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乔典运
三爷头痛了,痛得很,痛得像锥子扎刀子剜。三爷过去也头痛过,是伤风感冒引起的,痛得没这一次狠,也有方治,熬点姜汤喝喝,或是被子包住头捂出汗,或是上山挖荒累出点汗,只要一出汗就好了。这一次不是伤风感冒引起的,是碰上了难题,想不出好办法硬想下去把头想痛了。三爷的头没有用过,就是用过也是小用,没有大用过。一个老百姓用头干啥呢?地咋种啥时种种啥啥时浇水啥时施肥啥时锄啥时收,等等,等等,上级都替你想了,你别说不会想,就是会想,想得再美也是白想,想多了还犯王法。三爷是老实百姓,老实百姓就只听不想。三爷的头娇生惯养年代久了,就不会想了,一想就痛,又是大用大想,就痛得更狠了。不是病痛,是真痛,是伤住脑子了。三爷痛极了,不由想跑了题,怪不得干部们吃香的喝辣的,看起来可得吃可得喝,他们又不是挖山抡镢头,他们得天天想事,要不把头保养个好好的,一想头就痛还咋工作哩?三爷想想过去对干部们吃吃喝喝不满意,就觉着很对不起干部们,就很有点无地自容了。
三爷这一回想的是大事,选村长的事。上午开村民大会,王支书在大会上说,这一回要搞差额选举,提出了两个候选人,一个张文,一个李武,选谁都行,看谁能为人民多办好事就选谁,只能选一个,选两个作废。又说,这是天下最好的民主,也是天下最大的民主,叫谁当不叫谁当由大家当家做主。人们听了哈哈大笑,说这是一个闺女许给两个男人,叫两个男人去争一个闺女,真新鲜。王支书听了很生气,不叫大家嘻嘻哈哈。说,这一回谁也不准嘻嘻哈哈,这是关系到每家每户每个人的大事,回去了都得好好想想,想好了明天来投票选举。三爷没有嘻嘻哈哈,三爷挺烦年轻人嘻嘻哈哈。三爷听得很认真,三爷听话听惯了。王支书叫好好想想,三爷不等回家就立时好好地想开了。
三爷在村里又香又臭,说到底还是香得流油香极了。年轻人看不起三爷,都拿三爷当玩意玩,常常三三两两去找三爷开心,问三爷:“三爷,旱了吧?”三爷就反问:“王支书说旱了?”年轻人回他:“王支书说了。”三爷又问:“王支书咋说?”年轻人说:“王支书说旱了。”三爷就看看天,很认真地说:“可是旱了,好久没下雨了。”年轻人笑了,说:“哄你哩,王支书说不旱。”三爷就认真地看看地,用棍子戳戳,说:“就是嘛,地下还有墒哩。”一问一答,惹得年轻人笑个痛快。三爷不憨不傻,知道是年轻人来玩他的。三爷不气,还陪着笑。三爷笑是笑在脸上,心里可没笑。玩的?万一要不是玩的呢?我说不旱,王支书叫浇水,你们偏不浇;我说旱了,支书不叫浇,你们偏要浇,抬出我和王支书抗膀子,我可担当不起。谁知道哪一回是玩的,哪一回不是玩的?可得回回当成真的。三爷老了,三爷也从年轻时过过,知道年轻人的毛病,啥都不懂还自以为能得很懂得很多很多。年轻人拿三爷不当回事,上点岁数的人可都服三爷,几十年了,年年都有大风大浪,年年都有个百分之几的挨批挨斗指标,谁没叫风吹过浪打过,有的还不止吹一次打一次,就三爷没有,一次也没有,早早晚晚都站在干岸上,落得一身清清白白。人们都说,跟着三爷走,四季保平安。年轻人看不起三爷当个屁用,他们在外边红口白牙说说行,真要办啥事还得听老子的,老子们听三爷的,拐个弯他们到底还是听三爷的。今天王支书说明天要选村长,人们都不操心选谁不选谁,有三爷哩,三爷选谁跟着选谁准没错。
散会路上,家家户户的老子们前后左右围着三爷走,想听他一句话,问他:“三爷,你说说,选谁?”
三爷摇摇头,摇足摇够了,才稳稳当当地说:“急啥?心急吃不了热豆腐,沉住气不少打庄稼,又没叫你现在就选。王支书说叫好好想想,听王支书的话,想想,想想,好好想想。”
三爷到家就开始正式想了,下本钱想了。三爷除了生病卧床不起,从不在家闲坐,闲坐着着急,还浪费工夫,庄稼人指望工夫吃饭,工夫是顶顶金贵的,三爷从不浪费工夫。这一次不行,为大事浪费点工夫值得。三爷不是不心痛工夫,是做着活不会想。这是大事,大事就得正儿八经地想,得抱着烟袋吸着想,吸一口烟想一下。三爷没想过大事,可是见干部们想过,干部们都是坐着想,吸口烟喝口茶,吸着喝着想着,自己早上喝的红薯糊汤,不渴,茶就免了,烟可得吸,不吸还咋想哩。三爷坐在当间里,坐得端端正正,然后吸着烟就开始专心专意地想了。
选谁?三爷想,选张文吧,这娃子很不赖,眼里有人,穷富人都看得起,高低人都拉得上话,不是狗眼看人低的人。张文常说,烂套小疙瘩还能塞个墙洞堵堵风哩,何况个大活人哩,还能没一点用处。这娃子这样说也真是这样做。就说夏天那次吧,都在村头大树下歇凉,三爷也在。这时县里来了个干部,白胖白胖,一脸奶膘,骑个自行车一直骑到人场里。大家都不认得,就张文认得。张文上去亲亲热热招呼,喊他丁主任,又对大家说:“丁主任来帮助咱们搞商品经济哩,丁主任来了大家的福分也来了,从今往后保险斗大的元宝滚进家家户户。”大家都拍手欢迎,三爷也拍了。丁主任被拍得脸上红红的,就掏出纸烟敬大家,盒是带锡纸的,烟是带把的。一人一支,大家接住烟都乱喷啧嘴看稀罕。三爷坐在最外边,三爷穿得又烂,三爷不是没好衣服,三爷有,三爷平常不穿,三爷说又不逢年过节,又不上街赶集,在家里做活穿那么好干啥,是叫庄稼苗看哩,还是叫坷垃粪草看哩。三爷就穿得很不起眼,丁主任看他不像个人样,给三爷敬烟敬到半截手又缩回来了,三爷接烟的手伸到半截也缩回去了。三爷好恼,脸红成紫的了,三爷心里骂娘,日你个妈,狗咬挎篮的。三爷起身要走,张文立时拉住丁主任走到三爷面前,给丁主任说,这是我们的三爷,养鸡大王,喂几十只哩,是个专业户。丁主任马上另眼相看,笑得脸上没有了眼睛,从口袋里掏出了给大家散烟的那盒烟,要抽烟时又装进口袋里,又从另一个口袋里掏出了一盒高级烟。丁主任没叫三爷,叫的大爷,说大爷你老吸根帝国炮吧,三爷不想接,只是伸手不打笑面人,不接不接就接住了。丁主任说,进口的外国货,一支四五毛钱哩。三爷还有点不相信,大声说好家伙一根烟都够买二斤盐哩。丁主任回头说叫大家都向三爷学习,是老模范老先进,还有什么什么的说了一大堆,三爷听不懂,可是三爷感到了很是风光,把刚才敬烟敬了半截的事抹荒牌了,心里说不知者不怪罪,丁主任还是很好的。后来人们问三爷,外国烟啥号味?三爷说其实也没啥格外的味,就是和中国烟不同,外国烟当然是外国的味。说得人们迷迷糊糊,不知道外国烟到底啥味。为这事三爷很是感激张文,要不是张文介绍,别人就会记住这个事,说啥时候啥时候叫丁主任玩个长脸,一辈子都是个短处。张文一介绍,长脸就变成了圆脸。张文为啥要介绍?还不是张文心里有咱。三爷不是忘恩负义的人,大恩小恩都记得清清楚楚。张文心里有咱,咱心里也要有张文。三爷早就想请请张文,报答报答这份情义,想想也没请,张文当民兵连长,啥好的没吃过,稀罕自己这一口粗茶淡饭?到如今张文还没喝过自己一口水。三爷想报恩没报,心里早晚搁着一块病,总像欠了张文什么。这一回可有报答的机会了,选他!他把咱当人敬,咱得把他当神敬,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三爷想定了,选张文,这一票不能便宜了外人。
三爷要下地做活了,想好了不想了再不下地做活就是白浪费工夫。三爷刚出门就看见了李武,李武扛着锨从门口过,对三爷笑笑,说三爷才下地呀!三爷脸红了,像做贼被捉住了,话都说不圆了,只会啊啊了。李武过去了,三爷的心忽然乱了。三爷站住愣了一会儿,心里说不行,还得再想想。三爷就又拐回去了,又坐到当间里,又吸烟又想。
三爷这一回想的是李武,三爷心里总觉着欠着李武点什么,是什么再也想不起来,想不起来就狠劲吸烟狠劲想,想得头痛了,才想起来,不是欠李武的,是欠李武他妈的。三爷想起了吃食堂的事。三爷当时还年轻,年轻人饿得快!顿顿开饭时抢在前边打饭,怕打得晚了没有了。三爷吃着吃着就浮肿了,不是吃着了,是涮着了,一天三顿清汤越涮越肿,年轻轻的就拄着棍子走路了。人们都说他快了,快什么大家心里明白。三爷不会忘了,当时李武的妈掌握着勺把子大权,负责给人们打饭。一天夜里,李武的妈偷偷跑到三爷屋里,塞给三爷几个玉米糁掺野菜蒸的菜团团。三爷把菜团团接住,想咬几口又不好意思咬,李武的妈还没走呀。李武的妈看着三爷的样子扑扑嗒嗒落泪,说,年轻轻的成了这号样。三爷还记得,李武他妈还按按他身上,说,看看,一捏一个坑。你咋恁老实,不会偷也不会摸。你咋恁迷,咋回回打饭抢在前边,粮饭糁都沉到了下边呀,以后你拖到最后打,嫂子也好照顾照顾你。三爷听话,以后再饿也要拖到最后打饭,李武的妈每次都给多打一勺半勺的。三爷想起了这事,三爷吓坏了,埋怨自己不该不听王支书的话,没有好好想想,差一点把救命大恩都忘了。三爷想,虽说李武的妈没等食堂散伙就死了,她死了她还有儿子呀!有恩不报非君子,自己差一点成个小人了。三爷越想越后怕,这一回要是选张文不选李武,李武的妈在阴间知道了,能不骂我不要良心?三爷想到自己久后也去了那阴间,咋有脸见李武的妈呀,脸能不红心能不跳,当个鬼也当得没一点德行!对,不选张文,选李武,定了,板上钉钉钉死了。三爷这一想就把整个上午想完了,可是三爷不后悔,总算没有白想,总算报了救命大恩,看起来遇事可就得好好想想,怪不得干部们成天在想想呢。
吃午饭时,三爷很高兴。三爷家人口多,有三奶奶,还有两个儿子,儿子们还有媳妇。在外边,干部们替三爷想;在家里,三爷替一家人想。老伴和儿子媳妇是不能随便想的,一切得听三爷的,三爷想东,一家人得往东,三爷想西,一家人得往西。三爷想了一上午,不是为自己一个人想的,是为一家人想的,三爷全心全意为一家人想好了投谁的票。三爷要对一家老小发话了,三爷的话就是命令,发了命令都得服从,打折扣是不行的。不过三爷也很是民主,每次命令之前都要考考大家,看看一家人是不是和自己想到一块儿了。三爷问了,你们说说咱们明天选谁?三奶奶说,选谁都行,反正又不叫咱当。三爷气了,三爷说放屁,不叫咱当是不叫咱当,也得看看谁对咱好?三奶奶不敢说了,大儿子哼了一声,说,对咱好当屁,得看看王支书对谁好才行,王支书想叫谁当谁才能当。三爷听了心里咯噔一下,这话对呀,我咋就没想到这一层,可是哩,王支书不叫谁当,你就是选了他也白搭。三爷心里输了,面上可不输,三爷又问,你说说,王支书对谁好?大儿子又说了,王支书对谁好当个屁,王支书对咱也好咋不叫咱当哩?得看看谁对王支书好,谁舔得美谁才能当。三爷这一下可惨了,操他奶奶,我真是老了,咋越活越笨,连儿子都不如了。儿子这话有理,三爷又问,谁对王支书好?大儿子说,你想一上午都不知道,我又没专门想咋知道?一句话把三爷噎死了。
三爷想了一上午算抹荒牌了,本来想发布命令的也不发布了。三爷想想不急,这事学问大着哩,要不是大儿子提个醒,还差一点弄错了。怪不得王支书叫好好想想,是得好好想想,这里面学问深着哩,可不敢选个王支书不待见的人,咋对得起王支书呢?天地良心啊!
三爷对王支书服得五体投地,别看王支书年轻,王支书办事可不年轻,摸着大家的心思办事。三爷原来很穷很穷,三爷不偷不摸不沾集体的一根麦秸,就会死出力死做活,全靠喂几只鸡生蛋换点油盐换点零花钱。三爷忘不了王支书的大恩大德。有一阵子上级发下命令,一人只准喂一只鸡,喂的多了就会长出资本主义尾巴,是尾巴就要坚决毫不留情地割掉。不光把多的鸡打死拿跑,还得给吃资本主义尾巴的人拿油盐柴钱,还得挂牌游街示众。王支书当时是治安主任,专门负责割尾巴。有一次,就是王支书领着上级来人挨家挨户割尾巴,队伍到了三爷门口,可把三爷吓坏了。三爷家五口人喂了十只鸡,也就是多了五条尾巴。鸡已经撒了一院,逮也逮不住了,藏也藏不及了,只好吓得筛糠一样等着割了。上级来人看看一院子鸡就笑了,说这么多尾巴,割吧!王主任说了,割不成,他家人口多,十一口人哩,一人还不划一只,有球的资本主义尾巴!来人哈哈笑笑走了。三爷吓出了一身冷汗。这还是小恩,大恩还在后头。王主任变成了王支书,前几年又找上门,说三爷,我看你喂个鸡还在行,我去城里给你买点优良品种鸡喂喂,你弄个专业户当当,叫咱村里也光荣光荣。三爷只当说着玩的,谁知没几天真把鸡娃送上门了。这鸡真是好种,一年没有几天不生蛋。三爷发了,鸟枪换大炮了,在村里不算首户也算头几户了。吃水不忘打井人,三爷忘不了王支书的恩德,逢人都说,别看王支书年轻,叫我趴到地下给他磕三个响头叫三声爹我都干。三爷想想都后怕,要是选个和王支书不对劲的人,自己还算个人?麦米都有个心,我孬好还是个人,可得选个王支书称心如意的人,不踩王支书脚后跟的人,烧香要烧到佛爷面前啊!
谁对王支书好?三爷吃了午饭就又开始专门想了,一想就想起了张文,这娃子对王支书好成一个人了,三天两头请王支书心情心情,心情心情就是喝酒。三爷记得可清了,正月十五那天上午,张文又请王支书心情,可能心情得太狠了,王支书从张文家踉踉跄跄跑出来,一个劲地大喊大叫,一心敬你,三星高照,五星魁首,叫着叫着就跳到门前大渠里了。三爷在门口看见了,三爷吓坏了,三爷心痛坏了,多冷的天啊,会把王支书冻坏的。三爷急坏了,急忙脱袄子脱棉裤要下去拉王支书,越急越脱不下来,还是人家张文忠心报国,啥都没脱就跳进大渠里了,把王支书捞出来又扶到家里,给王支书换干衣服新衣服,上下都是青颜色毛呢的!到如今王支书还穿在身上。这交情深着哩,王支书常说,张文是煤(枚)科大学毕业的高材生。王支书早晚出门喝酒,都要把张文这个大学毕业生带上。王支书还说,孙悟空敢大闹天宫,我有张文保镖敢大闹酒海。三爷越想越认定张文和王支书最好,两个人好得活像一个人和这个人的影子,看起来只有选张文,王支书心里才能美气。三爷这样想是想了,就是想得不专不顺,因为还有个李武在三爷心里活蹦乱跳,一个劲地要把张文从三爷脑子里挤跑。三爷知道,李武和王支书也好,好是好,和张文好得不一路。张文是亲王支书,李武是骂王支书。村里有溜光蛋叫刘五,有一次请王支书心情心情,王支书没叫张文保镖,王支书说小打小闹不用大将军出阵了。谁知小打小闹也把王支书晕到了云里雾里。刘五乘机进言。说他有个好门路,弄成了一本万利,保叫村里一步登天,家家万元户,户户盖楼房,到时候你王支书出门就要坐朝廷的帽子——皇冠。王支书晕了是晕了还影影绰绰记得,上级叫起用能人的号召,原来能人就在眼前,用!重用!既然刘五给修了金銮殿,王支书巴不得立时三刻就登基坐朝,就说,娃子,只要你真能办到,老子就在村里封你个一字平肩王!说吧,要啥?刘五乘机掏出了早写好的要钱报告,恭恭敬敬呈给了王支书。王支书看了哈哈大笑,才要三千元,就能办这么大的事,批,老子给你批了。王支书用歪歪扭扭的字批了,就歪歪扭扭地回家睡了。刘五拿着圣旨,立时找会计取钱,会计哭笑不得,又不敢抗旨,也不敢得罪刘五,还怕钱飞了,就推故去信用社取钱,先找李武,后找三爷,求他们去给王支书说说,请王支书收回成命,三爷就去了,三爷最恨刘五这号没毛飞的人,成年身不动膀不摇专指望嘴皮子吃喝拉拢招摇撞骗。三爷到了王支书门口,听见屋里拍着桌子大叫大闹,三爷没敢进去,就蹲在窗外悄悄地听。三爷听出是李武的腔调,只听李武破口大骂,喝,喝!把个好好的人喝成了酒鬼醉鬼,把好好个村喝得乌烟瘴气。你要不把刘五这个批件要回来,从今往后咱们一刀两断,谁稀罕在你手底下干个副村长……三爷听得一炸一炸的,三爷怕火上浇油就悄悄溜了。论岁数王支书比李武长一辈,论官职李武是王支书的部下,李武为啥敢像老子训儿子一样训王支书?三爷想不透为啥,想了很久很久才想明白了,王支书一定有啥把柄捏在李武手里。三爷很为王支书愤愤不平,打狗还看主人面哩,王支书这支书是上级叫干的,不怕王支书也不怕上级了?三爷想给王支书解解围,就悄悄问王支书为啥怕李武?王支书哈哈大笑说,李武就是个这号货,有时骂的才凶哩。李世民还听老魏骂哩,骂是骂可是个一心保驾的忠臣。光说好听的中球用,溜的溜的就把国溜亡了。三爷听了就明白了,明白了就更服王支书了,王支书这一手厉害,怪不得王支书坐天下坐这么长不倒。三爷又想,李武这娃子是个忠臣,不选忠臣能选奸臣?不过,张文也不是奸臣啊!
三爷心里犯嘀咕了,两个人和王支书都好,到底该选谁呢?选谁?选谁?脑子里一直是“选谁”这两个字,三爷没想准到底选谁,又想到别的地方了。这个难题都是王支书出的。三爷明白了船在哪里弯着,一定是王支书想叫张文李武都干,上级又只准选一个,选谁维持谁,不选谁得罪谁,王支书既想维持人又怕得罪人,就想这个方叫百姓们替他得罪人。三爷想王支书真能,到时候选住了谁,王支书就说是我提的你的名,谁没选上,王支书又说了,我提你的名老百姓不投你的票我有啥办法?好叫王支书落了,人叫老百姓得罪了。三爷开始埋怨王支书了,谁家当干部的兴这个?三爷刚埋怨个头又出了岔岔,既然两个人中只准选一个,老百姓都不准选两个,你王支书是支书当然也只能选一个了,王支书想叫哪一个干呢?王支书投谁的票呢?只要猜出王支书投谁的票,咱跟着投谁的票就好了,何必再费脑子哩。可是王支书要投谁的票又不知道,三爷就猜就想,地下烟灰磕了一堆,还没猜住想准,还把头想痛了,说痛就痛,痛得针扎刀剜一样。三爷的头一痛就不顾想选谁了。只顾想头痛了。痛这么狠都怨上级,你们想叫谁干就叫谁干,谁又没说三道四,谁又没骂爹骂娘骂你们八辈老祖宗,你们为啥叫老百姓受这号洋罪?你们成天吃香的喝辣的把头养得好好的,你们不替老百姓头痛,还叫老百姓替你们头痛。派款派捐派费哪一样我们没出,没啥派了又派头痛,老百姓能痛得起吗?吃药得花钱呀!三爷脾气好,好是好也会发火,三爷气了,三爷发火了,三爷骂娘了,日他妈,你们吃着皇粮都怕想,能派给老百姓来想,老百姓也日哄日哄去个球,他娘的,不想了,管他谁当村长,谁当咱就跟着谁走。三爷下定决心不想了,说不想就不想了,不想了头就痛得轻了。可是又转念一想,不中,自己选谁不选谁就不说了,还有一家子人呀,这事可不能叫他们乱当家,这个选张三,那个选李四,不成了没王子蜂?还有,家里人要问选谁呢?村里人要问选谁呢?自己要回答不出多丢人!三爷觉着责任重大,不能不想,又怕想想还头痛,脑子一转就有了门道。三爷从口袋里摸出了一个硬币,三爷说,张文占正面,李武占反面,撂上去落下来谁在上面就是选谁。三爷说了就把硬币拎着扔得高高的,三爷的心也跟着硬币飞得高高的,硬币落到地下了,三爷的心也跌到地下了,三爷趴到地下一看,正面朝上,是叫选张文哩,对,就是选张文。李武,你可不能怨我,都怨你的命不好。这最公平了,村里组里分东西分活组干部常用这种抓阄的办法,这办法最得人心了,谁也没有怨言,三爷想了一天的事一点不费脑子就解决了,三爷埋怨自己当初咋就忘了这么好的办法,脑子白想了一天,头也白痛了一阵子。三爷浑身轻松头更轻松,磕磕烟袋就要下地了。三爷站起来要走时,不知哪根神经出了毛病,总觉着有点对不起李武的妈。还想撂一回不一定准,撂两回吧,再撂一回试试,要还是张文在上面就证明张文命里该当这个官,就不再三心二意了。三爷又摸出硬币,两个指头夹着放到嘴边吹吹,又放到耳边听见了嗡嗡响,心里还不住祷告,李大嫂,你儿子命里能不能当村长,你在那阴间你最清楚了,你看着办吧。祷告完了又把硬币扔得高高的,硬币落下来了,三爷急急上去一看,啊,反面在上,是李武!三爷惊喜地啊了一声。三爷心里隐隐约约向着李武,又为了表示自己公道,就故意不向着李武,强压着那隐隐约约。三爷犯难了,是头一次为准呀,还是这一次为准?是头一次算数吧,觉着亏了李武,这一次算数吧,又亏了张文。再撂一次吧,又怕,怕什么也说不清,三爷的头又痛了,脑子里像钻了一条蛇,乱咬乱踢跳,痛了真不美,三爷不想叫再痛,就想不痛的方。三爷不愧是三爷,活人没叫尿憋死,想方就有了方。为啥不拔倒树枝捉老鸹哩?真笨,想了一天算瞎想了,想的一点也不起作用,去问问王支书不就蹬根了,王支书一句话顶上自己想几天。王支书会说吗?当然会,这又不费他个屁事,又不用花他一分钱,就是一句话嘛,凭着多年的老交情,他瞒天瞒地还能瞒自己?再说,他巴不得哩。
三爷想开了,头就一点也不痛了,就欢天喜地去找王支书了。王支书家里有客,王支书问他有什么事?三爷想这事不能当着众人说,说了就泄露天机了,得拉个背场说才行。三爷说:“你出来一下,我只问你一句话。”
王支书就跟着三爷出来了,三爷把他领到了房后一棵弯腰树下,看看很僻静就站住了。王支书看着三爷很神秘很严肃的样子,就问:“三爷,啥事?”
三爷看看左右前后没人,就嘿嘿笑笑,问:“你说说,你想叫谁干村长?”
王支书迷瞪了一下,反问:“三爷,你问这干啥?”
三爷贴气地说:“你想叫谁干干,咱就投谁票嘛。”
王支书笑了,说:“谁干谁不干,我不是说过了,叫大家好好想想选吗,这事得大家当家做主,村长又不是我家私有的。”
三爷有点气了,都是自己人打的啥官腔,气是气咽口唾沫打下去了,认真地说:“我这可都是为了你好,你给我说实话,你到底想叫谁干?”
王支书笑了,说:“这?我还没想哩。大家选住谁,我就想叫谁干。”
“你别在我面前耍滑头了。”三爷有点恼了,继续表忠心道,“对真人不说假话,你明天投谁的票,你给我透个风,保险叫你满意,别弄得到时候叫你心里不美!”
“三爷!”王支书又好气又好笑,说,“你管我美不美干啥?你想选谁你就选谁,这是你的权利嘛!”
三爷急狠了,抓耳挠腮地说:“你咋是个这号人?怕我走露风声不是?三爷不是走话的小人,这里又没外人,只有你知我知,树又不会传话,你说吧,选谁?”说时把耳朵往王支书嘴上贴近,叫他悄悄说,怕说的声音大了叫风吹跑了。
王支书腻歪得连连后退,也着急地说:“三爷,我真没想呀,选住谁就是谁嘛!”
三爷恨呀,真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重重地说:“我可是诚心诚意成全你呀!”
王支书烦了,板起了脸子,吓唬他道:“三爷,我给你实话说了吧,这事我不能说,说了就犯政策了,我又没得罪过你,你老不要硬逼着我犯错误行不行?”
“这?”三爷吓了一跳,三爷又不满地冷笑一声,说:“我不信这也犯政策!都成政策了!”说了气冲冲地扭头走了。
三爷只想着能得到王支书的实话,谁知王支书一字不透。三爷好恼好气,不住骂娘,看起来王支书是不信自己,不和自己过心。只说王支书和自己怪贴心,谁知道自己和他贴,他不和自己贴,三爷感到了委屈,委屈得很,委屈狠了就和王支书不一心了,就下了狠心,球,你当支书的都日哄老百姓,老百姓就不会日哄你了?你不给老百姓做主,老百姓也会不给你做主,咱们看看谁日哄过谁?
三爷走一路气一路,心想,日他个妈,咱算好心变成驴肝肺了,好心没好报。三爷憋着一肚子气回到了家里,家里人正等着他吃晚饭,看他气色不好,问他怎么了,三爷气鼓鼓地说:“明天一早,娃子老少都上山给鸡打野菜!”
大儿子愣愣地问:“明天不是选村长吗?”
三爷哼了一声,气极败坏地说:“不参加!当官的都怕得罪人,咱们为啥替他们得罪人!”
一家人不敢吭了。
第二天一早,三爷领着一家人上山去了。