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湾二李

孙明君

昨天在中学同学群里，好友张造宝发了一张照片，正是这张照片让我彻夜难眠。早上起来，什么都不想干，只想写一段回忆。回忆其实很简单，既没有复杂的情节，也没有绚丽的色彩，甚至回忆中的大半部分都是一片空白。

在我的心目中，这帧照片足以媲美罗中立1980年的油画《父亲》。照片上是一位正在工间休息的西北农村的老人。他头发稀疏斑白，已经秃顶，满脸皱纹，饱经沧桑。破旧的汗衫上还有一些零星的石灰斑点。他戴了一顶深蓝色的帽子，此刻放在膝盖上，胳膊肘支撑在膝盖上，手里拿了一根没有点燃的烟。他的眼睛还是那么明亮，我一眼就认出他叫李万雄，是我的初中同学。至于是从初一到初三我们一直在一个班呢，还是只是初三的时候在一起待过一年，我已经没有印象了。记得他家在李家小湾，小湾在山上，距离中学有多少路，我也没有概念。他经常和另外一个名叫李志堂的同学天天一起进教室，一起出教室，就像一对孪生兄弟那样形影不离。

我问造宝，这是你拍的照片吗？你见到万雄了吗？造宝告诉我，这是志堂当年拍的，现在的万雄虽然年逾花甲，还在建筑工地干活。去年刚刚为儿子娶上了媳妇。可以想象，也许万雄正在工地搬砖时，从省城回家探亲的志堂专门来工地看望他。这根香烟，是老同学递来的好烟，他还舍不得马上抽掉。兄弟俩聊天之时，志堂拍摄了这张蹲在墙根小憩的照片。生活是艰辛的，但是万雄的脸上写满了淡然，眼睛里充满了自信。因为不能耽误万雄干活挣钱养家，志堂也许匆匆告别了老朋友。看着远去的老友，万雄默默走回工地，投身劳作。

上学那会儿，万雄总是沉默寡言，不苟言笑，我对他没有留下特别的记忆，只记得他的眼睛特别明亮;志堂则从小擅长绘画，才华出众，印象较为深刻。听人说志堂幼年不幸，刚刚出生母亲就去世了。生活中的志堂大智若愚，天性开朗，热情幽默。有一次两个同学打架，被老师看见了，老师气呼呼地走过来，志堂悄悄地说：“藏把稀来和哈了。”意思是这一下惹了大麻烦。从此志堂有了个“稀来”的外号。志堂的父亲也是一位善于表达的老人，我们班主任曾经请他来给我们做过忆苦思甜的报告，他讲得绘声绘色，全班同学听得入迷。志堂的哥哥当兵了，有一天他一身军装出现在教室门口，给班主任来了个立正敬礼，让我们肃然起敬。在那个艰难的时代，在那个偏僻的山村，一个父亲能够把两个没有娘的孩子拉扯大，两个孩子都有出息，是一件了不起的事。

从1976年我初中毕业后，记忆中就再没有出现过万雄。万雄上没上高中，我没有印象。初中毕业那年我14岁，今年我已经60岁，不见万雄已经四十六载矣。

中学毕业后，除了关系亲近的同学外，众多同学都失去了联系。一直到微信普及，有了同学群，才联系上失联多年的同学。我和志堂重逢于哪一年，我也没有印象了。我1980年去西安上大学，毕业后在庆阳师专工作，三年后又回西安读了研究生，1993年去了北京工作。因为岳父家在兰州，我有时会去兰州，与兰州的几位同学相聚较多。在同学聚会中见到了志堂。志堂还是那么健谈，有他在的地方就充满了欢声笑语。志堂高中毕业后，苦练绘画，终于考上了天水师专美术系，毕业后在兰州某政府部门工作，成为人人羡慕的公务员。聚会时听大家打趣说，志堂中学时代暗恋我们的班花，班花后来也来兰州工作。有一次同学聚会，听说班花要来，志堂非常兴奋。等她出现了，马上上前问道：“老同学，你还记得我吗？”班花思考良久，说：“你不是马某某吗？”身后的同学哈哈大笑。我在兰州多次遇见志堂，志堂在北京出差，我们也曾小聚。一次同学聚后，志堂还开着他的SUV新车，带我去黄河风情园喝过啤酒。志堂有一次回老家，专门拍摄了一组老家的照片发给我，以慰我的思乡之情。志堂的画意境优美，功底扎实，我在微信上看到过他创作的革命题材油画，听说后来被南梁革命纪念馆收藏。去年的某一天，有位同学告诉我，志堂身患癌症已经去世了，去世时年僅59岁。他得病之后不想告诉同学和朋友，最终悄悄地离开这个他热爱着的世界。志堂兄弟，天堂里没有不幸也没有病痛，但愿你没有放下你心爱的画板和画笔。

我们班大部分同学都是属虎的，2022年将迎来我们退休的高峰。当年的同学，有一些因为国家高考政策的巨变，经过自己不懈的努力，闯到了山外的世界，成为离开家乡的游子;另一些同学高考失利，身在农村，在苦焦中拼搏半生。不论最终挤进了城市，还是始终滞留在乡村，现在大家殊途同归，都已经进入了老境。青春的容颜已经飞逝，剩下的是在日薄西山中度过残年。这些年，我自以为已经看淡了世情，我的心已经变得冷漠，但当我看到志堂为万雄拍摄的照片时，我仍然受到了一次猛烈的冲击。从初中毕业就失去联系的万雄兄弟，这四十六年的人生他是如何度过的？他有没有去当过兵？他有没有外出去打过工？他有没有经历过被欠薪？他的家庭是否幸福？他的儿女是否孝顺？60岁的老人了还在风雨中为生活打拼吗？我想万雄并不在意数十年未谋面的老同学是否会发来一段煽情的慰问之词。纵然如此，照片上万雄的形象，在我心中仍然挥之不去。万雄兄弟，你过得还好吗？

特约编辑 苏 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