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墨
舍友是从外校考研进来的,古铜色的皮肤,人高马大,因为经常打篮球和健身,体格很是健硕。
但在我眼里,舍友就像一个娇滴滴的“小公主”,因为他对睡觉的要求非常高。
首先,晚上十一点就要熄灯。不管你在做什么,舍友会准时把灯关掉,然后上床。晚上十一点对研究生而言,并不是很晚的时间,有的课题组甚至刚刚结束加班,从办公室里出来。在整个楼层,我们宿舍永远是熄灯最早的一个。
其次,舍友睡觉必须在无光的环境下,即使是充电器发出的微弱亮光都不行。我特地买了一个带有双层遮光布的蚊帐,撑在我的床上,但他还是要求我把手机屏幕亮度调到保证我勉强能够看到字和图案的程度。如果高度再高一点,他就会用脚蹬我的蚊帐,以示提醒。
最后,舍友听不得一点声音,窗外空调外机低沉的嗡鸣声都会让他辗转难眠。有一次我重感冒,肚子时不时就会咕咕地响,咳嗽到呕吐。这无疑打扰他了,所以那天夜里,我被他蹬醒了三次,即便他知道当时我手上有两个项目在做,并且因为生病精神极度萎靡。
这段友情立刻生出了大片的荆棘。毕竟我在舍友的各种要求前已经不断让步两年了,换来的却是感冒时候无法得到静养,花钱买的蚊帐被踢得骨折。多少次,一声招呼也不打,直接关灯,直接把我蹬醒……这都让我无法理解,更何况,打篮球的人不应该倒头就睡吗,为什么如此敏感?
事实上,在白天,舍友为人还是很友善的。他会帮我取洗衣机洗完的衣服,帮我拿快递和收被子,为什么一到晚上,所有的客气就消失不见?仿佛电影中的狼人在月下变身,浑身上下满是粗鲁与蛮横。
前些日子,辅导员把我叫了过去。原来我和舍友的争吵被他家长知道了,思来想去,他们说出了原因。
舍友老家那边高考竞争压力小,并不需要悬梁刺股,三更才眠,再加上他自小是在农村长大,跟着爷爷奶奶生活,所以和老年人的作息比较相近,睡得很早,这一习惯在他的生命中根深蒂固。
后来,舍友被父母接到城里生活,反而遇上了一桩祸事。一日,他在床上睡得正熟,突然听到窗户发出了咯吱的声音,迷迷糊糊中又感到有光影在摇晃,睁开眼睛,竟看到一个陌生人握着微型手电筒蹑手蹑脚地走动。进贼了!念头刚刚闪过,一声呼喊就随之冲出了嗓子,他一边叫着爸妈,一边开灯。这显然是鲁莽的,幸好,贼没带刀具,只是在扭打的过程中,舍友的头撞到了桌角,血流不止。他家住在二楼,贼翻窗跳下去就溜了,虽然之后查监控把人抓住了,但这件事也成了他童年的梦魇。如今,在舍友的头上还能看到针缝合的痕迹。
舍友的家人说,他后来睡觉时,有一点点光影晃动都不行,如果再衬上声音,他在床上怎么翻滚都会睡不着,脾气也会变得非常狂躁。这可能是创伤后应激障碍,如一句流行语所说——童年的创伤,需要用一生来治愈。所以,他后来健身、打篮球,硬是从一个豆芽菜变成了“黑皮”体育生,或许是为了给自己些安全感。这就不难理解,为什么生活里和和气气的人,在晚上睡觉时会判若两人。若是我的童年里有一块阴影,也会在余生里隐隐作痛。
想来,每个人的脚印都来自不同的远方,或许是踩在湿漉漉的星光里,或许是走在清香缭绕的草地上,或许是穿行在令人窒息的泥浆中。在我们眼中寻常的一件事,在另一个人的眼中,可能就有非比寻常的意义。我们常说换位思考,并不只是在当下、在现在的时间里换位思考,而是要追溯到久远的过去,了解那个人的成長环境和经历后再将心比心,这样的换位才更有意义。
如今,我干脆不把手机带到床上,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止鼾喷雾,睡前喷一喷,闭上眼后,无光,也无声。
我想,维系友情的必需品无非是包容和妥协,若有情理之中的理由,退步并不是意料之外的事。在沉静的黑暗中,我突然想到了纪伯伦的一句话:“你的朋友是对你需求的满足。”
我笑一笑,睡觉。
(作者系河海大学水文学与水资源专业2020级工程硕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