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0,那个寒冷的冬天

2022-07-07 21:05司汉科
小说林 2022年4期
关键词:战士

雪山中那一座座被冻僵的战士,迎风而立,守卫着老鹰岭,他们像凝固的雕像注视着前方,使敌人不敢前进一步。

引子、魂归故里

初春的韩国已经告别了严冬的寒冷,阳光下的暖意甚至给人一种夏天到了的感觉。在这春回大地的日子里,一群“最可爱的人”告别曾经长眠的异国土地,踏上了回家的路。

2014年3月28日上午,437位长眠在韩国的中国人民志愿军烈士遗骸在六十多年后终于回归祖国,中韩双方代表在仁川国际机场停机坪举行了交接仪式。

清晨的仁川机场浓雾弥漫。在交接仪式开始后,雾气渐渐消散。在军乐队低沉的乐曲声中,身着军礼服的韩国士兵纵列一排,庄重地将烈士遗骸转交给军姿挺拔、表情凝重的中国军人。

中方交接在韩志愿军烈士遗骸代表团团长、民政部优抚安置局局长邹铭与韩方代表、韩国国防部军备控制次长文尚均现场签署了交接书,确认交接437具志愿军烈士遗骸以及相关遗物是长津湖战役20军牺牲战士的遗骸。中国驻韩大使邱国洪为烈士遗骸一一覆盖国旗。随后,中方为烈士遗骸举行了简短祭奠仪式。

今天接送英雄回家的专机在进入中国领空后,空军派出两架歼-11B战机迎接护航。两架战机都来自沈空某师。桃仙机场隆重举行迎接仪式。现场担负礼兵和卫兵的545名官兵全部来自陆军第39集团军。六十多年前,这支部队曾驰骋朝鲜半岛,立下赫赫战功。

“陈捷,你终于回家了!”

八十九岁的父亲司淮生到机场参加了交接烈士遗骸的活动,看到战友的遗骸从飞机上被迎接下来,父亲老泪纵横,泣不成声,他反复喃喃着他的战友的名字,他的许多战友牺牲在朝鲜战场,牺牲在了长津湖、盖马高原和老鹰岭……

父亲一生不止一次和我讲起长津湖战役,那个时候,我还小,不知道战争的残酷性。后来,我长大了,上学,读研,留在省报当了记者,才留意听父亲讲那些故事,讲1950年的冬天,讲长津战役,讲一营机枪连那些死去的战友。

父亲总是对我说,都死了,就我还活着,我是替我的战友活着……

一、金玲子的回忆

生活在首尔的七十九岁的老人金玲子,在老年公寓的房间里一个人孤独地看着电视,这天早上,她还没有起床,就打开了电视。电视里,首尔电视台播报的这条新闻,让她吃了一惊,她久久地看着电视上交接骨灰仪式的画面,眼泪从干涸的河床上流了出来,这让她后来几天都不能入眠。有一天,她向孙女金梅说起了一段难以忘怀的往事。金梅是首尔大学历史系大四学生,她每周都来公寓看她的奶奶,奶奶本来是住在自己家的,后来,她说岁数大了想一个人过,就搬到老年公寓了。

金玲子回忆说,那时她们一家还在朝鲜,在长津湖附近一个叫柳潭里的小村里生活,那个村子被美军飞机炸平了,她的父亲在轰炸中被炸死了。村里的人都跑了,她和她的母亲没有跑,她们知道,跑了最后也要饿死,还不如在村里躲着,当年她还是一个十二岁的小姑娘。

有一天,敌机轰炸完刚离开,金玲子和母亲金顺花正在生火烀只剩下半袋的冻土豆,一个志愿军女兵出现在她们的村子口,看见这里有炊烟,就敲门进屋来了。女兵进屋就昏了过去,等她醒了,金玲子把碗里的土豆给她吃了两个,吃过之后,她有些力气了,便说,我是从老鹰岭下来的,去给部队送信。

这个女兵之前在附近的山洞里护理伤员时来过这个村子,和老乡们要过冻土豆,顺花也经常带玲子去看伤员,给他们送些吃的。她们是认识的,知道这个女兵姓陈,叫陈捷,好像也就在十七八岁的样子,大大的眼睛,长着很秀气的瓜子脸,黑黑的。

陈捷哭着说,阿妈,我要给部队送信,救救战士,他们都快冻死了。说着陈捷就开门走进了暴风雪中,可没走几步,又摔倒了。顺花急忙扶她进了屋里,又给她吃了一些土豆,用被子围在炕上暖了一会儿,顺花见陈捷高烧得很厉害,就说,自己可以帮她去送信。

陈捷坚持不肯,说,必须亲自去向首长汇报。最后,顺花决定陪她一起去,一路上好照顾她。在她们去送信的路上,那个女兵对她说,如果她牺牲了,嘱托顺花一定把她送回中国,要把她的骨灰交给一个叫淮生的志愿军战士,那是她的战友,也是她的恋人,她最爱的人。

长津湖战役结束,金顺花找到了在守卫水门桥战斗中牺牲的陈捷尸体并把她埋在了村子旁,谎称是父亲的坟墓。后来,金顺花带陈捷的骨灰和玲子一路逃难投奔到首尔她的舅舅家。

二、父亲的回忆

司淮生的思绪飞到了冰雪长津湖,那一年的长津湖格外的冷。

守在老鹰岭无名高地的是陆战七团。之前,杨根思的172团所在的连进行了八次冲锋,最后,除了两名伤员,连长杨根思和连部其他战士都壮烈牺牲了。

陆战七团随后还是占领了无名高地。

团首长命令淮生所在的一营机枪连要把刚刚占领的无名高地夺回来。

机枪连一直在离美军不到一公里的前沿阵地的雪地里趴着,到了后半夜两点整,随着夜光弹划破天空,淮生和他的战友们狼一样扑了上去,但由于头一天下了大雪,許多战士被冻伤有的已经冻死了,冲锋时,有的脚冻得没有知觉,根本跑不动,还有的跑着跑着就倒下了,没能爬起来。

那个时候父亲是机枪连的连长,作为连长他要把打残的连队组织起来赶紧抢修工事准备继续战斗,他们知道,只要天一亮,美军的飞机就会来轰炸。

果然,东方天际刚刚泛白,从太平洋舰队航空母舰上美军的飞机就黑压压地飞过来了,直接飞向无名高地。

美军的炮火无情地覆盖无名高地上每一寸土地,山头被削平一公尺,阵地已经很难坚守了,淮生一连撤到了半山腰的一片树林里隐藏起来。

敌机飞走后,他和老兵温克在山上找可以隐藏的地方,树林里面有许多大石头,好像是一个石塘,可以隐蔽在石塘中间的石头缝间,他们还发现一个石洞,石洞很大,很宽,长有十多米,可以当临时伤员包扎所,天寒地冻他们根本无法挖地道,只好把大石头堆到一起,上面盖上树枝、树叶,算是临时掩体。

淮生知道,他们连处于全兵团位置最南的无名高地,他很清楚自己的使命,这是阻截陆战一师七团逃出长津湖地区的最后一关,如果这一仗阻击不了敌人,就无险可守,所以就是把部队打光了,也不能让敌人越过无名高地。

从柳潭里到下碣隅里二十二公里的路程,对陆战一师可以说是“噩梦大撤退”,先头部队用了五十九个小时,最后的部队用了七十二个小时,平均每小时最快行进速度不过二百八十六米。

七团团长伯格上校想,只要过老鹰岭,他就会带着他的战士一路阳光大道直奔咸兴。

他希望这样的噩梦早些结束,他们的士兵不止一次向上帝祷告,希望上帝睁开眼睛,救救在地狱中煎熬的他苦难的孩子。

那天早上,天刚蒙蒙亮,陆战七团就开始了向无名高地攻击。七团未受到任何阻击便顺利登上老鹰岭西南三公里处的无名高地。

但是他们高兴得早了点儿,雪地下的战壕里突然像火山喷发,无数个火舌一齐喷向了他们,志愿军毫不留情地射杀每一个企图攻上阵地的美军。

陆战七团有的已经上来了,与志愿军战士在战壕里展开厮杀,阵地上一片混乱。连续的战斗,让淮生和他的战士严重疲劳,由于极度的饥饿,有的战士出现了幻觉,站起来端着枪冲向敌人,被敌人无情地射杀。

淮生他们第七次冲锋后,就记不清后来的仗是怎么打的,冲锋全凭本能。淮生所在的老五团也成了陆战七团打不死的冤家,美军根本没能力把他们全部消灭干净。

敌人一次次地冲上来,淮生他们一次次地把敌人打了下去,同样的情景在无名高地反复重现,只是主角总是在不断地变换。最后一次冲锋打退之后,淮生和他的战友们打扫战场,惨烈的场面让大家不忍直视,心灵颤抖。

高地几乎被美军飞机挥洒成了毕加索的现代油画,白雪变成了白的河,雪河上泼成红色的墨,那是猩红的血,红血与被翻起的泥泞又融进了冒烟的大炮和变形的坦克,在这幅战场的油画框架里,画面充满了累累弹坑,焦黑的泥土和遍地横七竖八的尸体。

有的重磅炸弹弹坑,直径炸出二十米,最深度也有五米,形成倒金字塔形,底部渗出的血水,结成冰河。银灰色的弹片,到处散乱,散发着浓烈的火药味;被志愿军炸坏的汽车东倒西歪,四轮朝天,有的车轮还在转动,轮胎在燃烧,散发着橡胶刺鼻的气味;大炮倾斜着身躯,炮筒已经扭曲,孤独地刺向天空。

一个美国大兵头上的钢盔被击穿,黑血和白脑浆混在一起,尸体还在燃烧着,散发出难闻的味道;一辆坦克脱了链轨,歪倒在路旁的斜坡上,星条旗已被枪弹击破,角上还在冒烟,歪倒在一边,坦克手爬出来双手把星条旗举过头顶,淮生让一个战士把他叫了下来,坦克手听不懂那个战士说什么,哇哇大叫就是跪在坦克上不起来。他的一条腿被炸断,手里举着他美丽妻子和孩子的合影照片,哇哇不知说什么。

在血与火,血与雪,血与泥的战场上,老五团的战士们被冻在了冰血上,爬不起來,不能冲锋。他们只能用刺刀撕开衣服,之后,再与美军厮杀。有的战士身上绑着手榴弹,与美国大兵一起炸死,有的在与对方拼刺刀时,相互刺死了对方,有的用牙咬掉了敌人的耳朵,有的用石头击碎了美国大兵的脑袋。

黄昏前,太阳从雪地的林中射过来,很红,红得发毛,让人有血腥的感觉。

美军又开始轰炸了,之后,美军又开始冲锋了。他的连快被打光了,不是打光,是快被炸光了。

小战士老蔫十七岁,是刚刚征上来的学生兵,还没来得及训练就上了战场,老战士老温教了他简单的射击常识,就上战场了。

孩子吓得尿了裤子,老温几次让他冲锋,他都吓得直哭,老温骂他(尸从),他也认(尸从),可就是腿打颤,不听使唤。

淮生看见老蔫的裤子冻在了冰血上,就用刺刀挑,他小腿的皮被冰粘掉了一大块。老蔫站起来,大笑,之后,在战场上到处跑。他在风中一边跑着一边舞动着没有袖子的破烂衣服,舞动的姿势在晚霞的血红中,感觉就像一个幽灵。淮生在一旁焦急地大喊着老蔫的名字,让他趴下。

可老蔫好像什么也没听见,他找到一个美军士兵的尸体,用力扒这个美军士兵的军大衣,他穿上。又在一个美军士兵身上找到一盒饼干,坐在那儿吃。淮生想冲过去把他带过来,可就在这时,一个受伤的美国兵挣扎着站了起来,向老蔫发射了汽油弹,老蔫没有跑,还是坐在那儿,火光中他继续大笑并不理会熊熊大火,还吃着美军的饼干,直到被烧死。

老温看着他眼睁睁被烧死,说不出的一股怒火。他冲了过去,把老蔫的遗体拽了回来,他抚摸着他的稚嫩的脸,把圆睁的眼睛合上。为了救老蔫,温克能打枪的那只神手被打断了,卫生员陈捷给他包扎后,坚持让他撤下去,但一说撤退,他就急眼,说:“我的左手也是神手,一样让敌人有来无回,我要给老蔫报仇。”

真是像他所说的那样,当敌人再次冲锋时,他的左手发挥了难以想象的作用,来一个打一个,来一堆打一堆。

陆战七团立志夺回无名高地,因为拿不下高地,他们就无法通过,伯格上校发了狠,就是一个陆战队员不剩,也要拿下无名高地,为陆战一师的撤退杀开一条血路。

厮杀是惨烈的,无名高地上的雪与火,火与泥,泥与冰,染成一片雪的海,血的河。

陈捷在战场不断地把伤员抬到避风的石洞里。副连长韩德明一只脚被炸掉,排长马大球的一只耳朵被打掉,凝固的血画在他的脸上,他全然不顾。陈捷一个人实在是忙不过来,伤员一批又一批被她和他的战友抬了下来,她没有办法,只好把战士拖回山洞里。

她不断地向淮生报告,伤员太多,再不抬下去,有的战士就可能失血过多而死去。必须派一个战士和她一起把伤员背下去。

淮生看了看她,又看了看老温,说,老温,你配合陈捷背伤员下去吧,我坚守到最后。

老温笑了笑,说,连长,你撤吧,你还有陈捷,我就老哥自己。

谁也说服不了谁,淮生厉声说,我是连长,我命令你!

老温说,除非你打死我,我的枪比你打得好,我的命也比你大,我又是你大哥,你说,我们谁下?

淮生无心争执,来到石洞看伤员,看到那么多战士的眼睛中充满了期待,他知道他们的眼睛想要说什么,他愧对他的战士,他什么也没说,他没有心思哀伤。他不知道,如果美军再次进攻,他拿什么来守阵地,他手中能用的兵力已所剩无几。

这样一支部队能守得住无名高地吗?他知道,夜幕来临能救他一把。只要坚持到天黑,黑夜就是他的主战场,如果坚守到天明,他们盼望的增援部队26军出现在山冈上。这是他们唯一没有被打乱的完整建制的军队,是九兵团全部希望。

就在这时,美军陆战七团又一次发起了进攻。

伴随着强大的空中打击和陆战七团的无情的炮火,他们都做好了最后牺牲的决心。只要敌人上来,就别想活着回去。

老温还有最后一个炸药包,韩德明一条腿不能动,但是也把一束手榴弹绑在了身上,他一面抱着机枪在不停地扫射,一面做好了拉弦与敌同归于尽的准备。

淮生带着机枪连剩余的战士不断地轮换着射击地点,陆战七团前进到半山腰被阻挡了,他们不敢贸然前进,七团的火炮开始发挥作用,不断地向山上志愿军进行打击,淮生他们不能撤,成了敌人轰炸的活靶子,仅剩的战士又被炸死一大半。

敌人停止了炮击,又开始冲锋。

淮生他们的子弹打光了,淮生想,最后的时刻到了。只要敌人上到了阵地,他们都会拉响身上的手榴弹与敌人同归于尽。他们都把最后的手榴弹绑在了身上。只等着敌人冲上来的那一刻。

突然,他看见老兵温克跃出了战壕,向无名高地上的敌人冲去,随着他的M1冲锋枪轻快的叫声,敌人纷纷倒下,这是他从敌人尸体上缴获的M1,他使起来得心应手,敌人像秋天里的野麦,随风倒下。

之后,老温拉响了身上的炸药包,一道电光裂长空,英雄随电光而去,大地震动,空气凝固。

随着一声惊天动地的爆炸,陆战七团纷纷逃下山去,他们再也没敢进攻无名高地。

三、伯格上校回忆

伯格上校在晚年,仍然对长津湖那场战役记忆犹新,特别是老鹰岭的无名高地的画面,成为他永久的定格。那是怎样的一个夜晚,暴风雪弥漫的晚上,让所有的东西都冻成冰的世界。

到了晚上,气温骤降到零下34度,暴风雪无情地吹打着老鹰岭上每一寸土地,大烟泡吹得呜呜作响,风雪弥漫,能见度几乎为零。在这样的鬼天气里,正是打击志愿军的绝好机会。

伯格上校命令他的营今晚偷袭无名高地,他要学一学中国人惯用的夜战偷袭把戏,狠狠地教训一下这些不怕死的中国军人。当传令兵要出帐篷时,他犹豫了一下,改变了主意,什么时候都不能轻敌,特别是那些不怕死的中国军人不可能没有准备,要是攻上去,正中他们的埋伏,无情的枪口正等着他们怎么办?

最终,他撤消了命令,还是以防为主吧,万一中国军队要是偷袭他的营房和指挥部,他就惨了。

至于高地上的中國军队,他们连续多日疲劳作战,能熬过今晚的暴风雪吗?

据美军的气象部门报告,今晚还会有更大的风雪,在这样的极寒天气里,穿单衣的中国军人到底还能挺多久?中国军人的装备太差,士兵也并没有穿冬装。士兵在零下30多度穿夏天的衣服打仗,在美国军人看来是不可思议的。

这些天,他吃够了严寒的苦头。

他的参谋长向他报告,由于天寒,有近百分之四十轻武器不能发火,卡宾枪无法正常射击,M1步枪情况好于卡宾枪,但是必须要注意少涂枪油以免冻结;轻机枪必须每隔一两个小时就发射一次,水冷式重机枪则必须以防冻液代替通常使用的水,迫击炮的情况比较好,但也有的底盘在发射时因后坐力撞击冻得坚硬的地面而破裂;严寒对榴弹炮主要影响是炮闩复位的时间达到三十秒,从而大大降低了发射的速度;手榴弹和炮弹也因寒冷出现大量不爆炸的现象;卡车和坦克如果两小时不发动则会无法打着火,司机不得不每隔两个小时发动十五分钟热车。

地面由于寒冷,再加上几十厘米厚的积雪,构筑工事成为异常艰巨的工作;预防冻伤的关键是让士兵不要出汗,连续的行军作战和构筑工事等大运动量的活动,让极度透支身体的士兵很容易出汗。

他命令各营,让战士们把死去的士兵的遗体从山上的阵地上抬下来,把受伤的战士安顿好。他向美军基地呼叫救援,让他们派飞机来把遗体和伤员接走。看到战士们失魂落魄的眼神,他突然感觉,今晚上的仗不能再打下去了,武器决定胜负。他的部队的武器全部或部分失灵,这个仗打下去,即便胜利了,死亡的代价也太大。这样的胜利到底有多大意义,而对付这些中国士兵最好的办法就是不打,让严寒天气消耗他们的意志。

终于,陆战一团伯格团长下令停止一切进攻,指挥部队在距离无名高地约一公里处建立夜间防御圈,让所有士兵死看死守。

在没人的时候,伯格上校走到了停放战友遗体的帐篷里,他一个人想好好待一会儿,不知过了多久,他一个人跪在战士的遗体旁突然放声大哭起来,他觉得对不起死难的兄弟们。

四、父亲回忆

父亲回忆说,那个时候,我们刚刚解放,不具备和美军打一场大规模战役的实力,我们是小米加步枪,重武器一个也没带过来,最大的重武器是火箭筒,数量还不多。

那天晚上,是我们打不动了,美军也打不动了,双方都想进攻,但是两头怕,谁也不敢冲……

老温光荣了,光荣得很干净,淮生带着他的战士没有找到完整的老温的尸体,即便找到一些肢体也无法还原,他不但没有实现回家的愿望,怕是葬在异国他乡的尸体也找不到。

在那个风雪交加的晚上,他们仔细地辨认牺牲的战友,把他们的遗体一一地抬到山上石洞边上的空地上,整齐地摆好,让他们的头朝着自己祖国的方向。

骤降的气温和持续强降的大暴风雪,无情地肆虐着老鹰岭无名高地,老五团的战士不像美军有帐篷,有保暖的鸭绒被,还有口粮。他们可以公开埋锅造饭,还可以把战士的臭袜子烤干。

而他们却怕美军轰炸,再冷的天也不敢生火,别说埋锅造饭,就是拢个篝火都不敢奢望。

老天没眷顾他们,这个晚上,他们注定要挨饿受冻,吃上一个冻土豆永远是梦中的美餐。

他们要熬到天亮,淮生知道,他们这一夜如果不撤意味着什么,如果谁能活着离开高地,他们一定是军事史上创造的奇迹。

阵地上一些重伤员由于严寒,伤口很快被冻上,加上体内没有热量,他们将被冻死。淮生没有办法,只能眼看着他们一点儿一点儿把生命靠走,他能做的只是在他们临终的时候说些一些毫无意义安慰的话,或者,握着他们的手,以减少他们的痛苦。

他们谁都不愿意死,一条腿被炸断的小战士周长海拉着他的手,说:“连长,我要回家,把我背回去吧。”

淮生握着他的手,紧紧地抱着他,眼里含着泪,不知说什么好。

在这样的极寒天气,受伤就意味着死亡,你没有任何办法去救治,卫生员陈捷的药箱里只剩下止血带。一些轻伤员还活着,他让战士把那个仅能容下十多人的山洞再向外搭一下,做成雪屋,让山洞能避风雪,更多的伤员在里面取暖。

随着深夜和风雪的交加,不断有战士死去,他们充满绝望的眼神让他心里被电击一样的难过,他不敢直视战士们的眼睛。副连长韩德明由于受伤严重,处于昏迷状态,淮生头部也受了伤。卫生员陈捷把淮生的头包扎好,淮生让陈捷把排长马大球叫过来,商量一下怎么度过暴风雪之夜。

淮生说:“眼下,最重要的是如何把伤员送下山。”

刚刚醒过来的韩德明说:“我的意见是利用晚上去偷袭美军,搞到吃的,我们三天一粒粮没吃,在这样的严寒天气过夜,体内没有热能谁也活不下去。”韩德明说话有些吃力。

“我不同意德明的意见,我们子弹都打光了,加一起也没几发子弹,怎么打,当然美军是不知道我们打光所有子弹的,我们只能先撤下去。”马大球说。

淮生说:“我们和部队失去了联系,这样的天气,电台冻得失灵了,根本发不出去信号,我们又没接到撤退的命令,是不能主动撤的。”

韩德明骂了起来:“妈的,难道不撤我们的战士就这样等死吗?”

淮生安慰说:“重要的是派人去和部队联系上,请求增援,如果敌人趁暴风雪下半夜突围,我们这些冻僵的战士一个也爬不起来,无法完成阻击任务。”

“吃的问题,现在看没什么好办法,团长都不能给我们一个冻土豆,到了山上,在这大暴风雪之夜,让我们去哪儿弄吃的呢。”韩德明说。

“还是派人去联系部队吧。”最后,一致决定让陈捷去报信。准生在外面的战壕里找陈捷,她正在给轻伤员战士们换纱布,他把她叫到了洞口,说:“大家一致研究你回去报信。”

“我坚决不去,我的任务就是留在伤员身边。”

“战士一个顶两个,派不出人来,就得你去。”淮生命令说,说完去工地上了。

陈捷追了出去,大声喊:“我走了,伤员怎么办?”

淮生也喊着说:“你在,也没用,活人重要还是死人重要?”

21时:

马大球把淮生叫进雪屋,他说:“副连长全身打颤,在说胡话。”

淮生看了一下韩德明,摸一下他的头,说,他在发高烧。他把陈捷叫了过来,陈捷摸了一下韩连长的头,“这是伤口冻感染了,用雪搓一搓吧,降降温。”

“烫得吓人,至少40度,谁去搞点儿雪来,我用雪给他搓一下,降温。”

马大球说:“我去吧。”很快,他们用捡来的一个美国大兵的军用铝制饭盒装了一下子雪。陈捷用雪不停地搓副连长的额头、手和脚。

韩德明两眼紧闭,脸色煞白,不住地战抖。陈捷不停地用雪给他搓着。

“外面有情况吗?”淮生问马大球。

马大球回答:“没有情况,只是战士们冻得快坚持不住了,你想,再这样趴在雪地不动,怕是身体会冻僵的。”

淮生把怀表从怀里掏出来给排长,说:“把它掛在树上,好记时间,让战士每隔半个小时进雪屋换一次岗,要动一动,跺跺脚。”

马大球来到阵地,把那个怀表挂在了一棵小树上,什么时间哪个班轮岗,淮生跟了出来,巡视着阵地,他对马大球说,记住轮换时间,让战士回掩体休息。

他边查看着掩体边对各个班长说:“一定要把掩体做得高一些,厚一些,形成一个小防空洞,这样,战士们就可以在掩体内走动,活动一下身子。最好让每一个掩体的战士都做一个雪窝,这样可以避一下风雪。”

各个班照办了,战士们就怕没事干,活动一下就会暖和不少。

在这样静静的夜晚,老鹰岭上,这群战士用生命之躯抗拒严寒。

22时:

有人报告说,有的战士腿麻了,耳朵也冻肿了。

淮生受的是轻伤,一颗弹片打在了他的左腹部偏下的地方,流了不少血,陈捷用很厚的纱布缠紧。一开始,他还感到腹部在痛,后来,他一摸,他血纱带冻成了冰血,反而不痛了。

但是他却感觉到浑身在发冷,冷得打颤,他想,也许他也发烧了,他坚持着,并没有说。

淮生来到了马大球的阵地,在雪窝里他和淮生挨着,马大球对淮生说:“我问你一个很可笑的问题,你说,什么是最幸福?”

淮生说:“火啊,要是能生一堆火多好啊,我们好好地烤一烤。”马大球叹了口气说:“我也是这样想的,哪怕只是划着了一支小小的火柴杆也好,可以暖暖手。”

淮生给马大球讲一个故事,小时候妈妈的火盆,那火烧得通红的,照在每一个人的脸上,一家人围着火盆,暖暖的,火盆里埋了土豆,淮生总是想把没等烤熟的土豆扒出来,母亲总是用纺锤打他的手,等土豆烤好了,母亲把那个有着金黄色皮的土豆从炭火里扒出来,摆在那儿,让兄弟姐妹拿,所有人都是选最小的拿,他印象最深的是孩子们吹着热乎乎的土豆,扒着土豆皮,吃得满头是汗。

23时:

讲着讲着,淮生睡着了,马大球也睡了。

淮生眼前出现幻觉,他的眼前出现了有着金色光芒的无边无际的土豆地里,那紫色的土豆花瓣随风舞动,不断地向他招手。

一片又一片,在阳光下耀眼又鲜亮,他在土豆地里如痴如狂地跑着,他累了,躺在了开满鲜花的地里睡了,在梦中他看到一条泛着金光的小河,他就一个猛子扎进小河里,他怎么也游不上来。之后,河就变成了冰,他在冰河里被太阳晒得很热,但是他身上有一层冰,怎么也晒不透。

不知道什么时候,马大球冻醒了,他见淮生昏过去不断地说着胡话,怎么也推不醒,连忙把淮生背进雪屋。他们怎么也脱不下来他的胶鞋,他的鞋和脚冻在一块儿了。陈捷说:“把淮生的脚放在我的怀里,暖一下就好了。”

于是,陈捷背过去,把上衣扣解开,把淮生的脚放进怀里。

排长感觉到事态的严峻。

由于连日来没有吃的东西,再加上敌机的轰炸,阵地变成了雪水,许多战士的衣服都冻成了冰衣,战士的抗寒能力下降,身体又极度透支,许多战士也都出现幻觉。

在雪屋里,有的伤员陆续被冻死,大家只好一个接一个地把他们的遗体抬到雪屋后的空地上,并排放着,屋后的小岗上,战士的遗体越来越多。

有的战士是直视着山下,蹲着冻死的,放到雪屋后,战士们无法把他们的遗体整平,他们只好把他们遗体的姿势冲着山下,让他们的雪雕一样的身体永远冲着敌人的方向。

不一会儿淮生醒了,不好意思地挣扎着站起来。“别动。”陈捷命令着,但是淮生还是倒在了一边,陈捷说:“你的脚失去了知觉,要焐好,要不会截肢的。”

淮生说,“管不了那么多,你去管战士吧。”

马大球报告说:“冻死的战士还在不断增加。”

“陈捷快去看看,把衣服脱下来,死人给活人让路。”马大球和陈捷把死去的战士身上的衣服能脱都脱下来,送给受伤的战士穿上。

战士们心里很难受,他们不忍心扒下他们战友身上的衣服,有的战士流泪了,但是没办法。

雪屋内被冻的受不了的战士一个挨一个相互抱成团取暖,但仍然挡不住阵阵袭来的狂风暴雪。陈捷也出现了发冷的症状,淮生摸了摸她的脑门,说,陈捷你好像感冒了,他马上把他的军大衣给了陈捷。

陈捷说:“我没事的,连长,你脱给我,你的脚会……”淮生硬是把军大衣披给了陈捷,说:“我是男人,扛冻。”

陈捷睡了一会儿好多了,她过去摸了摸韩德明,但是副连长没有反应,陈捷推了推他,说:“副连长可要挺一挺啊,不能睡得太死。”

他紧紧地拉着陈捷的手说:“卫生员,我可能快不行了,把衣服脱下来给重伤员盖上吧。”

陈捷眼睛有点儿湿,说:“副连长,你什么也不要说,我心里很难受。”

韩德明笑了笑,帮助陈捷擦干了眼泪说:“我没事,小鬼,你不许哭。”

陈捷笑了。

副连长也露出了笑容,说:“你把连长叫过来,我有话说。”淮生过来了,副连长说,“有烟吗?我想抽一口。”

淮生摇摇头:“这冰天雪地哪有烟啊。”

但是,他不忍心拒绝副连长的请求,大声说,谁还有烟?一个战士说:“我兜里有烟末。”淮生大声说:“还谁有烟末,都掏一下兜。”

有几个抽烟的,还真在兜里翻出了烟末,放到连长手上,淮生说,可惜没有纸啊。

陈捷说,我有笔记本,她把一个黑皮笔记本打开,战士们很小心地把烟末都集中到陈捷的日记本上,形成了一小堆,之后,陈捷把笔记本交给了淮生,淮生把烟末放在鼻子下闻了闻,闭了一会儿眼睛,说:“真是神仙一样的感觉啊。”

大家都来了神,纷纷说,我们也闻一下吧。于是,陈捷把笔记本挨个传了一遍,大家都说烟香。之后,又回到淮生手上,淮生慢慢地把放烟的这张纸撕下来,之后,慢慢地卷着烟。

淮生看见笔记本扉页上写着:

敬爱的志愿军同志:

将1950年里的胜利和英雄事跡记在这手册里

大连工学院机械系三年级甲班学生董慧申赠

陈捷说:“这是一批国内大学生送往前线的礼物,我从中挑选了这个笔记本,我每天都要把遇到的事写下来。等到回国了,老了,我把我的日记读给孩子听,让他们知道我们这些志愿军在前线的情况。”

一个战士说:“把我们今晚的事记下来吧,让后人知道,我们今晚上……”

“我会记下的,把每一个战士的姓名都记下,把今天晚上所有的事都记下……”

说完,有的战士哭了。

淮生脸上没有表情,说,“不许哭。”他用手擦了一下那个小战士脸上的泪。

淮生把纸撕了一条,开始小心地卷着,只卷了半支烟。他摸了火柴,还有两根,他划得很慢,几下都划不着,直到火柴头划没有了,也没有划着。

大家都在认真地看着,脸上充满着期待,好像美好的生活就靠这支火柴开启。

淮生又把仅有的一根拿出来,小心地划着,还是划不着,就在有些绝望时,终于,“刺啦”一声,一团蓝色的火苗在黑暗中跳出来,照亮了每一张充满渴望的脸,他们看到每一个人的眉毛、帽子都是挂满了霜。淮生点燃了半支烟,狠狠地吸了一小口。他说:“这烟味真香,比肉包子还香。”说得大家一下子精神不少,都想吸一口。淮生说:“还是让副连长吸吧,这样他就不会发冷了。”

韩德明嘴上烧得都是泡,淮生拿着烟,小心地递给他,烟在他的脸上照着,雕塑一般没有血色,他把袅袅上升的烟雾放到鼻子上闻了一会儿,他放下了,送给刚才哭的小战士,小鬼,你吸一口吧,真香,我闻到了。那个小战士还挂着泪珠的脸笑了,他接过烟吸了一小口,老半天也不吐出来,最后呛得眼泪都出来了,他闭着眼睛说,“真过瘾。”

韩德明说:“大家都吸一下吧,也好驱驱寒。”

淮生说:“每人吸一小口。”

在黑暗中,这丝丝的火光,把每一个战士的脸照亮了,像金色的光芒,让黑夜变得温暖起来。

大家舍不得吐出这口中的烟气,在口中来回荡气,享受着这股比肉包子还香的味道。

烟抽得大家的情绪活跃起来了,有人说:“我们一定要好好地活着,多年后,我们在抗美援朝的阵地上,那个大暴风雪的晚上,我们大家翻口袋找烟抽的故事。将来一定要讲给我们的儿子们听听。”

淮生提议,每个人讲一个故事,谁也不许睡。

开始大家讲故事,故事讲完了,大家情绪都很好,又讲笑话。

韩德明再次昏迷过去,战士们把身上的衣服都压在副连长身上。他们很敬重副连长,韩德明今年三十五岁了,是个老兵。解放上海后,他本该转业,令也下来了,结果,朝鲜战争爆发了,他一句怨言也没说,就随部队上前线了。

过了很长时间,韩德明醒过来,见大家围着他。他握着连长的手,半天没说话,一直盯着淮生,弄得淮生发毛。淮生让大家散了,他知道,副连长有话要说。副连长韩德明脸色蜡黄,大口地喘着粗气:“我有句话,你们得答应我,我的父母都不在了,也没什么牵挂的,死在这儿,没什么遗憾的。”

“我想做点儿贡献。”他说的声音很低。“什么贡献不贡献的啊。”淮生紧紧地握着他的手。

他更加艰难地说:“你一定答应我,听大哥的。”

连长紧握着副连长的手,连长流下了泪,副连长没有哭,但是眼圈红了。

副连长很艰难地说:“死后,把我捐了,捐给……”

说完,副连长韩德明闭上了眼睛,永远地走了。

“副连长!”战士们哭了。

马大球在外面带着战士守着阵地,听到哭声跑到雪屋,见副连长走了,一下子跪在了战壕里,其他战士也都跪下了。雪屋内,淮生缓缓地拄着枪站了起来,其他伤员能站的也站了起来,向副连长的遗体敬礼,他对战士們说:“不许哭,把副连长送到山后。”

陈捷眼泪像线一样扯不断,她最敬重韩大哥,处处有老大哥的风范,没能熬过这一夜。她脱下淮生披在她身上的军大衣,边哭边精心地把炸得很破的军衣盖在副连长身上,并整理好,把军帽给他戴好,之后,用雪水精心地洗干净副连长的脸。做完这一切后,她站了起来,向她的副连长敬礼,走出雪屋,战壕里的战士,都站了起来,向副连长默默敬礼送行,副连长一路走好,天堂没有风雪。

几个战士小心地把他抬起,走向山冈,几个战友跟在副连长的后面,风雪中战士们走得很慢,生怕惊醒他们的老大哥,他们把副连长放到小山岗上,小山岗上排满了他们战友的遗体,有的已被暴风雪埋上了。

战士们把副连长的遗体用雪盖上,淮生、马大球带着战士们长久地站在暴风雪中,为副连长送行。

无名高地上,只有如泣如诉的风声。

多年后,父亲回忆起老鹰岭,有些画面仍然历历在目,他的怀表是团参谋长王大虎给他的,让他时刻不要忘记冲锋的时间,但是,这块救命的怀表却成了他计算他的战士活下来的时间:

1时45分:

阵地上大部分战士们被冻死,阵地上,一排排的战士已分不清哪个是冻死的雪雕,哪个是活着的战士。

淮生再次找到陈捷,说:“只有你能救剩下的人,要不都死在了这里。”

这一次陈捷同意了。

父亲对我说,我把最后几块口粮给了陈捷,她趁天还没有亮之前,消失在风雪中……

五、伯格上校的回忆

暴风雪停了下来。

天刚刚蒙蒙亮,天边泛着青灰色,朦胧中看得还不是很清楚。

他们小心地向无名高地上进攻,生怕遭到突然袭击。

随着天色渐明,暴风雪过后,老鹰岭的无名高地,万籁寂静,静得连风都凝固了。远处的天露出蓝色,瓦蓝瓦蓝的。

山上连鸟叫声都没有,只有美国大兵向山上爬时踩着雪的声音,和他们喘着粗气的声。在静得可怕的无名高地上,一向谨慎的伯格上校感到发毛,顽强的不要命的志愿军怎么没有阻击呢?

老鹰岭的这个清晨是多么的静啊,伯格上校带着他的团边冲边想,这支死缠烂打一路让他们惊魂未定的军队怎么突然悄无声息了呢,撤走了?他怕中了埋伏,前进得更加谨慎和小心翼翼。

大雪过后,早晨的阳光是那样的温暖,苍白无力的太阳也慢慢升起到群山之上。原有的惨烈被一夜的狂风吹得无影无踪,陆战队走走停停,恐怕再次遭受伏击。

他们终于攻上了无名高地,一路上并没有受到阻击。

昨夜的风雪彻底扫荡了长津湖地区所有的崇山峻岭,无情地掩盖了几天来被炸得千疮百孔的焦土和它上面所有的罪恶,仿佛昨天的惨烈战斗没有在这里上演过,大地白得太干净了,让人以为不是真的。

他已经接到陆战一师师长史密斯少将的命令,命令他陆战团尽快通过老鹰岭,在水门桥集合,志愿军已经多次炸毁水门桥,正在组织工兵部队修复,只要通过水门桥,就是一马平川的平原,他们就会结束这场噩梦,顺利到达兴南港。

高地上静悄悄的,寒冷的阳光洒在雪原上,视野之中是一片阴森森的银白。没有枪声,没有喊声,大地上一片安详。

上校有点儿莫名其妙,因为这种安详过于反常,中国人的无声无息更让他摸不着头脑。以基本的常识而言,中国人不可能不向无名高地这个最后的关隘派出阻击部队,如果让昨夜那支部队坚守阵地的话,他们能否活到天亮是不可想象的。

他心想,也许有不同寻常的事情要发生。

他听到一种声音,在不远处传来,由小变大,他感觉是不是自己有了幻觉。“嗒嗒”,在这宁静的山谷中显得格外的清脆,这声音让死神听到都感到窒息和恐惧,他仔细地听,这个声音,在他的周围不断地传来,声音越来越大,如同惊雷,铺天盖地,让空气都成了声音的黑洞。

他几乎声嘶力竭地喊叫:“全部卧倒。”

但是,他的队伍趴下足有十几分钟,那个声音还是在响。

他抬起头来,仔细地辨认着声音的方向,他发现,这个声音来自不远处阵地上的一棵小树上的东西,他小心翼翼地走进一看,是一块怀表,除了这个声音,整个阵地上没有半点声音和生气。

他为自己草木皆兵的样子感到好笑。

他放眼一看,他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

积雪覆盖的堑壕之中是一具具中国军人僵硬的身体,他们一个挨着一个趴在自己的战斗位置上,他们紧握着枪,枪口全都指向下面的道路,那是陆战队将要经过的地方。这些中国人的衣着都非常单薄,没有大衣,多数人还戴着单帽、穿着单鞋。冰雪在他们的脸上凝结成了寒霜,每个战士的眉毛和胡子上都挂着密集的细小的冰凌,微风拂过,铮铮有声。

阵地上的中国军人好像都睡着了,听任美国兵来到他们的身旁来回走动而无动于衷,他们就那样卧着,每个人的武器都已冻结在自己的手中,而每个士兵的脸上是那样得坚毅,像冰水浇筑一样面无表情。

上校又走到阵地的后面,在一片空地上,他看到一排排志愿军战士的遗体。

他被眼前的一幕感动和震撼了。

这些中国军人尽管是对手,但他们又都是些可爱的小伙子。这就是与他们鏖战了一周的中国军人,就是这样的中国军人,他们宁愿冻死也决不放弃自己的阵地。

这是些什么人啊?他们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他们为什么如此顽强,为什么具备着这样非同寻常的意志力?

伯格上校抬起右臂,微微并拢的手指在钢盔的边沿上碰了碰,对着静静地趴卧在阵地上的中国军人遗体行了个庄重的军礼。

六、金玲子的回忆

母亲向我回忆起那天送信的事:

陈捷在大暴风雪的那个晚上迷路了,根本就找不到团部所在的水门桥。

淮生一再告诉她,一定向南,向着水门桥的方向走。但是暴风雪太大了,走着走着,她就找不到南了。多亏母亲带着她,经过一夜的寻找,终于在水门桥附近找到了她的部队老五团。部队正在组织炸水门桥。

听了陈捷的汇报,团长高大山感到事态严重,马上打电话向师长进行了报告。

吴师长在电话里对高团长说,让他们自己想办法下山,炸桥为主,美国佬马上就像潮水一样漫过来了,敌人要是从桥上跑了,我的脑袋还不知道在哪儿呢。

说完师长吴吉普把电话撂了。高团长拿着电話好一会儿才放下,之后,在屋里转了半天没吱声。陈捷听到这儿,一下子昏过去了,她半天才醒来,顺花端来一杯热水,陈捷也不喝,一下哭了,“全都冻死了,一个连啊,救救他们吧,团长。”

参谋长王大虎说:“派我去救他们吧,只要有一个活着的也要救他们,这都是老五团的家底啊。”

不一会儿,吴师长又打来电话,他在电话中大声喊着:“军首长来电话询问我们炸桥阻击敌人有没有把握,师首长向上级首长打了包票,我传达命令:决不能让敌人从水门桥上跑了一兵一卒,不惜一切代价阻击敌人。”

高大山说:“是,坚决完成任务,不让一个敌人从桥上溜过去。”

高大山对吴师长说:“我还想向首长请求,老鹰岭阵地都打光了,剩下的战士也冻死了,我派人去看看,把活的救下来。”

吴吉普把电话挂断了。

“我去,我就是受处分也要把战士们抬下来。”团参谋长王大虎犯起了犟脾气。

“老王先冷静一下,我们商量一下”。

“来不及商量了,老高,我亲自带人上去救人。”

”我不能违抗命令。”高团长说。

“我宁愿受处分。”王大虎坚持说,“我一定要亲自去接他们,送他们上山时,我是对他们有承诺的。”

老高握着王大虎的手说:“炸桥的事就交给我吧。”

高团长紧紧地握住参谋长的手。

到了老鹰岭无名高地上,让王大虎吃惊的景象发生在眼前,所有战士都像雪雕一样冻死在老鹰岭。

山上银白,透亮,没一点儿风,死一样的静,静得可怕,只有几只老鹰在天上盘旋。

王大虎听到一种声音,一种奇怪的声音,他循声走了过去。

王大虎发现了一只怀表,它挂在了一个小树杈上,它走得很清脆,很悦耳。

无声胜有声,记录着这里曾经发生过什么。这只怀表他很熟,是淮生上山时,他送给他的。

王大虎放眼看去,所有的战士都像石像一样一动不动,直视前方的山下,阻击部队依托地形,每个人都用工兵锹在冰雪上刨出一个坑,人蹲在雪坑里,枪口直指下方公路。阵地隐蔽巧妙,从下方根本看不到岭上的伏兵。

王大虎上前去拉一个战士,却发现那个士兵拉不动,死死地卧在那儿。他在这个冻硬的战士身上发现了一个封信,团长读着读着,眼睛湿了:我爱我的亲人和祖国,更爱我的荣誉,我是一名光荣的志愿军战士。冰雪啊,我决不屈服于你,哪怕是冻死,我也要高傲地耸立在我的阵地上。

他检查每一个战士,看看还有没有生命迹象。救护队搜索着,喊着:“有人吗?还有人活着吗?”

他们来到雪屋后面,发现这里整整齐齐地并排躺着战士的遗体,王大虎眼含热泪看着这些战友的遗体,这些战士依然穿着国内配发南方部队的薄棉衣,单层胶鞋,但这些御寒衣服在老鹰岭是多么微不足道啊。

王大虎当兵以来,经历过无数个战斗,看惯了战友在他的身边牺牲,他都没有哭,但是面对眼前的一切,他的眼睛里溢满了泪花,所有救护队的队员哭了。谁也阻挡不了他们的哭声,呜呜的,只有风声知道。这里没有血,没有惨烈,只有雪白的山冈和大地。直到今天,长津湖的湖水、高山和他们的后代们,谁能说得清当年这里发生过多么惨烈的故事。

遗体边上的雪屋被炸塌了,这时,王大虎隐约听到了,倒塌的雪屋里有声音在呼救,王大虎命拼命地用手挖着雪,战士们也疯一样地挖着雪屋。

救护队扒开屋里,发现里面是一个山洞,山洞里还有很多战士的遗体,他看到了淮生,这声音是淮生发出的,他们找到了奄奄一息的淮生,整个无名高地只有淮生一人活下来。

七、陈捷日记

陈捷的那本日记在她下山前交给了父亲,它记录了老鹰岭上那个晚上的整个经过。父亲后来一直看朝鲜战争的书,特别是长津湖战役的书,他几乎都看遍了,他对我说,日本军事研究者在战后试图分析,志愿军在美军完全掌握了制空权,又极度缺乏装备、弹药、食物和防寒用具的情况下,依旧忠实地执行对敌人的进攻任务。我们至今难以想象,这些空着肚子,弹匣内只有几颗子弹的士兵们,为何只要没有倒下,就一刻不停止地战斗。日本学者认为,这就是毛泽东提倡的精神:“这个军队具有一往无前的精神,它要压倒一切敌人,而决不向敌人所屈服。无论在任何艰难困苦的场合,只要还有一个人,这个人就要继续战斗下去。”

八、金玲子的回忆

志愿军在水门桥的最后一次战斗,陈捷和他的战友全部战死。

陈捷死后,母亲顺花每年清明都和她去女兵的墓地进行祭扫。后来,玲子考上了首尔的一个大学,再后来,玲子嫁人,在首尔工作,她的母亲就一直和玲子在首尔生活。母亲去世后,她遵照母亲的嘱托,每年清明,她都会把骨灰拿出来,找个空地祭奠,她希望有一天,陈捷的骨灰能回到中国,回到故乡。

作者简介:司汉科,黑龙江作家协会会员,黑龙江日报高级记者。先后在黑龙江大学、哈尔滨商业大学、黑龙江东方学院、哈尔滨广厦学院等高校做兼职教授。著有小说《父亲的战车》《渴望激情》《丁香梦》《荒原》《围鹿》等,出版散文集《神奇的五大连池》《美丽留痕》《甘河,不只是一条河流》,主题摄影《火山之灵》,诗集《生命之约》《与风共舞》《恒河之歌》《封城武汉》,文学理论专著《新写实小说论》,教育学专著《课堂艺术学》,新闻集《记者的眼睛》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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