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瑛,雷博健
(中央民族大学管理学院,北京 100081)
乡村振兴战略背景下,处于大都市远郊区的云南的哈尼梯田[12]和白族村落[13]、广西的巴马长寿村[14]、广东的瑶塘村和断石村[15]等,另一类是处于大都市郊区的乡村,如武汉的大李村[16]、南京的不老村[17]、广州的小洲村[18]、北京的爨底下村[19]等,这类乡村的研究国内学者已经涉及,但仍需要选取大都市郊区等典型乡村地域类型,开展乡村绅士化时空特征和动力机制研究[2]。从发展表征来看,学者多以阶层与景观变迁作为研究的切入点,对舒适移民[14]、艺术家和学生[18]等单一外来主体或村民[12]等单一内部主体进行研究,忽视了中国乡村特有的村委会的作用和在国外引起广泛探讨的跨国绅士(transnational gentrifier)角色,对于阶层重构的复杂性与不同主体乡村景观实践的动态过程缺乏更进一步探究[20]。从驱动机制来看,传统生产端和消费端理论不能全面分析中国绅士化现象[21],需要考虑其他视角。因此,鉴于中西方乡村的差异性,有必要在中国特殊的社会语境下对乡村绅士化现象进一步系统探索。
鉴于此,在乡村振兴战略背景下,大都市远郊区的乡村绅士化现象将会越来越普遍。外来绅士群体将会对乡村阶层和景观产生什么样的重大影响,作为村委会和村民又将如何应对并与之博弈,机制是什么,这些都是值得关注的问题。因此,本文选取北京市北沟村作为个案,从乡村绅士化的概念出发,运用参与式观察法和半结构访谈法,分析创业移民、舒适移民、自我绅士和绅士代理人等多元阶层主体和乡村景观变迁表征,从生产端、消费端和全球化视角探讨大都市远郊区乡村绅士化的动力机制,提出避免乡村绅士化负面效应的政策建议,不仅能够为乡村振兴战略提供重要发展路径,也能够弥补西方主导下乡村绅士化理论的不足。乡村开启新一轮乡村旅游开发和建设活动。绅士(gentrifier)从大城市回到乡村,成为乡村开发和建设的参与者,引发了新的人口流动趋势和城乡关系,继而对土地制度、基础设施、乡村景观、乡村美学和社会形态产生影响[1]。此外,中国乡村绅士化现象的特点与走势、影响与效应、行动者主体与表现类型、驱动因素等系列问题是面向国家战略需求急需推进的关键科学问题[2]。因此,随着乡村旅游进入高质量发展阶段,研究大都市远郊区乡村绅士化的发展表征和驱动机制具有重要的现实意义。
乡村绅士化现象在中国大都市远郊区逐渐兴起,中产阶层为了生意或生活从城市向乡村流动。生意层面,随着近十年来国家陆续出台支持工商资本下乡的政策,一批精英或企业参与到乡村复兴和乡村高质量发展中来,推动了人才、资本和技术要素流入乡村,出现了田园综合体型、文旅融合型等乡村绅士化现象。生活层面,向往乡村生态环境、文化氛围和生活方式的艺术家、候鸟人等移民群体日益壮大,艺术型、康养型的乡村绅士化现象业已萌发。
自1964 年英国社会学家Glass 提出绅士化概念以来,引起了西方地理学、社会学和经济学等不同领域学者的关注[3],研究成果日益丰富,研究内容不断深化。其中,Parsons[4]最早注意到“乡村绅士 化”现象,即城市中产阶层向乡村聚落迁移,寻求居住和休闲空间,从而造成乡村传统社会阶层的结构性变化、乡村地区的住房紧张和原住民的置换。随后,绅士化概念被引入到乡村领域,聚焦于乡村绅士化内涵、特征、影响和驱动机制的研究。由于西方高度城市化和逆城市化进程较快,乡村绅士化理论在西方特别是欧美语境下发展起来[5],与“绅士化”一样,普遍被认为是一个偏消极的现象,往往与商品化、流离失所、房价上涨、阶级殖民、社区区隔等词汇同时出现,一些学者对该现象表现出担忧甚至大加指责[6-7]。近年来,乡村绅士化逐渐得到非西方国家的响应[8-11],这一概念在地理上的扩张有助于理论的进一步发展甚至批判。
中国由于缺乏乡村绅士化大规模发生的社会经济基础和土壤,导致关注度不足,案例地有限,缺乏深度和广度[2]。中国的乡村绅士化现象主要发生在两类地区,一类是旅游资源丰富的偏远乡村,如
北沟村,坐落于北京市怀柔区渤海镇,毗邻世界文化遗产慕田峪长城。1996 年美国人S4 租赁了当地农民的一户住宅作为周末休闲的第二居所,2005 年正式迁居北沟村并对住宅进行改造,开启了北沟村的绅士化进程,随后以滚雪球的方式吸引更多绅士甚至企业迁入。截至2021 年初,全村共有153 户,其中外来者30 户,15 户为外国人,外来者租赁村民的房屋用于经营或居住,租期30 年,租金从最初5 000元/年涨到现在最高的30万元/年。由此在外来者和村民的共同努力下,北沟村成功跻身第一批“全国乡村旅游重点村”,从渤海镇最落后的村庄发展为最富裕的村庄。2020 年北沟村家庭经营总收入897 万元,人均可支配收入达到2.94 万元,相较于2010 年同比增加近1 倍。选取北沟村作为大都市远郊区乡村绅士化的研究个案具有代表性和典型性。
北沟村目前处于乡村绅士化的第三阶段——投资加剧阶段,满足乡村绅士化的基本特征:实现由农业向旅游业的产业转型,出现典型的资本再投资和空间再生产;中高收入群体的迁入引发乡村社会阶层的升级;乡村的物质景观发生了质的改变;形成特定的乡村文化内涵和生活方式[22]。
笔者于2020 年10 月、2021 年2 月和2021 年11 月前往北沟村开展为期三次的调研,调研内容主要有外来者的迁入动机、停留时间和民宿经营状况;居委会在乡村绅士化过程中的角色和作用;不同主体之间的互动及对北沟村景观变迁的感知。期间主要运用了参与式观察法和半结构访谈法搜集资料和信息,受访者通过目的性抽样和滚雪球抽样相结合的方式获取,访谈人数共22 人(表1),包括外来者7 人、村民13 人、村委会成员2 人,其中外来者和村民的样本充分考虑了教育、职业、收入和住房资产等个人指标,以确保其阶层的多样化,访谈时间在30~60 分钟,观察结果以田野日记形式记录,受访人信息采用匿名编号方法进行资料整理。
表1 访谈对象基本信息Table 1 Basic information of the interviewees
西方乡村绅士化在逆城市化进程中通常伴随着原住民的置换,既包括从现有住宅被迫搬迁的直接性置换,亦包括上一户家庭离开后,乡村经历绅士化,类似的家庭因支付不起该住宅的费用而引致的排斥性置换(exclusionary displacement)[11,23]。北沟村并没有出现上述两种形式的置换,反而呈现出中产阶层不断壮大的表征,表现为部分进城村民的自愿置换,为了工作和生活更加便捷舒适,不断积累财富资本,在城区购买单元公寓定居,北沟村的闲置住宅需要出租。中产阶层的流动嵌入,长期租赁自愿置换村民的闲置住宅用作居住或经营,呈现极强的周期流动性和不稳定性。低收入的农民阶层实现向中产阶层的跃迁,能动地参与到绅士化的进程中来。因此,在流动性的背景下,北沟村形成了外来者和原住民的多元主体。根据是否迁入,将北沟村的绅士划分为外来绅士群体和内部绅士群体二类(表2)。根据迁入动机,将外来绅士群体细分为创业移民群体和舒适移民群体;根据成长路径,将内部绅士群体细分为自我绅士群体和绅士代理人。
表2 不同绅士群体的动机与影响Table 2 Motivation and influence of various gentrifiers
1)舒适移民群体。舒适移民是指短暂或永久迁移到象征更好生活质量的自然环境舒适或人文价值突出的地方,该群体介于长期移民与短期旅游之间且能相互转化[24]。北沟村的舒适移民主要是企业董事长、大学教授和城市老年人,出于对田园生活和乡风文明的向往,租赁村民的闲置住宅,结合自己的审美对住宅进行改造,从而塑造出有别于传统乡村住宅的绅士化住宅。
S4 是美籍设计师, 1996 年租赁了当地农民的闲置住宅作为周末休闲的第二居所,2005 年正式迁入北沟村开始对住宅进行改造。之后的五年,越来越多的舒适移民通过S4 进入北沟村,并请S4 改造住宅。但是,舒适移民只有在周末或中外传统节日才会回到北沟村居住,停留的周期性明显。部分外国人也会长时间回国探亲,这段时间就委托瓦厂酒店代管,用作民宿短租,产生的收益按比例分成。
2)创业移民群体。创业移民最初是为了享受旅行的乐趣而访问一个地方,然后搬到那里并开始他们的生计[25]。北沟村的创业移民在地方依恋、文化认同和经济利益三重驱动下进入北沟村,租赁并改造村集体的闲置瓦厂、燃气站和村民住宅开展民宿经营活动,并为村民提供就业机会,与村民共同发展民宿产业,试图将北沟村打造成国际化乡村休闲旅游地。这些创业移民来自大城市,拥有高素质、高学历和高社会地位,具有雄厚的经济和文化资本,是社会典型的精英阶层。
S4 是第一个由舒适移民转向创业移民的绅士,经过四年的改造,瓦厂酒店于2010 年正式营业。伴随着“乡愁”式消费需求日益旺盛,高端民宿逐渐兴起,又吸引了一批投资者和一个投资集团的进驻。2015 年起,2049 投资集团陆续投资近1 个亿建设北旮旯涮肉餐厅、三卅民宿和瓦美术馆,收购并改造瓦厂酒店,逐步打破了单一的创业移民个体投资格局,转向以企业集团为主导、创业移民个体为辅助的投资格局,投资愈发加剧。但是,企业集团的入驻,并没有取代自我绅士的民宿,而是重新整合了原村委会运营的餐厅和S4 运营的民宿(S4年事已高,开启养老生活,主动退出)。此外,现阶段北沟村的创业移民多充当投资者的身份,而非经营者的身份,他们会聘请专业经理人运营管理民宿,形成“投资后离开”的现象。因此,北沟村创业移民的停留是流动和短暂的,游离在北沟村的边缘,甚至仅仅把北沟村当作休闲度假场所,兼具舒适移民和创业移民的双重角色。
1)自我绅士群体。自我绅士即原住民在乡村绅士化进程中,不断提高自身社会地位和经济水平,进而塑造自己成为绅士[10]。绅士化前,北沟村村民的生计以种植板栗为主,收入水平很低,人均年收入不足5 000 元。随着创业移民的嵌入,一方面为村民提供就业机会,直接或间接解决了本村和周边村70 人就业,通过培训与经验积累使当地村民从洗碗工、服务员成长为西餐厨师、高级经理;另一方面随着北沟村知名度的提升,游客越来越多,创业移民的客房数量供不应求,部分村民看到经营的机会,加之自家住房过于破旧需要翻新,于是纷纷效仿,开展民宿经营。由此村民的生计从单一板栗种植向外出务工、就地就业、民宿经营和板栗销售多元转型,家庭收入和储蓄得到明显改观,实现了原住民的自我绅士化。
然而,北沟村尚未出现显著地外出务工的年轻村民回流现象,一方面是由于留守村中的家人有时间和精力在平日经营民宿,法定节假日年轻村民会返乡辅助;另一方面是由于年轻村民对事业的追求和对目前工作的热爱。
2)绅士代理人。绅士代理人作为中介与“地方守门人(local gatekeepers)”,在绅士化过程中平衡了原住民与外来者的双方利益,是推动外来者进驻和避免村民被置换不可或缺的桥梁。西方绅士代理人主要为规划者、建筑商和房地产中介[26],对外来者购买乡村房地产进行监管[27],而中国有着特殊的土地产权制度与建设规范,因此乡村绅士化进程中离不开当地行政力量正式或非正式的干预。
北沟村村委会作为绅士代理人,一方面,成立村物业管理公司,负责村内水电维修和保洁绿化,为村民提供生活便利的同时也为民宿经营活动营造优美的公共环境;另一方面,制定严格的房屋租赁政策,即村民只有在拥有两套及以上住宅的前提下方可对外出租其中一套,或仅拥有一套住宅但在城区已经购置单元公寓的村民也可对外出租,村民与外来绅士双方的租赁合同必须由村委会审核把关,保证村民的合法权益不受侵害,规避村民在绅士化过程中被置换的风险。
伴随着乡村绅士化的进展,乡村景观变迁成为乡村绅士化的重要标志之一[28]。北沟村乡村景观承载的功能由单一的居住空间转向居住、就业和发展产业的多维空间。通过谷歌地球对比2010 年11 月和2018 年5 月的北沟村图像可以发现,村庄的聚落结构几乎保持原貌,但是村庄的建筑密度显著增加(图1),一是村委会新增了部分公共服务设施,二是村民拆除原有传统瓦房,扩大房屋的建筑尺度。从瓦顶的颜色可以看出,红色瓦顶多取代原有的灰色瓦顶,结合实地调研证实,依旧保留灰色瓦顶的多为跨国绅士改造的住宅。由此可见,绅士群体与村民不同的景观实践,造就了小山村与国际村的景观杂糅。
图1 北沟村2010 年11 月和2018 年5 月谷歌地球图像对比Fig. 1 Comparison of Google Earth images of Beigou Village in November 2010 and May 2018
中国的“空心村”现象和欧洲的“垂死村”现象普遍[29],其特点是房屋闲置,大量年轻、受良好教育的人口迁入城市[30]。乡村绅士化破解了北沟村的空心化难题。废弃的小学改造为玻璃艺术工作室和西餐厅,烧窑的窑洞和闲置的燃气站改造为高端民宿,进城村民的闲置住宅转换为第二居所或精品民宿。由此,闲置资产的盘活利用不仅为村民带来了租赁收益,发挥了闲置资产的经济价值,也带动了房产升值,逐步壮大了北沟村的民宿产业。
1)自我绅士群体的新建。自我绅士群体的生活空间转变为生活与经营并存的空间。为了改善家庭住房舒适度,实现民宿经营的目的,自我绅士普遍拆除自家破旧瓦房,建起现代风格的乡村二层平房,将三合院式改为围合式,二层多设置观景平台。原来的院落由露天式改为采光玻璃封闭式,院落内的菜园也改为服务住客的餐饮和休憩场所(图2)。这在某种程度上加速了中国民居布局的变化和传统民居建筑的消亡,但是依靠村民完成类似外来绅士群体的民宿改造尚不具备可行性。
2)创业移民群体的营造。创业移民群体重塑了北沟村的建筑景观,实现了生产景观向消费景观的转变。村内最具代表性的建筑营造为三卅民宿和瓦厂酒店。这两家民宿都邀请了中外不同国籍的设计师,在充分了解当地民居特色的基础上,由本地的建筑队进行施工,建筑材料就地取材,从而形成了北沟村灰色瓦屋顶、老石板地面和深水红砖墙的建筑外观,一定程度上保留了乡村建筑景观的原始风貌,与村庄的整体建筑风格趋于和谐,室内装修则采用简约设计,从国外进口家具,点缀西方元素。
图2 典型原住民院落向自我绅士院落的转变Fig. 2 Transformation from villager courtyard into self-gentrification courtyard
3)舒适移民群体的营造。舒适移民群体对乡村住宅的重塑体现在庭院功能和室内装修的改变上。在庭院功能上,生产属性被休闲属性替代,原本具有自给自足功能的菜地和晾晒谷物的门前平台改为融合小木屋、花草景观、木质步道和儿童设施的精致庭院。在内部装修上,和创业移民群体一样,也融入了西方元素,包括欧式壁炉、吊灯、油画、落地窗和小阳台等,并配备了咖啡机、洗衣机等现代化设施。
综上所述,自我绅士群体的拆除和新建住宅行为,实质上是忽视了旅游者真正的传统民居住宿体验需求。相反,外来绅士群体却发掘了旧瓦房的价值,采用“旧瓶装新酒”的方式,形成传统民居建筑的“外中内西”。这种矛盾是无法避免的。一方面,自我绅士群体和外来绅士群体在文化与经济资本上的差异决定了他们采取不同的建筑景观实践路径;另一方面,自我绅士群体对优质住房条件的诉求是合理的,况且受到外来绅士群体的影响也在不断转变思维,譬如自我绅士C9 就学习瓦厂酒店,将深红砖直接当作室内墙面。虽然在细节处理上仍有很多不足,但从城市现代思维向乡村在地思维的转变已属难能可贵。
乡村公共空间是村民自由聚集、交流思想和传播信息的地方,承载着村落的历史和记忆[31]。由于该空间很难产生经济收益,公共性特点较强,所以村委会自然成为公共空间景观的主导者。但随着乡村旅游的发展和外来绅士群体的介入,北沟村 的公共空间成为村委会和外来绅士群体共同建设的场所。
乡村绅士化带来乡村道路景观的巨大变化。绅士化前,北沟村少有硬质铺装道路,只有泥土路,这些道路一般都很狭窄,只能允许一辆小型机动车通行。随着乡村绅士化进程加快,北沟村投资 1 000 余万元兴建村级公路,拓宽道路,铺设沥青和透水砖,增加健身步道,划定行车线和停车线等。道路景观的升级提升了可进入性,改善了村内的景观环境,得到了村民的认可,但是城市化的硬质铺装在一定程度上造成了乡村性的流失。
乡村公共空间的环境艺术小品趋向异质与多元。北沟村的环艺小品原本是由村委会主导设计的,包括宣扬传统美德的雕塑墙、孔子像等文化景观,宣传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的政治标语景观,以及石碾、果窖和腌菜缸等传统生产设施景观。如今北沟村的公共空间也成为外来绅士群体的景观试验场,14 位中外艺术家的艺术装置布展到北沟村的菜地、广场、村民房顶和村委会大楼,使原本自然朴素的北沟村充斥着工业风、抽象派和现代气息。外来绅士群体的艺术装置没有取代村委会的传统设施景观,而是形成外来绅士文化与内部乡村文化的和谐碰撞,这种创造性扩展的过程归根结底是为游客服务的,村民对于这些外来小品整体持包容和欣赏态度。
北沟村的标识系统彰显了乡村景观的旅游化和国际化。北沟村的标识系统由导览图、景物介绍牌等组成,采用中英文对照的形式,存在不同时间、不同材质的标识混用的情况,从而证实乡村很难是标准或规范的。其中,自我绅士群体的民宿商业门头为政府统一设计,以灰色为主色调,配备长城文化村的图标,名称多与经营者的姓名有关或具有中国传统文化寓意;而创业移民群体的民宿商业门头为独立设计,设计更具质感,制作更加精致,名称则体现了地方空间特性(如北旮旯涮肉)、建筑原本功能(如瓦厂酒店)或群体精神追求(如三卅民宿,意指为一种特殊人群而创造的第三种社会空间)。尽管创业移民群体在建筑原始风貌上,或保留或与自我绅士群体相协调,但是透过标识系统等细微之处,依旧可以窥探群体间的差异。
从宏观层面来看,改革开放背景下,北沟村的绅士化深受全球化和与全球化紧密关联的城市化的影响,成为全球化时代移动性的产物。全球化为乡村绅士化开辟了广阔的要素和市场空间。持续深入发展的全球化推动了人员、资本和文化等要素的全球性流动与分配,塑造了北沟村绅士化系统要素的全球化。
第一,人员的全球性流动催生新乡村主体诞生。现代社会的快节奏使人们已经不再生活在被称为“地域”的固定空间,不间断地移动重新建立了人们的社会秩序和生活稳定[32],伴随着跨国公司在华投资快速增长和稳步扩张[33],来自美国、加拿大、荷兰和德国等西方国家的跨国绅士纷纷进入北京创办企业或担任高管,并在乡村寻求更廉价的资源和新的投资机会。城市化进程的加快,造成乡村劳动力持续外流,乡村聚落趋于边缘化,为满足跨国绅士对乡村怡然环境和生活品质的追求创造了机缘,使之成为北沟村绅士化的移民来源。
第二,资本的全球性流动推动乡村产业转型。得益于全球化资本积累的跨国绅士利用直接薪酬、股息收入和城市房产升值等资本形式[34],“反客为主”,重塑乡村生产和消费的关系网络,创造满足国际游客的高品质乡村产品和服务,吸引越来越多的国际游客甚至国际元首驻足,促进乡村产业要素在全球范围的流动。
第三,中西文化的断裂与融合重塑乡村景观格局。以跨国绅士为代表的西方文化与以本土绅士和原住民为代表的中国文化是根本断裂的,但同时又是相互重合的,全球文化在乡村生根发芽,赋予乡村以全球意义。跨国绅士利用世界主义主观经验,通过全球化形式与地方化要素进行互动,产生了具有后生产主义色彩的、混沌的“长城国际文化村”的消费景观,从而使大都市远郊区的乡村绅士化与全球化经济和全球化空间构建起关联[35],呈现多维混杂的空间格局。因此,全球化使乡村空间承载了全球诉求,呈现多主体、多维度、多文化混杂的情 景,推进了乡村绅士化进程,促进了“全球乡村”的诞生[36]。
在宏观背景的影响下,不同主体的绅士化实践作用机制有所差异。舒适移民群体受到城市化进程的推力和乡村舒适环境的拉力而进驻。舒适移民群体的住宅改造、旅游业的发展扩大了租差(rent gap),创业移民群体不断壮大。创业移民群体的雇佣与民宿业的发展催生村民成长为自我绅士群体。外来绅士群体与村民的和谐共生模式及村委会绅士代理人作用的发挥,避免了北沟村过度旅游化。其运行机制如图3 所示。
图3 大都市远郊区乡村绅士化运行机制Fig. 3 Driving mechanism of rural gentrification in the outer suburbs of metropolis
舒适移民群体出于逃离城市和地方依恋的目的进入并改造乡村。一方面,“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舒适移民群体长期处于城市的“樊笼”里,城市的快节奏生活和人居环境变化让他们欲求逃离,享受片刻的悠闲,由此租赁农民闲置房产,在节假日短暂转换空间——从城市到乡村,或者长期回归最接近自然的居住和生活场所——乡村。另一方面,舒适移民群体怀着对乡村特殊的乡愁情结,对城市化和现代化的深刻反省,凭借自身独特的品味和多元包容的价值观,重新建构乡村住宅,重现乡村建筑景观价值。
北沟村潜在价值与货币价值的租差激发了创业移民群体的投资欲望。随着S4 等第一批舒适移民群体对破败的闲置住宅进行修缮改造,潜在地租不断上升,当租差达到足够满足住宅再开发的利润空间时,资本会重新注入[37]。除此之外,突如其来的冲力也会提高潜在地租[38]。一方面,北沟村的“长城国际文化村建设工程”得到了怀柔区政府的大力支持,被列入了2010 年重点工程。另一方面,慕田峪长城创建5A 级景区后游客量猛增,旅游者的乡愁式需求焕发京郊乡村旅游的品质化升级,民宿不断迭代,进而以非资本化地租的形式提高了潜在租金。在这一阶段,创业移民群体滚雪球式的进入乡村投资、收购民宿,并与舒适移民群体一同在村庄内构建了一座座理想化的镶嵌式“孤岛”,尽管这种“孤岛”在外观上与其他民居无显著区别,但是“孤岛”蕴含的物质意义和精神价值十分重大。
以跨国绅士为先驱的外来绅士群体的进入,无形中提高了北沟村的知名度和影响力,村委会顺势加强基础设施建设,整治乡村生态环境,让北沟村从慕田峪景区周边四个村庄中脱颖而出,成为了旅游者住宿的首选。随着北沟村乡村旅游的蓬勃发展,村民也开始翻新住宅,经营民宿,同时受雇于创业移民的村民不断晋升,实现了从低收入阶层向自我绅士的转换。
在中国特殊的土地产权制度与行政规划建设制度的背景下,乡村绅士化的发展离不开当地行政力量的内生驱动。外来绅士群体与村民之间的对接需要第三方介入,以便于双方的利益得到确认和保障,作为绅士代理人的村委会应运而生,保证了绅士化过程中村民的利益免受侵害,起到了连接外来绅士群体与村民的桥梁作用。同时,村委会希望借助乡村旅游的东风和外来绅士群体的力量振兴乡村,改变乡村落后状态,解决人口外流和老龄化的问题,实现乡村可持续发展。
外来绅士群体与村民构建了一种彼此作用、稳定正向的共生模式,淡化了乡村绅士化的消极影响。大部分外来绅士停留的周期性强,与村民保持日常问候的浅层交往,旅游的开发也让村民对周末人口的增加习以为常,少量的绅士节假日回“家”对他们来说几乎没有影响。而其他长期在村里的民宿经营者或经理人为了融入村庄,积极寻求与原住民构建更深层次的社交网络。比如邀请村民到家中做客、参与村民家中的红白喜事、资助贫困家庭的学生完成学业、为村民发放过节慰问金等,尤其是收购农民家中的板栗等农副产品,实现了农民农产品的就地销售。当然双方也会因一些小事产生摩擦,但都会得到化解。
乡村绅士化对新时期中国农村发展具有重要的借鉴价值[39]。本文以处在大都市远郊区的北京市北沟村作为案例地,阐述了大都市远郊区乡村绅士化的演变特征和动力机制,为乡村振兴战略提供发展路径。
在中国特殊的社会语境下,乡村绅士化更加强调阶层重组过程中多元主体的互动和实践。与西方乡村绅士化的单一群体不同,北沟村的乡村绅士化展演了创业移民群体、舒适移民群体、自我绅士群体和绅士代理人四大不同绅士化行动者。外来绅士群体的个人特征与影响类似西方绅士群体,他们受教育程度和收入水平较高[40],带动了原住民房产的升值和收入的增加[25],改善了当地落后的经济水平,提升了服务业的比重[18]。然而,中国的乡村绅士化并非完全自发的市场行为[27],而是在“全球—地方”的互动中,外来绅士群体嵌入、村民学习与仿效、多元主体参与的过程。跨国绅士在乡村生态与文化保护、乡村产品与服务升级、利用国际市场与资源等方面为本土绅士起到示范效应,本土绅士在适应全球化趋势、塑造优美和谐的乡村风貌、发挥本土文化和制度优势等方面与跨国绅士进行联结,从而形成引领未来乡村振兴的“全球乡村”。因此,在 “双循环”新格局下,跨国绅士与本土绅士的互动和交流有助于充分利用国内国际两个市场、两种资源,调动一切积极因素,优化和高效配置资源,将乡村纳入全球生产和流通网络[41-42]。
同其他乡村绅士化案例一样,置换并不被认为是乡村绅士化进程中的一个主要问题[20,26]。中国特殊的土地产权制度和北沟村村委会的限制性租赁政策避免了直接性置换和排斥性置换的发生。尽管北沟村遭受了国际化和城市化的冲击,但是当地村民普遍表示能够接受多元文化,欢迎外来绅士群体的进驻。道路景观的升级、新增的公共设施为村民的日常生活带来便利,加之外来绅士群体停留时间的短暂性和周期性,及与村民建立起的共生模式在一定程度上抵消了置换压力。然而,近年来,中国出现了为发展旅游而实施整体搬迁的“旅游搬迁型”乡村,还有极易引起置换压力或商业置换的“过度旅游型乡村”,这些代表不同置换形式的乡村将是学者今后关注的重点。
乡村不同主体的景观实践塑造了中国乡村景观的杂糅。《中共中央国务院关于实施乡村振兴战略的意见》中明确指出要加强乡村文化旅游和规划建设人才队伍建设,推动文化旅游人才下乡服务,支持规划建设人才塑造乡村风貌。外来绅士群体正是自发的下乡人才,从北沟村个案来看,他们在个体建筑景观的塑造上讲究中西融合和新旧融合,并开始转向公共空间景观的塑造。诚然,绅士为了实现“第三空间”的理想融入自身的意志,对乡村景观的塑造可能导致乡村土地商品化,也不可避免地会扭曲、扰动乡村原本的自然和文化景观,造成乡村因过度开发而被“创造性破坏”的后果[43],但是也应看到在增加新功能的同时,对旧功能的保留,即“创造性扩展”的过程[44]。如果没有外来绅士群体对现有40 间传统民居的保留,自我绅士群体适应民宿经营要求的自发拆建可能会造成传统民居建筑从北沟村脱嵌而出。因此,如何恰当发挥这些绅士在私密空间和公共空间景观营造中的作用,是政府和村委会等相关主体需要考虑的问题。
可见,乡村绅士化进程中,外来绅士的“输血”在一定程度上缓解了乡村经济贫困化、乡村用地废弃化、乡村人口老龄化等疑难问题。然而,农村土地制度与外来绅士下乡创业或生活的新需求不相适应,造成农村闲置资源利用效率低;外来绅士与农民利益的非兼容性也极易引发不同主体间的利益争夺、乡村秩序和景观环境受到冲击等负面效应。因此,需要采取相应措施进行引导和控制。
中国大都市远郊区乡村绅士化是在旅游驱动下,政府支持和引导,外来绅士群体自发参与,村委会和村民能动参与的过程。在这一过程中,呈现出部分村民寻求自愿置换,流动的中产阶层嵌入,低收入的农民阶层向上跃迁等阶层表征。村委会发挥了类似西方绅士代理人的桥梁和守门人的作用,其与外来绅士群体和自我绅士群体共同实践,带来了闲置土地资产的盘活、个体建筑杂糅化和公共空间旅游化等方面的乡村景观变迁,塑造了“长城国际文化村”的消费景观。
全球化是中国乡村绅士化的重要驱动力。不断深化的全球化推动了人员、资本和文化等要素的全球性流动与分配,塑造了乡村绅士化系统要素的全球化。乡村虽然在复杂性上可能不如城市,但会日益受到全球经济和文化的影响,呈现全球化乡村多主体、多维度、多文化混杂的情景。因此,除了生产和消费两大理论视角,全球化这一结构性因素对中国乡村绅士化同样具有解释力。
1)建立政府、村委会、外来绅士和农民的利益协调机制。政府层面,营造公平竞争的营商环境,强化乡村公共服务供给的职责,如通过投资补助、财政贴息、先建后补等多种方式,引导中大型企业集团进入农村公共物品领域。村委会层面,营造舒适的乡村环境以吸引外部资本进入,严格审查土地或宅基地流转合同,规避流转过程中可能的风险,如建立风险保障金制度,限定流转的面积、年限和用途等。外来绅士层面,积极创造正外部性,雇佣本地村民就业,向村民传输经营理念,优先购买本地原材料,带动村民致富,同时尊重和理解本地村民和乡土文化,积极融入乡村的“熟人社会”。农民层面,把握主动权和选择权,真正参与到绅士化进程中来,既可以成为乡村运营主体,也可以通过主动寻租获取租金收益,还可以以土地、资金和农机具等入股,获得股金收入。
2)完善农村宅基地退出制度与优化农村土地用途管制制度。在严格遵守“不得违法违规买卖或变相买卖宅基地”和落实“一户一宅”或“户有所居”的前提下,加快农村宅基地“三权分置”改革,对闲置宅基地进行盘活利用,激发宅基地的资源活力,同时优化宅基地退出补偿的模式,适当扩大宅基地使用权流转的范围和期限。在“严格限制农用地转为建设用地”的前提下,打通各类建设用地之间转换的通道,做好农村集体建设用地规划管理创新工作,推行点状供地、混合供地等灵活供地新方式。
3)严格资本下乡准入和监管制度。一方面加强对外来绅士项目规划和可行性、经营能力和信用的审查,避免全球化带来的现代性对地方化制度、文化和社会结构的冲击;另一方面加强资本动态监管,严格按照合同约定行事,完善定期检查与预警制度,对不符合相关约定的创业项目予以严肃处理,如停发补贴、纳入失信名单等。
致谢:感谢南开大学旅游与服务学院博士研究生张妍和中央民族大学管理学院硕士研究生王淼、徐子迪、杨犁对本文提出的建设性意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