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建强
风的呼吸、触须和指爪的抓痕,在海底推向陆岸的古生代变质岩,拓出弧度饱满或者裂变多枝的线条——甚至,也能预示出偎依的、渴望的生命体态。
然而,你知道那是一个久远、漫长、寂静的时期:它的形象还在犹如鳞动的空气里散如沙粉,不知怎样组合和构架。这是一个前世界,其荒芜和寂寥大于词的所指和能指。这是一个无以猜度和描述的时空,却又奇妙地留下了初始的痕迹和声息。
岩石在记录,用岩头內部的孔隙和毛孔张开的体表,接受着,贮存着,等待着……岩石在一点点地变,一点点地化。
崭新的一种水,渗出钙化的脊背,犁划星团的图案……贝壳、珊瑚、海藻显影,身子蜷曲如球的三叶虫,刚刚学会爬行……
在岩石里,早于自我——看到你……
族人们分食着我俩从河岸丛林捕获的那只盘有巨角的羚羊。月光正拂耀着你的头发、眉梢、幽深的眼眸,和颈项上骨饰与珠贝串起的项链。
你和我一样,一边随着突起的歌声摇晃身子,或者索性加入跳舞的人,一边在暗暗地用眼睛相互追逐。你的目光迅如那条彩陶来不及捕捉的游鱼,却已将沁凉的美闪烁于广场上腾跃的火堆。
这让我想起火焰簇拥的瓦罐里,冰块雪水快活的喘息。很多次,你和我也在一种猛烈的燃烧中,从营地冲上高岭。
这只雄性羚羊当为见证,也是牺牲,更是祝福。品尝过汁血沃润的腿股,我攥紧它光滑的跖骨,敲击两侧,就像在等待一种回应;制孔、磨洗,直到前端尖锐,成为我超想你的姿态。一柄骨质的锥子,雨滴正好在锥体舞蹈。
在锥身上,我刻了一支箭,意思像那只羚羊一样,你深深地射中了我的心。
我把它送给你。
否弃了石头、木头、黄铜,最后决定用骨头制作这把锁。
在茫拉河的铜镜上,光线勾勒出胸腔的结构:有着挂锁的坚定,有着拴锁的沉稳。锁内是青绿的春天,溽热的夏天,和青杄圆柏上的秋风与冬雪。那些明亮、曲折、温暖、伤怀的心事,在血肉间游走,在骨架上蚀刻着超现实的密码。
难道,这一切不就是一个喻体,一个象征,一个在流动的大风中保持钙质的叙述?删剔牦牛沉厚毛皮肉脂,在粗重肢骨切磨锁形、钻孔抛光,难道不正是在提取一个殖生于明喻的象征物?
锁体、锁栓、锁钥,解锁之手……严丝合缝,欲言又止,又沉默即言。
且将一个具象的我,抽象地留给你——
寻找聚合。
也就是寻找分析。
……先是砷与铜的聚合和分析,然后,辗转于无数光与火,汗与梦,尖锐与圆润的时日,终于在矿石的另一种脉象中找到了种族的兄弟——锡。
锡与铜合体成金,诞生一个青铜的家族:铜泡、铜锅、铜指环、铜牌饰,将由石制、骨制、陶制的第二世界,提升到可以持久地凝眸、凝思、凝神的高度。
日月星辰大概也是金属的,至少也是遍体为金,耀射四极八荒的。从金而镜,巴克特里亚的七角星状纹样穿过地表和地层,留下猜度和实证。由混沌而模糊,终至光亮明澈,金属看到抚摩的指纹、额上发线、眼眸漆黑的一刻——
这一刻,找到的不止是我——更是你;
而我磨洗的也不只是那个难以言明的渴望——而是在光明殿堂里,隐藏得更深的那个倩影。
山体、雪峰、冰斗、刀脊……在浓烈的男性气概中,转化和转变为围谷……交接和交合……森林、盆地、柔和的坡地……形成一个个骨盆、子宫,让春天在小麝鼬黑漆的眼睛醒来,让棕熊的口鼻喷涌热气。
山在分娩光线:一条条溪流鸣唱,走过草茎的一生,在一只只金腰燕小小的心脏跳舞。茫拉河也是这样,从甘千山北麓的腹部出生,在神筑的台阶奔跑、沉思,接受来自遥远的神秘讯息。
水在重塑大地:茫拉河吸吮森林雾气降水,吞食支流余脉。之后,早于勇赴地府的格萨尔王,早早,环绕地母礼行三周,理解幽冥的存在和质量。再次跃出地表,河水犹如琉璃猛虎,通体透明。所经之处,万物灿烂。
高处的神,端详这只冲向西处荒凉所在的猛虎:它的宝串银珠的皮毛被刮扯、磨损、污脏,那些草甸草原土、高山草原土、荒漠土、砂砾土,像是被铁链紧锁或待锁的囚奴,等待从自由的大水获得新生。
猛虎继续西行,继续跃向高处,黄河的咆哮已在近前。
茫拉——银色老虎,就要扑身融入铜色的巨龙。
大海比明天更近。
一张,也在抗拒春风。
一合,也在切断秋水。
沙就是沙。在万顷草原中,在大水围绕中,在呼喝哀求中,无动于衷。沙就是沙。
黄沙有黄沙的深度,黄沙有黄沙的生存之道。有不屑的喧嚣和寂静。
一倏,不过是倏。
一忽,也不过是忽。
吾乃不遇不雕之春风。F14D16B5-DEAC-41D5-B4C9-639970E6FC6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