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柱生
铝谷本是抗战时期驼峰航线上喜马拉雅山脉的一个无名山谷,因盟军不少运输机在此失事,每到晴天,从空中能看到飞机残骸的铝片闪闪发光,故得此名。
由于自然条件恶劣,当地不少人都搬走了,但藏族汉子多吉仍住在这里,靠放羊为生。没事时,他就数铝谷里坠毁的飞机,有四百多架了。此山谷气候多变,一会儿晴空万里,一会儿风雨大作,一会儿冷得结冰,最要命的是谷口常刮强有力的横风,许多飞机都栽在这横风上。但这里是驼峰航线的必经之道,不走不行。
这天,铝谷里来了八个人。领队的国字脸对多吉说,他们是华侨,在中国空军美国志愿援华航空队当机械师,专门负责修理飞机。由于日寇封锁,飞机零部件奇缺,只好到铝谷来拆卸飞机残骸上的零部件回去使用。那人说着,拿出证件给多吉看。多吉不识字,只淡淡地问:“你们的祖籍是哪里?”
国字脸说:“我们都是广东台山的。我姓王,叫我老王好了。”
多吉听救援队队长说过,在美国援华飞行员里,绝大多数都是华侨,而且以台山的居多,因为台山是中国华侨第一县。他上次救援的那个台山籍机长说,当初招募飞行员时,不少华侨踊跃报名。因报名人数太多,最后只好以抽签的方式录取。
“你们大概要待多久?”多吉问老王,他好帮助他们。
老王说:“可能要待一周。虽然我们带有干粮,但顿顿吃干粮也腻味,所以午餐还是想吃顿热饭,麻烦您帮忙煮一下,到时费用一起结算。”
多吉说没问题。机械师们把帐篷搭好后,多吉就带着他们到铝谷看飞机残骸。老王边看边拍照,其余的人则不时发出惊呼。铝谷中部有个小山头,上面搁着一架完好的飞机,那是当初飞行员迫降时落到那儿的,远看就像一个飞机模型放在土堆上。这时,山谷吹进一阵强风,那架飞机竟然缓缓转动!机械师们纷纷在飞机前照相,多是一人或两人留影。有时多吉兴致勃勃地和他们合影,必有一人走开。多吉说:“难得来一趟,一块儿照个相嘛。”走开的那人谦逊地说:“你们俩照就行了。”
看过残骸后,机械师们就开始叮叮咚咚地拆卸飞机上的零部件,要将它们变废为宝。多吉帮不上忙,一是没有工具,二是不知道他们需要哪些零部件。他看了一会儿,就回去煮饭。
因为海拔高,水不到一百度就开了,饭不易煮熟,肉也不易煮烂。到了中午,饭菜才勉强煮好。往日他都是吃夹生饭菜,今天为了照顾客人,煮得久一些。
多吉拿出八个平时很少用的宝莲铜碗,每碗饭都盛得冒尖,他想机械师们工作了一上午,肯定饿坏了。之后,他就去喊他们回来吃饭。
老王他们进来一看,都愣住了。良久,其中一人问:“没别的碗了吗,铜碗太名贵。”多吉笑道:“名贵啥哟,藏区炊具大多是铜的。”其他人想回去拿饭盒,被老王制止了。不过饭盛得太多,他们都倒回一半到锅里。多吉说:“你们干了一上午的活儿,难道一碗饭也吃不完?”机械师们不说话,坐下來吃饭,吃完后又添。多吉想:原来城里人讲斯文,饭都只盛半碗。
因条件有限,多吉只做了一荤一素两个菜:炖羊肉和炒土豆丝。机械师们都只吃素菜,不动荤菜。老王吃了一块羊肉,说声“啃不动”,也不吃了。
那羊是昨天才杀的,肉很新鲜,虽然炖得不够烂,但味道还不错。多吉决定再炖一下午。可午饭后,老王告诉多吉,他们晚上吃干粮,就不麻烦他了。
第二天,机械师们把饭盒拿来,放到小屋里。老王告诉多吉,中午吃饭时叫一下他们就行了,饭由他们自己盛,因为各人的饭量不一样,盛多了吃不完。到了中午,那锅昨晚炖了一夜的羊肉已经很烂了,香气扑鼻,但机械师们就是不动筷子,包括老王。多吉只好自己吃。
此后,早晚两顿机械师们都吃干粮,为的是方便,只中午那顿在多吉处吃。
一个星期后,机械师们每人都卸了满满一背包零部件,没有一百斤也有几十斤。老王结完账就要告辞。
多吉说:“背包这样重,太难背,我去给你们找个马帮驮运。”老王感动道:“如果是这样,那就太好了!都说藏民豪爽,现在是切身感受到了。”
走出山谷,六匹马迎面而来。“马帮来了。”多吉说,之后解释道,“这儿是马帮常走的路线,所以容易遇到。”
机械师们早已被沉重的背包压得汗流浃背,因为海拔高,每走一步都觉得气不够用。一看到马帮,便纷纷放下背包。
赶马帮的是个青年人,见他们要驮运东西,谈好价格后,就将两个背包的背带系到一起,之后一一放到马背上。还剩两匹马,他本人骑一匹,也请老王骑一匹。老王也不客气,骗腿上马。其他人虽然没有马骑,但是空手走路,比刚才轻松多了,一路说笑。多吉说要到镇上买些盐巴,所以继续与他们一道走。
一个钟头后,他们来到一个村落边。多吉突然一阵小跑,飞跃上那个青年人的马背。众人以为他走累了,要跟马帮主人合骑一匹马……
多吉一上马,青年人就把手指塞到嘴里,打了一个响亮的呼哨,六匹马,顿时狂奔起来。老王骑的那匹马跑得最快,冲到了最前头。那些走路的机械师大惊,半天才反应过来:“哎呀,怎么回事嘛?”“糟了,遇到劫匪了,他们要抢我们辛辛苦苦卸下来的零部件!”众人急忙追赶。可两条腿哪里跑得过四条腿?眼看马帮就要在视野里消失,机械师们纷纷拔出手枪射击。——战时,他们都配备了武器。
马帮冲进一条石头巷子后,机械师们正欲追进去,围墙上突然冒出许多带叉子的藏式土枪,乒乒乓乓地射击。机械师们受了伤,围墙内的藏民一拥而出,把他们捆了个结实。有机械师抗议:“你们破坏抗日,我要告你们!”也许是语言不通,藏民们没有理会他们。
这时,青年人和多吉合骑的那匹马回来了。多吉跳下马。一个机械师怒问:“这是怎么回事?”多吉说:“我是收破铜烂铁的,你们卸下的零部件,我全部收下了。”
机械师还要说什么,青年人把手指塞到嘴里,打了一个曲里拐弯的呼哨,那些狂奔的马匹掉头跑了回来。老王骑的那匹马绕村一周后,也跑回来了。老王头发凌乱,衣衫不整,紧紧抓着马鞍前面的扶手,生怕掉下来,样子十分狼狈。马停下来后,他才惊魂甫定地跳下来,还没站稳,就被多吉逮住了,腰间的枪也被下了。
老王愕然:“多吉,有你这样对待抗日朋友的吗?我们可是远渡重洋的华侨……”
多吉冷笑:“日本佬,你就别装了!”
“山本正雄!”青年人亮出一张照片,“你们也该现形了!”
化名“老王”的山本正雄一看,顿时像霜打的茄子——蔫了。
原来,在飞虎队的打击下,日本空军损失惨重,不少飞机被打残,又由于多年穷兵黩武和同盟国的经济封锁,他们缺少修理飞机的零部件。日本特务山本正雄就想了个点子,带着七名汉语说得顺溜的机械师到铝谷去拆卸飞机残骸上的零部件。他们伪造了证件,并化了装,一路畅通无阻,顺利到达铝谷。
开始时,多吉对他们的身份深信不疑,因为此前曾有华侨机械师来拆卸过飞机零部件,他接触过。可这次来的,跟上次来的,说话口音不一样,根本没带广东腔,却说他们祖籍是广东台山的,他就留了意。在飞机前合影时,那些人死活不愿意三个人一起照相,多吉就怀疑他们是鬼子,因为只有日本人才有这种禁忌。多吉的侄儿几年前从东洋留学归来,给他讲了很多日本人的风俗。为了进一步证实自己的猜测,多吉故意拿出印有荷花图案的铜碗来盛饭。在中国,荷花是纯洁高雅的象征,处处受欢迎,也是骚人墨客歌咏绘画的题材之一,可在日本却是死亡之花,倭人十分忌讳。盛饭他们也忌讳盛得太满,而且很多日本人不吃羊肉。他们说晚饭吃干粮,可多吉暗中观察,发现他们晚上根本不吃东西,这也是日本人的风俗:过午不食。综合种种蛛丝马迹,多吉判断他们是鬼子。
多吉其实是铝谷的守护者,除放羊外,他还在偏僻处养有十几只信鸽。一发现盟军飞机失事,他马上施救,同时放鸽子报信,县里很快就会派来救援队,抢救伤员,搬运物资。
多吉放鴿子告知救援队:有鬼子跑到铝谷来偷卸飞机零部件。援助队长本想在鬼子偷卸时袭击,可想到鬼子会以飞机残骸为掩体进行抵抗,如此一来,就会把飞机残骸打烂,遂改变主意,借鬼子之手把零部件卸下,在半路上截取,并把鬼子人货分离,同时让鬼子头目骑上那匹烈马,烈马只要一听到队长打呼哨,就会狂奔不止。鬼子头目一离去,剩下的鬼子便群龙无首,更易降伏。
队长出发前,得到我方情报:日本特务山本正雄带领七名机械师潜往铝谷作案,务必捉拿,并附特务头子照片一张。所以队长路遇“老王”,马上对号入座。
这位队长不是别人,正是多吉的侄儿。侄儿在日本留学多年,战争一爆发,就回来投身到抗战洪流中。
“侄儿,多亏你给我讲了日本的很多风俗习惯与忌讳,不然我就被他们骗了。”多吉见众人把日本特务押下去后,对青年人说。
青年人笑笑:“你是多年的猎人,再狡猾的狐狸也逃不过猎人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