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奂午与《掘金记》

2022-07-05 05:06张建智
书城 2022年7期
关键词:掘金巴金诗集

张建智

毕奂午

重读诗人毕奂午的诗集,正是暮春时节。网上看到,武汉大学空荡荡的校园,珞珈山道没有了学子游人纷扰,只有樱花依然灿若云霞,落花空阶前,伊人春无迹。让我想起老诗人生前每到春时,会给老友们群发诗柬,邀请他们一聚,共同赏花,诗柬也写得别致而饶有意趣:“这么些天总是风风雨雨,但在雨丝风片中花还是要开了,春天还是要来了。又到了桃花、樱花的时节,又到了我们老人也挤在年轻的人丛中看花的时节。你们哪天来呢?我们每天都在盼望,等候……等候仙子和诗人的降临。”老诗人的家在武大珞珈山二区宿舍。如候鸟般来了又走的武大学子们,只记得曾经的武汉大学中文系主任毕奂午是个爽朗憨厚、爱书成痴的老头,却很少了解他年轻时是与艾青、何其芳齐名的诗人,他的诗作曾在大江南北广为传诵,激发一代爱国青年的热血。如今再查找毕奂午的资料,却发现老诗人除了早年出版的两部诗集,几乎没有任何文集问世,连零散的报刊文章都稀见,完全成了诗坛、文坛的“失踪者”。这不禁让我好奇,诗人究竟经历了什么?

《掘金记》毕奂午著文化生活出版社1936 年初版

毕奂午,原名恒武,后改奂午。曾用笔名毕篥、李福、李庆、鲁牛等。一九○九年生于河北井陉县贾庄,一个太行山东麓矿区的小山村。毕奂午父辈和家庭出身已不可考,零散的资料基本都只写到他的童年是与祖母一起度过的,祖母知书识字,给毕奂午很好的启蒙教育。毕奂午小小年纪便已能背诵《唐诗三百首》和《古文观止》,祖母给他讲的《聊斋志异》《封神演义》的故事也给他埋下了文学创作的种子。毕奂午在贾庄当地的新式小学念书,毕业后考入北平师范学校,这所学校是北京最早的师范学校之一,历史非常悠久,老舍便是这所学校早期的毕业生。毕奂午就读北师时的校长是王西徵,他是位卓越的教育家,曾与陶行知一起创办晓庄师范学院。王校长引领下的北平师范学校,文化艺术氛围非常浓厚,师资也多是聘请当时文坛、艺术界和思想界的名师。国文教师于澄宇、高滔,音乐美术教师李苦禅、赵望云、汪采白等,让毕奂午受益终身。在北师的六年,他对文学、音乐、美术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并最终选择了以文学作为一生的志业。特别是国文课上教师布置的新诗题,让毕奂午开始了诗歌的创作。

一九三一年毕奂午从北师毕业,但当时的北平局势纷扰,一介文学青年,要谋一职业并非易事,但他也不想回到老家,便在北平逗留。那年正值国立北平图书馆正式开馆,正醉心文学的毕奂午,大部分的时间都泡在图书馆里。他与王西徵一起合作,为《世界日报》编辑了文学副刊《慧星》。《世界日报》创办于一九二五年,由成舍我创办,一九三一年“九一八”事变之后,《世界日报》主张抗日,反对国民党当局的不抵抗政策,并精心编辑副刊,发行量一度高达一万多份。毕奂午编辑了二十多期《慧星》,发表了不少传诵一时的新文学作品,并最先发表了苏联诗人马雅可夫斯基的《怎样写诗》的中文译文。这一时期,毕奂午通过办刊、翻译让自身的诗歌创作日渐成熟,而内忧外患的时局,让毕奂午无法只沉浸在纯文学的园地中。现实中底层人民的流离失所、挣扎苦难给他带来极大的触动,他决心用笔刻画人间疾苦,由此奠定了他诗歌创作上现实主义的底色。

《雨夕》毕奂午著文化生活出版社1939年版

在北平逗留了三年后,毕奂午于一九三四年经过考试,成为天津南开中学的教员。当时的天津南开中学的教员队伍囊括了李尧林(巴金的三哥)、何其芳、高远公(王国维、梁启超的学生)、李苦禅等,毕奂午与他们志趣相投,时常诗文切磋,成为一生的挚友。尽管日本侵华战争的阴云已笼罩华北大地,但一九三一年至一九三七年这一段时期,可谓是京派文化的繁荣期。这一时期各种高质量的文学副刊汇聚,如巴金与靳以主编的《文学季刊》,卞之琳主编的《水星》,杨振声、沈从文又从吴宓手中接过天津《大公报》的文艺副刊,由萧乾主编,给文学新人开辟了发展的空间。毕奂午作为诗人也正是在这个时期崭露头角,正式登上文坛。

而對毕奂午影响最大的,是他通过同事李尧林结识的巴金。一次巴金来南开看望三哥李尧林,恰遇上毕奂午,得知毕奂午正在写新诗,巴金在看了他的几首习作之后,很是欣赏,便鼓励他多多创作。之后毕奂午的第一部诗集《掘金记》(1936)、第二部诗集《雨夕》(1939)均是在巴金的支持下得以出版问世的,说巴金是毕奂午文学上的伯乐和引路人一点不为过。两人从青年时代至耄耋之年,长达近七十年的友谊,也令人十分动容。

诗集的出版,让年轻的毕奂午成为诗坛一颗冉冉上升的新星,然而中日战争全面爆发,一介书生的毕奂午被日军投入了监狱,并受到了非人的屈辱和摧残,精神肉体遭到极大损伤,甚至一度丧失记忆。现存的资料已无法得知毕奂午入狱的原因和细节,但从他之前的经历来看,毕奂午可能很早就作为一名党员投身地下工作了。早在北平师范学校求学期间,毕奂午就曾与当时的同学王荣庭(之后成为极负盛名的“西部歌王”王洛宾)一起结伴辗转来到哈尔滨,希望经哈尔滨奔赴红色圣地莫斯科。但由于各种原因,他们未能顺利成行,在哈尔滨流浪了三个月后,仍返回北平。

毕奂午的第二部诗集《雨夕》出版于一九三九年,巴金在诗集后记中提到,上海“八一三”事变以后,完全失去了毕奂午的消息,他惦念友人,也为了不让诗人的手稿空驻在黑黑的书架上,便一力促成了诗集的出版。艾青在评价毕奂午诗作时也写道:“诗人似乎就一直生活在已经沦陷了的城市里,除了读到他这样痛苦的诗之外,从来没有得到他的消息。”6D0E3CBC-C729-45DE-8B96-A1B6951A7527

由此可以看出,“八一三”事变后毕奂午可能就已经被秘密逮捕入狱了,而巴金等一众友人并不知情。至于毕奂午何时出狱,现有的资料也都难以查证,只知道他在一九四六年由巴金和李健吾介绍,被清华大学中文系主任朱自清聘请为助教。所以很可能是在一九四五年日本投降后,毕奂午才被释放。入狱期间,毕奂午完全停止了创作,出狱之后,仿佛诗神忽然远离了他,仅有少数诗文发表,而他的狱中经历也没有太多回忆见诸文字。一九四八年,毕奂午调赴华中大学(华中师范大学的主要前身)任讲师。翌年毕奂午便晋升为副教授,后又升为教授。解放战争爆发后,毕奂午也跟许多爱国志士一样投身“反饥饿、反迫害、反内战”的民主风潮中,这期间,他作为大学教员,全力地支持青年学生的民主爱国运动,与当时清华大学、华中大学两校从事地下活动的中共党员学生,保持着密切的关系,他的家也成了学生党员地下活动的场所和掩护所。

新中国成立前夕,毕奂午出席了中华全国文学艺术工作者第一次代表大会,并先后担任中南文联、第一届湖北省文联、武汉市文联、湖北省文化局等机构的领导职务。应该说,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初,他在湖北文化界地位颇为重要,但之后却因为一些子虚乌有的原因,被打入另册,调离领导岗位,来到武汉大学成为一名普通教师。“文革”十年,毕先生无法再上讲台,藏书也被抄走,他被下放农场劳动。毕奂午生性豁达乐观,十年牛棚岁月,他还给自己起了个雅号叫“唤牛”。“文革”结束,毕奂午重新回到武汉大学,并出任中文系主任。

改革开放之后,毕奂午没有再创作更多的作品,除了写下《初出牛棚告白》发表在《诗刊》上,几乎没有其他作品问世。但毕老并没有闲着,从东湖的牛棚搬至武大宿舍,毕奂午把自己全部的精力投入到了教学和科研上。他一人带五名研究生,还时常为中青年教师提供资料、审读论文著作,为慕名求助的文学青年看习作,解答各式各样的问题。为人修改书稿、引见编辑,甚至寻找工作单位,这些为他人作嫁衣之事,耗费了大量精力,但他却甘之如饴。他自谓不是作家,更不是学者,也不是诗人,只是希望把教师作为毕生志愿:“站在讲台上讲课,我是体力不支了。但我可以像珞珈山上的拾柴人,多捡一些枯枝落叶,供中青年教师们烧火煮饭,做出美味佳肴来。”

我收藏的毕奂午的《掘金记》,是一九三六年七月上海文化生活出版社初版,是印数甚少的精装本,属于“文学丛刊”系列。“文学丛刊”自一九三五年底至一九四九年初,由巴金主编,陆续出版达十集,每集十六种,包括小说、散文、诗歌、戏剧和评论,均由上海文化生活出版社出版。可谓是民国期间,出版时间持续最久,内容最丰富广泛,作品思想艺术水平相当高的一套丛书。“文学丛刊”在书装上的特点是自始至终都采用一样的三十二开本,一式的封面设计,素白封面,全无装饰,只印上书名、丛刊名、作者名和出版社,极其朴素,却自有一种简洁大方。“丛刊”每集十六种,每集诗集并不多,仅一种或两种,但被“文学丛刊”选中出版的诗集,往往都成了中国新诗史上的经典,如第一集卞之琳的《鱼目集》、第三集臧克家的《运河》、第四集胡风的《野花与箭》、第五集曹葆华的《无题草》、第六集邹荻帆的《木厂》和王统照的《江南曲》、第十集陈敬容的《盈盈集》等。《掘金记》是“文学丛刊”第二集中唯一的一本诗集,该集另有长短篇小说十四种,剧本一种,作者阵容包括靳以、萧军、沙汀、芦焚(师陀)、荒煤、周文、柏山、蒋牧良、欧阳山、陆蠡、丽尼、悄吟(萧红)、何其芳、巴金和李健吾。其中萧红的《商市街》和何其芳的《画梦录》,都是两位作家的散文处女集,且日后皆成为新文学史上的经典之作,可见主编巴金敏锐的文学品位和扶持新人的独到眼光。

尽管诗人毕奂午和《掘金记》今天已淡出人们的视线,但诗集甫一出版,在当时新诗界可是激起一阵浪花,好评如潮。京派评论家李影心在诗集刚一出版时,就在《大公报·文艺》发表书评给予高度评价: “《掘金记》的作者又重新燃起我们对气魄浓郁好诗的期望。”同为诗人的何其芳,对毕奂午的诗也十分欣赏,他认为毕奂午的诗有臧克家现实主义的张力,且“笔力粗强似甚于臧克家”。到了二十世纪四十年代,作为新诗理论家的闻一多编《现代诗钞》时,《掘金记》已被列入“待访”诗集,当时毕奂午身陷日军监狱,闻一多以读不到毕奂午的诗为恨。

《掘金记》分为两辑,第一辑收十首诗,第二辑则包含四篇散文,书中没有诗的写作时间,但作者在书前的序言中写道:“这里面的文字,一大部分是我在上中学的时候写的。春城,村庄,田园……这些都就是当时国文先生在讲堂上出下的题目……四篇散文,写的时期略微靠后,是两年前吧。我从中学毕业了,趁暑假回到我那位置于一个大矿山附近的故乡去一趟。在那里我看见不知有多少的人是遭遇着像《冰岛渔夫》里面所描述的人物的同样命运—潘堡尔壮丁们的生命是都被大海吞噬了。于是我便描了这样几幅小画。但它们并没有把河泊山下居民的哀愁的万分之一申诉出来。”

由此可見,诗集的两辑恰对应诗人两段人生经历,由纯真懵懂的文学少年,到进入社会大学更深刻思考社会痼疾的青年文人,而细读两辑中的文字,也会发现诗人文风从轻灵变得雄浑。第一辑中,除了与诗集同名的《掘金记》一首,多是短小的诗,我最喜欢的是《春城》和《田园》两首,均来自诗人初中国文课堂的习作。新诗历史上,中学生的习作收入诗集的例子并不少见,如汪静之的《蕙的风》、陈敬容的《盈盈集》中,都有数首中学时的习作,但课堂作业直接作为成熟的创作,公之于众,倒并不多见。而且毕奂午这两首诗从诗的语言、意象、韵律,都堪称完美,如果不是诗人在序中言明,绝难想象是出自稚嫩学生之手。《春城》一首,以一句“也是春天”的极短句开篇,既点出了全首的季节背景,又给读者留下了一点悬念,又一个春天来临,该是勾起诗人年年岁岁春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的感想。之后作者则以洗练而灵动的笔触,通过一连串底层劳动人民的形象,勾画出一幅初春的城市风情卷:赶马车进城送货的车夫、游荡在城街间寻营生的人们、缕麻编草鞋为生的鞋匠。诗人以“永不戴手套的乡下人”“带着菜色的黑眉男子”“摸索于人类之足底”这几个细部描写,寥寥数笔,底层人民饥寒挣扎的卑微生活,便毕见纸上。然而诗的色调,又不是一味的灰暗,“冒着杏花雨”“没有一棵苜蓿花,没有一棵金凤花”,让人读后,感受到春日花开的亮色,但慢慢回味,却又涌起一种莫名的哀伤和凄婉,全诗以“向炎夏走去”结尾,正恰与开篇呼应。整首诗,景与人物交融,意象生动,明暗色交织,情感流畅而细腻。6D0E3CBC-C729-45DE-8B96-A1B6951A7527

毕奂午诗中,意象的营造,颇为大胆,也独具特点,如另一首《田园》中,诗以“新的鞋子/踏着旧泥土”起首,新与旧的对应,鞋子与泥土两个意象,虚实间似有无穷的隐喻,后两句“到五月的海洋/眺望田间的麦浪”,海洋和麦浪形成一种自然的互喻,舒畅而繁荣的气象油然而生;紧接着诗人又以芜菁、石榴花和晚霞比喻农女厨边通红的火焰,火光绚烂,把整首诗饱满的情感推至顶峰。

又如在《牧羊人》中,诗人写道“黄金色的米粒,价值/等于几瓣残红”“三月的太阳/空照银齿的镰刀”“春雷,如失意的老人/在阴沉的天空/隐隐呻吟”,这些意象的营造,使整首诗弥漫一种优美而萧索的徒劳感,将读者紧紧包围,深陷其中,仿佛走进了诗人笔下营造的村庄和田野。《秋歌》一首,诗人写催征壮丁的喇叭,响彻田间的紧张感,却用了一种十分诗意闲适的笔调,结尾处“赤臂的苦力,肉搏/西风,落叶,黄花”,这两组反差极大的意象,产生惊人的张力,让人不禁生出这些征战的人们在浴血奋战,而终将如黄花落叶般灰飞烟灭,随风而散。

毕奂午对中国当时社会现实的深沉思考和悲悯,也体现在他的诗中,使他的写景和抒情诗有了思想的深度。他在《村庄》中写道:“我们曾把自己的谷子/一大排,一大排的割倒/我们曾换得一个钱票/小而又小。”在《牧羊人》中他写道:“可怜的岁月是如此凋零”,“汗水与尘土/再不能塑成/美丽的幻梦了”。诗人对社会不公与黑暗的控诉在《掘金记》这首长诗中达到顶峰,整首诗共九十三行,不分节,酣畅淋漓,一气贯注。全诗记述了太行山民的一次掘金狂潮。

一九三四年,太行山区山洪暴发,随之传闻金矿大量流失,千千万万饥民怀揣侥幸的希冀,成群结队,背井离乡,疯魔一般地涌向太行山掘金,不分男女老幼,都用最原始的工具,拼命地希望哪怕挖到半点金沙。诗人用强健的笔力,描绘出这既魔幻又现实的场景:随急风在天空飞起白云,随锹锄在地面流着石火,随着人堆上的劳作怒潮,每一颗心都想收获新果。人们为了争夺一星半点的金沙,以命相搏,杀伤流血:太行山的空气,像不够人们呼吸,每个人都用方言叫嚣、懊恼、焦灼,往往为一粒细沙,不惜用铁锹爆溅血花。诗人准确抓住在掘金狂潮中各色人等的特点和心态,他们中有多年在塞外贩马的来客、有平山草地田野劳作铸就铁骨的农民、有凶顽野蛮的山民、有盲从发财梦的城市居民。但最终真正得利的是一些城市内的银楼业老板,他们精于算计,散布流言,乘机压低黄金收购价格,大大地捞了一把,而付出血与汗甚至生命的掘金者们,到头来只是被流言欺骗,白白做了一场梦,只剩痛苦的回味。

这首《掘金记》奠定了毕奂午现实主义诗人的地位,诗人通过这一并不知名的社会事件,毫不留情地揭示出当时中国社会底层人民迫于生计的无助和愚昧,无良奸商唯利是图,最终陷入人吃人的怪圈。不同于前几首轻灵的小诗,长诗这种形式适合表现宏大的叙事和壮阔的感情,也更显诗人的功力,诗人投枪匕首般锋利的语言和深沉的悲悯融合得恰如其分。诗人选用这首诗为整部诗集命名,说明他对这首诗的看重。尽管,我更偏爱诗人早期的短小诗作,但不可否认《掘金记》一诗,在现代诗歌中的地位。

毕奂午在序言中有言: “对于什么是诗或怎样写诗等类的文字,在那时自然有些看不懂;但我也总没有留心过。幼时对于几种玩具,如木马,布老虎……是那样渴望地想知道它们肚子里装的是什么;对文学理论则从未发生半点兴趣。”由此可见,诗人对新诗理论并不感兴趣,也并未下功夫,他的诗更多是自然的流露,而较少雕琢。诗人的目光紧紧地注视着苦难深重的中国大地,在艺术风格上,他也不盲从于当时新诗坛流行的新月派唯美主义,也不附庸于现代派的象征主义,而形成现实主义的诗风。

何其芳曾读到毕奂午的《火烧的城》一诗,诗中有这么几句:“是谁被抛弃于腐朽,熟睡/如沉卧于发卖毒液的酒家/在那里享受着梦境无涯?/欢乐的甜蜜,吻的温柔谁不期待?/但那带着枷锁的苦痛的手指/将推你醒来……”何其芳读后,曾感慨地对毕奂午说道,是的,我们不能再做梦了,而应该如诗中所言,让戴着枷锁的苦痛的手,把我们推醒、搖醒了……

《掘金记》第二辑中的四篇散文,《人市》《下班后》《溃败》和《幸运》所描写的皆是矿区人的生活日常,与其说是散文,不如说更接近于微型小说。如《下班后》中在矿里工作十个小时的苏保,却无法让妻子吃上饱饭,而妻子为生计只能成为暗娼,苏保受不了工友的冷嘲热讽,但望着空空的米缸和饿得哀号的儿子,只无可奈何地嘟囔一句“长大,还不是得提安全灯,背拖钩……钻黑洞去”。作者用极短的篇幅,没有设置太多的故事情节,只是白描式地展现一系列小人物在艰难困苦中求生的场景。诗人笔下的矿区只是中国社会的一个缩影,社会的黑暗和不公,像一个巨大的轮回,埋葬一代代矿区民众的希冀与生命。太行山矿区,对自小生于斯长于斯的毕奂午,那些山民、矿工、家庭妇女,他是再熟悉不过的了,所以写得非常真实,力透纸背。而创作这一系列短篇的缘起,可能是他与王洛宾在哈尔滨流浪的三个月里,两人住进了高尔基笔下那种“夜店”式的鸡毛小店里,房间是地下室,窗户比马路还低。在这里,他接触到了当时最底层的生活和最下层的人物:卖苦力的、无家可归的逃亡者、白俄浪人、小偷、乞丐、下等妓女,等等。这些亲身经历为他后来的写作储备了素材。令人不免惋惜的是,《掘金记》之后,毕奂午的创作几乎中断了。

一九三七年巴金将毕奂午的一些新诗和小说,编辑成《雨夕》,同样由上海文化生活出版社出版,原书作者后记已辗转丢失,所以巴金亲自为书补写了后记。诗人这时正身陷囹圄,巴金也不知老友在何处,但觉得有义务把这本存在他处的稿子付梓出版。《雨夕》初版本稀见,之后也没有单独重印,只在一九八八年由武汉大学出版社将《掘金记》与《雨夕》合为一册,命名为《金雨集》重印了二百册。除了两本诗集,毕奂午再也没有出版任何作品。以毕老坎坷波折的人生经历,与中国现代文学史上多位大师的交谊,从年轻时便显露的文学才华,他本可留下更多有价值的文学作品,然而他最好的创作年华都在监狱和牛棚里度过了。如今老诗人离世已二十个年头了,武汉大学,樱花掩映的小楼里,曾经陪伴林淑华、苏雪林直至毕奂午的青灯早已熄灭。那些曾经来赏花的老友们,都已离开人世,来求教的青年学子们,也已快到了相识时毕老的年纪。真似李辉所说的:“遥想当年,毕奂午先生清晨牵着牛,穿过草丛,向远处走去。头上,漫天星辰……”

然而,《掘金记》这部薄薄的诗集,其价值所在恰如一星微光,给身处黑暗的人们,带来一点文学的温度和慰藉。我想,只要是光,它总会在夜空中闪烁,于读者心中流动。一如梵高画中的“星空”— “没有眼睛能看见日光,假使它不是日光性的。没有心灵能看见美,假使他自己不是美的。你若想观照神与美,先要你自己似神而美。”我想,今日读者读毕奂午的诗,同样要有这么一颗心灵。6D0E3CBC-C729-45DE-8B96-A1B6951A75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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