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渊冲译者行为研究

2022-07-08 03:30李正栓
北京第二外国语学院学报 2022年3期
关键词:原诗许渊冲译文

李正栓 张 丹

引言

古今中外,译无定论。翻译的标准与方法也历来莫衷一是,各国译者都自有标准。然而,任何翻译标准都无法做到普遍适用。译者从属于社会,是社会关系中的一环,不可避免地受到译者所在国家的意识形态、译入语国家的意识形态、其他外部环境以及译者对事物的认知等多种因素的影响。这些因素决定了译者在翻译中会运用多种不同的翻译标准与方法。也正因为如此,原文才会产生多种形式的译文,而译文也才会有恰当与不恰当之分。不过,虽然译者的翻译标准及翻译方法可能存在差异,但可以确定的是,译者的翻译实践都会或多或少地受到翻译伦理的影响与制约。因此,我们认为,翻译伦理、译者伦理和译者行为三者关系密切,应受到学界的普遍重视。正确的翻译伦理观不仅能够指导译者准确译介并合理翻译,还可以保证翻译伦理研究更深、更远地发展(王大智,2009:61)。

1984 年,法国学者贝尔曼首次提出了“翻译伦理”的概念,并指出翻译研究应当注重研究翻译历史、翻译伦理和翻译分析(Berman,1984:23)。他认为译者行为应追求异化,尊重并突出其差异是译者应秉持的翻译伦理(Berman,2000:285-286)。在他看来,译者具有创造力的主体属性决定了译者的权利应得到尊重(Berman,1995:93)。他的主张客观辩证,既强调尊重原作和保持原作风格,又允许译者拥有自己的表达方式和特色——无论如何译者的介入都是不可避免的,只是程度不同罢了。贝尔曼的理论成果拓宽了翻译的研究范围,从翻译的价值层面深入研究翻译问题,成为翻译伦理转向的重要开端。同时,他还强调译者的主体地位,为后续翻译伦理的进一步深化奠定了基础。1997 年,安东尼·皮姆(Anthony Pym)以贝尔曼的思想为基础,提出“译者伦理”,继而提出译者身份的“文化间性”和翻译的“职业伦理”,强调翻译的目的性,注重读者与市场,不再恪守忠实原则(Pym,1997:10)。他在译者主体性的基础上重新定义了译者的身份与职责,为翻译伦理的研究取得了突破性进展。随后,劳伦斯·韦努蒂(Lawrence Venuti)结合国家之间权力的不平衡性提出了“存异伦理”思想,即反对文化殖民主义,提倡在不同语言文化之间求同存异(Venuti,1998:4)。芬兰学者切斯特曼(Andrew Chesterman)提出的4 条基本规范制约及翻译的5 种模式也为翻译伦理及译者个人伦理的研究奠定了坚实的理论基础(Chesterman,1997:170)。

一、许渊冲的译外行为

王大智(2009:62)认为,翻译行为和译者行为都可以从伦理角度进行探讨。由于翻译本身具有伦理性,译者在进行翻译活动的过程中所产生的行为自然也具有伦理性。译者伦理可以为译者行为批评理论提供理论基础,并进一步丰富这一中国本土翻译批评理论的内涵。译者行为批评聚焦“翻译外”和“翻译内”两方面。“翻译外”指翻译的外部因素,或称之为“语言外”(extralinguistic),相关研究主要关注译者作为“社会人”的翻译行为与社会问题(周领顺,2014:12)。对于译者来说,翻译的外部因素涉及范围广泛,包括翻译思想、翻译标准和读者意识等方面。许渊冲拥有丰富的翻译实践,在此基础上,他总结出了自己的翻译原则和标准,发展了中国典籍英译的理论,推动了我国翻译实践的进程,研究其译者行为具有重要意义和示范作用。

1. 译者身份和素养

许渊冲(1921—2021)是中国当代著名翻译家,为我国本土翻译理论的建构和翻译实践的发展作出了重大贡献。他自幼熟读四书五经,记忆力尤好,出口成章,后就学于西南联合大学,才华出众,备受关注。他曾在解放军外国语学院工作多年,在教学工作之余坚持进行翻译活动。从1983 年起,他任教于北京大学,直至退休。事实上,他从未真正退休,一直笔耕不辍,直到百岁生日过后不久在睡眠中安详地去世。他从事文学翻译工作时间长达60 余年,积累了丰富的翻译实践经验,为构建翻译理论筑好了坚实的基础。他不仅从事汉英翻译,也从事法语的翻译工作,即法译汉和汉译法,但其主要成就在汉英翻译。他翻译的文学体裁多样,包含诗歌、戏剧、小说等,出版中、英、法3种语言的译著近百本,其中包括中国古代典籍《诗经》和戏剧《西厢记》的英译本以及法国经典名著《红与黑》的中文版等多部译著。他于2010 年获中国翻译文化终身成就奖,于2014 年获“北极光”杰出文学翻译奖。

许钧(2014:213-214)指出,从1949 年到改革开放前的这段时期,我国翻译理论研究视野相对狭窄,理论深度不够,致使我国的翻译研究长期停留在浅显的起步阶段。1978 年改革开放之后,随着国力的不断增强,我国的国际地位也逐渐提高,对外交流日益频繁,对翻译的需求也随之增长。在这样的大背景下,我国翻译理论研究得以逐步深入,涌现出一大批卓越的翻译实践家与理论家。许渊冲便是其中的杰出代表。他认为,把汉语译为英语,难度远大于西方语言文字之间的互译,原因在于西方各语言之间对等词的数量远大于中文与英语之间相对应的词汇的数量(许渊冲,2016:93)。中英词汇的不对等加大了语言转换的难度,在文学翻译上表现得尤为明显。但面对这种困境,许渊冲表现出了高度的文化自信。他认为,外国译者对中国诗词的理解程度只有百分之五十,即使他们的表达能力是百分之百,翻译的结果也只能得五分;而中国译者如果理解诗词有八九分,那么翻译的结果就会远远高于西方译者,可以达到九十分,甚至可以是一百分(许渊冲,2016:94)。他用实践证明了这一结论,正如徐志摩所说:“中国诗只有中国人译得好。”虽然这不一定完全正确,因为不能排除外国译者中有中文水平很高的人,但一般而言,徐志摩所言不无道理,许渊冲所言亦不可不信。西方人反对中国人外译中国作品,认为这叫逆译,只有他们顺译才行。还有人撰文告诉中国译者不要在汉译英作品中押韵,其标题甚至还用上了感叹号。然而,纵观中国文化典籍的外译历史不难发现,只靠顺译是远远不够的。

许渊冲不仅具有高超的翻译能力,更令人折服的是他不计名利、不怕非议、笔耕不辍、顽强奋斗的精神。他曾无比自豪而坚定地说,他通过翻译把中国文化的美变成了世界的美。事实上,他不仅将中国诗词外译向世界传播,也将英国和法国的多部文学经典汉译至中国,如《追忆似水年华》和《包法利夫人》等。他在经典译文的基础上精益求精,不断探索翻译研究“怎么译”的问题,这是他进行翻译活动时首要考虑的因素,具有很强的实践针对性。他在实践的基础上总结理论经验,提出“发挥汉语优势”的观点,认为要加强汉英互译的方法论研究,推动了中国文化的传播进程。党争胜(2008:83)曾评价许渊冲为“汉语古诗英译的顶级专家”。作为一名文学翻译家,许渊冲的作品为国内外读者熟知,他将一名译者的职责做到了极致,取得了卓越的个人成就。他用译作将中国文化的精髓传播到世界各国,广受赞誉,是中国文化“走出去”发展战略的典型代表。

2. 翻译思想

经过多年的翻译实践,许渊冲积累了丰富的经验,并致力于建构中国本土翻译理论。他倡导建构翻译理论的中国学派,提出要重视理论与实践之间的互动,并要处理好语言间的关系以及矛盾和对应等问题(祝一舒,2017)。他充分肯定了英语和汉语在世界上的重要地位以及英汉语言之间的巨大差异,认为对等词的缺失导致这两种语言在转换过程中难度极大。因此,他结合自身多年的翻译实践和思考,提出文学翻译的知识需要在实践中寻找,要经过实践的检验,才能证明翻译理论是否正确(许渊冲,2014:572)。可见,许渊冲的翻译理论是实践与理论互相验证后的产物。我们认为,实践经验的积累可以推动翻译理论的形成,翻译理论又可以对实践进行指导。同时,实践也可以检验理论是否合理并修正其不完善之处。

祝一舒(2020:95)认为,许渊冲的翻译思想根植于中国的传统美学之中,这是其翻译思考的显著特征之一。许渊冲从儒家思想和道家思想中汲取营养,并将之灵活运用于其翻译实践与理论建构之中。他把自己的翻译思想称作“美化之艺术”(强调翻译是艺术),并将之与哲学思想相连,提出“本体论”“目的论”及“认识论”等观点。除此之外,他认为由于译文分优劣,因此译文之间也存在“竞争”关系,译者应选择更具优势的译语表达方式以使译文达到更优,这就是“竞赛论”与“优势论”。

许渊冲(2021:105)认为,诗歌翻译主要是求美(艺术性翻译),而不是求真(科学性翻译),前者才是文学译者的最终追求。要做好文学翻译,必须首先认清其本质。此外,对于“求真”与“求美”的先后次序,许渊冲(2021:105)认为求真低于求美。比如关于何为“忠实”的问题,许渊冲认为“忠实”是对原文内容忠实,而非译文必须在形式和内容方面与原文完全保持一致。再比如关于形式和内容的取舍问题,他认为“如果保留原语形式能够保存原作魅力,自然可以保留原语形式,但如保留形式而不能保存魅力,或不保留形式却能保存魅力,那就应该舍形式而取内容,舍原语形式而取艺术魅力”(许渊冲,2001:51)。在翻译中国古典诗词的过程中,许渊冲尽量兼顾译诗与原文在形式与内容方面的一致性,追求“以诗译诗”的境界。遇到形式与内容只能取其一的情况时,他认为应以保留译文的艺术魅力为主,追求译文形式之美。这与宇文所安的译诗原则形成鲜明对比。宇文所安坚持以散体译诗,认为诗歌“不属于语言”,注重读者对诗歌的感官体验,认为追求押韵的译法无法被美国读者接受。因此,他选择译文内容上的忠实,形式上则采取创造性翻译的方法。为传播中国古典诗歌的普适性特点,宇文所安的译文语言朗朗上口,但却丧失了诗歌的一个基本要素——原诗形式。在进行文化交流时,译语读者的接受度固然很重要,但这并不是说,被接受的就是美的,不被接受的就是不美或不好的。在美国的语境里,宇文所安是对的;但在诗歌的王国里,宇文所安显然还有发展空间。当然,许渊冲也不是十全十美的,其译文也有许多值得商榷之处,但这丝毫不能掩盖他通过诗歌翻译传递诗歌之美的初心与追求。许渊冲执着于诗歌形式与内容的美,站在中国立场,向世界传播中国文化。总而言之,“求美”与“求真”都是翻译的必然要求,但想要达到“美”的要求,“真”是必不可少的“入场券”。找出文学翻译的主要矛盾,是进行翻译活动的首要任务。那么,是否可以只有“真”呢?如何解决“美”与“真”这一矛盾呢?为此,许渊冲提出“等化、浅化、深化”(三化论)的翻译方法论。“等化”即译文与原文意义的对等;“浅化”指要使译文比原文更容易看懂;“深化”指译文应超越原文,将原文的深层含义充分译出,使之更为具体深入。同时,他提出了“知之、好之、乐之”(三之论)的目的论。三化论与三之论紧密相连,“浅化可以使人知之,等化使人好之,深化使人乐之”(许渊冲,2001:51)。这就是“中国学派的文学翻译”的基本译论。虽然这种对应未必完全正确,但我们可以从中窥见他对翻译的认识与思考。

财务审计工作在农村财务管理活动中的有序推进,在很大程度上,提升了农村经济资源的合理化管控。随着改革开发工作的进一步深入,农村资源得以开发,积累了一定规模的集体资金,但是从实际情况来看,由于缺乏经验,对于这部分集体资金的使用存在误区,资金使用与管理效率不高。例如对于农村集体资金没有进行合理规划,资金使用去向标注不明,集体资源被干部私自挪用等等。然而,农村集体资源毕竟是有限的,不合理的占用必然会加快资源的耗用,农村财务审计工作的有效推行则可以为农村集体资源的使用提供合理化建议,最大化的让有限的资源用于壮大集体经济,促进农村经济建设,提高农村集体收入的工作上,是保障我国农村经济持续发展的有效举措。

许渊冲从我国传统文化中汲取营养,特别是儒家、道家在美学、哲学等领域的思想理念,将其与文学翻译研究有机融合,建立起与时代相接轨、与我国国情相适应的中国学派的文学翻译理论,为我国翻译理论的发展创造了条件。

3.读者意识

许渊冲十分重视读者意识。他在翻译时,心中总有目标读者和对象。例如,在翻译同一首诗时,他会在给成年人的译文和给少年儿童的译文中使用不同的词语。类似地,他在进行对外翻译和对内翻译时也会有所区别。

他充分考虑读者的接受度,时刻注意语言转化过程中的文化融通问题,力求使译语读者感到愉悦。他很早便提出翻译要注重文化交流、融通与互鉴,译文既应忠实于原文,也要超越原文,既讲语言间的友谊,也讲语言间的竞赛,做到辩证统一才是最好的(祝一舒,2019:85)。他这一论述是实事求是的,符合翻译的实际,因为任何翻译都摆脱不了译者的主体性,任何翻译都应讲伦理,而不是对原文进行任意的践踏和背弃。他曾留学法国多年,长期生活在跨文化语境当中,形成了国际化与跨文化的理论与实践视野。他曾表示自己的译语优势论、译者及语言竞赛论都深受《鲁拜集》翻译和荷马史诗翻译的影响(许渊冲,2001:52)。由此可见,他的理论成果是中西结合的产物,是文化融合的结果。这种结合是为了使译语读者容易接受译文,在坚持原则的基础上适当进行变通。

许渊冲认为译者身份应建立在中西文化之间的伦理选择基础上,是为了使译文能够为译语读者所接受。自奈达(Eugine Nida)提出“读者反应论”后,这一理论思想在中国广为传播。但许渊冲在中国诗歌典籍外译的活动中,结合自身对中国文化及诗词内涵的深刻理解,辅之以对外国文化的了解,在译出原诗的内容与含义的同时,用符合外语读者阅读习惯的精练语言完成对原诗的呈现。这一行为充分契合了他所提出的翻译目的三之论,以译入语读者为主体,读者在阅读译文后,产生了解、喜好并以之为乐的认同感。3 种喜好程度的层层加深,也表现出读者及社会对译文的接受程度。“乐之”是翻译的最高境界,同奈达提出的让译语读者喜欢译文和源语读者喜欢原文一样,达到了一种高层次的对等(祝一舒,2019:84)。对于西方翻译理论,许渊冲并没有全盘照搬,而是吸收其精华,立足中国本土发展翻译理论,在与时俱进的同时充分考虑到了中国翻译研究的现状,具有深远的前瞻性。

二、许渊冲的译内行为

译者在开展翻译活动的过程中受到外部因素与内部因素的双重影响,因此需要对翻译策略及方法进行最优选择,这充分体现了译者行为的伦理特性。译者行为批评理论认为,“翻译内”指翻译的内部因素,也可称之为“语言内”(intra-linguistic),相关研究主要关注译者作为“语言人”所进行的语码转换上的问题(周领顺,2014:12)。翻译的内部因素涉及范围广泛,包括语言文字的转换、翻译的策略及方法等具体方面。

1.词汇翻译

在文学翻译过程中,词汇翻译是译文的基本要素。汉语与西方国家的语言存在巨大差异,且西方国家文化更为相近,语言之间一般存在大量对应词;而汉语与西方语言虽也有相近表达,但对应词较少。因此,在把中国诗词译为英语时,难度可想而知。许渊冲(2014:603-604)认为,要想解决这一问题,需要充分发挥中文译者的母语优势,要敢于超越原文以更好地传递原作之美,并且他认为这正是“中国译论高于西方译论的理由”。

在翻译例(1)中柳宗元的《江雪》时,许渊冲的译者行为大胆、洒脱,其语言文字耐人寻味。在翻译策略上,他将异化的形式和归化的内容这两个原本二元对立的东西完美地结合在一起。他所译的《江雪》意义对等,形式整饬,是其翻译本体论“意美、音美、形美”(三美论)的完美呈现。我们认为,他的译者行为表现了其独特的文字转换手法和力求维持原诗的基本风格,他敢于抛弃原文的语言外衣,重新组织词语,效果却出人意料地好。这首诗的译文充分体现了他在面对中西方词汇不对等的情况时,充分“发挥译语优势”的翻译伦理选择。可见,许渊冲“对文学翻译的理解是建立在对文字、文学和文化的有机联系的基础上的”(祝一舒,2018:128)。

例(1)

纵观全诗,两相对照,许渊冲对原文进行了大刀阔斧的加工,抛弃原文字眼,重组词语,貌似不忠,仔细一想,忠实至极。他的译文与原文在形式上基本对等,每行的词数基本一致,重现了原诗五言绝句的形式。字句工整,上下对仗:“From hill to hill”对仗“From path to path”、“no bird”对仗“no man”、“in f light”对仗“in sight”,做到了结构一致、用词数量一致、功能一致、音韵一致。aabb 的韵律虽然不同于原诗的1121,但却是英语读者最喜闻乐见的押韵方式之一,符合英语国家读者的表达习惯,十分富有美感。从题目来看,译者并未将原诗“江雪”之题直译出来,而是采用总结全文主旨的方式归纳出“Fishing in Snow”这一标题,使读者一看便知诗中所讲内容,画面得以清晰呈现。从译文内容来看,“千山”与“万径”的译法最为引人注目。译者也没有采用直译法将数词具体译出,而是通过自身对诗词及中国文化的了解,理解原诗的“千”与“万”只是虚指,用来形容“山”与“径”之多,事实上无法确指其数目。因此,“From hill to hill”表达了重峦叠嶂之意,“From path to path”表现了小径纵横交错之感,呈现出一幅冬季山峦起伏、路径交错其中的荒凉图景,再加上“no bird in f light”与“no man in sight”的具体描写,荒凉萧瑟之感油然而生。第三句诗中,译者采用直译法直接描绘了一个身披蓑衣的老者坐于船上垂钓的情景,结尾处用一个语气词“lo”引出下文,读者似乎随着译者的目光望向江中的孤舟。在第四句中,读者从静止的画面中突然清醒,只见一叶扁舟横于宽阔的江面之上,白雪皑皑,老翁独自垂钓于此,顿时引人生出无限遐想。

在翻译富含中国文化意蕴的词汇时,许渊冲在深刻领悟中国文化的基础上,切实考虑译入语读者的感受,尽量用形象易懂的词汇将其译出,真正履行了译者在文化交流方面的职责。例(1)中《江雪》的译文展示了许渊冲扎实的语言表达功底及灵活的翻译技巧,他用实践证明了自己所提出的文学翻译三美论的观点。

2.句法翻译

在翻译过程中,不同句式的语法表达可使原诗呈现不同的形式。许渊冲的译者行为善于直击心灵,追求神似,传递语言文字行间的言外之意,擅长用不同形式的句法表达来体现汉语诗词的文化之美。他求真,是求意蕴之真,为了传递字里行间的真意,有时他大胆转变原诗的句法表达,看似不忠,实则切合至极。例(2)中选取的是许渊冲(2015)对《诗经·采薇》后8 行的译文。

例(2)

许渊冲的译者行为是独特的。整节译诗每两行押韵,呈“aabbccdd”的押韵方式,即双行押韵,又曰双偶句,整节诗富有乐感和美感,读来朗朗上口。在第一、二行中,许渊冲用时间状语“When I left here”把镜头拉回到昔日挥泪洒别的场景:“Willows shed tear”。他用“When”引导的时间状语从句译出昔日之意——那时“杨柳依依”,难舍难分,树留人留家乡留。但第三行“今我来思”却没用 “When I come back”,而是用“Now I come back”,侧重归来之时;第四行也没有用时间状语来对应“When I left here”,而是用地点状语“On snowy track”引出今日雪路泥泞之状。许渊冲巧用空间意象,十分达意,并且非常传神。意象从高处树上之杨柳到低处路上之雪泥,心情从昔日之难舍难分到今日之雪路泥泞。从语法和句法的角度而言,这样的译法既符合译语读者重形合的语言习惯,又遵循先后顺序,饱含时光流转、物是人非之感。“杨柳依依”本义为柳树正绿、随风吹拂。在中国古代,人们有折柳赠别之习俗,在友人分别时通常折柳相送表达不舍之情,因而此处“杨柳”含有依依惜别之意。译者用“Willows shed tear”译出此句,给杨柳注入了人类情感,移情于物,雅致入理,形象地表现了离别之苦使人潸然泪下的情感,译出了原文的深层含义,向译语读者传播了中国文化。这个译文是合理的、符合逻辑的,是深化的典型。第五、六行的“行道迟迟,/ 载渴载饥”译成“Long, long the way, / Hard,hard the day”,把时间(“迟迟”)变为空间(“the way”),把“载渴载饥”转换为“Hard, hard the day”,这样的译法极富巧思,是符合逻辑的深化性表达,叠词的使用更为强烈地凸显了路途遥远且艰险的事实,逗号所表达的停顿延缓了阅读速度,比朗读“long long the way”要费时,从而给读者留出了充足的思考空间,强化了情感的表达,可谓一种“陌生化”的处理方法。最后两行诗是全诗的结尾,也是全诗感情的高潮。译文中的省音使句子读来富有诗意,也十分符合英语诗歌的表达方式。在翻译“莫知我哀!”时,许渊冲并没有使用“Nobody knows my woe”之类的字眼,而是用“Who knows? Who knows!”把感叹句变成了疑问句和感叹句,并且回答了“My grief o’erf lows”,变化且深化,巧妙至极。一样的词汇,不一样的标点符号,深刻地表达了诗人强烈的无处发泄的苦闷心情以及对战争的厌恶与憎恨。问号与感叹号表达了诗人逐步增强的苦闷心情,也表达了无人理解的孤寂愤懑之情。仅此一处就足以展现周人对战争的憎恶和反感这一主旨思想。许渊冲将诗中深层的批判思想完整地表现了出来,表达了对人类生存的关怀。同时,他用创造性译法所作的表述也体现了他的文化自信与译者自信。

3.修辞翻译

中国诗词中常常用修辞手法来托物言志或寓情于景,往往一语双关,以表现诗人的浪漫情怀。因此,在进行修辞翻译时,译出其中的真意是最为重要的。

以毛泽东《为女民兵题照》为例:“中华儿女多奇志,不爱红装爱武装。”“红装”是比喻,表示好看的服装。不同译者用不同词语译之。许渊冲的译文独特,被翻译界奉为经典。他的译文是:“Most Chinese daughters have a desire so strong, / To face the powder and not to powder the face.”(毛泽东,1993:89;许渊冲译)在这句译文中,“face”和“powder”做名词与动词时分别有不同含义。“face”做动词有“面对”之意,“powder”做名词有“火药”之意;之后的“powder”用作动词,意为“搽粉于……”。许渊冲只用这两个词便深刻地表达出比喻修辞“红装”与“武装”的区别,使整句话意思明了、生动有趣,体现出其扎实的英语功底及灵活的翻译方式,是教科书式的翻译典范。然而,这两行诗的译文也遭到了少数人的质疑。质疑一是在“face”与“powder”的使用上,他们非说许渊冲是在玩弄字眼、哗众取宠。质疑二则是在“desire”的使用上,非说“desire”表达的是性欲,而事实上这种理解非常片面,英语词典中对这个词的释义还有很多,绝不仅有性欲一种。2020 年,《中国新闻周刊》鲍安琪采访了时年99 岁的许渊冲,许老坐在沙发上朗诵了这首诗,他表现得是那么惬意、那么严肃、那么自豪,整首诗听来绝对没有一丁点儿低级下流之意。他对译诗之热爱,对传递中华诗词之美的担当,令人感动,令人敬佩。在评价中国译者翻译的中国诗歌时,绝对不能断章取义、误解译者,也不能对外国人的非议照单全收。

毛泽东《沁园春·雪》中有“山舞银蛇,原驰蜡象”的诗句。“银蛇”和“蜡象”都是比喻,是说山仿佛银蛇一样在舞动,蜿蜒起伏;高原仿佛白象一样奔驰,连绵不断。将“山舞银蛇”理解成主谓宾结构显然是错误的。许渊冲将之译为:“Mountains like silver serpents dancing. / Highlands like waxy elephants advancing.”(毛泽东,1993:53;许渊冲译)在这两句译文中,他用介词“like”将原诗中的暗喻转换为明喻,将山之绵延雄伟淋漓尽致地传递出来,这一修辞的转换使译文变得更加明晰易懂。此外,这两句译文在重现原诗形式的同时还形成了押韵,充分发挥出译语的优势,采用诗意的表达,向译语读者准确传达了原诗内涵。

“许渊冲译文形美意不散,音美形不乱。”(李正栓、严云霞,2020:93)他在翻译具有修辞性的语句时,凭借自身对原诗的深刻理解,灵活转换译语表达方式,将原诗内容与含义准确译出,在“求真”的同时“求美”,力求将中国诗词之美传达给外国读者。

结语

译者行为的多样性与选择性决定了其具有伦理特性。周领顺教授将译者行为划分为翻译内与翻译外两方面,主张研究译者的译内行为与译外行为,为翻译研究开拓了新的研究路径和理论体系。本文以许渊冲的译者行为为研究对象,结合译者伦理相关理论,探究了许渊冲在翻译活动中的伦理特性,在一定程度上体现了译者伦理与译者行为研究的相通之处。译者行为批评理论与翻译伦理和译者伦理相结合,形成了译者行为与伦理理论,极大地丰富了中国本土翻译理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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