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国涌
想象力不受时空的限制,可以在一切有关、甚至看上去似乎无关的事物之间建立起关联性,将人类的能力发挥到极致。
这个世界是一个终将要过去的世界,但是,因为有了已凝固为人类共同记忆的想象,这个世界又是一个不会过去的世界。“桃之夭夭”“蒹葭苍苍”“杨柳依依”——《诗经》中那些美好的句子,到今天仍然朗朗上口。我们在《诗经》《神曲》《浮士德》、莎士比亚的戏剧、荷马史诗、米开朗基罗的雕塑作品、莫扎特和贝多芬的音乐作品以及达·芬奇《蒙娜丽莎》那神秘的微笑中,都可以找到这样的想象力。同样,在牛顿、笛卡尔、伽利略以及洛克、孟德斯鸠、弗洛伊德、韦伯那里,我们也都可以找到这样的想象力。想象力不仅指向文学、艺术,同样指向自然科学、社会科学,指向人类文明的方方面面。
中国人的想象力沉淀在《诗经》《楚辞》《红楼梦》中,在唐诗宋词中,也在《史记》这样的历史典籍中(即使是历史,也一样需要想象力)。文学、艺术、哲学、科学、技术,在所有的领域中,想象力都是核心的推动力。对于一个人、一个民族、一个时代,最可怕的就是失去了想象力。离开了想象力,人类文明是不可想象的。
母语的学习难道不应该从想象力出发吗?如果不从想象力出发,那么,我们从哪里出发?难道是从碎片化的、零零散散的知识点出发吗?
我的回答是:“不!”从知识点出发的语文是低的语文,是低水平的语文。真正的语文是在高处,与白云在一起,这是以想象力为原动力的语文,并始终以想象力为中心。
我把语文看作是一个以想象力为中心的学科,从语文出发,可以到达所有地方。如果不能激发孩子的想象力,这样的语文一定是死的语文、机械的语文。
我们都知道一个很有名的故事,也是一个不幸而真实的故事,就是在中国学校的课堂上,一个老师出了一道题:“雪化了是什么?”所有人都知道,标准答案是“水”。而有一个学生的答案是:雪化了是春天。他得到的是一个鲜红的“×”,因为雪化了只能是水,不能是春天。唯一的标准答案否定了一个孩子的想象力,这就是我们所面临的语文教育的铜墙铁壁。
与想象力为敌的语文,不是真的语文,真的语文是充满趣味的。它允许可能性,允许想象力。失去了想象力的语文,不是好的语文,不是真的语文,当然更不是美的语文。
我想起了苹果,从一个苹果开始,我们可以打开一扇奇妙的通往世界的大门。
苹果,这是一种多么常见的水果,几乎每一个孩子日常都会接触到。苹果的世界有多大呢?小可以小到捧在手里,大却可以大到像地球那么大。美国作家爱默生认为,地球就是一个大苹果,是宇宙这棵大苹果树上结出来的一个大苹果,或者是一个椭圆形的大苹果。
苹果落地,不仅可以启发牛顿的想象力,让他成为足以改写历史的物理学家,同样也可以启发丁尼生、莎士比亚这样的诗人、剧作家,写出他们生命中最精彩的诗篇。
一个诗人,一个科学家,可以被苹果激发出创造力、想象力。同样,苹果树也可以激发起人类的怜悯、慈悲和同情之心。
香港当代散文家董桥《回家的感觉真好》一书中,有一篇短文名叫《苹果树下一念之勇》,其中写了一位三十岁左右的版画家:“文文静静,不太说话。她刻的藏书票以英国农村景物为主,细细腻腻,都上了淡彩,韵味恰如其人。”董桥曾经买过三款她的藏书票,几个月后,他再去买的时候,旧书店的老板告诉他,那个版画家已封笔了,她决定带着父亲留给她的一小笔钱,到南部几个小镇的孤苦人家去做义工。老板告诉董桥,她做版画家其实只是业余爱好,她本行是律师。有一天,她的邻居老太太在修剪门前的苹果树时摔断了腿,这位律师兼版画家照顾了老人一个多月,最后,她决定放下一切,为需要她的人去义务做一点儿事。
就是因为被在苹果树下摔断了腿的老太太引发了同情心,她踏上了一条世人一般不会选择的做义工的道路。这是一个真实的故事,也是一个美好的故事。
三个苹果,可以有三种不同的方向:第一个苹果是牛顿的苹果,那是一个科学家的苹果,这里面包含了“真”;第二个苹果是诗人的苹果,是“地球跌落在苹果上”的苹果,是李白的苹果,也是弥尔顿的苹果、丁尼生的苹果,是古今中外一切诗人共同的苹果,这里面包含了“美”;第三个苹果是英国业余版画家的苹果,她因为看见在苹果树下摔断了腿的老太太而心生怜悯,指向的是“善”。从“真”到“美”到“善”,苹果可以从三个不同的方向启发人类。
法国画家塞尚以画苹果闻名,他曾经说:“一个苹果,可以颠覆整个巴黎。”他把苹果画得跟石头一样,却成了世界上有名的苹果,就如梵高的《向日葵》一样有名。一个苹果,可以颠覆巴黎。那线条冷硬的苹果中分明是结实的生命,一个艺术家笔下的苹果,包含了人类美好的想象力。
中国的诗词和绘画里很少看到苹果,南北朝诗人曾写过林檎,那是中国苹果,不是西洋苹果。1871年之后,苹果进入中国,苹果的芳香吸引了当时中国的最高统治者、垂帘听政的慈禧太后,据说她特别喜欢闻苹果的香味,我曾见过一张黑白照片,她座位的两边就摆着满满的两大盘苹果。
从1871年开始,苹果进入中国人的寻常生活,也开始出现在中国近代史中。如果以苹果为线,写一部近代史,也未尝不可。一个小苹果可以联结历史,也可以引发哲学想象,当然也可以串起艺术史。意大利画家拉斐尔曾画过一个拿着苹果的男人,那幅画令我印象很深,因为那个苹果特别大,男人的手跟苹果构成了非常鲜明的对比。
苹果不仅出现在拉斐尔和塞尚的笔下,在整个西方艺术史上也不断出现。在意大利文艺复兴时代的画家笔下,圣母玛利亚抱着小耶稣,小耶稣手里也拿着苹果。并不以画苹果知名的梵高,曾经写信对弟弟说:“当我画一棵苹果树,我希望人们能感觉到苹果里面的果汁正把苹果皮撑开,果核中的种子正在为结出果实而奋进。”
苹果也可以贯通整个世界文学史。荷马史诗中有苹果,希腊诗人的笔下有苹果,歌德的笔下有苹果,美国作家梭罗笔下的野苹果之歌是那样动听,霍桑笔下的苹果也那样令人难忘。
霍桑是美国著名小说家,写过《红字》,他在《古屋杂忆》这篇散文中特别写到了苹果:“到了秋天,苹果熟了。秋天一天一天地过去,苹果就不断地从秋天的背上掉下来。秋天的下午,即使一丝风都不吹,只要我凝神谛听,在四围静寂中,总可听得见一颗肥大的苹果落地的声音。它长得太熟,非要自然落下来不可。”
在英国,牛顿的家乡,苹果落地是一件再自然不过的事。在美国,作家霍桑也见到了苹果落地,是“不断地从秋天的背上掉下来”,多么精彩。这篇散文是由华人学者夏济安翻译的,但是也有人认为夏济安的译文不如原文精彩,原文的语言更丰富,也更有想象力。
中国诗人顾城曾说:“人以为上树必须有梯子,他们忘了蘋果并不是爬上去的。”苹果长在树上,也长在历史的枝头、艺术的枝头、文学的枝头,长在世界的心头。我们通过拉斐尔的苹果、塞尚的苹果,当然还有牛顿的苹果、梭罗的苹果、伍尔芙的苹果、霍桑的苹果、琦君的苹果……可以领略到苹果穿过时间、穿过空间,从欧洲到北美到亚洲的那种奇妙,以及串联起文学、艺术、科学和生活的那种美好。
苹果不会说话,我们却可以与苹果对话,我们在苹果里看见科学,看见文学,看见艺术,看见童话,比如安徒生笔下的那一袋烂苹果,格林童话中的那个毒苹果。我们看见苹果曾经激发了德国剧作家、诗人席勒的灵感,他用烂苹果来启发自己不断地去创造,烂苹果也可以成为善的载体、美的载体。就连烂苹果都如此奇妙,更何况是长在枝上、落在地上、没有腐烂的苹果呢?感谢这些苹果几千年来带给人类的美好。E8EDFC82-0FA6-4531-BD7D-1A739FED0DD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