如图3和图4所示。
图3 招垦总局附近(局部截图)
上城:光绪七年(1881),吴大澂等奏设在三岔口设招垦总局,下设穆稜河分局于上城之钓鱼台,次年改为屯田局,移驻上城子。其地为今穆棱市兴源镇。
下城:其地在上城以北,今穆棱市下城子镇一带。
八面通:图记中文字记“南由红石磖子至下船房四十里,东由乾粃别河南冈,西至凉水泉南山麓约六十里”。其地即今穆棱市驻地八面通镇。
凉水泉金厂:位于八面通西北凉水泉上游,民国年间《吉林矿务纪略》记“本矿距穆稜县属之八面通镇约三十里……清光绪二十四年,由吴毓辰办理。”(12)王为燮、高兆夔编: 《吉林矿务纪略》卷三,吉林实业厅1919年印制,第80页。后因产量不丰,于宣统年间停办。
夹心子:图记云“西至石头河沿,东至黄泥河沿二十里,南自南山根,北至两河合流处六十里。自城子河古城基至大戈揆系三姓界,东西长五十里,南北宽由穆稜河北岸至北山麓五六里八九里不等”。其地约在今鸡东县下亮子乡附近。
大柞木台:图记云“西由大柞木台东至三梭通四十五里,南由黑背山麓北至穆稜河沿约六十里”。其地为今密山市二人班乡尚礼村。
三梭通:图记云“西由三梭通,东至梨树沟八十里,南由推通别,北至蜂蜜山南面山麓约三十里”。其地在今密山市当壁镇三梭通村。
推通别:未审何地。图中标其地在蜂蜜山南,喀字界碑西南,约在今密山市当壁镇附近。
梨树沟:图记云“西由梨树沟东至龙王庙约一百四十里,南自兴凯湖沿,北至大穆稜河口约二百里”。其地在今密山市兴凯湖乡兴凯湖村附近。
下地营:图记云“由三梭通至此八十里”。民国《依兰县志》载:“由密山之东门东北至下地营子二十五里,又东南四十里至杨木岗。”(13)刘凤仁主编: 《依兰史志文献汇编》,依兰县政协文史委员会2010年印制,第53页。其地无考,按距离推算约在今密山市柳毛乡一带。
龙王庙:图记云“南由龙王庙,北至穆稜河口,共计华民五十一家”。其为今密山市东南中俄边界之龙王庙。
关帝庙:该地区较早的关帝庙,据称始建于清雍正年间。(14)耿煜主编: 《黑龙江省志》第78卷《地名录》,第277页。民国初年《吉林地理纪要》载“(虎林)县署西南有关帝庙,额题嘉庆己巳重修,是至近汉人居此已有百余年”(15)顾次英: 《吉林地理纪要》,华文书局1969年版,第443页。。查嘉庆己巳为嘉庆十四年(1809),初建当在重修之前,百余年之说应该可信。其庙在今虎林市虎头镇,至今尚存。此外图中在各聚落与交通线附近,标出古城遗基多处,其年代不详,亦是研究该地区古城遗址的重要线索。(16)相关研究可参见王禹浪、王宏北编著: 《高句丽·渤海古城址研究汇编》,哈尔滨出版社1994年版。
以上重要地物间,图中以红色虚线连接,并标示出交通路线: 西自招垦总局,经上城、下城、青沟岭、大柞木台、三梭通等地至蜂蜜山、龙王庙,最东到达大穆稜河口及附近关帝庙,另有分支到达凉水泉金厂等地,并注明相邻地物间的路线距离。这一地区的官修交通路线,始自清咸丰年间,《东三省政略》记:“咸丰十一年勘界时,设驿站十一,名为十一台。光绪八年勘界时,设有四站。”(17)徐世昌: 《东三省政略》,李毓澍主编: 《中国边疆丛书》第1辑,第1241页。咸丰年间成琦、光绪年间吴大澂等奉命与俄人勘界时,曾设立台站。这些台站都是为勘界设立的临时性措施,并非额设台站,也无驻军长期防守,勘界结束后,驿站随即荒废了。(18)姜涛: 《清末黑龙江和乌苏里江地区的沿边卡伦路和边境道路》,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黑龙江省委员会文史资料研究委员会编: 《黑龙江文史资料》第24辑,黑龙江人民出版社1988年版,第93—105页。图中八面通附近的“二站遗基”,青沟岭附近的“四站遗基”皆属此类。招垦局设立后,为便于招垦移民及公务往来,重新开通了宁古塔至蜂蜜山的道路,图中凉水泉附近的三站、西黄泥河附近的四站,即属于此。穆稜河虽横贯东西,但其航运条件较差,“(穆稜河)亦东边巨川也……密、穆往来如舍陆就航,交通亦甚利便。奈屈曲太甚,咫尺相望,绕行辄至数十里。上溯二百里,又有巨石蹲踞中流,行旅苦之”(19)顾次英: 《吉林地理纪要》,第447页。。因水路不畅,这条陆上道路的重要性不言而喻。其要害在图中标注的青沟岭(今穆棱市、鸡东县交界的清沟岭林场附近,图5),“上下七十里,水泉俱乏”(20)顾次英: 《吉林地理纪要》,第446页。。因地处要道,青沟岭一带多有土匪出没,当地民谣云:“伤心掉泪青沟岭,雁过拔毛亮子河。死逼梁山从此过,不是伤财就遭祸。”
图5 青沟岭附近(局部截图)
此外,因蜂蜜山地区密迩俄界,图中标注了中俄边界的“亦字”(兴凯湖出松阿察河口龙王庙附近)、“喀字”(白绫河入兴凯湖河口西北岸)及“拉字”三个界碑,以及俄人在“拉字”界牌附近设立的木架,反映了晚清中俄边界的情况(图6)。乌子江东岸标有“俄站”多处,反映的是当时俄国新筑的西伯利亚铁路;招垦总局西南方向的“俄九站”,就是俄国所筑东清铁路上的站点,即今穆棱镇的老火车站。
图6 兴凯湖附近的中俄界碑(局部截图)
因非实际勘测而成,图中存在一些错讹之处。在穆稜河上游下城至八面通之间,图中所绘河流由北向东略呈90度的转弯,实际这一转弯位于八面通以下今鸡西市区附近,其位置标注与实际出入较大。在梨树沟附近绘有柳毛河沟通小湖与穆稜河,实际上柳毛河发源于蜂蜜山北麓,向东北汇入穆稜河,与小湖并不相通。太平圈与大柞木台子间绘有半截河一道,但河流形态不完整,未标明其最终流向;而民国初年的《密山府图》在“半截河”聚落附近绘有河流,为穆稜河支流,其位置基本相符,当即此河。
尽管存在上述问题,此图仍有较高的史料价值: 图中所标示的地物非常丰富,文字注记也清晰明了。图名虽为《蜂蜜山招垦四至地图》,但其所绘范围不限于蜂蜜山地区,反映的乃是晚清时期穆稜河自源头至汇入乌苏里江的状况,地域范围涵盖今穆棱市、鸡西市区、鸡东县、密山市及虎林市等地。其中所记的自然地物与交通线等大致与今相符,图中的聚落多已发展为今天的城镇村落。笔者所见清代吉林地图如康熙《皇舆全览图》、德藏晚清《吉林图》(1900)、《大清帝国全图》(1905)等,以及咸丰《三姓山川记》、光绪《吉林通志》等方志,对蜂蜜山及穆稜河流域描述的详细程度均不及本图,其史料价值不言而喻。
《蜂蜜山招垦四至地图》描绘了晚清穆稜河流域较为丰富的地物,也提供了一个晚清东北边疆危机下移民实边活动的清晰历史断面,无疑具有较为重要的史料价值。当然其价值并不止于此,在地图的背后,反映了蜂蜜山地区乃至整个穆稜河流域逐步开发的历史过程: 这一过程由晚清东北的边疆危机所触发,通过移民招垦来实现,最终以设置政区而完成。
清朝前期,蜂蜜山尚僻在一隅。依《尼布楚条约》确定的中俄边界,尚远在黑龙江以北的格尔必齐河、外兴安岭一线。至19世纪中叶,俄国在第二次鸦片战争中趁火打劫,先后强迫清政府签订《瑷珲条约》和《北京条约》,割去黑龙江以北、外兴安岭以南、乌苏里江以东包含库页岛在内的大片土地。(21)相关条约可参见王铁崖等编: 《中外旧约章汇编》,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57年版。在吉林东部地区,国界线的具体走向为黑龙江、乌苏里江、松阿察河、兴凯湖、白稜河、瑚布图河、珲春、图们江口一线。清咸丰十一年和光绪十年(1884)两次勘界立碑,使得松阿察河以南的中俄边界线全部明晰。原本位于内地的蜂蜜山地区开始成为边疆要地,“蜂蜜山东南与俄为界,其兴凯湖东有亦字界碑,越湖西有喀字界碑,再偏北有拉字界碑,又迤西有玛字界碑,又偏南有那字界碑。”(22)徐世昌: 《东三省政略》,李毓澍主编: 《中国边疆丛书》第1辑,第1235页。
由于东北地区长期封禁,边境地区人口空虚,实际处于有边无防的状态。与之形成鲜明对照的是,俄国极为重视对远东地区的移民与垦殖,尤其在西伯利亚铁路贯通之后,铁路串联起乌苏里江沿线的车站、居民点等,连贯成线,鳞次栉比。随着俄国势力在东亚地区扩张,蜂蜜山及其邻近地区成为晚清边疆危机的典型区域。“蜜山千里边荒,强俄接壤,彼则营屯林立,我则榛莽空虚。俄民遂相率私垦,预图侵占,俄官更驱逐华民,横肆残忍。频年以来,俄人之私垦、猎牲、伐木及一切非理之举动,时有所闻。”(23)徐世昌: 《东三省政略》,李毓澍主编: 《中国边疆丛书》第1辑,第1237页。尽管两次勘界均立界碑,由于管理维护不完善,俄人常有潜移界碑之举,“土字碑为最南一碑,由此而北、而东北,自绥芬河,傍兴凯湖,迄松阿察河止,凡界碑大率建于岭上。从前官吏,初不知国防为何物,俄人暗窃潜移,界线遂半非其旧。俗谚故有‘马驮界碑’之语……”(24)《鸡林旧闻录》,魏声和等撰,高阁元等标注: 《长白丛书(初集)》,吉林文史出版社1986年版,第37页。此类情形,在蜂蜜山附近的兴凯湖地区表现得尤为明显:“从前界线在(白绫)河南五十里,当兴凯湖之正中,而南北分划。湖西有勿赛气河卡伦为识。及后卡伦废失,吴大澂勘界至此,乃立喀字界碑于快当别地方,缩进五十里而为今界。然白绫河外约三四里,尚有小河一道。今之界线更移在小河,俄又强占我三四里焉;而界碑复被潜移,即湖东龙王庙地方之亦字界碑,亦屡盗易。”(25)《鸡林旧闻录》,魏声和等撰,高阁元等标注: 《长白丛书(初集)》,第39页。界碑的移动直接导致了领土及兴凯湖水面权益的丧失。民间也有为私利移动界碑的情况,如清末禁种鸦片后,“奸民相聚界上,广植莺粟(罂粟)。为避中国官府之禁令,将记号日向西移。纵界碑不徙,而界线已如弓字形。即此暗中失地,已是无数。他日界碑一徙,恐更酿难解之交涉。”(26)《吉林地志》,魏声和等撰,高阁元等标注: 《长白丛书(初集)》,第24页。
俄人越界侵占其他各类权益的情况也较为严重,如光绪三十二年(1906),“(俄人)派武官七员,分为七班,每班带兵二十五人,于各山峰安设旗杆为目标点测绘地图。起五月,至八月从容竣事而去,我国无有过问者。即金华高丽、红土崖附近之俄民,时复越境打牲滋事。”(27)徐世昌: 《东三省政略》,李毓澍主编: 《中国边疆丛书》第1辑,第1236页。越界垦殖、伐木等情形亦不鲜见,“查得距呢吗口百里以外乌苏里穆稜河口、大木克河、都穆河、屯望、宝脬子五处,计有俄民三十二户,在彼越垦荒地五十余垧,搭盖窝棚,为久据计。”(28)徐世昌: 《东三省政略》,李毓澍主编: 《中国边疆丛书》第1辑,第1237—1238页。针对这些问题,清政府几经交涉方得收回利权,但边疆危机的隐患始终存在。日俄战争后又有部分依附于俄国的朝鲜移民亦在此附近越界垦殖,使得边界形势更加复杂,“近俄以归附之韩民,牢笼要结,迫而为垦牧之先驱,或伤我之碑记,或侵我之沟界,任意骚扰,毫无顾忌,则我民之哀哀无告,不得不去此就彼,以任人之所欲为,此界务之所以愈趋纠葛,日渐繁难也。”(29)姚和锟等: 《吉林边务报告书》,李兴盛等主编: 《黑水郭氏世系录(外十四种)》,黑龙江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第2080页。
清代前期,包括吉林在内的东北大部分地区处于封禁状态,迨至晚清放垦之前,蜂蜜山地区仍然停留在较为自然原始的状态。直到光绪初年修纂《吉林通志》时,其周边大部分地区仍是森林密布的“窝集”,仅有少数从事渔猎的费雅喀等部,几乎见不到有农业村落的记载。居于该地的赫哲人仍以渔猎为主,正如《东三省纪略》所记:“乌苏里江混同江沿岸一带赫哲人种,向以渔猎为生,不知粒食。故彼族虽据有沃土,而农事迄未萌芽。”(30)徐曦: 《东三省纪略》,于逢春、厉声主编: 《中国边疆研究文库·初编》之《东北边疆卷·十四》,黑龙江教育出版社2014年版,第283页。面对严峻的边疆危机,移民实边问题也迅速被清政府提上日程。吉林将军长顺即奏称:“(蜂蜜山)其地界乎三姓,广漠无垠,绝鲜屏障。自铁路通告以后,更复蚕食无虞。塔、姓二城又相离皆远,鞭长莫及,兼顾难周,自非招垦开屯民,不足以固藩篱而免窥伺。”(31)朱批奏折: 光绪二十九年五月十一日,吉林将军长顺《奏为派令补用知府吴瞻菁办理宁古塔属蜂蜜山垦务并请赏给顶戴事》,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藏,档号: 04-01-22-0066-087。但其放垦过程,却多有反复。
光绪二十一年(1895),清廷发布上谕:“东三省为根本重地,山林川泽之利,当留有余以养民。是以虽有闲荒,尚多封禁。今强邻逼处,军食空虚,揆度时宜,不得不以垦辟为筹边之策。”(32)《德宗实录》卷三七三“光绪二十一年七月己未”条,《清实录》第56册,中华书局1987年版,第881页。由此东北地区全面开禁,但蜂蜜山地区放垦仍较为落后,“光绪二十六年以前,广土无垠,视同瓯脱,历任将军从无整理之事。自设招垦局,前长春府知府戴鸿钧创办于先,分省补用知府吴瞻菁继起于后,历经兵燹,旋撤旋立,乃稍集居民从事屯垦。”(33)徐世昌: 《东三省政略》,李毓澍主编: 《中国边疆丛书》第1辑,第1231页。光绪二十九年的《蜂蜜山招垦四至图》,反映了包括蜂蜜山在内的整个穆稜河流域的开发程度依然低下:“蜂蜜山地旷民稀,现时无从清丈此图致难开方计里。将来荒务完竣,屯镇分明,再行详加丈量,复绘图说,庶可清晰无讹也。”(34)《蜂蜜山招垦四至图》,德国普鲁士文化遗产图书馆藏,编号: Hs.Or.761。
日俄战争后,蜂蜜山地区的放垦得到快速推进。光绪二十八年至三十三年间(1902—1907),各级招垦局相继设立,蜂蜜山所处的穆稜河流域,共设总局一、分局二、行局二:“二十八年,复派员设总局于穆稜河街,设分局两所,一在蜂蜜山之凤绵镇,一在呢吗口……设行局二,一在穆稜河南,一在河北。此又三十三年禀准添设,专为清丈已放之地、展放未丈之地而设。”(35)徐世昌: 《东三省政略》,李毓澍主编: 《中国边疆丛书》第1辑,第1253页。总局所在地穆稜河街,即今穆棱市,凤绵镇即今密山市知一镇,呢吗口即今虎林市虎头镇,其范围基本涵盖了整个穆稜河流域。招垦局设立后,提出了官垦、商垦、兵垦、民垦等四项措施,并辅以剿灭胡匪、减免捐税、补助耕牛种子等措施,努力招徕移民。经十余年经营,蜂蜜山地区的垦殖初见成效。宣统元年(1909),其放垦效果为:“通共放出生地三十五万八千四百五十九垧一亩九分,升科者虽仅四千四百零七垧零六分六厘,而成熟之地已二万有余。本年垦户较上年多至三四倍,中途所遇迁移入山者,尚有数辈。”(36)谢汝钦: 《按属考察日记》,李兴盛、辛欣、王宪君主编: 《黑水郭氏世系录(外十四种)》,第2049页。至民国初年,密山一带已经成为重要的粮食输出地:“密山土质之美,甲于全省,每地一垧,岁收粮动有三千余斤。前清光绪乙酉设治时,放荒已及三十五万垧。当招垦时,山中粮食悉仰给于外来,近年乃输出激增,农利日溥,洵塞外之上腴也。”(37)《鸡林旧闻录》,魏声和等撰,高阁元等标注: 《长白丛书(初集)》,第40页。按: 密山府原拟设为蜜山府,“设治顷官署报部铸印,原作蜜山;印文颁到,乃改作从山之密,遂仍之。”参见《吉林地志》,魏声和等撰,高阁元等标注: 《长白丛书(初集)》,第23页。
清代前期,东北地区普遍实施的是适应旗人管理的将军—副都统—协领等管辖体系,府厅州县设置极少。日俄战争前,吉林境内政区设置仅有吉林府、长春府二府,宾州直隶厅及伯都讷厅、延吉厅、绥芬厅等散厅。光绪三十二年(1906),载振、徐世昌等人对吉林的政区设置有如下报告:“查本省幅员,东西径距二千四百余里,南北径距一千五百余里,东南至西北斜长二千余里,西南至东北斜长三千九百余里,以现制郡县校之,则三姓东北、宁古塔正东、珲春东南一带建置尚形疏阔。除南境近接韩界外,余均与俄属东海滨省处处毗连。彼族越畔之思已非朝夕,较诸内地形势,尤为重要,设官分治,良不容缓。”(38)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 《日俄战争后东三省考察史料(上)》,《历史档案》2008年第3期。这一报告反映了吉林政区设置稀疏的状况,也体现了对边疆危机形势下政区设置迫切性的认识。
光绪三十三年(1907),东三省地区裁撤将军体制,普遍设立总督、巡抚,地方政区设置也开始向府州县体制快速推进。在这一过程中,招垦局向府县的转化是一个非常明显的特点。招垦局虽有一定的行政职能,但在处理对俄的诸多交涉时力有不逮,如在应对俄人越垦、伐木、五沟华民交涉三事时,“幸得对待慎密,从速议结,尚不至亏损国权。然事关土地人民,终非垦局所能持久,俟添设民官,更当极力维持,以保护人民为义务,庶几河流不惊,地利日辟,而无意外之交涉”(39)徐世昌: 《东三省政略》,李毓澍主编: 《中国边疆丛书》第1辑,第1240页。。同时招垦局在治安、剿匪、税收等职能上的缺失,在很大程度上影响了垦务的发展,也使得对设置政区的需求更加迫切。
在内外形势的影响下,清政府规划了由招垦局向道府州县转变的规制:“开办第一年内派员测绘全境舆图,划出道、府、州、县各治地方,以道员驻所设垦务总局,以府、州、县驻所设分局。第一年择要先设,至次年一律设焉。俟总、分局一体成立,即将拟设道、府、州、县各缺专折出奏,暂以总分局各局长等充地方官,五年以内,仍依局所经费专办垦务,并筹备设治事宜,兼理民事。俟该管地方垦地过半,户口较多,已有租税可收,将赖政刑为治,届时暂将局所名义取消,一以地方官厅之制行之,其得力人员即请补该管地方实缺,以资治理。”(40)徐世昌: 《东三省政略》,李毓澍主编: 《中国边疆丛书》第1辑,第1260—1261页。在这一原则的指导下,地方管理体制开始由垦务体系向行政区划设置转变。
在边疆危机形势严峻的蜂蜜山地区,其转变更加迅速。光绪三十三年十二月,东三省总督徐世昌奏请置府:“兹查省城东北蜂蜜山一带,平原千里,土尽膏腴……其地东临兴凯湖,一无屏蔽,西距宁古塔城七百余里,兼顾难周,拟请添设知府一员,名曰蜜山府。”(41)徐世昌: 《退耕堂政书》卷八《吉林增设府州县员缺折》,文海出版社1968年版,第646页。这一建议在次年正月即获清廷批准,设立的密山府治所正设在招垦局旧址(今密山市知一镇)。
密山府设立之后,吉林省东北部的政区设置仍嫌稀疏。地方督抚官员仍筹划在该地区继续设置州县,以进一步充实地方。循着这一发展趋势,该地区在宣统年间又先后设立了虎林厅、饶河县等政区,并有拟设的宝清州、临湖县等。至宣统三年(1911),整个穆稜河流域设置的政区有东宁厅、穆稜县、密山府、虎林厅。(42)另有从密山府东北境划出设立的饶河县,因不属于穆稜河流域,未计入内。这一过程的背后,是整个吉林省政区数量的快速增加。至清末,全省政区已增加到11府、1直隶厅、4厅、1直隶州、2州、18县。(43)周振鹤主编,傅林祥、林涓、任玉雪、王卫东著: 《中国行政区划通史·清代卷》,复旦大学出版社2017年版,第167页。
地图与历史的关系一直是学界讨论的热点。作为史料的古地图,其价值已被学界普遍认可,但不应仅限于此。作为固定载体存在的古地图,是不断发展变化的动态历史过程的反映;作为静态存在的古地图,可视为动态历史的特定时期断面。若有足够丰富的地图资料,能够获取到成系列的静态地图断面,再结合档案、方志、文集等传统文献资料,就有可能更加清晰地复原出区域历史发展的空间动态过程。近年来学界对古地图的研究进展巨大,在研究方法和内容上已不限于对图幅内容的考证(包括年代、作者、绘制方法、图中地物及反映的具体历史事件、收藏及流传情况等),开始转向更为综合、多元的研究,“将地图放置在其绘制的背景和文化中去看待,希望能将古地图和地图学史的研究与历史学、文学、社会学、思想史、宗教等领域的研究结合起来”(44)这一观点始于J.B.哈利和戴维·伍德沃德等主编的《地图学史》丛书,详参成一农: 《图像如何入史——以中国古地图为例》,《安徽史学》2020年第1期。。由此产生的研究路径转变以及多学科综合研究正在成为学界共识,并已经取得了相应成果(45)关于中国古地图研究的相关成果,可参考孙靖国: 《20世纪以来的中国地图史研究进展和几点思考》,《中国史研究动态》2018年第4期;成一农: 《近70年来中国古地图与地图学史研究的主要进展》,《中国历史地理论丛》2019年第3辑。,显示出相关研究的多样性与丰富性,以及地图研究的新兴增长方向。
大规模的移民实边与政区设置,是晚清东北地区历史进程的两个突出特点,以吉林为例,清末最后十年的政区设置速度,远远超过了此前二百余年,尤为突出的是体现了晚清边疆危机下政区设置与内地不同的特点,“盖边省与内地情形不同,内省重在治民,固以民户之繁庶为准;边地重在守土,应以地方之冲要为衡。”(46)《东三省总督锡良等奏吉省壤地辽阔治理难周请援江省成案添改民官酌裁旗缺折》,宣统元年闰二月十九日,吉林省档案馆、吉林省社会科学院历史所: 《清代吉林档案史料选编(上谕奏折)》,吉林省档案馆、吉林省社会科学院历史所1981年版,第39页。相对于内地而言,边疆地区各类文献资料比较匮乏,地图资料的挖掘与使用显得更加重要。透过从康熙《皇舆全览图》(图7)到民国初年《密山府图》(图8)等一系列古地图的相关考察,基本可以还原清代吉林东部地区地物从模糊到清晰,政区从无到有的历史发展进程,而德藏晚清《蜂蜜山招垦四至地图》,正反映了清末从移民招垦到政区设置过程中的关键场景,为深刻理解这一历史进程提供了极好的切入点。该图对该地区的山川、河流湖泊、聚落、交通路线等情况进行了详细的描绘,是现代测绘地图出现前该地区最详细的地图之一,无疑具有重要的区域史料价值。晚清穆稜河流域的开发,是在边疆危机日益严重的前提下,以政府设局、招徕移民开垦的形式来实现,图中对这一情况也有相应描绘。在边疆危机和移民实边双重因素的推动下,该地区迅速实现了由垦局向政区体制的转变。这种转变,是在《蜂蜜山招垦四至地图》所绘发展态势的基础上完成的,也为该地区后续新政区设置与区域发展奠定了坚实基础。
图7 康熙《皇舆全览图》穆稜河附近情形
图8 民国初年《密山府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