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在阐释书法作品的时候,“形式+内容”是常见的理论框架。在书法研究者眼中,书法作品不仅仅包含形式,内容也是其重要组成部分,对内容的理解又有种种不同,包括文辞的意义、作者的情感等诸种阐释。然而艺术作品的形式又常常被看作次要的因素并受内容所支配,更有所谓“由内容来决定形式”之说,抑或“形式服务于内容”的论断。形式与内容之间并没有独立性,也不是瓶子和酒的关系,基于此,从颜真卿的《祭侄文稿》入手,研究书法作品的情感张力及内容指向。
关键词:书法作品;《祭侄文稿》;情感张力;内容;形式
对于中国的书法作品,若是从本源入手论其内容与形式,便要参考西方的美学观和哲学观,第一步就是阐释内容与形式的定义。内容和形式原本并非我国本土美学思想中的观点,而是近代从西方引入的审美词汇。内容是指书法作品内在的神韵与含义,形式是指书法作品外在的风格,二者相统一。具体而言,书法作品的内容主要指题材、主题、人物、环境、情节等诸多因素的总和;书法的形式指结构、艺术语言、艺术手法、类型题材等,书法作品的内容与形式是不可分割的统一体,相互作用,相互影响。正如《笔意赞》所说:“书之妙道,神采为上,形质次之。”这里所论述的书法之“形神”观,则不仅仅是艺术作品的内容和形式,而更多的是笔者的艺术趣味与追求。
以往众多研究者的看法是,书法作品不仅包括外在的“形式”,更是由内在的“内容”构成,而所谓“由内容来决定形式”之说,抑或“形式服务于内容”的论断,即是将艺术作品的内容视为主要并支配形式的因素。在艺术的阐释中,我们将书法的形式理解为以一定的章法、笔法、字法、墨法等书写出的文字样态。虽然理论上较为抽象,被看作是纯形式的艺术呈现,但它落实在书法作品中则是具体的每一根线条和线条之间的组合。相比形式而言,内容具有更高的使用价值。在对内容的理解上,研究者往往有众多不同的看法,或将其看作文辞表达的意义,或将其看作书法家的人格品质。透过纸背,这些具象的内容重在传递感情,抒发心志。从书法的内容中能获得到许多信息,可以是汉字、文辞或书者的理想追求。
颜真卿在中国书法史上的地位不可估量,其力作《祭侄文稿》(又称《祭侄赠赞善大夫季明文》《祭侄季明文稿》)被元代书法家鲜于枢称为“天下第二行书”,更是可以与王羲之的《兰亭序》相媲美,代表了颜真卿在书法上的极高造诣。文章是颜真卿追祭从侄颜季明的草稿,记录了唐玄宗天宝十四年(755年),由于安史之乱的爆发,在李唐王朝危急存亡之际,颜真卿作为平原太守,负责联络其从兄常山太守颜杲卿起兵讨伐叛军,英勇抗敌,次年正月,叛军史思明部攻陷常山,颜杲卿及其子季明被捕,并先后遇害,颜氏一门被害三十余口的惨痛经过。唐肃宗乾元元年(758年),颜真卿悲痛难忍,命人到河北去找回侄子颜季明的首骨,想到此处,情难自禁,故作此文以祭之。文章共二十三行,凡二百三十四字,全篇气势磅礴,用笔之间情如潮涌,书法纵笔豪放,一气呵成,不仅是公认的颜真卿的巅峰之作,更是继王羲之《兰亭集序》之后的又一书法高峰,在艺术技巧及效果方面极具研究价值。
一、文辞内容的非功用化表达形式指向
当书法被当作艺术提出,我们就无可避免地要面对内容与形式的问题。然而在阐释书法作品的时候,虽然“形式+内容”是常见的理论框架,但是通过分析审美经验可以看出,形式与辞义、书法家的情感和人格或道德有关,而形式并不是被此三者所决定的附属之物,因而在书法作品中,用“形式+内容”的二分法理解并不恰当。
优秀书法作品的形式与内容和谐统一,是形式与主题、表象与意境、趣味与体悟、传统与创新相融合的具体表现,也象征着中国书法从单纯的书写走向艺术。一些书法家认为,形式是作品中笔画的样态,文本的主题则被称为内容。然而,须知何为衡量书法艺术的尺度,是外在无功利性的形式,还是实用性更强的内容?如果某件书法作品中,文辞意蕴深厚,那么阐释者便会从文辞中获得某种感受从而做出种种解释,这件艺术作品的书写形式便更容易被文辞内容所影响,进而产生对作品价值的误读。事实上,在大多情况下,我们的确很难抛开内容,仅仅从书寫形式中解读出文辞的意义。
在书法作品中,笔法是形式产生的第一要素,因此,我们应该思考如何依据文本内容的主题意义来选择字体的大小、笔画的粗细、墨色的浓淡等,构思使用怎样的内容以及怎样的笔法去书写,从而能够更好地表现出像诗歌、绘画、舞蹈、歌曲一样的韵味、美感、节奏、旋律,凸显“诗画舞歌”艺术之美。而在欣赏书法作品时,正如学者叶秀山所言:“书法作为艺术语言,它的‘内容’并不是‘字’所‘说’的那些故事、道理,书法艺术的‘内容’在‘字里行间’,不在那‘所说’的‘事’‘理’之中。”“‘书’可以‘读’,‘书法’则不可‘读’。把一幅书法作品中的‘字’‘读’出来,不等于‘欣赏’了书法艺术。”颜真卿的《祭侄文稿》中,书法者的情感率真自然,个性鲜明,形式独特,是书法创作真挚感情与高超书法技能完美结合的典型之作,笔者思如泉涌,情绪激昂,非快速行笔不足以表达其悲愤情思。全篇笔力雄浑,柔中带刚,结体疏朗,气势雄浑,既有涂抹浓密之处,又有留白与稀疏之处,视觉冲击力极强,悲凉的情感与率直的笔风,足以震撼每一位观者的心灵。
就中国的书法艺术本身而言,观看者品赏笔墨律动的能力与懂音乐的人欣赏音乐律动的悟性是相同的,都能感受到其中的喜怒哀乐、抑扬顿挫、启承转合,领略其独有的严谨法则。艺术品质充盈的艺术门类,都是在法规森严与自由浪漫的两极对立中开拓自由空间的。在美学门类中,音乐、建筑、书法和舞蹈都能给我们这样的审美感受,在情感上引发共鸣。就东西方艺术而言,我们普遍认为西方艺术更偏向绘画,而中国书法则与音乐有不可忽视的联系。单纯就音乐来说,这种艺术常常被认为是既被规范着的而又自由的艺术,这与中国书法有异曲同工之处。一方面,音乐有其极其独特而严谨的乐律规范;另一方面,音乐又是自由的艺术代表,并且直接向接受者诉说情绪与感受。因而,在书法艺术的研究者看来,笔墨的划动与乐器的振动一般,虽然没有语言或声音来指向,但是每一个笔画、每一个字符,都向观者传递着某种难以言说的情感,让人感受到书法美学独特的韵味。
二、《祭侄文稿》的感情内容构建形式力度
颜真卿的《祭侄文稿》内容上以时间为主线,记叙了其兄颜杲卿与侄子颜季明在安史之乱抗击叛军的过程中以身殉國的壮烈场景。文章句句泣血,不仅表达了作者的悲愤及对逆贼的憎恶,更是作者对兄长及其子的怀念和哀悼。后世常常用《祭侄文稿》来说明书法的目的是表现情感。
文稿笔锋率真自然,丝毫不见呆板之气,从首句起,抒发作者对兄长及侄子的沉重肃穆的哀悼怀念之情,后文的“惟尔挺生,夙标幼德”则是对壮烈殉国的侄子颜季明的赞赏,从开始的行书中有楷体到此处完全的行书字体,点画顿挫又不疾不徐,笔尖毫末中更是难掩对其侄的肯定。行至“父陷子死,巢倾卵覆”之处,连续六行的文字,更是字字泣血,悲愤难耐,作者伤痛之心跃然纸上。后文所书的“魂而有知,无嗟久客……尚飨!”更是仿如晴天霹雳之后的沉默,观者不由得也随作者一起悲痛,同声相应,同气相和。另外,结笔多取横势,行文内亦有多处涂抹,字体首尾更是有明显的变化,墨色由浓墨写至枯笔。由于其情绪嫉妒悲愤,多处错讹直接涂改,此时书者的情感波动起伏极大,悲愤沉痛之情溢于言表,文稿更是将强烈的视觉冲击力和感染力表现得酣畅淋漓。
《祭侄文稿》中清清楚楚地写着“天不悔祸,谁为荼毒?念尔遘残,百身何赎?呜乎哀哉”“抚念摧切,震悼心颜”,我们感受到了颜真卿的悲愤。然而在书法的形式层面,正如元代陈绎曾所说:“右鲁公祭兄子季明帖,前十二行甚遒婉……自‘尔既’至‘天泽’逾五行殊郁怒,真屋漏迹矣,自‘移牧’乃改。‘吾承’至‘尚飨’五行,沉痛切骨,天真烂然,使人动心骇目,有不可形容之妙,与《禊叙稿》哀乐虽异,其致一也。‘承’字掠策啄碟之间,‘嗟’字左足上抢处,隐然见转折势,‘摧’字如泰山压而底柱鄣,末‘哉’字如轻云之卷日,‘飨’字蹙衂如惊龙之入蛰。吁,神矣。”书法作品的形式能够向我们传达出一些作者跌宕起伏的感情心绪,然而,它们只能表现情感的“力度”(Das Dynamische),我们无从得知这情绪是喜还是悲,因而形式只是情感的一种属性、一个方面,并不能表达情感本身。在文辞中可以循着文句感受情感的起伏跌宕,作者“无意作书”的心情,使他的用字、用词、用笔,都不是为了书写而书写,真诚率直,不受规矩约束,因而字体本身的笔锋变化、修改涂抹都更能展现颜真卿的行书个性以及人文情怀。
我们借助《祭侄文稿》的一点一画感受到作者的“痛哉”“悲夫”之叹,透过作品的文辞感受到颜真卿痛失亲人、悲痛难以自抑,以及忠贞报国的心绪。审美经验中,普遍认为书法艺术形式和辞义并无明显的关联,这丝毫无损于书法家们的趣味,文本所表达的“内容”对于书法作品本身来说不可或缺。书者将对亲人的满腔追悼与怀念寄托在一纸稿文之中,早已抛开了书法技巧层面的束缚,将自己所思所想寄托于笔墨,真正做到融情于作品。因而《祭侄文稿》中的情感内容更能凸显书法形式力度。任何艺术的创造都以作者的情感为底蕴,而修身进德的工夫对于生命的意义而言无疑是至关重要,同时,也使作品的形式和内容回归至和谐统一的境界,可谓不负“天下第二行书”之美名。
三、形式被弱化突出道德选择
书法艺术作品中,其核心内容远远高于形式,真正引起读者内心震撼的并非外在之形式。中国书法天然地承载着情感表达之功能,最重要的仍然是生动的气韵与超绝的人文价值。颜真卿《祭侄文稿》悲愤激越,字里行间所渗透的书外之情溢于言表。无论何种形式都无法改变作者失去亲者的痛楚和哀婉。文字内容成为书法作品的核心,书法形式也因文字内容的存在而变得更加丰富,更加具有选择性。
对任何一幅书法作品来说,其形式的价值并不来源于外在,而是在于自身。其实,以“内容+形式”的二分法研究书法作品往往容易致使艺术阐释面临尴尬境地,一方面,如此二分使形式作为被动的因素全然外在化了;另一方面,“内容决定形式”的理论背后潜隐的往往是其他价值主宰艺术价值的观念。《祭侄文稿》虽然只是追祭从侄颜季明的草稿,其创作的心态更是“无意作书”,但仍然辉耀千古的价值就在于内容情感上的真挚,在气度雄浑与真率的激情之下,无拘无束、随心所欲进行创作。其个性之鲜明、形式之独异均开历史之先河,是书法创作述志、述心、表情的典范,对后世学书者产生了深远的影响,作品中所蕴含的情感张力,无疑给观赏者带来震撼,以至于产生了形式被弱化的表象。
艺术家能够赋予书法作品灵魂与生命。一张张白纸、笔墨以及字形都不能被称为书法,正如顽石在被手工艺人雕刻之前也无法被称为艺术品。是书者以纸、墨、字形为依据,用饱满的激情为它们赋予了生命,脱离质料层,达到了审美的阶段,让一件件书法作品具有审美价值。书法艺术中的形式,其最高价值在于呈现美的趣味和神韵,书法家艺术造诣的高低,并不在于全篇刻意安排的笔墨,更重要的应该是在整个行文过程中,透过笔触的轻重浓淡向读者展现出真诚坦率的情感抒发,行文的节奏快慢与作者的心理变化融为一体,真情实感凝结纸上。
书法的内容与形式是一个不容易说清的问题,对于中国文化来说,讨论书法作品的艺术性,更是不能将引进的美学观念一味套用,而是应该要立足于本土。就《祭侄文稿》来说,作者用情驭笔,融情入书,强烈的感情与纯熟的书法技巧相融合,书法作品的笔法、结体、章法融为一体,再加之笔者浓烈起伏的情感,让世人领略中国书法的魅力,让后人难以望其项背。外在的形式与情感因素的结合使《祭侄文稿》达到物我两忘、天人合一的境界,因而这种超越于具体技法手法之上的美感,更值得后世学习者去深刻感悟和吸收。《祭侄文稿》,其不朽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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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赵姝悦,长安大学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影视美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