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由稻草发起的革命正在汨罗江畔悄悄蔓延。
当农业越来越依赖化肥和农药,却有两个“古怪”的中年人,坚持“自然农法”,希望重现自己祖辈的耕作方式:不使用任何农药化肥,种出一片稻田。
在城市化无孔不入的悬浮时代,这片用心血浇注而成的稻子,成了他们和土地重新连结的纽带。
一片特立独行的水稻
6月,湖南省汨罗市枫树坪村的田里开始热闹起来了。
当今时代,你已经很难在其他地方见到这种“原始”的大场面:十几个农民在稻田里一字排开,左手握一捆秧苗,右手抽一棵出来,拇指、食指和中指同时捏住根部,将其投向脚下的土地。禾苗脱手后奔向水面,在水花溅起的时候稳稳地扎进田泥里。
一个农民,早上6点下田,晚上6点收工,除开吃饭歇憩,一刻不停,一人一天可插一亩五分田。这片共160亩的稻田,20多位平均年龄六十岁以上的农人花了22天插完了这片共160亩的稻田。
稻田的主人,陈怀宇和董谦正站在田埂上,看着一道道绿色的抛物线在眼前纷飞。这是他们坚持“自然农法”,不打农药、不施化肥种稻的第6个年头。
站在村里的三岔路口环顾四周,这种声势浩大的农耕场景只出现在陈怀宇和董谦的田里。眼下夏至节气刚过,正是插秧的时节。别人家的稻田里没有人在忙碌,禾苗密集而茁壮。再看他们的田,禾苗刚刚从育秧的模具里移栽过来,此刻显得有些面黄肌瘦,正无力地趴在泥水里,像是已经输在了起跑线上。这片土地上,似乎只有他们还遵循着大自然古老的运行规则:芒种育苗,夏至插秧,寒露收获。
作为这些禾苗的“家长”,陈怀宇和董谦对此早已习惯。那些密集而茁壮的稻田是“直播”的产物,是他们的反面教材。所谓“直播”,就是不进行育秧、移栽,直接把种子撒到田里。这种栽培方式最显著的优点就是省工、省力,一天能播几十亩。但缺点也很明显:禾苗密度过高,导致人工除草困难且营养需求更旺盛,所以离不开除草剂和化肥。这与他们“自然农法”的理念背道而驰。农药化肥是现代农业提供给农民的一条“捷径”,现在却成了他们两人想方设法都要避开的东西。
在枫树坪,陈怀宇和董谦的稻子从浸种开始就被视为“异类”。别人用药浸,他们用井水,只撒入一定比例石灰消毒。村民看到陈怀宇的父亲只用清水浸种,站在一旁连连摆手。陈怀宇的父亲今年70多岁,种了一辈子田,如今心里也打鼓。
种水稻这事,陈怀宇和董谦两人有一套朴素的价值观,“在没有化肥农药的年代,我们的父辈就是这么种田的,那么我们也一定可以”。
不使用任何农药化肥,种出一片稻田
从汨罗东站坐上陈怀宇的三菱越野车后座,沿着107国道径直向前,不出半小时就能到枫树坪,这是董谦每次从深圳回来时的路线。枫树坪是个只有17户人家、70多位居民的村民小组,隶属于汨罗市神鼎山镇沙溪村。这里地处汨罗、长沙、平江三地交界,翻过陈怀宇家旁边的麻石山就是长沙。听村里的老人讲,很久之前村子里有几棵很大的枫树,这里便命名为枫树坪。
从外表上来看,陈怀宇就是个地道的农民。他49岁,个头不高,皮肤呈现健康的红黑色,这是常年在烈日下劳作的标志。草帽和水鞋是陈怀宇的标配,穿戴上这些“装备”,就代表着他要下田了。童年时,他见过没有化肥和农药的枫树坪:河沟里永远有鱼虾,稻田里时常落着几只鹭鸟,那是化肥农药在这片土地上大规模使用前的最后几年。
此后的20多年,陈怀宇离开家乡,当过兵、做过司机、开过加油站、经营过KTV,把自己活成了一个城里人。43岁那年,他带着半辈子的疲惫重新回到村子,竞选上了村长。城市生活太喧闹了,他希望把自己的生活重新交还给枫树坪。
当上了村长,陈怀宇天天和土地打交道。没过多久他就意识到,在农村茂盛的植被下,其实掩盖着一个相当脆弱而衰败的现实。村子里的青壮年劳动力都外流到城市,只有老年人留在村子里,种田早已不再是谋生方式,倒更像是一个农民天生的惯性使然。另一方面,常年累月的滥用化肥农药,早已使得土壤不堪重负,生态也严重失衡。田里早已见不到白色的鹭鸟,取而代之的是五颜六色的农药袋子。
陈怀宇开始考虑在这片土地上做点什么的时候,一通来自深圳的电话打到了他的手机上,电话那头是他的高中同学董谦。相比陈怀宇,董謙是彻头彻尾的城里人,在深圳一家报社工作了22年,一路从记者做到部门主任。人到中年,他觉得自己“是时候换一种活法了”。
阔别27年之后,两个人因为相同的信念又走到了一起。这一次,他们决定彻底回归传统农业,在这片土地上重现自己祖辈的耕作方式:不使用任何农药化肥,种出一片稻田。
2016年,他们承包下了枫树坪的50多亩农田,又从湖南农科院选购回来第一批种子。两个怀抱热血的中年人,开始了这场有点像行为艺术的稻田冒险。
“我的米不用你吹”
第一年,困境就接踵而至。别人家用几袋化肥就能轻松解决的土壤肥力问题,他们要用每亩2000斤牛粪和200斤菜枯才能勉强做到。大型养牛场的牛粪不敢用,怕牛吃过太多饲料导致重金属超标,所以只能去农家散户买。
但陈怀宇还是不放心,他对这件事有近乎苛刻的洁癖。当听说日本老人川崎广人在河南小刘固农村研究用动物粪便和植物秸秆制作有机肥,他就揣上一袋枫树坪的泥土,跑过去学了5天。回来之后牛粪也不用了,开始用榨油后的菜籽自己沤肥。
施完肥,稻秧开始卯足了劲儿生长的时候,虫害和杂草也随之而来。听说两人不打农药后,村里种田的老把式大惊失色:“种田哪有不打药的?这是在瞎搞!”就连省农科院的老专家也说,即便是有机农业也允许打一些生物农药。你们这一点药都不用,万万不可能,万万不可能。”陈父听完之后也满腹委屈地说:“早就想打,可我们作不得主。”24D4F802-07DE-49A7-9AA4-9898777CBAA0
湖南省常见的水稻害虫有20多种,他们最先领教的是一种叫“稻蓟马”的小虫子。陈怀宇跑进中药铺,药铺先生说自己用百部根煮辣椒水治好了人头发里长虱子的毛病,让他试试。他买来草药,加上湖南辣死人的朝天椒,煮了五大桶药汁倒进田里,没想到真的起了效果。
给160亩稻田打一遍除草剂的成本只需要不到2000元,但两人偏偏要选择最原始的除草方式:“薅禾”。十几个农民在稻田里一字排开,面对着稻田俯下身子,一寸一寸地搜索杂草的踪迹。发现之后把手插进田泥里,抓住草的最底部连根拔起,或者把它们用脚完全踩进泥里。160亩稻田,24个人用了12天才除完草,人工成本6万元。
田埂上的杂草,他们干脆就让它们长在那里。杂草的芽比水稻更嫩,它们长在那里,虫子就不会去吃稻秧;稻子要烂在田里,那就让它烂在田里。老天有时候会收走一部分,但是也会给你很多。“你只有了解大自然,才能真正种好田,”陈怀宇说。
没有农药、不施化肥,稻子们要经历的是更严酷的自然的考验。用董谦的话来说,“它们就像是赤裸着进入了满是危险的房子”。 他们的水稻亩产每年在500斤左右,是用化肥农药的田的不到一半。收获时,割了几十年稻子的司机师傅直言:有些紧张,你们这米,种得金贵。
开始的那一两年,质疑声源源不断传进他们的耳朵。“嘴巴上讲情怀,还不是为了把手伸长些”“说是不打农药,你真正打不打谁知道,又没人天天查岗。”直到后来稻田里重新出现了白鹭、牛鹂等鸟禽,人们才开始慢慢相信他们在做的事情。枫树坪的晚上偶尔能看到萤火虫,这种对环境要求极高的小虫子的出现,像是对陈怀宇和董谦这几年所做事情的嘉奖。
但与此同时,他们也面临新的考验:没有专业的运营团队,更不懂商业化的运作和推广,米怎么卖出去?种植成本太高导致售价也居高不下,二三十块钱一斤的米卖给谁?这几年采访他们的媒体陆续也来了不少,本来是绝好的宣传机会,但是报道出来之后他们几乎从来不转发,觉得拉不下脸来做自卖自夸的事情。曾经有位记者前来采访他们,开口就说:“我给你们好好吹一吹。”陈怀宇跟人家急了,“我的米不用你吹。”
从近几年的整体销售情况来看,枫树坪的米主要流向了一二线城市,用途也以送礼居多。因为售价太高,很少有家庭买来自己吃,这多少背离了他们当初的想法。如何在守住底线的同时提高产量、降低成本,让更多人吃到健康的米,这不仅是陈怀宇和董谦要解决的问题,也是整个生态农业所面临的困境。
为了打开销路,这两个不懂互联网的人开始摸着石头过河。他们给自己的米注册了商标,名字叫“种稻记”。陈怀宇在微信开了视频号,董谦开了公众号,写得多了,董谦就把公众号里的文章印成小册子,在每份卖出的米里面都放一本。他们就靠着这种最简单的方式做着推广,几年下来也攒了很多忠实粉丝,但是离真正的市场化运作还有很长的一段路要走。
到头来发现自己还是个汨罗人
每年芒种时节,枫树坪的种子开始下泥,董谦便会坐上高铁从深圳回到这里。一百多天后稻子收割,他又会回到枫树坪。他往返于深圳和枫树坪,变成一个穿梭在城市和乡村之间的人。每次回到枫树坪,短则住十天八天,长则一个多月,和陈怀宇一起,守着田里的稻子孕穗、灌浆、收获。
来枫树坪种田的第一年,董谦连着拔了一周的草。到第五天的时候,他终于能够叫出一些野草的名字。朋友家的墙上,贴着一张《田间杂草图》。拔完草,他就去对比辨认。
董谦大学毕业之后,董谦的父母卖掉了汨罗的房子,举家迁往深圳。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董谦对故乡是没有多少感情的。枫树坪的稻子,成了他和这片土地重新连结的纽带。闲下来的时候,董谦喜欢在村里闲逛。爹爹们会操着家乡话问他最近忙什么去了,怎么这么久没回来了,再顺手从菜园里摘一根还带着绒毛和嫩刺的黄瓜递给他。这种来自故乡的亲近感让他觉得“在外面活了半辈子,到头来发现自己还是个汨罗人”。就像他熟悉田间的杂草那样,枫树坪的村民也渐渐熟悉和接纳了这个普通话讲得很好的“外乡人”。
陈怀宇和董谦平时话都不多,两人各忙各的。他们的分工更像是基于长久的互相了解而达成的一种默契。田里的事情,都由陈怀宇来拍板。董谦负责自己更擅长的部分,赋予“种稻记”这个品牌更多精神层面的东西。
回村种田之后,陈怀宇把在城里读小学的小儿子陈奕顺也带回了农村上学。他想儿子总是有机会再出去的,在农村生活的机会却很难再有。他带儿子去山上掰笋子、去池塘里游泳,尽可能地让儿子体会到自己童年时的快乐。他不是那种“望子成龙”的父亲,只希望儿子能过平凡人的生活。
精神的粮食
在“种稻记”公众号的简介栏里,有这样一句话:安全的水稻种出来了,还想种一点精神食粮。如今他们的精神食粮也种出来了,由董谦联合4位同学一起筹建的落蔸图书馆已正式开馆。
汨罗方言里,根部为“蔸”。干农活时,水和肥要落在植物的根部,它才会生长得更好,此为“落蔸”。它的引申意义是做事要落到实处,种田是这样,读书也是一样。
落蔸图书馆坐落在汨罗江旁,藏书3万多册,其中一半是儿童绘本。走进大门,最先看到的是一面显示屏,上面滚动显示着每一个捐赠人的名字。除了“基本款”,这个小小的图书馆居然还有专门的艺术类书籍,其中不乏珍贵的绝版摄影画册。董谦说:“对于一个县级市图书馆,这种书的受众是很少的。但只要有一个读者需要,我觉得就是有意义的。”在我第三次路过那个书架的时候,有一个男孩正捧着摄影师吕楠的画册《四季》看得入迷。
建图书馆最直接的缘由是喜欢走路,那一天,他產生了一个大胆的想法:用走路的方式建一个图书馆。2020年4月22日,董谦和他的另一个高中同学蒋耐阳一起从枫树坪出发,用50天的时间徒步走到1000公里外的深圳,在公号上直播徒步进展,为图书馆募集到135多万现金,外加1枚比特币和2万元的《读库》童书。
落蔸图书馆有笔9999.99元的捐赠,来自一个叫“周末”的孩子。这是一个和这个世界擦肩而过的孩子,妈妈说:“我见不到周末了,我见到落蔸的时候,就会见到周末。” 现在,落蔸图书馆有一个“周末专赠”的书架,就是为了纪念这位没有来到人世却为世人提供了帮助的孩子。
作为落蔸图书馆筹建的联合发起人,陈怀宇在种稻子还没有完全盈利的情况下,出资建立了“种稻记文创基金”,专门用于落蔸图书馆文创项目的推动。董谦说:“如果‘种稻记是哥哥,那么‘落蔸就像一个小妹妹。虽然哥哥现在也不强壮,但是他心甘情愿地扶持妹妹长大。”
这两个从城市逆流回到乡村的人,用五年的时间种出了安全的米,又奇迹般地建了一个图书馆。不论是枫树坪田里的稻子,还是落蔸图书馆书架上的书,都是陈怀宇和董谦种给人们的粮食。
晚上八点多,暮色合围,巨大的红色月亮从麻石山背后升起。稻田梗上的灭蛾灯也被逐一点亮,在黑暗里散发出紫色的光。时不时会有飞蛾扑上去,在清脆的“啪啪”声中应声落地。董谦和陈怀宇站在院子里,盯着眼前这畦田里刚刚被种下去的禾苗。22公里外,落蔸图书馆的3万多册藏书正等待下一位读者。万物生长,周而复始。董谦说:那株幼穗呈现的时候,我仿佛看到了B超影像上的胎儿。我瞬间知道,我有两次生命,一次还没结束,一次刚刚开始。
(据边码故事)24D4F802-07DE-49A7-9AA4-9898777CBAA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